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上山·上山·爱 下章
第二十三章
 终于,在文化大学附近的一家小餐厅里,我们坐了下来。菜单还种类繁多呢!我们都点了红烧明虾,店主抱歉说面包没了,否用白饭代替,我们同意了。饭送上来的时候,我发现君君碗里的白米中,有一个小黑点,我把碗拿过来,用我那碗跟她换了。我姚出了小黑点,放到盘子里。"你知道吗?君君,我一看到米中的小黑壳虫,我就想到我是强者。中国古字强的意思是米中小黑壳虫,真正强者的强字是疆,后来为了同音假借的方便,大家就用笔画简单的强字代替原有的疆字了。"

 "万先生,你的学问之大是有名的,看到一碗米饭你都能说出个学问来。"

 "学问大的首要条件是不读死书,可是这个岛上的教育方式是一路该死书上来,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所以,到处是不会读书的人,荒谬的是,这些人还在报章杂志上,老是爱教别人如何读书呢,还推荐评选什么好书呢,这个岛真滑稽!"

 "听你的口气,你很小看这个岛。尤其是岛上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

 "照中国古典的标准,要山川灵气所钟。这个岛有山无川、有气无灵,结果它出来的人,尤其有头有脸的人,其实多是怪胎。这个岛它先后被日本人、被国民轮着干,干了一百年下来,岛上的人民,走狗派也好、反对派也罢,都沦为怪胎了。台湾在先天上是一个岛,一个大陆边上的小岛。不管怎么放大,岛国的褊狭之见(insularprejudice)总有它的比例。这种土地,配上外来的教化,自然会产生它的地区特色。在大陆上,大家不喜欢宁波人、不喜欢上海人、不喜欢黄陂人…并不是这些地方没有好人,而是一般说来,由于土地教化使之然,这些地方多出坏东西。台湾岛上的人,论坏,坏不过外省人;但论混,可就真考第一名。台湾人有很多优点,但是见识上,尤其是世界、政治的见识上,大没见识,混蛋得很。论混蛋密度,若以世界排名,台湾必定世界第一。"

 正说着,一对男女,陪着两个喇嘛进来了,坐在斜对面的桌子上。我不屑的看了一眼,转过来对君君说:

 "看呀!台湾岛上的人,不但自己混蛋,还引外面的混蛋内销呢!这些丑陋的、脏兮兮的、妖魔鬼怪的西藏喇嘛,内销到台湾可真不少,街都是这些紫袍妖僧。还有更妖的名呢,从什么什么法王,到被美国中央情报局偷渡出来的达赖活佛,都登陆台湾了。妖僧以外,还有妖书呢,什么《西藏生死书》,在这里还是畅销书呢,十足证明了读者的头脑不清。"

 "为什么《西藏生死书》是妖书?"

 "在逻辑上有一种begthequestion魔术,也就是丐词魔术。它把尚待证明的结论,偷偷放在前提之中,要你承认前提,你一不小心承认了前提,你就不得不承认那结论了。《西藏生死书"就整本部是丐词魔术。它有一个前提,就是死后有来生,它把死后有来生做为结论,藏在前提中,你看这本书,得先承认这个前提。可是,如你不承认前提,书的内容就全是废话;如你承认了前提,书的内容也全是废话,因为既然死后有来生,你还写厚厚一本罗咳什么?所以我说,看这本书的读者,头脑不清,这种人愈读书愈混蛋。"

 "台湾在宗教上和政治上都打西藏牌,好像已形成风气了?"君君说。

 "这好像是台湾符合所谓国际吧?事实上,西藏宗教是佛教的一支,走向妖魔化的一支,只要一看所谓藏传艺术就明白·了,那些恐怖的唐卡、造像、法器、骷髅头、降魔杵等等,无一不是下等宗教妖魔化的把戏,这种下等宗教能够启发文明人什么?只是从美国无知的大明星开始,带头变花样、搞宣传噱头、炒作西藏秀,认为空虚的人生可以从世界屋脊的西藏得到慰藉,真是胡扯,西藏的下等宗教能教文明人什么?所以,信宗教,信到西藏人的宗教头上,在宗教上打西藏牌,根本是无知妄作、根本是上了当。至于在政治上打西藏牌,倒是源远长。因为世界列强没有人愿意看到中国完整、强大,所以一直要把中国分裂,分裂成七块八块,外蒙古离中国独立,就是美国、苏联、英国的杰作,西藏也是如此。问题是西藏成为中国的领土,已经上千年了,即使达赖喇嘛在一九五一年确认有关和平解决西藏的协议时,也承认西藏是中国领土。怎么能够让它离呢?英国会让苏格兰离吗?美国会让夏威夷离吗?所以,根本不发生不是中国领土的问题。"

 "现在连达赖都不谈西藏独立的问题了,他只谈人权等问题。"

 "没错。打人权牌符制中国、出中国的丑,的确符合所谓国际,但可惜这些人不肯查记录,查查达赖喇嘛统治西藏的记录。在档案中,竟有为达赖喇嘛念经祝寿,下密院全体人员须念忿怒十五施食回遮法,为切实完成该次佛事,须于当抛食,急需肠一副、头颅两颗、各种血、人皮一整张的血淋淋要求,这是什么人权!还有,为维护三等九级制度,旧西藏法典严厉惩罚犯上的行为,可处以十三法典第四条重罪刑律规定的挖眼、刖足、割舌、砍手、推崖、溺死、处死等的血淋淋刑法,这又是什么人权!现存的档案中还收藏不少在达赖喇嘛统治时期五○年代拍摄的照片,其中有农奴被领主挖去双眼,牧民被领主剁去右手、被砍掉一只脚、被刺去了双眼的照片,至于各种可怕的刑具实物,现在还保存存证。共产再坏、再迫害人权,也比不过达赖喇嘛吧?"

 "达赖喇嘛得过诺贝尔和平奖呢,诺贝尔委员会有一段赞美文字,我们外文系的还会背呢,上面说,"…DalaiLamainhisstrugglefortheliberationofTibetconsistentlyhasopposedtheuseofViolence.HehasinsLeadadvocatedPeacefuLsolotionsbasedupontoleranceandmutualrespecLinordertopreservethehistoricalandculturalhertageofhispeople."(达赖喇嘛在寻求解放西藏的奋斗中,一直反对使用暴力,他主张使用以容忍和相互尊重为基础的和平解决方法,以期维护西藏人民的历史与文化遗产。)我想,诺贝尔奖评审委员们大概没看到那张人皮吧?"君君说。

 "人类历史上,从神权统治进化到君权统治,再进化到民权统治,可是西藏是全世界残余的最神权统治的地区,事实上,达赖喇嘛是最落伍、最黑暗、最迷信神权统治的代表,所调西藏人民的历史与遗产,其实正是这种丑恶统治的护符。说解放西藏、为西藏争取自由吗?首先该做的,乃是该打破这种最落伍、最黑暗、最迷信的神权统治,才是当务之急。但是,从七世纪的吐善政权开始,到二十世纪的达赖政权为止,西藏人民,完全笼罩在奴隶制与精神奴隶制的统治之下,又何来自由与解放?更何来人权?"

 "达赖喇嘛笑眯眯的,那么和蔼慈祥,他统治西藏时,竟那样无法无天吗?"

 "有法无天。那个法就是沿用了三百多年的所谓十三法典和十六法典。在这两部法典中,按人的血统贵、职位高低,规定人有上、中、下三等,每等人又分上、中、下三级。藏王、大小活佛及贵族属上等人,商人、职员、牧主等属中等人,,铁匠、屠夫和妇女等属下等下级人。各等人的生命价码是不同的。法典规定:人有等级之分,因此命价也有高低。这两部法典进一步规定,做为上等上级人的人命价为无价,或遗体与金等量;做为上等中级人的人命价为三百至四百两黄金;做为下等下级人的铁匠、屠夫和妇女等人命价则为草绳一,杀铁匠、屠夫等,赔命价草绳一。这在十三法典第七条中白纸黑字规定得清清楚楚,不是我说的。为了维护这种三等九级的制度,法典严厉惩罚以下犯上的行为,十三法典第三条规定:卑与尊贵-争执者拘捕。第八条规定:伤人上下有别:民伤官,视伤势轻重,断伤人之手足;主失手伤仆,治伤不再判罪。主殴仆致伤,无赔偿之说。,十三法典,第四条更规定刑的项目,包括挖眼、别足、割舌、砍手、推崖、溺死、处死等,刚才我说过了。挖人眼睛、砍人大腿、割人舌头等等还不算暴力吗?可是诺贝尔奖给出来的颂词却是一直反对使用暴力,而达赖喇嘛也就变成了人权斗士,斗到台湾来了。怎么办?君君,听了我的一番举证,你再侧头看看那两个喇嘛,你怎么想?达赖喇嘛再来台湾时,你又怎么想?"

 君君侧过头去瞄了喇嘛们一眼,转脸对我一笑。

 "为什么西藏喇嘛们有这么多来台湾?"君君问。

 "因为有台湾信徒供养他们。信徒们认为供养他们可以快速得到福报,所以养个番僧来速成,这种把戏,想来又自私又荒谬。西藏喇嘛混蛋,因为地处世界屋脊、地处中国边睡,还有点道理,但是台湾这些信徒们混蛋,可真太没道理了。总之,那边桌子上坐了四个混蛋,两个西藏籍,两个台湾籍,如此而已。"

 "虽然你的论证很有理,你不觉得你的口气很武断绝对、很愤世嫉俗吗?"君君笑着。

 "我承认我用的语言是很直截了当的、痛快的、不怎么雅驯的。出狱这二十年来,我花了许多时间带头打倒独夫蒋介石的余孽、颠覆国民的政权,在我带头做这一大票之前,我就先发表一篇文章叫《我为什么支持王八蛋?》我在文章指出:这些反对人土,因为是政治人士,他们的品德,即不能高估,对搞政治的人,不论那一派,都不可轻信。我们支持他们,支持的,不是他们本人,而是支持反对政治,我们为反对一独大、一独裁而支持他们,他们也就在这一反对大方向上的正确,而值得我们支持。除了这一大方向的正确外,其实由政客对政客观点对比,他们与国民殊少不同,在习上,且尤其相近,他们的个人极少比国民中拔尖的个人好。简单说来,他们只是在大方向上胜过国民而己,其他方面,跟国民是半斤八两。但话说回来,要完成两以至多政治,支持王八蛋打儿子就在所难免,否则全是儿子独大、儿子独裁,绝不是办法,在儿子的暴政下,只有支持王八蛋来取得平衡。英国的保守、美国的民主共和,都是儿子王八蛋平衡的范例。正因为真相不过如此,我对这票人无所谓失望,只要他们在大方向上不大失,就不必苛求。古话说: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我的解释正好相反,是不贤者识其大者,唯有对不贤者能识其大,其他他们的小把戏,也就不足道了。如今,二十年下来,这个岛真是变天了,王八蛋真的取代了儿子,看到民进政府的高速无能、腐化,你发现他们比儿子还儿子,他们不但是王八蛋,并且是instant儿子,整天看到群魔舞,我的基本心境,其实既清醒又苍凉。不过,就打倒一专政的大方向来说,我成功了,我已功德圆,虽然我不免发生错误。例如我当年骂他们是王八蛋,现在我承认我骂错了,实际上,公道的说,他们实在不是王八蛋,——他们是大王八蛋!不论是支持王八蛋也好、谴责大王八蛋也罢,我的阶段使命业已达成,这些杂碎之人之事,对我都是泡沫,我懒得再关心这些鸟人鸟事了,我老了,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了。台湾对我太小了!,

 "你又回到了孤立状态?"

 "孤立是真正强者的特征。掉掉书袋吧,朗宁在科伦亦的生日(colombesBilthda)里,曾提出孤立者强的肩示!whenismanstronguntilhefeelsalone.易卜生在《人民公敌》里,也曾点破世界上最强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的真理。我不但要孤立,并且在走进书房以后,把自己变成了瞎子,我对房子外面的一切都不看;又变成了聋子,我对外面进来的一切都不听;也变成哑巴,我不问人说话,也不喃喃自语或哼个小调。我只全力工作着,那里都不去。"

 "也不离开台湾?"

 "也不离开台湾。"

 "独爱台湾,爱到死?"

 "也不是,台湾只是我的工作所在,我在这儿习惯了,它是我的战场,但却不是我的敌人。台湾还不够格做我的敌人!它太小了。虽然我也以玩世与愤世,跟这个岛周旋、跟这个岛上的恶政与小人周旋,但是,基本上与心境上,我只是小和尚念经啊口无心而已。我真正的心,在遥远的所在,那种遥远既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基本上,我在台湾,是一个正确的人活在一个错误的地方。我的悲剧是总想用一己之力,追回那浪漫的、仗义的、狂锢的、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与古典世界,但我似乎不知道,这种美德世界,如果能追回的话,还得有赖于环境与同志的配合,而二十世纪的今天台湾,却显然奇缺这种环境与这种同志。环境对于我,活像爬座雪山,愈爬温度愈冷;同志对于我,活像单车追汽车,愈追距离愈长。虽然如此,我自己却奋然前进,继续升高与加速,我不在乎做悲剧的角色,但又何必一悲到底?因此我努力把它演成喜剧,一个人的喜剧、独白戏式的喜剧。在演出喜剧的遗留中,我随缘看到可爱的,从一条小熊狗到一位小女生,我都为之一架。这就是我最后的选择。"

 "对你过去的选择,你有遗憾吗?如果时光倒,你再重来一遍,你的选择,还是不变吗?"

 "对我这种特立独行的异端说来,我看不出有第二种选择。当然这唯一的选择也会有内心的部分对立。人生最困扰人的事,莫过于这种选择。这种选择,在一个人头脑简单的时候,只是黑白两极思想的对立,反倒容易;但当他知识程度较高、思想繁复的时候,就发现对立的思想并不那样是非立判、那样黑白分明,这f候,你做选择之前,你会益形困惑,做了选择以后,也会矛盾丛生。在头脑简单的时候,你会很坦然的认为白是好、黑是不好,你选了个一百分,你不选那零分。但是,当你知识程度较高、思想较繁复的时候,你会近乎犹豫不决的发现:你选的白固然是一百分,但不选的黑也未必是零分,甚至是九十九分也不一定。这时候,你的困惑和矛盾就大多了。在这种九十九分的紧迫盯人下,你选了这一百分,你会若有憾焉的没选那九十九分,那九十九分会不断的闹你、闹你,对你尾随不舍。在这种关口,你必须有足够的智慧与达观去做选择后的适应与自解,而这种自解,有时难免是阿Q式的、难免颇有政治的抹杀意味的。我曾有讽刺的一首诗,叫做《落选的不好》,我背给你听:

 矛盾不能成事,

 矛盾只有苦恼。

 该把你选出的放大,

 再把落选的缩小,

 人间的是非太多,

 你不能全盘通晓,

 为了说你选得对,

 你必须说落选的不好。

 这种选与不选,就好像我们到饭店吃饭。摊开菜单,你选了红烧明虾就不得不拒绝选干烧明虾、吉列明虾。智慧是什么?智慧是使你认为选红烧明虾最好;意志是什么7意志是使你砍掉干烧明虾、吉列明虾的沾恋与矛盾;哲学是什么?哲学是吃了红烧明虾泻了肚子,坐在马桶上还会笑。哲学家研究了半天哲学,其实哲学的真义,不过在此!"

 君君笑起来,像一个小哲学家一般的笑起来。她努了一下嘴,慧黠而不服气的说:"如果哲学只在马桶上才发生作用,为什么不提前在餐桌上先发生作用呢?比如说,哲学该告诉你根本不必吃明虾,也许,你根本就不必选;也许,大胃王的哲学家会干脆全选,所有明虾,尽入肚中。"

 "人生不选择是不成的,不选就好像老处女,只有超然而没有生育;全选是不成的,全选就好像赌台上押所有的宝,赢在输里头。我的一个赌徒朋友怕死,枕着枕头念基督教的《圣经),枕头下又偷放着佛教的《大悲咒》。一天他死了——他想押所有的天堂,大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狱!当然这些目标的质不同于明虾,但是在对立中、在有你无我中,你不得不择一而选,问时身怀你的哲学,以备泻肚之需。"

 "如果不泻肚呢?"

 "那就表示你择一而选选得正确。换句话说,是否泻肚是检验选择的唯一标准。"

 "我们在吃饭哪!"君君警觉了。"怎么老绕着和马桶有关的谈。"

 "好吧,止再谈了。如果时光倒,我还是我,照原样再活一遍。我再活一遍,所面临的问题,其实是一个老问题。这个问题是:一人到底该怎么选择?一千百年前,孟子就提出这种选择的困惑,在鱼与熊掌之间,他做了深入的讨论。他的结论是:生命虽然是我想保持的,但是如果有比生命更令我追求的,我就会舍生取义;死亡虽然是我想避免的,但是如果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患有所不辟不是一定要死,而是有牺牲的危险也不躲避,并不因为有牺牲、有危险,就不干了。孟子的问题其实也是屈原的问题。屈原见大卜,说:余有所疑,愿因先生决之。他把疑说了一大段,重点只是两句:宁正言不讳,以危身乎?将从俗富贵,以榆生乎?这就是一个选择的当口。最后,屈原做了选择,他不肯从俗富贵、不肯榆生量走了与世俗相反的路线。三国的标衡,也有同样的问题。他的选择是宁正言不讳,以危身的路线。他的路线是对的,至少在曹、在刘表面前,你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对。问题是他最后碰到了黄祖,黄祖是没有起码水准的老,结果把他杀了。我不大觉得称衡是有意找死,或是寿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他只是宁正一言不讳而已。至于正言不讳以后别人杀不杀他,他无所谓。他没有兴趣去教育敌人,或揣摩敌人的水准。当然,他这种作风,上的山多终遇虎,最后碰到了黄祖型的敌人,他也一死了之。——患有所不辟也!人活着不仅是为了面包。对志士仁人说来,尤其不仅如此。一般人的标准是财子禄全有了,人生如此!尚复何求!这话用在凡夫俗子身上,全没有错;但是用在志士仁人身上,就把他们看得大小了!四百年前死的那位英国殉道者汤玛斯·摩尔、八百年前死的那位英国殉道者汤玛斯·贝凯特,他们都有着大好的尚复何求的条件,但是最后呢,还是无法弃其所守、还是都死于非命。这些人并不都是有意送死的人,但他们都是为了真理,患有所不辟也的人。结果既然命中难逃一死,最后除了一死,又尚复何求?:谁让他们都碰到黄祖型的统治者呢?"

 "问题是,"君君接下去。"问题是,你一定要硬碰硬,不做一点逃避的考虑吗?看你的作品,的确完全没有逃避。有的知识分子却不这样,他们事前逃避,事后写作内容也是逃避,至多伤痕一下而已。你怎么说?"

 "我以大陆的文学为例,来做说明。邓小平以八个字批评文革以后的伤痕文学,八个字是:哭哭啼啼,没有出息。为什么没有出息?因为哭哭啼啼是弱者的表征,强者绝不如此。强者是要据理力争、身而斗,强者并不自怜自己的伤口,强者关心小孩子的未来、千千万万小孩子的未来。拒领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文学家沙特,曾感慨的说,小孩子都快饿死了,文学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指的文学,是弱者的文学,是哭哭啼啼,没有出息的文学。伤痕文学尽管没有出息,至少它还与自己成长的泥土结合、与生民同病、与国家共休戚,它并不逃世。但有一种逃世的准伤痕文学则不然,这种文学可跑得快,它快速的逃向祖国以外的世界,这种逃世是彻底的,这种文学的作者制造一种假象,是祖国有负于他,事实上,是他收了祖国泥土的营养才成长而有今。我们不清楚他的是否有负于他,但在祖国动时候,他并非独来独往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有原则知识分子;相反的,他还是员,未尝不参与打异己。这种文学工作者比起日本的懦种文学家川端康成还不如。川端康成在祖国动时吓得喋若寒蝉,勇敢抗争的文学家牺牲了,他却藏在欣赏女人的世界里,回到自古以来的悲哀。他说他悲哀以外,也反抗、也讽刺,方法是在电车上和灯火管制的上读《源氏物语》,用读书聊以表示对时势的反抗和讽刺,我的天!这是那门子的反抗?那门子讽刺?但没人敢笑川端康成是懦种文学家,因为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川端康成虽然如此不堪,但他热爱他的祖国,他不政治人物和政,但对祖国感怀感恩,直到七十三岁为女人自杀为止,他一辈子是日本人,没有入过其他国籍。说到这里,扯进讨厌的日本人,实在乏味。赶快做个结论吧。结论是:伤痕文学比准伤痕文学好得多,伤痕文学作者比准伤痕文学作者好得多,如此而已。可是归结抵,这两种文学都不是我看得起的。现在再转回去,谈再活一遍的问题。我会故态复萌,照样再活一遍。只是、只是,我一想到猫王和他一千个女人,我就应有悔不当初之感。我在时光倒时,也许自己问自己,你已经干伟大的政府一次了,还不够吗?少一点叛逆,多一点爱情,保猫王一样,多干一点更亲爱的,不也很好吗?哈哈,那时候,我对我自己,会无词以对。"

 "悔之晚矣?"

 "悔之晚矣!"

 "其实何必等到时光倒呢?你第一次就可能做得叛逆过度了。要后悔,第一次就该后悔了。"

 "那可不行啊!如果后悔,就表示你价值观念动摇了,那牢也坐不下来了,坐牢不是靠身体力量,坐牢是靠精神力量。我被捕后,受到刑求,其中有一项是拶指。他们把三支原子笔夹在我左手四手指中间,再强行用我的右手紧握四手指。并戏谑对我说:万先生,这不是我们折磨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恨我们。我笑笑,说:我不恨你们,也不我的右手,我只恨原子笔。君君你能想像吗?在那种全世界都背叛了你,连你自己的体都背叛了你的时候,你只有靠精神、靠精神力量支撑你!抗衡回去,使敌人知道,也使自己知道,你没有完全被打败,你一息尚存,还是有抗衡的余地来苦中作乐、来拨云雾以见青天。没有暴君能够使你不笑。在我被刑求后四分之一世纪,出来了意大利罗贝多·贝尼尼(RobertoBenigni)的《美丽人生》、那部电影,我真觉得导演后得我心。真的暴君可以关你、刑求你,但无法使你不笑、不偷笑,尤其无法使你的儿子不笑,当你处心积虑保护儿子笑容的时候,儿子可以游戏人间,把暴君的金戈铁马当做家家酒。想想看,万劫先生是多么有勇气的人。君君啊,你可知道过去于国民的叛逆者他们多安全吗?他们大都是在国民拳头达不到的地方干的,他们或在洋人保护的租界里干的、或在北方军人的宽厚里干的、或在允许办报的局面里干的、或在民情汹汹的公理昭彰时代里干,的…可是我呢?我全身暴在国民空前大好的统治优势下,他们有高度集中的力量、有密集安打的环境、有四面是水的方便、有日本留下的被统治惯性、有现代的镇暴设备、有一独大、有八号分机、有大量的喊万岁唱梅花的小市民、有美国帝国主义的支持…这一切一切,都足以使干国民的心灰意懒、胆战心惊。我没梁山可上、没出境证可拿,我活像玻璃窗户上的苍蝇——前途光明,没有出路,随时都要被苍蝇拍子打下来…可是,我还是做了!还是头破血,一做再做了!为的就是我在玻璃窗户上,自己可以看到光明、可以让人类精神层面奔向光明,像那《美丽人生》中劫后余生的小儿子,爸爸笑着牺牲了,他幼小的心灵才能笑着看见来解放集中营的坦克车,家家酒不再是假的,因为假的坦克车没那么真、那么大。君君啊,这是一种了不起的人生态度、了不起的人生观,吃了红烧明虾泻了肚子,坐在马桶上还会笑;干得政府抓进牢里,被拶指时还会笑;做犹太人关进集中营,为了儿子快乐还会笑…这种苦中作乐的豁达、拒绝愁眉苦脸的韧,才是真正的大丈夫行径、"行动哲学家"行径。人活着,活到了这种境界,才是真正洒的高人。君君,尤其请特别注意那些在生死关头笑得出来、从容笑得出来的人,古话说:慷慨成仁易,从容就义难。死得从容不从容,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洒不洒。南北朝时宋明帝要死了,他下命令,要王景文先死,为了王景文是皇后的兄弟,皇上死了,皇后有权,舅爷自然也有权,外戚王家有权,就威胁到宋家天下,所以宋明帝送了一道命令和瓶毒酒过去。那时王景文正在家里宴客、下棋。他拆开皇上的命令,见到赐死的决定,神色一点也没有异样,若无其事,把命令摺起来收好,照旧下棋,认真的下棋。等棋下完了,他把棋子收好,才慢慢对客人宣布,皇上已送毒酒来,要他自杀,说着举起毒酒杯,对客人们笑着说!此酒不可相劝。这杯酒可不能请你们喝呀!就从容死了。我遍读古今中外从容含笑死的故事,这个故事,可谓天下第二大洒了!悲剧中有喜剧成分,大了不起了!君君,你说呢?"

 "真好,"君君听得入神了。"这种男人,女人一定愿意嫁给他。他几岁死的?"

 "死时六十岁。嫁给他干嘛,守寡好玩?"

 "说不定女人会殉情呢!"

 "为六十岁的人殉情,值得吗?"

 "难道为十六岁的吗?十六岁那有这种深度和风度啊!"

 "要殉情吗?还有一位可考虑。明朝末年的志土张苍水,他被杀时,举目望吴山,叹:好山!这个人临被砍头前还看山,还赞美明山多漂亮呀,这种人多洒呀!"

 君君点点头。"这个也不错。"

 "要殉情吗?"

 "要。"

 "对不起,来不及了。张苍水的老婆已先死了。"

 "如果你死,你愿意那种死法?"

 "我觉得人生最好的死法,一个是殉情而死,一个是高xdx时而死。殉情是与情人一起死了,是人生中死得最美的;其次就是高xdx时一个人死在情人身上,也真快意,只是对情人大恐怖了一点。我不知道我怎么死、是什么死相,但最向往的,就是阿提拉(AttilatheHun)式的。阿提拉是五世纪时的匈奴王,武功所及,包含了大部分中欧和东欧。此公外号上帝之鞭,其凶悍可想。但他的死,不死于沙场,却死于与德国少女伊尔娣花烛之夜,高xdx中,女方死,男方却真仙真死了!真是《儒林外史》中王三姑娘老爸所说的死得好!这是我最向往的一种死法。别说这种福气只阿提拉一个独享吧!十世纪的教皇李奥八世,就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xdx的;十九世纪法国总统福尔,也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xdx的。可见阿提拉之道不孤,可真前仆后继呢!"

 "除了上面两种以外,第三种是那一种呢?"

 "第三种比起来就太无趣了,不过也不错。十六世纪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出版他地动说的论文,最后拿着稿子在上校对时,突然死了。这可叫做校对而死。我想我不得已而求其第三的时候,就那样死吧。"
上章 上山·上山·爱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