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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早晨,王有乐在头痛裂的宿醉中醒了过来。

 窗外冬乍现,暖暖地穿过未拉下窗帘的淡蓝色玻璃而来,有一刹那,她在头疼之余,恍恍惚惚地以为自己是睡在天堂。

 因为身下很软、很舒服,空气中又有种很香、很香的味道,她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

 “终于醒了?”一个熟悉低沉的好听嗓音响起。

 她一愣,猛然朝声音方向转过头去,这才发现大大失策,脑袋爆痛得像是要掉下来…

 “啊噢!”

 穿着白色套头衣和蓝色牛仔的杜醇,一身清地缓缓走过来,浓眉似笑非笑地微挑着,居高临下地瞅着她。

 “活该。”他闲闲地道。

 “嘿!”她两手接着沉甸甸的脑袋,努力在不引起剧烈宿醉头痛的状态下,愤慨地抗议。

 “浑身上下都是酒味,臭死了。”他把手上一迭干净的衣服丢给她“去洗澡。”

 “我——”她一开口又急忙捂住了嘴巴,心虚地了口口水。

 因为昨夜的一切记忆刹那间全部回笼了,包括她喝得醉醺醺,吐在他车上,还臭骂了他一顿。

 “给你三十分钟,好好把全身上下清洗干净。洗完澡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王有乐眼巴巴地望着他转身走出卧室,所有辩解的词汇消失无踪,一个也想不起来。

 完了!

 三十分钟后,一身清、头发却还半的王有乐拖着沉重的脚步,活像即将走上断头台的死囚,脸苦相地蹭进客厅。

 这是她第一次到杜醇的家,本来应该是带着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新鲜好奇心情,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完全顾不得欣赏这间有四、五十坪大,却仅隔了一间大卧室,以及带有北欧风格的大餐室,还有几乎可以在里头骑单车的大客厅。

 吧净,清,淡绿肥和蓝色的基调,布置出十足时尚优雅的男居家品味。

 果然是很符合杜醇的气质和格调的房子。

 不过她猜,就算现在赞美起他家的布置有多好、他的品味有多非凡,应该也来不及了吧?

 “坐。”杜醇的视线自手上的原文书籍里抬起,望向她,随即强抑下一抹笑。

 他的运动服在她身上竟然显得那么大件,松松垮垮得盖住了她的指尖和脚踝,她现在的模样,就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

 王有乐脸防备地看着他,不忘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必要的时候,溜也比较快。“没关系,我站着听就好了。”

 他耸耸肩“随你。”

 她深了一口气,已经做好了被痛骂一场的准备——

 “你早餐想吃什么?”

 她瞪着他,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不然你以为会有什么事?”他黑眸里闪过一丝狡狯的光芒。“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

 “没、没事啊。”她将不断往下滑的袖子往肘上推,小圆脸迅速堆出他毕生见过最谄媚最讨好的笑来。“早餐,对,一之计在于晨,早餐非常的重要,早餐吃得好,健康没烦恼。”

 “国民健康局应该找你去做代言人的。”他慢条斯理地上下打量她,改口道:“啊,不行,脂肪太多,超标了。”

 她那张圆脸垂时垮了下来,懊恼嘟嚷:“杜医师,你一天不提到我的体重是会怎样?”

 “我被制约了。”他摊手一笑,闲闲地道:“这也是一种心理疾病,我承认。”

 “说得那么复杂,其实你就是嫉妒我每天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真不知道一个大男人怎么那么怕胖?明明身上连三两赘也没有…”她忍不住嘀咕。

 杜醇想笑,又不想就这样被这小胖妹三两句话就胡混过去,故意挑高浓眉“我看你精神体力好,好像也不怎么需要吃早餐了,干脆你今天就挑战断食疗法,清洁肠胃——”

 “哎哟…”王有乐顿时软软地趴倒在沙发上。“我贫血,头好晕,眼冒金星…”

 他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曲指轻敲了下她的头顶。“装死也没有用。”

 “不行了…不行了…我好像看到眼前有一道光…”

 “你昨晚的衣服在烘衣机里,换好后一起出门吃早餐。”他抱臂,懒洋洋地走开。“我只给你五分钟,逾时不候。”

 “遵命!”她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来。

 谁想得到一个六十三公斤的小胖妹,动作可以这么神速?

 “洪金宝当年人称亚洲最灵活的胖子,现在看来是找到接班人了。”他喃喃。

 可是不管她是为了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都好,只要能够一直像现在这样活力充沛、精神抖擞,他就放心了。

 他不想再看到像昨夜那样伤心难过的她,也不想再看见她圆圆大眼睛里原有的神采尽失,好像所有的生气、快乐全都消失殆尽。

 就为了那么一个性格扭曲、心智不健全的家伙,一点都不值得!

 杜醇浑然未觉自己拳头握得死紧,那种失控的感觉太陌生,陌生到他完全不愿去面对。

 *****

 终于,过年了。

 杜醇往年都会回美国和父母一起过中国旧历年,今年过年前,他却颇为踌躇犹豫。

 这样丢下有乐一个人,行吗?

 杜醇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她趁年节长假,又窝在家里吃得昏天暗地,等年假结束上班时,他又得被迫看见身上多挂了好几斤“猪”的她。

 他可不想戕害自己的眼睛。

 直到走进机场大厅,他拿着登机证和护照,回头看着来送机,拼命朝自己热情挥手道再见的那张小圆脸,回不回美国、取不取消机位的念头,依然在脑中矛盾战着。

 最后,他还是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进出境室。

 别傻了,王有乐只是他的员工,又不是他的谁谁谁,有什么好牵挂不放的?

 看着杜醇高大修长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王有乐的笑容不知怎的渐渐地不见了。

 好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她都送机送三年了,以前从来不觉得杜医师回美国过年有什么,可是为什么,这次她心头却有种…有种像是被遗弃在这里的莫名失落感?

 “杜医师回美国了,我自由了,至少这个年假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再担心他成天监督,或是临时起意,搞个什么突击检查了。”她试图扳指数算着杜醇不在的种种好处。“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大鱼大也理所当然,每天茶可乐喝到,多好啊!”

 可是为什么她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好?

 “难不成我真的吃草吃上瘾了?”她喃喃自语,登时打了个寒颤。“那怎么可能?”

 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期待这“重获自由”的一天到来,王有乐决定等一下搭客运回台北后,就要去她最喜欢的那家蒙古烤吃到,非吃它个肚皮朝天不可。

 可是当她走出机场航厦,站在开往台北的客运站牌下时,脑子想的居然不是待会儿究竟要先从哪一道菜开始下手,反而是那个不知登机了没的杜醇。

 “那么长途的飞行,他应该记得要多摄取水分,常常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吧?”她自言自语。“他眼睛很容易干燥爆过敏,也不晓得眼药水带了没…商务舱里不知道有没有他最爱吃的拉?这人固执麻烦得很,只要一餐没吃到蔬果青菜就会浑身不对劲,脸还臭得跟人家欠了他几百万一样…”

 客运巴士来了,她心不在焉地投了车钱,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想了老半天,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来。

 杜医师,平安抵选后,请打个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你到了。不方便打电话的话,传一通简讯也行,谢谢。

 她揿下了“传送”键,这才略微安心地把手机收回手提袋里。

 四周好安静,好像空空的少了什么。

 为什么她会这么不习惯?

 而在另一端,出境的候机楼里,坐在椅子上的杜醇目光落在手上的登机证,上头几点几分,飞往哪个国家,哪个机场的文字,始终没有进入他眼里。

 有乐坐上回台北的巴士了吗?

 让她自己一个人搭车回去,不会有什么事吧?

 再过几分钟,他就要上飞机了,而且接下来有半个月都不会、也不能再和她碰面。

 不知为何,他脑中闪现了美国诗人E。E。Cummings所写的一首诗其中的几段话——

 Icarryyourheartwithme

 我带着你的心

 Icarryitinmyheart

 我把它放在我的心里

 Iamneverwithoutit

 我从未离开它

 AnywhereIgo,yougo,mydear

 不论我到哪,你就在哪,我亲爱的

 Andwhateverisdonebyonlyme,isyourdoing,mydarling

 不管我做了什么,你也一起,我的达令…

 “开、开什么玩笑?”他心猛地一震,抬手烦躁地爬梳过浓密黑发,暗暗吐了一声低咒。

 什么“亲爱的”、什么“达令”、什么“我带着你的心”…

 他疯了不成?

 *****

 外头鞭炮响,王有乐却对着电视机里的贺岁节目发呆,怀里捧着的那桶瓜子连动也没动。

 大年初一过去了,初二过去了,今天是初三。

 好奇怪,时间为什么过得那么慢?

 以前年假咻地一下就过去了,每次她都抱怨半个月的年假太不过瘾,甚至还鼓动杜医师既然难得回美国,索放久一点,休上一整个月好好跟家人团聚相处;当然,毫不例外的,每次都惹来杜医师一记白眼。

 “阿孙仔,要不要跟阿嬷去金山泡温泉?”阿嬷穿着喜气洋洋的棉袄,兴匆匆地问“隔壁阿秋嫂说有温泉券,一个人只要一百块。”

 “阿嬷,你们去就好了,我想看电视。”她没打彩地道,机械化地抓过瓜子放进嘴里嗑。

 “你这几天怎么像颗地瓜一样种在电视前面?阿嬷真怕年还没过完,你头上就发芽了…”阿嬷叨念着“少年人有精神一点,不然你去老街逛一逛也好,还是要找你国小同学,那个阿和大头都从南部回来了…”

 “阿和大头在谈恋爱,成天黏TT的,我才不要去做电灯泡,看他们两个在那边麻。”王有乐又了一把鳕鱼香丝进嘴里嚼着,含糊不清道:“阿嬷,你不用担心我啦,我过年回家就是要放松的,等一下电视看累了再去睡一觉,多享受啊!”

 “啊呒你是在饲猪啊?”阿嬷不地瞅了孙女一眼,最后还是自己出门去了。

 好熟悉的说法…王有乐伸手抓鳕鱼香丝的动作一僵,不知怎的,心突然紧,还微微泛疼了起来。

 不知道杜医师现在在干嘛呢?

 他们家过年热闹吗?会围炉吃火锅吗?会放鞭炮吗?会打麻将吗?他还单身未婚,所以应该在家族里还能领到象征亨钱吧…

 她这都是在胡思想些什么东西啊?

 王有乐重重甩了甩头,挥去那些突如其来怪异纠的牵挂念头,像是在惩罚谁似的,一次抓了大把鳕鱼香丝把嘴里

 吃吧!多吃点,吃一点,吃撑一点,尽管品尝这些食物的美味,把那些七八糟的心思全抛到脑后。

 话说回来,都初三了,杜医师为什么没打电话给她,也没回她简讯?

 是因为美国和台湾的电信系统不一样,所以她发出的那则简讯石沉大海了,他根本没看见?

 还是…他看到那则简讯了,却一点也不觉得有必要回复她?

 王有乐硬生生将这个伤人的想法推出脑海,自我安慰道:“一定是太忙了,所以还没来得及看简讯,对,肯定是这样。怎么说他和家里人也很久没见,忙着团圆、探访亲友都来不及了,哪里有空检查手机里的简讯呢?”

 那,她是不是应该打通电话给他?

 王有乐冲动地翻找出手机,可是瞪着手机屏幕,她却不知道拨通了以后,要对他说些什么好?

 “打那么贵的越洋电话,总不能只是说要跟他拜年吧?”她烦躁地抓着头发,始终下不定决心。

 电视机里贺岁的综艺节目发出喧哗热闹的笑声,在这一瞬间,仿佛在嘲讽她可笑的忐忑不安…

 *****

 杜醇在元宵节的前一天回到台湾。

 当飞机顺利地降落在桃园机场跑道上时,他的视线终于自心理学国际期刊上抬了起来,目光复杂地望着这片熟悉的土地。

 下雨了。

 雾蒙蒙的冬雨在机窗上凝结成点点寒霜,他透过起雾的窗口望出去,阻绝了半个月不愿面对的事情,仿佛在一瞬间全近眼前。

 回复她的那一则简讯早已打好,却一直没有寄出。

 他还记得当时见到她传来的简讯时,心情有多么矛盾,想立刻回传告诉她,他已经到了,一切安好;可是又觉得不甘,总觉他没那个必要事事向她报告。

 她只是他的员工…她只是他的员工…就只是员工而已!

 杜醇用尽了弗罗伊德、荣格等等大师的各项心理解析法,试图厘洁毫无理性的混乱状态,积极催眠、暗示、说服自己:王有乐只是他的员工,他对她只有最基本的人关怀本能,其他的什么都不存在。

 ——生平第一次,杜醇觉得自己像个自我欺骗的傻子。

 但是不把他们之间的这潭水搅混,继续保持最单纯的关系,本就是他身为上司应该做到的。

 “同情不能过火,关心也不能越线…”在临下飞机前,他深深了一口气,自我告诫“明白?明白。”

 可是当外表看来优雅从容的他拉着米行李箱走出来,一眼见到众多接机人群中的那张小圆脸时,他的心脏还是漏跳了一拍。

 “杜医师!”王有乐开心地对他挥舞着手,眉开眼笑得好不灿烂。

 他的脚步倏地停顿,电光石火间,想幼稚地假装没有瞧见她,就这样直直走掉——可是他就是不能。

 “她只是员工,就只是员工,很正常,很简单,没什么好闪避的。”他对自己下最后通牒,喃喃道:“刻意保持客套的距离,只会让彼此误解两人好像真的有些什么,但是明明就没什么,所以就没什么好尴尬的。”

 杜醇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不知所云,只是继续抱持着这样的“信念”,用非常自然的态度来到她面前。

 “脸又圆了。”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粉的颊。“啧,年假到底都吃了些什么?欧罗肥吗?”

 “你干脆说我年假都在三聚氢氨和塑化剂好了。”王有乐没好气地给了他一记大大的白眼。

 般什么鬼啊!从除夕到现在,整整十五天没见,一见到她就只记挂她身上的肥,难道这些日子除了她的体重以外,她就没有其他地方能令他有一滴滴想念的吗?

 不知怎的,王有乐心底突然有点酸酸的、涩涩的,好陌生的感觉堵在口,让她不下,吐也吐不出来。

 “怎么来的?”杜醇低头凝视着她,声音不自放柔了。

 “搭巴士。”她闷闷道。

 他看着她,蓦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脸本来就像包子了,现在揪成这样,更像。”

 “反正我这张包脸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不是早就习惯了吗?”她有点小伤心,几乎是自暴自弃地道。

 毕竟,男人都喜欢那种骨瘦如柴的纸片人,纤细的骨架和身材会让男人自然而然生起一股浓浓的保护,直想好好搂在怀里疼惜,哪像她这种“珠圆玉润”的发酵型面包,只会让男人有忍不住想喊“喂,大婶,你挡到我了!”的感觉吧?

 杜醇敏锐地注意到她的异状,暗自懊恼地低咒了一声。

 可恶,他非得这么混球不可吗?

 “我帮你带了巧克力。”他冲口而出。

 “骗鬼啦。”她抬头瞅了他一眼,又闷闷不乐地低下头,数着脚下步伐往大门方向走。

 一个成天把她身上的脂肪视若眼中钉的超完美主义大男人,怎么可能会买那种他口口声声“糖分过高、引人堕落、破坏身材”的巧克力送她?

 “是真的。”杜醇大步追上她,跟随在她身边。“不然待会儿上车后,我马上打开行李箱给你看。”

 “看什么?你没洗的内衣内吗?”

 “哪有那种东西啊?我又不是你。”他好气又好笑,伸手一把将她拖进自己怀里,结实的长臂将她圈得紧紧的。“不要以个人的经验套用在别人头上好吗?”

 “放开啦,很重耶!”王有乐试图把他的手臂扳开,可又哪里是大男人的对手?

 “不管,如果等一下行李箱打开真的有巧克力,你要跟我道歉。”他霸道地宣布。

 “杜医师,你是在飞机上没睡,被时差把脑袋搞胡涂了吗?我干嘛要跟你道歉?”她不地道“而且我等一下才没有要坐你的车,你少臭美了,我要搭巴士回去。”

 “你不是来接机的吗?”

 “是啊,我接到了,所以要回去了。”她那张小圆脸板起来,倒固执严肃得有模有样。

 他不啼笑皆非。

 “我的车子就停在停车场,你不坐我的车,要自己去坐巴士?”

 “对。”她一昂下巴“怎样,很有个性吧?”

 “你的个性没有一次是用在正确的地方。”他老实不客气地指出“要不怎么一对上那个高大伟,就半点骨气都不剩?”

 她眼底的光芒瞬间消失无踪——

 “要你管!”

 王有乐突然低头钻出他的臂弯,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就气冲冲地跑掉了。

 “喂,有乐?”他一怔。“王有乐!你还真的生气了?”

 他还以为自己最近已经够怪气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比他更严重。

 *****

 刻薄,机车,嘴

 像他这种一生一帆风顺、高高在上的人,哪里尝过那种失败和痛苦的滋味?

 她猜他从来就不知道,那种感情和尊严被重重踩在脚底辗碎的心情。

 还心理学权威…权威个

 他所有的学问、关怀、体贴和智彗,统统只会给上门来的病人,连一丁半点都懒得浪费在她身上。

 也许在他眼里,她就是个病入膏肓、无可救药的笨女人,不过就是失恋,不过就是谈了场悲惨可笑的独角戏恋情,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他回不回她电话有什么要紧?简讯传不传给她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反正她就只是他的员工,又不是他什么人——

 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有乐坐在客运巴士内,头抵着冰冷的车窗玻璃,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她及时硬生生地了回去。

 不,她不哭,被男朋友和最好的朋友连手背叛,不管是爱情还是自尊都遭受严重伤害和打击,那时候的她都没有哭,现在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点点小事掉眼泪?

 “我只是生气,很生气很生气…”她强迫自己专注在愤怒上,却怎么也止不住口泛起的痛楚。

 由始至终,她的关心就那么微不足道,渺小可笑到令人忽视——在他眼里和心里,她就真的那么一无事处,那么失败吗?

 就在此时,有乘客上车,好巧不巧地在她身边位子坐下。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狼狈不堪的自己,往角落挪移缩靠,目光盯着窗外的某一点。

 “对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背脊一僵,猛然转过头来,恰恰望入杜醇歉然的眸光里。

 刹那间,她的心脏重重一撞,胃瞬间没了底!

 “刚刚…”杜醇凝视着她,神情真诚而温柔。“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说话伤害你,对不起。”

 她瞪着他,喉头不知怎的梗住了。

 不是想哭,就只是…说不出话来…

 “而且那也不是事实。”他深深注视着她,黑眸里闪过一丝隐约的光芒,像是不忍,又像是心疼。他捧起她的双手,大手温暖有力地紧紧包裹着她,柔声道:“有乐,听我说,我知道在那段关系里,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力量去付出、守护那份爱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哪里不足。”

 王有乐怔怔地望着他。

 “纯粹只是他不是那个适合你的人,你的幸福并不在他手上,所以他给不起你他没有的东西。”

 她脑中浑现往日和高大伟相处时的点点滴滴,还有过年前在迪化街看到他和邹静在一起时,两个人之间亲密微妙的互动和神情。

 是啊,像被那样小心翼翼的呵护着,她从来就没有过。

 王有乐难掩眼的落寞和惆怅。

 “有乐,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真正属于你的人出现,他不会做出任何不珍惜你的事来,也不会让你伤心难过,更不会让你独自面对生命里所有的痛苦和快乐,他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痛,他比你更痛,你笑,他比谁都开心…”

 半晌后,她呐呐地问:“你怎么知道会有这么一个人?”

 “因为你值得拥有这样一个人。”他温暖的掌心暖和了她冰冷的手。

 她心底有块地方渐渐地柔软了,暖暖地融化坍塌了下来,不知怎的,眼眶好热、好烫。

 真的,会有这么一个人吗?

 “会有这个人。”杜醇仿佛能看穿她灵魂深处的盼望与不安,真切坚定地道“一定会的。我保证。”

 她痴痴地望着他,嘴开始颤抖起来。

 “我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会去,”他轻抚着她的颊,低声道:“如果想哭,就哭吧!”

 “我…我…”她试着咽下不争气的脆弱,试着死命压抑下根本就不该在他面前溃堤的一切,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他展臂将她温柔地环进怀里,低声道:“不会有事的。”

 王有乐再也控制不住,把脸埋进他强壮厚实瞠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下一刻,他前衣襟迅速濡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一手轻扶着她的后颈,低沉的声音中透着深深不舍。“相信我,所有的痛苦,都会过去的。”

 她肩头烈抖动着,泪水疯狂奔

 再见了,曾经的爱恋。再见了,所有的心痛与煎熬。

 今天之后,她要重新开始,她要大口呼吸,不再憋着痛楚委屈过日子。

 她会睁大双眼,好好发现、珍惜身边所拥有的一切美好人事物。

 她要记得谁才是真正对她好,真正在乎她,爱惜她的人。

 例如阿嬷,例如——杜医师。

 ——原来,他真的是最知道她,了解她的。

 王有乐缓缓抬起头,透过模糊泪雾,深深地望着这个嘴上刁钻难搞机车,其实心底却软得像蜂棉花糖的大男人,然后,含着眼泪忍不住噗哧地笑了出来。

 “嗯?”他眸里掠过一丝惑。

 “你不是开车到机场的吗?”她鼻子,鼻音浓重,有些好笑又赧然。“跟我坐上巴士,那车子怎么办?现在车子都开上高速公路了,我们也不能半路下车…对不起,杜医师,我又给你找麻烦了。”

 “都说二十九天养成一个习惯。”他嘴角微微上扬“我都对着你三年了,不习惯,行吗?”

 不知怎的,她的双颊渐渐发烫了起来。

 “告诉我,这个年假你都做了什么?到哪里拜年?吃了阿嬷的哪些拿手好菜,又胖了几公斤,统统要一五一十告诉我,不得隐瞒。”他伸指轻拧她的鼻头,惹来她抗议呼疼。

 “很痛耶。”她摸着鼻尖,嘟嘴咕哝道:“都还没跟你算不回简讯的那笔帐,你还这样…”

 “什么简讯?”他睁眼说瞎话。

 “…果然是没收到。”她小小声自言自语。

 “你传简讯给我?什么时候?”杜醇索装傻到底。“都传了些什么内容?”

 她那张圆脸登时差赧地涨红了起来,吐吐道:“没、没啊,什么简讯?”

 他微微眯起眼,有些不。好样儿的,跟了他这么多年,别的没学,装傻倒会。

 “该不会是写了些『杜医师,我想念你』,或是『到了之后要打给电话给我,好让我安心』之类的话吧?”他浓眉斜挑,似笑非笑的。

 “才、才不是。”她这下子连耳朵都红了,话说得结结巴巴“反正没有就是没有啦!”

 “没有吗?”他摩挲着下巴,专注眸光盯得她脸红心跳。

 “呃…啊…”她忙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明天就是元宵节,今年台北灯会好热闹,听说市府还办了一个仿效古代的元宵花灯市集耶,有杂耍、捏面人、猜灯谜、舞龙舞狮,有口碎大石的表演,还有好吃的冰糖葫芦耶!”

 “都是人挤人,没意思。”他兴致缺缺。

 “不想去吗?”她脸上的兴奋之情消失。

 “不想。”杜醇伸了个懒,舒展因长途飞行而疲惫酸痛的身体筋骨。“后天礼拜一就要恢复上班,明天我打算在家里好好睡上一整天,补补眠。”

 “喔。”她哑口无言。

 是该休息,不只杜医师要休息,她也得休息,毕竟礼拜一已经排求诊的病人。

 看来,今年元宵节也别想邀得动杜医师一起去看热闹非凡的花灯了。

 王有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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