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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①④章
 村子就是村子,头声叫比闹表还早,罗韧几乎是瞬间从上翻起,睁眼都在坐起之后。

 倘若时间宽裕,尽可明察暗访虚与委蛇,但是昨晚的异象给了他不祥预感,如果一万三处境堪忧,木代和曹严华一定也好不到哪去,既然争分夺秒,他也就没那个空做好人了。

 洗漱穿戴理包,不过五分钟,推门出来,雨还在下,已经小了很多,由之前的瓢泼变作了金针牛

 不过青山昨晚也说,村里有句老话叫“要么不下雨,一下过七天”千万别小看小雨,很多山体能顶住瓢泼,恰恰就死在后头这看似温柔的绵绵细雨上。

 就像洪水只掀翻石头,滴水却能把顽石穿心,英雄得过林弹雨,颈上却被胭脂红粉抹刀,人经常从畏惧而正视的环境里逃生,却躲不开栽倒平地,翻船沟。

 罗韧觉得,有一种平淡却危险的意味,正借由这雨,在他身边席天幕地的铺洒开来。

 青山端着牙缸打着呵欠推门出来,明天是婚礼,今天要去晒场搭棚扎花架——昨晚跟村里的老少爷们打过招呼,今天务必早起。

 但看见罗韧,还是吓了一跳,见他背着包,忍不住问:“要走?”

 他对大墩儿表哥回来参加婚礼已经不抱期望,同时也觉得表哥这些所谓的朋友真是神出鬼没:一个个的,这是蹭住宿来了吧?

 罗韧说:“有事。”

 他向青山打听了曹金花家的住址,冒着雨大踏步的去了。

 ***

 曹金花母亲早亡,家里只父亲和弟弟,前几年弟弟娶了媳妇生了娃,终于又把消静的三间房撑出了些许热闹人气。

 因为要帮青山的忙,这一天也早起,灶膛火热,烟囱咕噜往雨里泛烟,饭桌小,曹金花人高马大的,弯着腿坐小马扎上,总觉得憋屈。

 吃饭的时候,她爹唠叨起青山的婚礼,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题很快转到她身上,颠来倒去,老三样。

 先怪北京。

 ——“北京城那么大,人口上千万,咋就没适合你的人呢?”

 再怪曹土墩。

 ——“曹家那小兔崽子,叫我见着了,非剐他一层皮!”

 最后怪命。

 ——“这都是命啊,你妈死的早,我也没个主心骨,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去大城市,没见赚着钱,倒是把年纪一年年赔进去…”

 这话起曹金花心里一把火。

 “别整天嫁人嫁人嫁人,女人除了嫁人,就不能有点别的追求了?就不能有点别的自我价值了?”

 正在给儿子喂的弟媳妇心里叹气:这个大家姐,又在胡说八道了,女人生来就是要嫁人的嘛。

 金花爹则一脸茫然“追求”和“价值”这种词,对他太说太飘渺了。

 “什么叫年纪一年年赔进去?时间是创造价值的,你的眼光不能那么狭隘,只看到人变老,看不到我这些年的改变。”

 弟媳妇继续叹气:改变啥啊,不就变老了嘛。

 金花爹继续茫然:狭隘是啥意思?

 曹金花那个气啊,也不怪她不爱回家,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还是说点他们听得懂的吧。

 她气势汹汹指大门口:“别见天就唠叨这事行吗?说过多少次了,我会留意的,这也要看缘分的,男人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你朝着外头吼一嗓子,他就上门了?啊?”

 短暂的静默,灶膛里烧裂了木头,噼啪一声,大铁锅里的粥咕噜翻滚冒泡。

 门口的光线忽然一暗。

 罗韧站在门口,视线在众人的脸上环视一圈,很快锁定目标:“曹金花?”

 曹金花茫然:“啊?”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哦。”

 曹金花懵懵懂懂的出去,带着罗韧去自己房间,管他是谁,总比在饭桌边受闲气强。

 弟媳妇从起初的惊愣中回过神来,看到金花爹脸上乍惊又喜,又转头去看曹金花的背影,没觉得高兴,心里忽然泛起了酸,鼻子里出了个音。

 “哼。”***

 进屋之后,曹金花才回过神来:“你是谁啊?”

 罗韧不想跟她多废话,脸色沉下来:“前两天,你在青山家里,是不是跟两个人聊过天,一男一女?”

 当然,印象何其深刻!那是她未来客户呢。

 慢着慢着,他来打听这两个人,难道他就是那两人共同的“哥”?

 曹金花眼睛一亮:“你是henry?”

 罗韧皱眉头:“听说聊了很久,聊的什么?”

 “保险啊。”

 “保险?”

 “就是关于人生的保障,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会遭遇一定的风险,所以…”

 罗韧心头烦躁,上前一步,一把揪住曹金花衣领,往墙上一撞。

 曹金花的滔滔不绝胎死腹中,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早上,真是她人生中最为波澜诡谲的一次,真可与曹土墩在那个黄昏上房敲盆并驾齐驱。

 罗韧冷笑:“风险是无处不在,你给自己买保险了吗?”

 曹金花心头发怵,这个男人,刚刚出现在门口时,说“借一步说话”态度还算平和,但是现在,整个人都裹在阴影里,眼神冰冷,下一步,他拔出个刀子来也不意外。

 可能是摊上事了,曹金花心里想。

 公司给业务员做过安全培训,遇到这种情况,不要慌,要配合,要顺从,自身安全最重要,要把危险将至最低。

 她结结巴巴:“我…我买了,这样…客户才会更信服…如果我们自己都…都不买,怎么能让客户相信呢?”

 罗韧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木代和一万三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和她坐了大半天,只为谈保险?

 “你…你要是不信,我这里还有…展业资料…”

 曹金花小心翼翼的,从罗韧的钳制里挪动着身子,伸手想拿自己的包,见罗韧脸色不对,马上缩手:“我包里没别的,没有雾也没刀,不信你自己拿…”

 罗韧盯了她一眼,伸手从包里掏出一沓塑料文件夹包着的资料。

 抖开了略略一翻,都是展业文件,险种介绍、趸缴与年缴的费率、话术、展业程,估计曹金花看的很用心,很多话术下面都用红笔画了道道,还有自我激励的批注。

 ——一次的失败说明不了什么,不要气馁。

 ——成功要经得住忍耐!

 ——总有一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会对我刮目相看。

 罗韧重新打量了一下曹金花,又看她的包。

 一种刻意营造的光鲜,包是劣质山寨的,衣服也是大路货,大城市的生活,对这样一个山村出去的女人很不容易,难得不堕志气,不歪不斜。

 如果她没害过木代,真的只是谈保险,自己这么对她,确实不大妥当。

 罗韧松开手,退后两步:“真的只谈了保险?”

 曹金花听出他态度松动,口气也温和不少,心头一松,赶紧点头:“真的真的。”

 她翻自己的手机给他看:“后来那姑娘还给我一个号码,说她的钱都是她哥管着…”

 号码翻出来,忽然想到什么,心叫糟糕,然而已经迟了。

 一箭三雕。

 那感觉,真像被三雕抓挠了脑袋,还没缓过来,又捱一记透心箭。

 罗韧想笑,嘴角微微牵了一下,又下来。

 曹金花看在眼里,没敢吭声,心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其实不坏。

 罗韧问她:“然后呢?”

 没然后了,曹金花老实作答,那姑娘想见新娘子,青山让七婶带她进去了,聊了一两句就出来——自己闲待着也没事,就回家了。

 以上,是事情的全部。

 罗韧沉了一下,窗户的玻璃上人影绰绰,曹金花的弟媳妇着孩子,踮着脚想往里看:这个人跟大家姐什么关系呢?最好是没关系。

 “不好意思,看来我是搞错了。”

 曹金花吃惊的看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摆手:“没事没事,真没事。”

 她对罗韧预期不高,不捅她一刀已经谢天谢地,居然给她道歉,简直是要感激涕零了。

 罗韧笑笑,转身离开,开门的时候,边上的弟媳妇霍的转身,搂着孩子咿咿呀呀,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罗韧撂下句:“别让小孩淋着雨了。”

 弟媳妇没说话,觑着他走远,三两步进到屋里,追着曹金花问东问西:“大家姐,他谁啊,专门来找你啊?

 曹金花低头整理展业资料,就是不吭气,实在问急了,才说:“不是谁。”

 ***

 路过晒场,一片搅嚷,村里所有的壮劳力几乎都在,打桩竖桩绑桩,高处都站了人,巨大的红布往下抖开,灰蒙蒙的天地间多了好多块红。

 罗韧在晒场边坐下来,一群孩子尖叫嬉笑着跑过,为首的一个倒拖一把破伞,伞骨支愣着,在地上划横七竖八的痕。

 是他扔掉的那把。

 罗韧笑了一下,低下头,慢慢闭上眼睛,心里敦促着自己思绪内收。

 周围越吵,心越静。

 曹家屯,本应该只是个普通的村子。

 且不去说曹严华,木代和一万三来到这里,根本还没有时间去和别人结仇结怨,甚至没有表明过立场,亮出过来意。

 木代和新娘亚凤讲了很短时间的话——全程有七婶陪同,这场见面,只是略的打量和认识,谈不上换秘密和救人。

 怎么就会出事呢?还是三个人先后出事。

 除非一切都是设计好的,有人引她们来,然后动手,曹严华、木代,还有一万三,也许他们在出事的前一刻,都根本不知道有敌人。

 对手是谁?

 猎豹吗?

 不像,这不是猎豹的风格,猎豹会是那种,要他眼睁睁看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甚至会提前把计划告诉他,一切都展在大太阳底下,纤毫毕现。

 凶简吗?

 也许是,从项思兰开始,凶简和人的有意识的合作已经出现端倪,只不过,项思兰的智计有限,设的局也颇多破绽。

 这一,也许在提升。

 但颇为玩味的是,这一为什么会知道木代他们是敌人?莫非神的猜测是对的,凶简之间,真的可以互通讯息?

 更重要的是,这一,现在在谁身上呢?

 ***

 青山家里静悄悄的,七婶端着针线簸箕坐在门口,补手中的一条子。

 男人们都忙活去了,总得有人在家陪新娘子。

 不过,老人家,多少都有点眼花耳背。

 罗韧自后院的墙头处轻轻落地,背对着他的七婶穿针引线,完全也没察觉。

 当然,察觉了也无所谓,放倒就是——只不过不想跟老人家动手罢了。

 新娘子待的屋子很好认,木门上贴龙凤呈翔的彩剪花,透过玻璃,可以隐约看到里头的人影,弯着,似乎在忙活着什么。

 门没闩,罗韧很快闪身进去,亚凤坐在脚的踏板上,弯着,正轻轻抚着地上的一双红色婚鞋。

 听到动静,她茫然的抬起头来。

 眼神有点呆,看到陌生人,也似乎并不很吃惊,迟疑着问了句:“你是谁啊?”

 罗韧慢慢走近亚凤。

 拐来的?像,也不像。

 她像个单纯无害的姑娘,胆怯而又无助,让他几乎不忍心去恐吓或者说重话。

 罗韧在她面前蹲下来,说:“我来找人。”

 “找人?”

 “最开始,有个胖胖的男人,叫曹严华,是青山的表哥。再然后,有个年轻的姑娘,被七婶带进来,跟你说过一会话。”

 亚凤的脸色渐渐变了,她的眼睛慢慢回光,呼吸急促起来,口剧烈的起伏着,惊惧似的看了看窗外,又看罗韧,低声说了句:“你快走。”

 “你快走吧,别找他们了,不然…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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