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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①③章
 第二天中午,罗韧车进重庆。

 连轴开了十多个小时,头昏脑涨,进了市区之后,找了家饭店吃饭,然后挨个拨打几个人的电话。

 木代、一万三、曹严华,全部不通。

 只有红砂接了,她心情低落的很,问她在干什么,她吐吐,好一会才说:“在写欠条。”

 叔叔和爷爷的死都瞒不住,原先碍于面子的债主,如今纷纷上门,话也说的直白。

 ——“以前是看你爷爷的面子…”

 ——“如果你爷爷还在,一切都好商量,但是现在…”

 大概是看定她翻身无望。

 宅子卖了,家具清了,还是资不抵债,有些人看她小姑娘孤苦可怜,差个一两万也就算了,但总有那么两三个,不依不饶,拍着桌子说:“你可怜,你可怜就能不还钱了?你还有理了?”

 炎红砂眼泪含在眼睛里,死死咬着牙不落,急了,也一拍桌子站起来:“要么我写欠条,要么你拉我去坐牢,两条路,自己选!”

 几个人面面相觑:的人家小姑娘坐牢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关键的是,她坐牢了,那债不更白瞎了?

 于是写欠条,从没写过,上网搜的格式,签下名字、身份证号、摁手印,约定归还期,末了写:立字为据。

 罗韧问:“到底欠了多少?或者我先借给你?”

 炎红砂沉默了一下,说:“不要。”

 不想把朋友变成债主,低头不见抬头见,整天觉得短他一截。

 罗韧也不坚持:“你自己考虑,有需要就开口。”

 又顿了一下,才说:“木代她们可能是出事了,三个人,都没音信了。”

 他把之前的事简单给炎红砂讲了,炎红砂虽然担心,但还是觉得凡事应该往好处想:“说不定木代是忘记了,或者一时间有事,来不及打呢?”

 这些都不大可能,毕竟之前,罗韧把事情的重要跟她说的很清楚:“因为曹家屯没有信号,所以每天的定点通讯格外必要,一旦我没有收到电话,我就可以当作是你们已经出事了。”

 如果昨晚来不及打,今天已经过了大半天,完全可以补救,但是这一路上,他没有接到任何电话。

 让他这么一说,炎红砂也慌了:“那…我写完欠条就去,我跟你怎么联系?”

 “一样的,每天定点,我想办法给你打电话。”

 ***

 落时分,罗韧进山,最后一段路车子开不进,他停好车,背了简单的战术包,里头是必要的防身工具,还有药品。

 车钥匙本来想带走的,想了想,就近找了棵树,掘了坑埋了。

 手机还有信号,借着这点势,把位置跟炎红砂讲了,因为红砂势必是在他之后到,如果必要,还可以开车门拿东西——他车子的后备厢,算是半个储藏库。

 路口等了一会,想搭辆摩托什么的,左等右等没等来车,居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没办法,只好顺着山道徒步进村,好在轻装,也并不觉得累,晚饭时分,到了曹家屯的前站,那个小杂货店。

 店里没什么吃的,罗韧买了瓶水,又拿了两条巧克力,只这一忽儿的功夫,雨越下越大了。

 巧克力味道不大正,只吃了一条,另一条顺手放进兜里。

 店主人不错,从里间拾掇了一把黑伞出来给罗韧,说好几条伞骨断了,也不用还,能勉强遮他走一段。

 问他:“也是来参加婚礼的?”

 算是吧,罗韧含糊以对。

 店主朝外头看,屋檐牙子正哗啦啦往下下水:“这时间选的不好,这山里,要么不下雨,一下过七天。婚礼看来是要泡在水里了。”

 一边说一边摇头:“不好,不好。”

 是不好,泡在水里,不就等同于“泡了汤”吗?总觉得不大吉利。

 这最后一段路,还有六七里。

 比之前难走,土道积水,土质又软,一脚下去半寸深的凹窝,那把伞也,别人家的伞往下卡,它是往上张,走一段就积水。

 罗韧心说:你当你是花吗?

 只好每走一程就把伞旁倾,积水小瀑布一样哗啦下来,很块就顺着道往下*,水都是赭黄赭黄的,舀一碗上来,得有半碗的泥。

 这山里,一定多发泥石,山体滑坡大概也是常事。

 深一脚浅一脚,晚上近九点,终于到达曹家屯,向人打听了青山家的所在,一路过来,近前时顺手把伞靠到一棵树下,淋着雨过去。

 原因无它,撑那么一把伞,形象太垮。

 青山正坐在堂屋的桌边,拿着笔在纸上圈圈画画,想着明天婚礼的圆桌摆放和客人排位,间或看一眼门外。

 雨线还是不断,想想就犯愁,谁不希望结婚是晴天大太阳?

 又一次看向门外时,蓦地一愣。

 有个男人正大踏步过来,身材拔,黑色军靴,踩在门前青石板凹窝的积水里,一步一水花。

 青山下意识觉得,他是奔自己来的。

 果然,罗韧一路进来,问他:“你就是青山?”

 青山点头。

 “我来找我朋友,昨天到的,一男、一女。”

 青山磕磕巴巴:“是那对北京客人吗?他们说是我表哥大墩儿的朋友。”

 “是。”

 “走了。”

 “走了?”

 青山解释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上安排住宿的时候还一切正常,谁知道早上起来一看,两个人全不见了。

 他带罗韧去看木代和一万三住过的屋子:“喏,我寻思着他们说不定还会回来,也没怎么收拾,就把被子叠了一下。”

 普普通通的屋子,没有打斗的迹象,木代即便出事,也一定不是在这里。

 半夜离开,带走了行李,又音讯全无,这件事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他们俩来了之后,见过什么人吗?”

 青山憨厚的笑:“屋子里人来人往的,见了好多人呢。”

 “有跟谁特别聊过吗?”

 “有,曹家大丫头,他们跟曹家大丫头聊了久的,就是…曹金花。”

 曹金花?好如雷贯耳的名字。

 “还有谁?”

 青山挠挠头:“那个姑娘,还见了我们亚凤…不过时间短的,七婶说,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见罗韧不明白,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亚凤就是我新娘子。”

 新娘子?

 罗韧心里一动,莫非就是那个拐来的姑娘?

 时间已经很晚了,这个时候去找曹金花有些不太合适,罗韧跟青山商量在这住一晚。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青山一口答应,又问了他好多问题。

 ——你是不是也是我表哥大墩儿的朋友啊?

 ——我还以为我表哥怕我舅爷打他,请了两朋友来打前哨,怎么半夜就走了呢?

 ——你也没联系上他们?也是,我们这里没信号。

 …

 是啊,怎么半夜就走了呢,罗韧也在想这个问题。

 如果是救了姑娘走的倒还讲的通,但现在这情形,新娘子还在,过来试图帮助新娘子的人,一个两个三个,都不见了。

 睡下之后,罗韧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双手枕在脑后,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不是新娘子有问题,就是这个村子有问题。

 窗外,雨声不绝,越下越大的势头。

 百无聊赖,罗韧掀起窗帘布去看,小院的排水不行,院子里已经积水了,雨打在水面上,涟漪混着水花。

 正待放下窗帘,那浅浅的积水中央,蓦地伸出一只手来。

 饶是罗韧见惯凶险,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还是地他浑身一震。

 他刚刚就是从院子中央走进这间屋子的,那是夯土地,不是软塌塌的泥,下头怎么都不可能藏人的。

 那手一直在往上虚抓,再然后,水面上艰难的钻出头顶,像是有个人,奋力的往外爬。

 先只是头顶,然后是额头,再然后是整个脑袋,头一直低着,哗啦啦的雨声似乎更大了。

 这像是电影的场景。

 罗韧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个人缓缓抬头。

 雨,混着脸的血。

 罗韧脑袋轰的一声,有刹那间,连雨声都听不见了。

 那是一万三!

 罗韧没有片刻停留,几乎是踹开门冲出去的,席天幕地的大雨之中,他冲到院子中央,半跪着,伸手在雨水里摸腾。

 哗啦啦水花,冰凉的雨浇透颅顶,几乎是冲刷着灌进后背,这凉意让罗韧清醒过来,他站起身,退后两步。

 坚实的夯土地,约莫半寸的积水,没有人,刚刚看到的,也许是幻想。

 但一万三,一定是出事了。

 ***

 木代蜷缩在山的角落里,睡的不踏实。

 做了一个梦,梦见好端端睡在自己的房间,那张“马上封侯”的雕花大木上,忽然间,身四下晃动,她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围着的,一片汪洋。

 有动物,结伴从她眼前过,成双成对的鸽子,划水的白鹅,一对猴子在蛙泳,背上有一对鼹鼠,瑟缩着互相拥抱。

 远处是条大船,这些动物,源源不断的向着大船进发。

 那就是传说中的诺亚方舟吧,上帝降下四十天的洪水,只有诺亚一家和成双结对的动物上船。

 木代孤独的坐在上,想着,我是上不了船的,罗韧不在,不能结成一对。

 一个头过来,翻了。

 木代摔进水里,水冰凉。

 一下子醒了。

 哗啦啦的水声,身子底下一片冰凉,好像真的是水。

 她赶紧坐起来,四下摸索着找到手电,还好,手电是防水的,拧开了一看,地里不是汪洋也胜似汪洋了。

 外头应该在下大雨吧,一侧的石壁上有无数条水挂下,到底积成一滩,水位越来越高,也亏得她睡的地方地势高,否则,真是睡梦里被水没顶了也不自知。

 木代赶紧起身,一瘸一拐踱到石壁边上,高处的一块石头把雨水分,像是单独辟出的一道。

 她仰着头,凑上去喝了两口,带着土腥味,并不可口,但实在好过这一天滴水未进了。

 手电在地里来回逡巡,也许,她应该找一个相对干净的容器,储些水。

 地地势低洼的一头已经积水了,像个小小的水潭。

 手电光在那里扫过去,动作忽然一滞,半晌,又迟疑的打回去,停在一处。

 那里的水面上,在翻水泡,就好像有人在底下溺水。

 木代头皮发麻,而这预感,终于成了真的。

 有个人头从水下缓缓抬起来,向着她看,一只手,虚虚朝她伸过来,脸上的表情焦急而又痛苦。

 一万三?

 木代想也不想,冲过去伸手就拉,使的力很大,却如同重拳砸在棉花上,拉了个空,然后狠狠跌坐在积水之中。

 哗哗水声,壁上挂下小的瀑布,木代打了个寒噤,站起身子,过了会仰头去看。

 出口在那里,距离地面三十米左右。

 要想办法出去,一万三一定是出事了。

 木代忍着痛,踏着水花奔到石壁边上,深一口气,腹部紧贴石壁,右手往上攀抓,心里给自己打气:“加油,加油。”

 用力一蹬,右手攀带,身子整个上去了,左手随之去抓,一阵钻心的疼,另一条摔到的腿也后继无力,整个人重重摔进水里,半晌才回过劲,从水里爬起来,头发一直往下滴水。

 她低头看自己的左手。

 其实只是那一个手指受伤,但行动起来,像是废掉了整条胳膊,腿也是,没断,没裂,只是疼。

 要是,不怕疼就好了。

 要是,分裂出一个人格来…不怕疼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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