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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剑圣之女
 一之后。

 苦木集北向二百余里外。

 这已在百合平原之外,山峦举目可见。

 在一条于山梁上盘旋的山道上,有两人一前一后顺着山道向上攀登,一人身材伟岸,另一人则很是削瘦。

 他们正是顾子、南许许二人。此时南许许已易容成另一副容貌,衣饰朴实,但收掇得干净利落,面目和善,乍一看极似一勤恳忠心的老家人,甚至连那张明显病态的脸容也被掩饰得了无痕迹。

 他的肩上背负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手上还提着一只篮子,篮子里摆放着香烛、香纸以及一些果点,让人感到这像是一位老家人陪着主人去上坟祭奠亡灵。

 南许许以为这是顾子为了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才让他买了这些香烛、果点作掩饰。同时他觉得,这种方式也的确不错,至少常人绝不会起疑。

 但南许许却不知顾子为何要登上这道山梁,由山道的荒芜程度推测,这条山道显然不会通向另一个集镇、村落。南许许甚至怀疑这条山路恐怕至少有数月长时间不曾有人涉足了。

 偏偏顾子说是要去见一个人。

 由如此荒凉的山道攀上山梁,会见到什么人?南许许百思不得其解。

 更何况,他们如今的处境十分不妙,如果在苦木集不是花犯有意暗示他们,恐怕他们早已逃不出四大圣地的追踪!顾子想见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可以让顾子不顾危险?

 如今顾子的精力甚至还不如常人,所以两人的脚程并不快。南许许走在前面,用空着的手拨开草荆棘。

 当山路绕过一块青灰色的巨岩后,开始变成不再陡峭,而是平缓地斜斜穿过一片枫树林。

 当南许许穿过枫树林后,赫然发现前面出现了一片空阔之地,在空地的中央有一座坟丘,显得格外醒目。

 南许许暗吃一惊,以至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他一直以为购置的香烛之类的物品只是为作掩饰之用,不曾料到在这儿真有一座坟墓。

 “你可知今是什么日子?”顾子忽然在南许许的身后问道。

 南许许一怔,皱眉思忖了片刻,惑然道:“今是九月二十四…但这似乎并非什么特殊时啊?”

 “如今的九月二十四当然不是特殊的日子,但十九年前的九月二十四对我来说,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顾子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在这样静谧的密林间,让人感到格外凝重。

 “十九年前?”南许许若有所悟,他转过身来,望着顾子道:“十九年前,应是你我被不二法门追杀,朝不保夕的时候…”

 顾子微微颔首,道:“正是。而十九年前的九月二十四,则是我被梅一笑梅大侠所‘杀’的日子!”

 南许许先是一震,复而指着那座坟丘道:“莫非…那是你自己的坟墓?!”

 “顾君庭之墓。”

 墓碑上刻下的字刚劲有力,深入石碑半寸,且无一处顿滞不畅,是出自梅一笑之手。

 坟丘长了青草,墓碑上也落了尘埃枯叶,石碑底部有青苔的痕迹。虽然明知这墓其实是一副空墓,但这番情景,仍是让人感到不胜凄凉。

 目睹这座别有一番来历的空墓,一幕幕往事浮上南许许、顾子的心头…

 让南许许感到有些意外的是,在空墓前竟然依稀可见曾有人祭奠过的痕迹:半截已变得发白的未燃尽的香烛,在墓碑前小竹筒中的香火…

 难道在以往的日子里,顾子也会携香烛、烛香来祭奠自己?

 若真如此,那此举真有些不可思议了,惟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顾子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人不会对他的死亡有所怀疑。但事实上以这种方式掩盖事实并无多少实际用途,因为一旦真的有人对顾子的死亡起疑的话,那么就不是半截香烛、几支香火能打消其疑心的了。

 剩下的另一种可能就是来此祭奠的人是顾子的亲人,因为除梅一笑、南许许及顾子本人之外,再无人知道真相——也许灵使是一个例外。

 不过顾子是天阙山庄的传人,以天阙山庄当年的富豪,自然有专属天阙山庄的坟山,而顾子的坟墓却无法与其先祖修在一起,足见天阙山庄当年对这不肖之子的失望与不,如此看来,来祭奠顾子的人是否是天阙山庄的人还值得怀疑。

 当然,也许天阙山庄虽然大义灭亲,但对与顾子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来说,这份亲情也是无法彻底割舍的,私下有人来此祭奠顾子也不是没有可能。

 南许许忍不住问道:“你以前也常来此地…为自己上一炷香?”

 “每年我都会来此一次,但我从未为自己焚香祭奠。”顾子苦笑了一下:“毕竟我还活着。”

 南许许道:“我可是第一次知道你还有‘庭’此名,照理这名字应比‘子’这样的称谓文雅顺耳多了,但不知为何,我的感觉却恰恰相反。”

 “恐怕除了我的长辈之外,已没有几人知道我真的名字是顾庭了。庭…庭…”顾子轻轻地重复着自己的名字,眼睛忽然润了,他缓缓地道:“我娘就是这么唤我的,最后一次听她唤我,已是二十多年前了。二十余年弹指而过,如今,她老人家恐怕已是白发斑斑了吧?而我除了让她老人家伤悲之外,竟不曾尽过一次孝心…”

 他说不下去了,便转过话题道:“有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庭’并非我从前的名字,而我一个兄弟、一个朋友的名字,他与我有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出身,但他情平和,并不执著于刀道。他老成持重,肩负着承延天阙山庄显赫家世的重任,并且做得极为称职出色…你明白我所说的话么?”

 南许许沉默了片刻,道:“你来此地想见的人是你的亲人?”

 顾子道:“正是。”

 南许许正道:“你本不该如此!其实,顾庭的确已死了,死于十九年前的九月二十四!活下来的不是顾庭,而是顾子!十九年过去了,天阙山庄纵有伤悲,也会有所消淡了。若今天阙山庄知悉你还活着,这消息一经传开,带给天阙山庄的恐怕不仅是惊喜,便会是一场灾难吧?”

 顾子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但我自有分寸。”

 …

 已西斜。

 坟丘周围的杂草已被南许许、顾子拔去,再无其它事可做时,两人便开始等待顾子想见的人出现。

 眼见黄昏已至,四周归巢鸟儿的鸣叫开始渐渐增多,林中像是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雾气在悄然弥漫开来,使人的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也许你要等的人并非一定是在九月二十四来此地。”南许许也没有多少信心了。

 “不,她一定会在九月二十四这一天来此的!”顾子很有把握地道。

 南许许道:“但愿如此。”言罢,他将手伸入那只鼓鼓的包裹中,摸索了半天,似摸出了一点什么,紧握于手心,随后放入口中,咽了下去。他叹了一口气,道:“四大圣地定是受灵使唆使,才派出这么多年轻弟子寻找我们的下落。这些人虽然年轻,却也不可小觑!也不知他们怎会对你我起疑,若非花犯感念我救了他一命,恐怕那三个年轻人就够棘手的了。照此下去,我们恐怕又要长年疲于奔命,不得安宁了。如此一来,要找到可以压制我所中之毒的毒物也不易了。”他本是席地而坐的,说到这儿,他的身子向后一靠,倚靠于一棵树干上,闭目养神。方才他咽下的定是一至毒之物,此刻他要静心“消受”

 正当此时,却听顾子低声道:“果不出我所料,她果然来了。”

 南许许依然闭着双眼,道:“虽然往日你的内力修为远在我之上,但如今却今非昔比了,怎可能我尚未察知你已先察觉?”

 “你的说法不无道理,不过若我不是凭感觉,而是凭双眼,是否又另当别论?”顾子道。

 南许许一下子睁开双目,坐直身子,立时看到正有一女子穿过枫树林向这边而来。因为天色渐暗,相隔有些距离,暂不能将其看清楚。

 南许许心道:“此人与我已颇为接近,我却丝毫未察觉,看来她的修为不弱,不愧是天阙山庄的人。”

 恐怕那女子不会料到在这样的黄昏时分,会有人守候于荒坟前。南许许想到这一点,担心那女子受到惊吓,于是先干咳一声,以作提醒。

 那女子的脚步倏止,目光迅速扫向他们这边。

 但很快她便恢复了常态,继续向这边靠近。

 南许许忽然发现顾子的脸上隐有惊愕与意外之

 是什么事让顾子感到意外?难道前来的女子并非顾子预料中的那女子?

 但此刻南许许已不能开口询问,因为来者与他们越来越近了。

 这时,南许许已看清来者是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容貌清丽脱俗,身材修长曼妙。如此佳丽,在这种时候、这种场合出现,多少有些不协调,但见她一袭素白衣裳,且未着脂粉,手中拿有香烛、香火,又显然应该是来顾子坟前祭奠的。

 南许许心中飞速转念,揣度着这美丽少女的来历。按理既然此人是顾子的亲人,那么她与顾子的五官容貌应有相似之处,但顾子这些年来受尽磨难,其容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脸上皱纹纵横,这与此少女的水肌雪肤委实难以联系在一起。不过,从身形来看,此少女的拔高挑与顾子的岸伟倒有些相似之处。

 奇怪的是那少女看顾子时的眼神与看南许许时的眼神没有什么不同,而当少女靠近时,顾子既未开口,也未有其它任何表示,让人感到他与这少女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倒是那少女先开了口,她看了看坟丘那边,大概是留意到坟丘四周的杂草已被拔去,道:“二位爷爷也是来拜祭此亡灵的?”

 南许许被少女称作“爷爷”倒在情理之中,而顾子其实不过四旬,只是因为二十年的逃亡生涯使他格外显得苍老之故,才让少女有了错觉。

 顾子当然不会在乎这样的小事,他十分友善地点了点头,道:“姑娘也常来吗?”

 那年轻女子摇了摇头,略略犹豫了一下,却还是道:“以前是我娘来的。她每年都会来一次。”

 南许许恍然大悟!心道:“原来顾兄弟要等的人不是这位小姑娘,而是她的母亲!难怪他们两人似乎都互不相识,十九年前,恐怕这小姑娘还没有出世呢。”

 顾子叹了一口气,道:“这样的荒山野岭,也真难为你娘了…为何这一次她没能来?”

 顾子后面的话像是随口所问,但对顾子十分了解的南许许来说,却已听出顾子问到此事时颇有些紧张不安。

 那少女双目一红,幽幽地道:“我娘她…病了,不能前来,所以吩咐我代她前来。”

 “她…病了?”顾子身子微微一震。

 由少女忧蹙的神情,谁都可以看出她母亲的病绝对不轻。

 南许许见顾子对少女的母亲十分关切,暗自忖道:“顾兄弟‘子’之名是名符其实,他年轻时恐怕不知有多少红粉知己,这少女之母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

 想到这儿,南许许开口道:“姑娘,不知这墓中之人是你什么亲人?”

 那少女迟疑了一下,言辞闪烁地道:“墓中人生前是…是我娘的故友。她实在不是一个善于说谎的女孩,说完这些,竟连目光也不敢与顾子、南许许正视了。

 南许许暗叹一声,心道:“这小姑娘似乎阅历甚浅。顾兄弟的身分独特,与他有关联的亲友面对陌生人显示有所隐瞒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她却很是不安。幸好这次她遇见的是我与顾兄弟,若是遇见不二法门的人或是顾兄弟的其他仇家,她恐怕要吃大亏了。而灵使已知顾兄弟还活着,那么他要设法由这空墓查找线索也并非不可能…”

 想到这些,南许许眉头微微皱起。

 那少女默默地取出带来的香烛、香火,将香烛点起,摆好果点祭品,焚香跪叩。

 顾子神情忧虑,默默地望着那少女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一切。

 而南许许也同样沉默着。

 等所有的香纸焚尽时,天色也已完全黑了下来。

 眼见那少女已拜察完毕,南许许上前帮她一道收拾了祭品,随后问道:“姑娘,天已黑了,你还要独自一人赶回家么?”

 那少女道:“正是。”

 “那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顾子关切地道。

 那少女道:“谢谢爷爷。”施礼后,循着来时的路向山下走去。

 “这孩子,竟不知盘问我们的来历。”当那少女远去之后,顾子即感叹又怜惜地道。

 “若你我真是居心叵测之人,她盘问了又有何用?难道我们会如实相告么?”南许许道。

 顾子赞同地点了点头,随后道:“你在帮她收拾祭品时,应该已做了手脚了吧?”

 南许许叹了一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会有追踪她的打算——你是否想到此举有可能给她们母女二人带来危险?”

 顾子也叹了一口气,道:“她母亲如果不是病得很重,一定会来的…”

 “你是想让我救她?”南许许道。

 顾子点了点头。

 南许许轻轻地笑了一声,道:“其实即使她没有重病,你也很可能会打算去见她的,否则你就不会选择在今来这空墓前了。”

 顾子未说什么,等于默认了。

 南许许叹道:“我猜到你的想法,虽然我不赞同你的决定,但我的确在帮她收拾祭品时做了手脚,如果你执意要去见她,那么她永远无法逃过我们的追踪,除非她已将带来的东西全扔了,并且在扔之前从未接触它,但这已是不可能了。”

 “我的确不能不去见她,她是我惟一的姐姐,梅一笑梅大侠已去世,留下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我怎能在她重病之时仍不闻不问?”顾子道。

 “姐姐?!”南许许一怔。

 随即他自嘲地笑了笑,无声地笑。

 夜中,顾子的声音道:“那小女孩叫梅木,虽然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她,但我曾在四年前见过刑破,刑破追随梅一笑梅大侠之后,就再也没有背离他们一家人,我对刑破不必隐瞒什么,也是刑破告诉了我一些有关梅一笑梅大侠和我姐姐的一些情况。”

 “四年前?”南许许讶然道。

 “也就是我暗中随战传说、不二法门的黑衣骑士进入西部荒漠中的那一次。”顾子解释道。

 “刑破…梅木…”南许许在心中默默地把这两个名字念了一遍,心中微有悸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那种念头却是极为短暂飘渺,无法真正地捕捉。

 心念一闪即逝,南许许想要细辨,却已不可能。

 正如南许许所言,他们能够准确地追踪梅木。先前正是凭借相似的方式,南许许追踪晏聪,并且找到了顾子。

 梅木下山后一路北行。

 南许许与顾子追随梅木的行踪已有半个多时辰了。

 南许许低声道:“梅一笑隐居之地离这儿究竟有多远?”

 “我也不知。”顾子道。

 南许许有些意外地道:“你不是说刑破曾告诉你不少事情吗?”

 “但我惟独没有问梅大侠的隐居之地,因为对于一个淡出武界的人来说,也许许多东西都是微不足道的,他们最在意的反倒是那份真正的与世无争的淡泊、清静。”顿了顿,顾子又补充道:“也许,我之所以不问梅一笑的隐居之地,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担心有一天我会忍不住去见我姐姐,从而为他们带来危险——但今天我仍是违背了我的初衷。”

 梅一笑是顾子的姐夫,但顾子却更愿意称梅一笑为“梅大侠”而非姐夫。

 南许许道:“小姑娘独自一人来坟地,那么她们所居住的地方与坟地应该不会相去太远。”

 …

 月上树梢,秋夜凉意沁心。

 一路追随梅木的顾子、南许许行至一条宽约五六丈的河前,河的对岸有木屋背倚绝崖构建,河面上有一座简易的浮桥连系河两岸。

 由地势、地形推测,过了桥到达木屋之后,将再无其它途经向前延伸了。木屋有柔和的灯光透出,灯光更衬得木屋后的危崖狰狞高峻。

 顾子、南许许站在河的这一边,望着河对岸的木屋。

 南许许很有把握地道:“那间木屋,应该就是小姑娘最终的目的地——或者说就是梅一笑的隐居之地了。这里依山傍水,实是一清静之地。”

 说到这儿,他看了顾子一眼,道:“是否心意已定?现在改变主意还为时未晚。”

 顾子摇了摇头,道:“如果说先前我还多少有些犹豫的话,那么此时我则是绝不会改变主意了,至亲之人近在咫尺,又在重病中,我岂能置若罔闻?”

 南许许道:“我料定你必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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