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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杜醇手里翻着一本医学杂志,对着其中一页报导失了神。

 她回来了。

 “嘿,老杜!”

 他抬起头“你来了。”

 一名穿着格子绒布衬衫和卡其飞行夹克,洗磨得褪白绽线牛仔的男人,笑咪咪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下巴长的胡碴,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笑眼看得出是个年轻人。

 “半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玉树临风、贵气优雅呀!”张谅啧啧有声道。

 “你还是一副刚从亚马逊丛林钻出来的样子。”杜醇不着痕迹地合上杂志。“你们无国界医生组织这次去了哪里?寮国?中东?”

 “柬埔。”张谅转头跟服务生要了杯啤酒,一回过头来,便倾身向前,热切地问:“老杜,有没有兴趣,下次跟我们一起去协助处理最棘手的案子吧?”

 “我很想,真的。”他回以微笑“但是且不论病人排到了明年底的行事表,我也不能丢着王有乐不管。”

 “咦?”张谅一怔,随即抬起眉毛,暧昧地道:“哟,老杜,看不出她原来是你的菜,你是不是…”

 “暗示,是一种潜意识的心理机制。”杜醇闲闲地接口“通常与个人经验相连结,藉由某些特定词汇,所做出的自我内心反照。”

 “行为心理学指出,会刻意连名带姓称呼,蓄意保持距离的…”张谅狡狯地笑了“通常都是自己真正最在乎的人。”

 “取外号昵称也是。”杜醇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接口。“就像某人总口口声声管自己的上司叫『女魔头』。”

 张谅喉头发出了一记疑似噎住的闷哼声。“才、才不是…拜托,我怎么可能会对那个女魔头有兴趣?她简直比『穿着Prada的恶魔』里的梅莉史翠普还恐怖!”

 “就因为她很恐怖,所以你才抛下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前程似锦的副教授职位,跟着人家上山下海出生入死?”杜醇佯作一脸恍然。

 脸皮向来比犀牛皮还打不穿的张谅竟然脸红了,结结巴巴,吐吐了起来。

 “我、我…我那是有爱心。”他加强语气,努力澄清“懂不懂?”

 “懂。”他啜了一口热柠檬姜荼。“所以你没瞧见我一脸敬佩吗?”

 “你那张脸看得出来才有鬼咧!老孤狸、腹黑男,也就只有在你家那颗可乐果面前才会破功…”张谅不咕哝。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杜醇微微眯起眼,随即轻描淡写道:“今天找我除了叙旧外,还有什么事?”

 “咦?你怎么知道——算了,你每次都嘛知道。”张谅挠了挠头,突然正道:“『她』回来了,你听说了吗?”

 他深沉的眼神毫无任何一丝情绪涟动,耸了耸肩“听说了。”

 “那…”张谅想问,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杜醇缓缓放下杯子,眸光平静地注视着好友“那?”

 “没什么。”张谅“那”了老半天,最后发现自己好像白心了,不咧嘴笑了起来“只要你好,那就好。”

 “中午一起吃个饭?”他提议。

 “好呀。”张谅笑嘻嘻地一口应允。“你杜大医师要请吃饭,我可得想想该怎么敲这一顿才行。”

 “你慢慢想,”杜醇伸手入怀拿出手机“我打给有乐。”

 “好贴心呀!”张谅脸羞幕“怕你家有乐妹妹周末饿肚子吗?”

 “她会饿肚子?”他嗤地一声,好笑地睨了张谅一眼。“我是怕这个周末没盯着,那丫头又开始把所有不该吃的东西全放进嘴巴里,只除了没把口水糊得脸都是,不然她简直跟个刚长牙的小宝宝没两样。”

 “这半年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张谅怀疑地问。

 “…错过也罢的五公斤肥。”

 “老天——”张谅了好大一口气。

 *****

 本来在周末被老板一通电话强行叫出来,王有乐是很不的,但是一看到睽违半年不见的张谅,她的火气就消了一大半。

 “张医师!”她开心到还在对街就猛挥手。

 张谅的笑脸一对上她,登时化作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可怜的有乐妹妹,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她气如牛地跑过来,闻言一愣“什么?”

 “没事。”张谅下意识瞥了身旁面色不豫的杜醇一眼。

 “你没走斑马线。”他锐利目光从刚刚到现在,全落在面前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女人身上。

 “斑马线太远了,而且我看了左右没车才跑的。”她还在,转头望向张谅。“嗨,张医师,好久不见。”

 “嗨,小胖妹。”张谅笑着想摸摸她的头,却没想到摸了个空。

 她不知几时已被杜醇一把“抓”到自己身边,刻意与张谅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张谅眨了眨眼睛,看着老友浑身上下不自觉出的霸道占有,不暗暗窃笑。

 “收起你那龌龊的念头。”杜醇淡淡地睨了他一眼“我只是怕你这家伙忘了打疟疾预防针,又刚从东南亚回来,万一传染给她,我还得带她去医院。我很忙,才没空当那个保母。”

 “你说是就是啰。”张谅笑嘻嘻的“有乐妹妹,你老板要带我们去吃大餐,怎么样?我们今天连手狠敲他一笔如何?想吃什么给你选。”

 王有乐眼睛一亮。“好哇,我想去那种式烧烤吃到——”

 “不准。”杜醇浓眉连抬也不抬,断然拒绝。“烧烤类食物致癌危险高,类又不容易消化,还有,你是不是有『吃到』成瘾症?怎么举凡跟这三个字有关的,你都那么兴奋?”

 “杜医师,话不能这样说,吃皇帝大呀!”她理所当然地回道。

 “你是吃『爆』皇帝大吧!”他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

 张谅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难道是自己在柬埔待太久,把台湾俗语给忘个七七八八了?

 “呃…不是吃『饭』皇帝大吗?”

 见自己的话惹来两双白眼,张谅赶紧闭上嘴巴,举手作投降状。

 最后,他们还是折衷到了一家有名的式烧烤餐厅,选择套餐而不是吃到

 庸间,张谅自始至终都笑咪咪的,面趣味地看着他俩之间种种“有意思”的互动——

 例如:王有乐一直哀怨地碎碎念着,自己想吃烤,不要吃烤鱼,却还是乖乖认命剔鱼刺夹鱼,猛吃小菜过干瘾。

 例如:杜醇嘴上总是凶巴巴地提醒着她,胖子并没有大杯酒大块的权利,却又将自己盘里的烤牛小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悄悄置入她的小菜碟里。

 假如这两人之间真没那么一点“什么什么”,那才叫有鬼哩!

 张谅一边津津有味地啃着烤肋排,一边看得目不转睛。

 *****

 就要过年了。

 如果不是在身心科诊所里工作,王有乐还不知道原来因过年而引起的焦虑症和忧郁症患者有这么多——

 有的烦恼是要年前、还是年后跳槽?

 有的是为了得回婆家帮忙而备感压力。

 有的是究竟要回娘家、婆家,或是出国度假而困执。

 有的甚至是为了夫间年终奖金的分配而争吵、焦虑。

 “过年啊…”她喃喃自语“不是岁末年终最快乐的一件事吗?”

 还记得小时候,最单纯幸福的记忆就是过年了,可以穿新衣服,收岁钱,吃大鱼大,尽情玩扑克牌、放鞭炮、看电视、玩仙女,大人都笑嘻嘻的,还不会骂小孩…一家团聚,亲戚拜年,开开心心地犒赏着自己整年度的辛劳。

 可是人长大了,时代也改变了,一切变得更快、更简却更糙,不管是情感,还是生活方式。

 什么都变得复杂了,有那么多纯粹而美好的感觉也沿路遗失了。

 饼年,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责任与竞争比较,谁家的年终领得多,谁家的媳妇最尽责,谁家的女儿还没人要,谁家的儿子还娶不到老婆,谁的年菜准备得最好,谁包给父母的红包最大包…

 人人比评,事事计较,可到最后,剩下的是什么?

 王有乐想起去年的节,她心欢喜的替高大伟出了一半预购年菜的钱,订的还是超商最高档的那一款年菜,有鲍鱼、龙虾、佛跳墙等等菜

 然后呢?

 她本以为他至少初一会带自己回家向父母拜个年,可是他却说初一他们全家要南下垦丁去度假,不方便她随行。

 后来——精确的来说,是在分手前三天——她才知道其实他当时是带邹静去香港玩。

 王有乐闭上眼睛,努力将所有不堪的记忆和受伤感推出脑海,双手却自有意识地握紧了。

 不,别再去想,只要想着今年过年要帮忙阿嬷准备些什么好料,就好。

 再一个礼拜就除夕了,年货大街想必热闹不已,她可以下班后去那儿跟着人挤人,提前感受年节气氯,顺便帮阿嬷买些香菇、干贝、车轮鲍罐头…对了,还要买各式各样的糖果、瓜子、开心果、鱿鱼丝、猪干。

 饼年,就是要整天窝在电视机前舒舒服服地吃零食、嗑瓜子,嚼鱿鱼丝呀!

 她嘴角扬起一朵笑容。

 “想什么这么开心?”一个低沉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我猜猜,吃的?”

 她猛然睁开眼,发现杜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自己面前,而且从那浓眉微挑,一脸深思研究的表情看来,他肯定站在那里盯着她老半天了。

 王有乐心虚地了口口水,干笑道:“杜医师,你、你跟美国那边的视讯结束了吗?”

 “嗯。”他盯着她心底直发,最后却没说什么,只是将一迭文件交给她。“统统归档。”

 “喔,好。”她赶紧接过,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了,杜医师——”

 他回过头。“什么事?”

 “你今天下班后有事吗?”

 他饶富兴味地瞅着她“怎么?你有事找我?”

 “不是啦。”她没发觉他脸色有些垮下来。“我是说你有事就去忙,不用特地专程送我回家了。”

 杜醇深深了一口气,强抑下口那股莫名其妙的不是滋味感,浓眉高,问:“为什么?你有约会?”

 王有乐停顿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老实坦白为妙,清了清喉咙。“对呀,我有约会,所以你就不用送我了。”

 “跟谁?”他语气有些冷。

 “…你不认识的。”她胡乱瞎掰,低头忙收拾起东西。“明天见。”

 他浓眉蹙得好紧,一脸不悦地看着眼前这个假装很忙,明显心底有鬼的家伙。

 约会?对方是谁?为什么偷偷摸摸、鬼鬼崇崇的不敢让他知道?

 难道…他脸色瞬间变了。

 “王有乐,你这脑胆固醇过盛的笨蛋!”他咬牙喃喃。

 一到六点打卡钟响,他就见她开始扫地、拖地,帮盆栽浇完水,动作快速利落。

 他面对着落地书柜,假装在那些厚重的心理学原文书籍中挑选着,一边用眼角余光悄悄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

 “杜医师,那我先下班了。”最后,她打了卡,对他抛了句“明天见”就溜了。

 杜醇迅速冲进诊间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匆匆锁好门就跟了上去。

 王有乐搭上年货公车到迪化街,高高兴兴地跟着人群下车,挤进了人声鼎沸的年货大街里。

 简直是天堂啊!

 她笑得合不拢嘴,一下子试吃鱿鱼丝,一下子试吃牛干,还站在专卖各种口味的开心果摊位前,尝了原味开心果、蒜味开心果、麻辣开心果…吃得不亦乐乎。

 年货大街还没走到一半,她已经提了手的战利品,最后站在卖冲绳黑糖姜荼的摊子前,脸幸福地品尝着暖呼呼的姜荼。

 突然间,自身后传来的熟悉声音令她瞬间竖直了耳朵——

 “大伟,我妈说这家的冬菇最好吃了,可是我觉得很贵呢,一斤就要两千五。”邹静甜甜地对身旁的男友道。

 王有乐低咒一声,本想丢下姜荼转身就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脚自有意识地钉在原地,并试图在吵杂喧哗的环境中,努力辨识出他们的对话内容。

 “伯母喜欢最重要,价钱不算什么。”高大伟一手环着女友的纤,宠爱地看着她“不如我们多买两斤吧,你姑妈不是也爱吃这个吗?还有鲍鱼,刚刚那家的颜色不好,也不够厚,我们等一下再去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大伟,你对我真好。”邹静偎紧他,嘴角笑意更甜蜜了。

 “那当然,我不对你好要对谁好呢?”高大伟低下头亲了她一口,惹得女友娇嗔连连。“静静,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在认识你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世上有你这么完美的女人,我觉得我以前的人生简直是白活了。”

 “我才不信呢,你以前明明立过那么多女朋友,还有跟有乐…”邹静嘟起了小嘴。

 “坦白跟你说,其实我真正交往的女孩只有你一个,以前那些都是她们主动来着我,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们任何一个。”

 “真的吗?”邹静长长睫眨呀眨。

 斑大伟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信誓旦旦道:“真的!尤其是有乐,你也知道我当初只是觉得她很单纯、很可怜,所以才不忍心拒绝她的示好,但是我从来没有主动牵她的手,也没有对她做过任何承诺,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一相情愿的,你应该最明白呀!”

 王有乐背脊蓦地一僵。

 “我知道你跟有乐在一起的时候很不快乐,她也真的不适合你,但她毕竟是我朋友,而且她那时候爱惨了你。”邹静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觉得我好坏,我怎么可以不顾她的感受,那么快就接受你呢?”

 “傻瓜,我们都要订婚了,你还在这儿胡思想的。”高大伟捧起她的小脸,心疼地道:“静静,你就是太善良了,什么事都为别人着想,其实根本不是我们两个人的错,你看那天有乐和那个男的那么亲密,说不定她早就劈腿了,只是在我们面前假装自己是受害者。”

 王有乐完全无法呼吸,握着纸杯的指节越来越紧。

 “是这样的吗?”邹静怔怔的问。

 “当然是!”高大伟一想起还忿忿不平,还有种自己也说不明白的嫉妒和不甘。“想到之前我还对她有点愧疚,我真觉得自己是个大傻瓜,还以为长相平凡的女孩心地也好,没想到她心机居然那么重!”

 “好了好了,我们不要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邹静舍不得地搂紧了他“我们快把年货买完,待会儿不是还要去你爸妈家吃饭吗?”

 “也对。”高大伟眼爱意地望着她,随即对店老板道:“老板,给我两斤顶级的埔里冬菇,分成两盒包装。”

 他们俩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现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俩的那个僵硬身影。

 人扰攘,摊贩叫卖声此起彼落,可是对王有乐而言,外头的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静默褪消失一空!

 原来她曾以为拥有过的爱情,只不过是别人眼中的一个大笑话,而那些相爱过的记忆,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难道也全都是她的幻觉吗?

 就算不爱她,怎么能这样伤害她?

 她曾经是那么努力的、挖心掏肺的对一个人好啊…

 王有乐将捏成一团的纸杯放回摊位上,机械化地拎起大包小包年货,慢慢地回头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应该要去吃晚餐了…找一间吃到的店,把肚子填得的,口那被穿般的冰冷感就会不见了,因血糖太低而导致的头晕目眩、手脚颤抖的现象也就会好了。

 王有乐踩着虚浑的脚步,仿佛花了无比漫长的时间,终于才挤出了万头攒动的迪化街。

 晚上的台北街头好冷,她提着沉重的几大袋东西,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去哪里。

 包加未觉,有一个高大身影始终默默跟在自己身后。

 *****

 寒冷的夜晚,海鲜热炒的路边摊,一张张桌椅坐着不是热闹划拳的酒客,就是嘻嘻哈哈吃着宵夜的上班族。

 王有乐坐在矮凳子上,桌的铁板豆腐、沙茶羊、九层塔炒蛋、荫豉蚵仔,三瓶金牌台啤已经空了两瓶半,剩下的半瓶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胖是一种罪吗?”她双手抱着那只厚玻璃瓶身,使劲地摇晃着里头的啤酒,像是掐住了谁的脖子般大声喊:“不——对!胖不是罪,笨才是罪!人胖不算什么,但是人笨就没药医了,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因为笨,所以不懂得惦惦自己的斤两:因为笨,所以傻傻的往前冲,就为了贪那么一点自我欺骗的幸福感。

 就像明明走进了一间闹鬼的屋子,可偏偏眼前看到的,全是温暖的灯光,美味的酒菜,还有对着自己深情微笑的真命天子…

 原来眼盲了并不可悲,心瞎了才真正叫可怕。

 寒风刺骨,酒气上涌的她却是双颊通红,口一直有股酸苦的感觉,不断不断地翻瞎搅拌发酵着,越膨越大…

 哭吧!大哭一场,把所有的委屈愤怒和受伤感统统发出来吧!

 可是不管她再怎么努力,眼眶还是干得像旱热的沙漠,只有无止无尽的灼热感在燃烧。

 “可恶!要死了,我为什么哭不出来?为什么?”她索一仰头,咕噜咕噜地把啤酒全灌完了,却连一点足畅快的感觉也没有,只剩空空的苍凉和疲惫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就在此时,一碗热瞎瞎的汤突然放在她面前。

 王有乐沉重的脑袋茫然地抬了起来,眨了眨酒意蒙的眼,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杜…嗝!医师?”她眼睛,以为自己看错。

 肯定是酒喝太多,产生幻觉了,杜医师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杜醇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低声道:“先喝几口热汤暖暖胃吧,如果你真的还喝不够,我再陪你续摊。”

 “啊…真的是幻觉…”她指着他的鼻尖,咯咯笑了起来。“哈哈哈!原来酒是好东西啊,可以帮我把酒伴都变出来了…杜医师,来,干一杯!”

 杜醇浓眉微蹙,看着她拿着只空酒杯在那边比画个老半天,绯红的圆脸上醉态可掬,还差点把杯口整个置上鼻孔。

 “你就真的那么爱那个高大伟吗?”他注视着她,轻声问。

 “嗝!啥?”她醉醺醺地望着他。

 “为了他,把自己搞成这样,真的值得吗?”他眸底掠过一丝心疼不舍。

 “嗯…”王有乐撑着越来越沉重的脑袋瓜,一边努力思索着他问的问题,一边傻笑。“搞成这样啊…不值得,嗝!当然不值得。可是…其实我不应该恨他的…”

 “为什么?”他强忍下想替她将落在颊边的发丝,拂回耳后的莫名冲动。

 “因为我又平凡,又没长相,又没身材…反正我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倒霉蛋…”她嗤地笑了出来,涩涩地道:“有哪个男人会喜欢我?”

 杜醇脸色一沉。他不爱听她说这些。

 “一个人对自身价值的肯定,不应该被外力影响左右。”他凝视着她,温和地道“有乐,你应该要成为这世上除了父母亲人外,最爱你自己的人才对。而且你知道,你是个多好的女孩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鼻端莫名其妙有些发酸。

 “原来喝醉了这么好…”她鼻子,笑了起来,挥挥手道:“这个杜医师还会说好话安慰我耶。”

 在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很幸福,幸福得不像真的…

 傻瓜,这一切本来就不是真的。

 是喝醉了,是幻觉,记住,是幻觉。

 王有乐笑着笑着,忽然又傻傻地停住了,不敢再看他,只一个劲儿对着酒瓶发呆。

 “不是安慰你,我是认真的。”杜醇温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浓眉纠结。“看着我!酒瓶有我好看吗?”

 “看酒瓶比较安全,”她不知怎的,心跳得好快,执拗地闪躲他的目光“看你…太危险了,嗝…”

 他的眸变得更深了,深刻幽远地盯视着她“为什么觉得危险?”

 “这里,”她一手在心口处用力拍得砰砰作响,对着他大皱眉头“会怪怪的…你懂吗?怪怪的,嗝…”

 杜醇闻言,手像烫着了般地缩回来,不知该说些什么。

 “酒呢?我的台湾啤酒呢?这就是爱台湾啦!”王有乐灌进肚子里的酒开始催化,她醉醺醺地四处摸索着桌上的空酒瓶“咦?怎么没有了?老板!再给我一手啤酒!”

 杜醇这才回过神来,迅速捂住她的嘴,眉头紧皱。“不准再喝了,你已经喝多了。”

 “呜…我要喝…”她极力挣扎着,杏眼圆睁地怒视着他“干你什么…呜呜…”

 “走了。”他抓扶起她,强壮手臂圈着她的,另一手不忘替她拎那些大包小包的年货。

 “放开我,我还没喝够…呜!还没付钱…”她含糊不清地嚷。

 “我刚刚已经付了。”他不由分说就把她拦抱了起来,连那堆起码有十几斤重的年货,一起带走。

 明天早上他的手臂一定会废掉…

 *****

 这,真是杜醇毕生经历过最混乱恐怖的一夜。

 他才将她抱上车,她就吐了到处都是,他只得强抑下厌恶和恶心感,徒手抓起那张毯垫丢掉——忍住顺便也把浑身酒臭的王有乐丢出车外的冲动——然后努力用安全带“绑住”那个开始在座位上发酒疯,鬼叫鬼叫大唱“死了都要爱”的酒鬼。

 当她好不容易吼完了最后那句“宇宙毁灭心还在”后,他原以为可以耳清净一点了,没想到她居然开始边打嗝边口齿不清地数落起他——

 “杜医师…你是个得了完美主义强迫症的刻薄表…还是卡路里警察大变态…”

 他眼角微微搐。

 “吃草去吧你——”

 他突突作痛的眉心。这不识好人心的…唉,算了。

 尽管车外寒风冻彻骨,他还是把四个车窗全部降了下来,好吹散车内混合着酒味和呕吐酸味的可怕气味,并暗自低咒自己干嘛要这么婆?

 可是好像事情只要一跟她有关,他所有的理智谨慎专业和防备能力,就会瞬间统统失效。

 他不想自我觉察,更不想深究自己这些举止和行为,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意义?又象征了什么?

 只要专注在已知道的就好——这一切很单纯,他是她的老板,她是他的员工,他有责任“看管”她的生活秩序,确保她不会把自己过得七八糟,进而影响了他的工作环境。

 对,就是这样,其他的根本不值得深思追究下去。

 ——也许,他内心深处是害怕那个真正的谜底和答案。

 “我疯了不成?”杜醇摇了摇头,对自己脑中突然冒出的突兀念头嗤之以鼻。

 他怎么会对这么一个…一个又呆又傻又胖又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别的想法”?

 在等红绿灯的当儿,他凶巴巴地瞪向瘫在车座上呼呼大睡的王有乐,真想狠狠捏她圆圆的脸颊一记,可是见她睡得那么香,那么安心放松的表情,他刚伸出的手又缓缓收了回去,改抓紧了方向盘。

 “算了,等你酒醒之后再跟你算账。”他重重哼了声,在绿灯乍亮时猛踩下油门。“一个女孩子三更半夜在街上喝得醉醺醺的,很光荣吗?失恋就失恋,有一百万种方法可以发,为什么偏偏选最伤身体的这一种?”

 而他明明是专精心理治疗的知名医师,可为什么总是对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王有乐,有时候我真想把你的脑袋剖开,拿出来洗一洗再放回去,看看能不能让你清醒一点?”他近乎赌气地自言自语。

 而那个抱着安全带睡得跟头死猪似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搞出了多大的混乱,甚至睡着睡着,头和身体整个往他的肩头倾斜过去。

 他本想将她推回另一边靠车窗,可是才动了动,她睡得迷糊糊的,干脆改紧紧攀搂住他的手臂,打了个酒嗝后,酣睡的小脸上出了傻乎乎的幸福笑容。

 难不成做了什么好梦吗?

 杜醇眸光凝视着她因酒醉而红润得像颗苹果的圆脸,心下霎时一软。

 “算了,王有乐,你上辈子肯定烧了成吨的好香,这辈子才能遇到我这种好老板。”

 随着他的话,她开始打起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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