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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从小餐厅出来,转到了书店,君君在翻书的时候,我买了点东西,付的是现金。过了一会儿,我在翻书的时候,远远的看到她在刷卡,我走过去,她问我买什么东西了没,我说我付现买过了。

 "信用卡方便,你不用信用卡?"君君问。

 "方便?什么方便?我看是高速负债付利息的方便。卡、卡、卡,其实信用卡不过是个浓缩了的、扁了的放高利贷的罢了。放高利贷的有两种造型,一种是地下钱庄式的运大量现钞来的卡车型,一种就是卡片型。用卡片吃你,比用卡车吃你,还更吃人不见血呢。"

 "有那么严重吗?万先生,你从不让你的大头脑休息,你对什么都有一大堆意见。"

 "你说得也是,我的大脑是我身体上最辛苦的器官,我要你帮它休息。"

 "有什么方法我可以效劳吗?"

 "现在地点不对,再说吧。其实我全身的器官,都需要休息,都需要你帮我休息。现在,也不早了,去公墓,我们要上路了。

 走出了书店,走到仰德大道与华岗路的转角。我望着纱幅山和远山,对君君说:

 "古代的艺术家,曾有不恨我不见古人,所恨古人不见我的豪语;古代的文学家,曾有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豪语,都表示古人会遗憾没见到我,这是对人的;还有对山的,古代的诗人,曾有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描写;古代的词人,曾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描写,都表示山会喜欢见到我。在他们笔下,他们都代古人立言、代青山讲话,意思是自己可以与古人、与青山互动。这种互动,比起穆罕默德要山朝他不遂、自己只好朝山的生硬干法温馨多了,也有情调得多了。"

 我又说:

 "刚在吃午餐时谈到选择,除了人生要不断的选择外,其实在明山看风景,也要不断的选择。明山被没水准的人们给污染、给破坏得好厉害,几乎没有完整的画面给你看到,你看东看西,总会看到一部分碍眼的、或不搭调的,你设法子,只好练出一种自动过滤、自动挑选、自动选择视野的本领,对想看到的视而见之,对不想看到的视而不见。对美视而见之,对丑视而不见。古代相马的专家伯乐,对秦穆公赞美另一个相马专家九方涅,说九方涅的本领在能见其所见而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这两句话可说得真有学问,说得大好了。看被污染、被破坏的明山风景,乃至于这个岛上各地的风景,都得练出这种本领才成。大概这也算是对付缺陷美的必要法子吧?"

 "照你这么说;看一个女人也适用这种标准吗?也要选择的看吗?"

 "也可以适用,不止选择的看,而是自动选择的看。不过,可爱的女人你对她不止于看。《庄子》书里讲庖了解牛,可解说出三个境界。第一境界是看到活生生的一条全牛,第二境界是达到目无全牛,第三境界是达到只凭感觉就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只凭心领神会而无须用眼睛去看,就领悟了一切。当然,女人不是牛,不能牛来牛去。但最后能够不看女人就可以心领神会了她,这也是别有天的新境界。"

 "你会吧?"

 "我会。例如我会在全黑的浴室里,在不能目视的状况下,神会一个可爱的体女人。虽没看到她的体,但能感觉到,多有情调啊,多有趣啊!"

 "如果浴室里不是体女人而是一头小母牛呢?"

 "我就把它抓住,从马桶里冲走。"

 "小母牛怎么会冲进马桶?君君笑着。

 "小母牛怎么会跑进浴室?你提出荒谬的问题,我就提供荒谬的答案。"

 "那——那体女人会出现你的浴室吗?"

 "你怎么问我呢?要问问我这种问题的人呀!"

 君君会心的一笑,轻轻打了我一下。"我们走吧!"

 君君和我,转入华岗路后,经过外侨区的旧宅群、经过华岗路的天主堂,再从天主堂旁边的斜坡朝纱帽山脚走,一路下坡,跨过一道小桥,又转趋上坡。下坡上坡之间,是一条幽谷,它不是死亡的幽谷,却是条走向死亡之地的幽谷。跨过小桥以后,出现一条歪歪斜斜的细路,变成了一路上坡,最后穿过几行竹林,就上了到北投的投公路。公路是沿着纱帽山开凿出来的老路,右边是山脚,左边是延伸的幽谷,沿路走着,在树丛中间,公墓的灵骨塔就时隐时现在眼前。

 这条公路不宽,勉强往来汽车对开,行人则被挤到山脚旁或幽谷边,一如被现代文明挤向左右,毫无抱怨的余地。路是漫长的、成段的,每到一段,就有小歇之处,或标做"第一展望",或标做"第二展望"…不过沿着幽谷展望下去,看来看去,都很少能躲过一个地标,那就是愈来愈近的灵骨塔,和一排排一片片白绿相间的公墓群。

 有的路段特别窄,为了安全,君君和我有时要鱼贯前进。车总要坐一段的,可是我们没预定在那一站上车,每经过一站,我们就在站牌下向回程张望一下,看看有没有公车前来,有,我们就搭;没有,我们就再走一站。对悠闲的人来说,不怕错过什么,尤其不必怕错过现代文明。

 最后,也没注意走到那一站了,背后公车来了,,我们上了车。这路公车开往天母,但路过公墓。在公墓附近,我们就下车了。

 通向公墓的是一条向左的岔路,是上坡,愈走离来时路愈远,仿佛先给了你"幽明异路"的心理准备。一路走上去,要经过国民权贵们的大坟,好在那些坟还算隐秘,不像他们生前那样招摇,减低了一点人们对他们的敌意。再上去,就赫然出现灵骨塔了。比起一座座土葬级为主的坟墓来,火葬级为主的灵骨塔自然显得寒酸,事实上,灵骨塔也是后来冒出的。因为公墓的原始规画,都是土葬,不料人死得大多了,超出了原来规画的预估,很快的,预定额了,想埋骨明山的人,从此失掉了机会。灵骨塔的建造,只是给火葬级为主的死人一点归宿的空间,和住高楼大厦的没有两样。高楼大厦尽管雄伟,但从土地持分看,你只是百分之几而不是百分之百,百分之百的土地持分者乃是住在地面上"透天厝"的人们。这些人明知死后万事皆空,但在皆空之时,独踞湖山少许、独与泥土相亲,倒也是一种称庆与自得。虽然这种情怀,对我这种开明的反叛型英雄人物却毫无意义,因为我早巳捐出我的尸体给台大医院了。我死后,他们可做"人体解剖",然后做成完整骨路标本,永远悬挂在台大骨科,除嘉惠医学教学及研究外,喜欢我的,可以看到我的骨气;不喜欢我的,可以观察我的骷髅,真可说一了百了,尸无存却骨长在了。

 灵骨塔是整个公墓的最高点,也是中枢所在。以它为中点,公墓沿着每一块山坡蔓延开来,不分南北与东西、不分山与山、不分大块与小块,凡是可以自成一个范围的,就算一个单位,给开发出来。基本上,成千上百的死者多属一个大类,那就是一九四九年起大陆来台的那批人物,这年国民被共产打败逃到台湾时,独夫蒋介石才六十三岁,跟他来的鹰犬们绝大多数都比他年纪小,离死亡尚远。但是,二三十年过去了、三四十年过去了,他们也就老死台湾了,这就造成了公墓的抢手。因为从地望上看,明山公墓的风景的确绝佳,但这是指从墓地向下看台北盆地,不是指从台北盆地向上看它。它的开发,把青山和生态都给破坏了,从下方看上去、从远方看过来,尤其不忍卒睹。所以,台北市的人,有一点审美眼光或环保意识的,都讨厌这公墓,但他们忘了,就便是这一公墓的开发,都是独夫蒋介石批难的。独夫蒋介石成立了明山管理局,把明山的一切都在他直辖之下,活人自不消说,死者也不例外。

 不过,有一小部分死者似乎有点例外。这些人并没跟独夫蒋介石一起渡海来台,他们是外省第二代,生于台湾、长于台湾、英年早逝于台湾,死了以后,差的机缘,也埋到这里,他们与鬼为邻,显得有点不搭调,因为这片公基本是独夫蒋介石的鹰犬世界,大家比邻而埋,未免格格不入。但是,死人是没有选择的。一如英国西寺埋在一起的,有的是生前敌人。不过,那种敌人也是够水准的,而独夫蒋介石及其鹰犬,做为你的敌人,其实还不够料呢!

 由于明山公墓已呈和状态,所以它已没有发展,只有维持。但维持也是不容易的,人刚死的时候,亲友感情正深,修坟送葬,一片人气;年深月久之后,新坟就渐渐沦为荒坟,人气也不见了。

 君君和我,在荒坟草中走着。

 "你看这些坟,"我指着。"绝大部分都成了荒坟,但从刚盖这些坟的情况看,它们绝不是荒坟的下场,可是年深了、月久了,活人与死人的关系,就渐行渐远。去者以疏,这本是人之常情,不过,全世界只有一种人例外,那就是台湾人悲情的制造者。这些人每年炒作"二二八",说二二八事件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但我忍不住怀疑,到底有没有一个小数点百分之百怪外省人中的一个小数点,台湾人也不妨反省反省呢?例如事件之起,是缉私人员惊慌中开误杀了一名看热闹者,这种缉私人员应予严办,是对的,但群众包围警察局,要求立刻就地正法,这种不懂事、不讲法律程序的要求,任何官员都做不到。做不到就起暴动,把外省人中的无辜者予以打、砸、抢、杀,妇女子以强xx、婴儿子以摔死,这种行为,不该反省反省吗?由这种暴民滥杀行为,招致来的暴君派部队登陆滥杀,能够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吗?我绝对不是说国民政府惹起民变、处理民变是对的,但相对方面,台湾人的肆与招祸反应,也不无反省之处。但是,直到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又有几位反省了呢?今天的观点是单面的,就是大家只看到台湾人之死,却视而不见外省人之亡,整天朝野为二二八做悲情秀,却根本不提二二八首开滥杀之风的是台湾人这一事实,这叫什么道德?如果这是道德,那只是台湾人的道德,不是人类正义之士的道德。而且,如果五十多年来二二八的悲情值得一恸,四百年来高山族被这些台湾人"二二八"的,又不知凡几?为什么朝野不为他们恸一恸?整天哭喊自己受的人,为何不去顺便代高山族被喊喊冤、立立碑?自己人杀的高山族、杀的外省人都不算,只算别人杀自己人,这算那一门子是非?这些人口口声声公义公义,但真正知道公义的人,他们在主张还给台湾人一个公道之际,也会主张一下还点公道给外省人;主张促成公布真相、平反冤屈,也会调查一下台湾人怎样冤屈外省人。也许有些公义人士们说,台湾是台湾人的,你们外省人跑到台湾来,出了事,难免要受冤屈,但是,高山族若站出来,谁还好意思说这种话呢?正因为台湾人的祖先从大陆来台,欺负高山族,欺骗他们、欺凌他们、残杀他们、联合外国人如荷兰人等把他们无异种族灭绝,他们才逃到高山之上。试问今天的公义人土们,是不是也该把当年台湾人冤屈高山族的血泪,公义一下呢?给你一个统计数字吧!以台南附近为例,台南附近在1650年,有高山族315社、68000人;可是,到了1656年,就只剩162社、31000人了。短短的六年间,一半多人口不见了,这种种族灭绝或上玉山搞法,纵希特勒杀犹太人,也望尘莫及,纵二二八杀人,也望尘莫及。而这种暴行,都是台湾人联合荷兰人干的!若来点比较历史学,我们可以说:荷兰人相当于到美洲的白人;台湾人相当于卖到美洲的黑人、黑奴;高山族相当于原在美洲的印第安人;不同的是,黑人对参与杀印第安人,至为罕见;而台湾人参与杀真台湾人高山族,却凌驾洋人呢,更不可思议的是,日本人在台湾五十年,杀了千千万万的台湾人,台湾人为什么不吭气、不调查、不立碑、不悲情,不但不这个不那个,反倒哈、反倒赞美日本人,这不是种、骨头吗?天下有这种公义之士吗?这些人谈公义之不足,又喜欢搞"台湾人悲情"秀,整天以制造悲情的方法号召走出悲情,例如他们为二二八死难者哭哭啼啼,事实上,纵使是直系血亲,死了五十多年后,按人之常情,都没有那么多的悲情可出、也没有那么多眼泪可了。没有那么多悲情硬要说有、没有那么多眼泪硬要往外挤,这不是作秀是什么?更荒谬的是说二二八被杀的台湾人有十几万或几万或两三万,以增加悲情气氛,好了,政府开始补偿了,死一个给六百万,亲属请来登记吧,按说重赏之下,必有死人,结果登记到今天为止,登记了五年,只死了或失踪了或受伤了八百二十四人,八百二十四人是十几万或几万或两三万吗?这样子有意制造悲情记录,真是何苦来啊?我刚才说了这么多,重点有二:第一去者已疏,,按人之常情,对死者可以怀念悼念,但说一定要五十多年后还有大量的悲情,那不是真实的;第二,台湾已是一个没有公义的岛,从暴君专制到暴民专制,已把台湾搅得乌烟瘴气。我可说是这个岛上最能发出真正公义之声的人物,除了我以外,当然还有一些别人,也只是可数的十几个人而已。不过我也开始老了,我还有许多世界的题目要做,在小岛的题目上燃烧自己,对我已是过去式了。来,君君,还是少看生者多看死者吧,这里到处都是死者。只可恨埋的多是窝囊的国民,一、讨厌死了;二、死了也讨厌。不是吗?"

 我说:"我有一首叫做坟的诗,对比生者与死者间的变化,我慢慢背给你听:

 一切都集合起来了,

 当泪水平行了雨淋。

 一铲铲黄土埋下、埋下,

 直埋起一座新坟。

 送葬的人鱼贯前进,

 个个都黯然伤神——

 这个世界不只有你、不只有你,

 也有我们。

 一切都疏散开来了,

 当风声吹落了雨淋。

 一片片荒草爬上、爬上,

 直爬上一座孤坟。

 送葬的人鱼沈雁杳,

 个个都无处可寻!

 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

 没有了我们。

 不过,既形成了一大片公墓,纵然这世界没有了我们活人,死人因为左邻右舍都是,倒也不再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了,至少是只有你们了,死者有知,应该没那么孤单,使与鬼为邻的是那些独夫蒋介石的鹰犬,似乎有也比没有好。其实真正孤单的,是不归于公墓,而落荒郊的孤魂野鬼。记得宋朝王安石有一首向他死去女儿道别的诗,他在做官任上,死了小女儿。三年任,他要离开到别的地方去了,古时交通不方便,他知道此去不大会回来上坟了。一天夜里,他坐着小船,摇到了荒郊,走到他小女儿的墓前,他告诉小女儿,爸爸已经老了,眼忧伤的来看看你,跟你永别。今夜扁舟来诀汝,死生从此各西东。爸爸老了,不会再来了。那是一幅诗中有画的画面,非常动人。我想,那小女儿如果埋在公墓里,会稍微好一点,毕竟有那么多黄泉路上的陌生人,大家谁也不动,在一片寂静中互相照应、有个照应。"

 "你说得也是,这就是公墓的好处。外婆把母亲埋在这里,也就比较放心了。"

 一路说着走着,君君带着我,在漫山遍野的坟场里寻找母亲、走向母亲。她说距她上次前来,已经一年了。上次是考取大学后来看母亲的,所以记忆犹新。"就在那一区,"她把手一指。

 "那一区从上面朝下数第三排的最右边那一座。远看起来平平的一块空间,上面只有一块横的小碑就是。"我顺手望去,模糊看到她所说的,坟太多了太多了,令入眼花

 "就沿这条小路过去,"君君说。"就可以走到。"

 "要不要我为你背一下背包?你背得很久了。"我伸出手。

 "不要了,谢谢你。其实里面只有者换洗的衣服等杂七杂八的,并不重。"

 "远远望去,你母亲的坟看起来很简单肃穆,不是豪华级的。"

 "外婆有很不错的taste,她坚持把整块的墓地规画成完整的一大块平面,全用黑色大理石板盖住,在角落里立了一块横的小碑,上面有母亲的名字、生死年,和"女儿陈壁君立"字样。刻的字体还是请于书法的朋友写的,写的还是魏碑呢。"

 "那一定很够看。你看前后左右这么多坟,设计得都太俗气了,没有文化,正和这个岛一样。"

 "你说台湾没有文化?"

 "不错,一点都没错,我说台湾没有文化。这个岛上文化形成的过程与真相,撇开高山族的原始型文化不足论以外,可分三大阶段:第一阶段是民文化——对高山族而言,当年来台湾的中国人,都是假台湾人。假台湾人初到台湾,不是很自愿的,基本上,是在大陆混不好或混不下去,才离开福建、广东一带家乡的。这里面有没有土地的农民、有没有职业的氓、有没有恒产的海盗、有甘心卖身给外国人以求渡海的亡者。当年中华帝国的基本政策是不准老百姓往外跑,它不准老百姓去东北、也不准去东南,换句话说,它不喜欢移民。但是,只要有必要,民会自移,是很难拦得住的,尤其在荷兰人占领台湾时期,他们要大量农业人口来建设台湾,帮他们追求重商利润、巩固殖民统治,这种帮凶,以渔猎人口为本位的高山族是不适合的。于是,在荷兰人的招募下,大量的汉人猪仔,被当做奴隶般的,被挤装在大划船的船底,运到台湾。这种大量民,移到十七世纪中叶,已经高达十万人,数目已经跟高山族相等。这些入欺负高山族,力道有余;建立新文化,却水平不足。所以,台湾当时虽然被中国文化广被,但那种中国文化,却是最下等的,纵然后来由中华帝国派出政府,予以教化,但是,对中原文化说来,它仍然是一种边陲文化,是不入的。第二阶段是氓文化在不入的文化中,罗汉脚的民文化,又受了日本人的氓文化影响,使这个岛上的文化形态更形难堪。日本文化的特色是武土道与酊人道的混合体。武士的信仰来自封建制度下的。姓打手信仰,武士道的先天只是一种走狗道、保镳道。至于町人,和中国古代商人一样,原来没有社会地位,防人要靠诌媚武士来做生意,所以他的地位,就正像《水济传)石秀所骂的,是给奴才做奴才的奴才,这种人好计算而短视,性格最下三烂,所以被称为町人。武士道加上四人道,本就使日本文化变得畸形。但这种畸形,施之于殖民地的亡国奴身上,自然更氓之至。氓文化自然也是不入的。今天台湾的哈族,哈了半天,哈到的,只是日本文化的下层皮而已。第三阶段是亡文化——氓文化以后,台湾又沦入独夫蒋介石国民亡政权的教化中。国民带来的中国文化,其实只是亡文化。它裹胁来故宫博物院的大量骨董文物,以此为饵,定位为中国文化。于是,这个岛上的人不知怜香,却学会惜玉,可惜惜的都是市场上的假玉,以一群群土蛋惜一堆堆假玉,附庸风雅,还以为非常文化呢!总而言之,从外来的哭丧新到了五子哭墓外加衣舞;从外来的南管新到了酒财气的卡拉0K,如果有,这就是所谓台湾文化!哈哈哈,台湾何来文化?"

 "你好大胆,你这样说,人家会说你不爱台湾。"

 "谁敢讲啊!我爱中国爱台湾,爱到坐了十年大牢。我爱中国爱台湾的时候,说我不爱台湾的人还在做独夫蒋介石的顺民、做美国人呢,谁敢讲我?"

 "台独分子就敢讲你。"

 "台独分子?那儿还有台独分子?君君你知道吗?皇帝有真假、太子有真假、公主有真假,但真的比假的多得多,全世界各行各业中,只有一个行业,很少真的,几乎全是假货,那就是所谓的台独分子。这话说来好像不是真的,但事实却正如此!多奇怪啊!台独分子标榜台湾独立建国,他们要革命、要打拼。不论要什么,重点必须出之以行动。要革命吗?那得付出抛头颅、洒热血、坐穿牢底、横尸法场的代价,但遍查国民伪政府的抓人杀人记录,被杀的,成千上百,统统都是共产!台独分子被关者偶有之,但被杀的只有一两个。这一统计,告诉了我们,如果台独分子是真货、是玩真的,为什么总能逍遥法外?为什么总是热血腾腾但却出来的这么少?答案是,台独分子一直在口号层次,不在行动层次。并且,当年喊口号也在美国喊、日本喊。这也说明了,很少海外的台独分子不是外国人、不拿外国护照。最有戏剧的变化是,大喊台湾独立万万岁的投机分子当家做主了,他并自称是台湾总统了。那么为什么不赶快易龙旗、废国号、改宪法、奉台湾正朔呢?原因是,他是台独分子的假货,他不敢!至于其他的台独分子呢?他们的主力,都在台湾或回台湾犬同升的做官了、做民意代表了、做政大员了、做总统府资政了、做国策顾问了,除非为了选票与夺权,他们也懒得口号台独了。他们清楚知道台独只能假,不能成真。有政治利益好分的今天,他们才不那么笨。虽然事实明朗如此,可是,为了分肥和喊,一定会有小人物和政治边缘人物,从各地涌来飞来,形成聚会或游行,高喊宣布成立台湾共和国,这些人连做假的台湾独立分子其实都是有问题的。这些人只是给假台独分子做假台独分子的假台独分子,我们别给他们骗了。以我在这岛上一住五十年的观察,岛上的人,优点固然很多,缺点也颇不少,最大的缺点是愚昧,尤其是政治见解上的愚昧,观察他们的愚昧,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历史的、纵线的;一种是地理的、横面的。以历史的方法而论,你翻开台湾史,你就发现一片怨妇式的悲调;再转人地理的方法,你就发邵在这岛上的人,也是怨妇式的悲调视野,见识不足、小气八拉,当然有例外,只是例外太少了。"

 走着,我们爬上一个小坡,在小坡上小歇,君君伸手说明地形的刹那,一只黄底的、可爱的小客人,飞到了她的手上。君君一动也不动,怕惊走了这位小客人。

 "看,多漂亮的蜻蜓!"她叫出来。

 "严格的说,在你手上的,学名叫明晏蜒,叫PlanaeschnataiwanaAsahina,它是台湾特有的品种,主要分布在台湾中北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下的山区溪。你真幸运,到了明山,居然有以明为名的小客人飞到你手上。"

 "万先生,你真了不起,你什么都知道,都观察入微。连个台湾蜻蜓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何况人呢?"

 "何况台湾人呢?"

 "但是,我多么希望不必了解那些,只了解你这漂亮可爱的大学女生就好了。"

 "我那么值得了解吗?可惜这里是墓地,不是传说中的许愿池。在传说中的许愿池,掷一枚银币,换一个美丽的心愿;我忍不住想,如我掷的是一颗真心,可不可以换得到你一世深情?"

 "我建议你不要换吧,原因很简单,我太老了。我已经没有一世了。"

 "那——"君君望着我,认真的。"如果少换一点呢?"

 "那倒可以。你可以换得到我一天的深情、刹那的深情。"

 明晏蜒飞走了。君君望着它,我望着君君,把她搂在怀里。

 说着说着,我们已走近君君母亲的坟地了。因为路不好走,我们要先走到最上面一排,再转回向下走,从旁边的小径绕到第三排。我们走了一阵,走上了最右边的小径后,君君母亲的坟地,终于出现在眼底了。正如君君所描写的,一大块长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横卧在那儿,没有死亡的恐怖、没有世俗的杂乱,只有肃穆、安静与温馨。大理石平面的右后角落,一块横放的石碑也看到了,是背面,像一块无字碑,算是整个坟墓的唯一凸出物。其实,这还是古典的设计,古典的中国人讲究"不封不树"、讲究"墓而不坟"、讲究"与平地齐",君君的外婆未必懂这些古典的理论,但她能把女儿的坟修得这么不俗气,比起古典来,倒也不谋而合。

 从最右边的小径走下、走下,再转到右边,我们的立足点已和坟齐了,长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上,赫然出现了横碑,碑文三行,中间八个褪的大字,突然出现在我眼前——

 1950~1980

 母亲叶葇长眠在此

 女儿陈壁君立

 "叶葇!在震撼中,我突然叫出了这名字,这熟悉的名字。

 君君猛侧过头来,她眼疑惑的望着我。"怎么,有什么不对?"

 "没有,哦,没有。"我有点茫然,但仍装作若无其事。"我只是觉得这是一个漂亮的名字。"

 "不只名字漂亮呢!听说母亲还是一个漂亮的人。"君君眼角含泪。"我看过她一些照片,跟我很像很像。外婆她们都说我和母亲简直一模一样。这样说,好像我在说我自己漂亮。"

 "你的确漂亮,非常漂亮。"我茫然的说。

 "母亲漂亮,一定有一些跟我不一样的,不晓得怎么不一样,真遗憾我没有见过她,甚至可以说,是我害死了她,至少我换了她,上帝拿我的生命换了她的,我未尝不感到内疚。"君君红着眼睛,望着墓碑。

 "这怎么能怪你。"我茫然的说。

 "如果漂亮的话,好像上帝不允许两个漂亮的人并存,上帝只许她们接力,不许她们并存。"

 "上帝是残忍的。"我茫然的说。

 君君又侧过头来,特别看着我。"万先生,你好像怪怪的,是不是有点不舒服?"

 "没有啊,我好好的。只觉得你母亲三十岁就死了,未免死得太早,使我想起宋朝陆游写的那两句诗: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大匆匆。一个美人三十岁就离开这个世界,太早了一些。"

 "你可能见过我母亲吗?你们都是台大文学院的。"

 "我比你母亲大十五岁,你说可能吗?"

 "应该不可能。你台大毕业时她才小学一年级。你们萧条异代不同时。"

 "但我跟你更异代了,却同时了,至少今天同时。"

 "这怎么解释?是我们有缘分,是不是?"

 "应该是。但要感谢一个人吧!这个人把这一缘分形成出来,这个人是谁?"

 "是"君君聪明的领悟到了,她手朝下一指。"是睡在这里的。"

 "你真聪明。是她。"

 "如果她没睡在这里,而出现在你面前,一个漂亮的人,你会喜欢她吗?"君君恢复了难过的情绪。

 "是女鬼吗?"

 "当然是活人。"

 "如你外婆她们所说,和你一模一样吗?"

 "一模一样。"

 "那"我停了一下。"那我想我会喜欢她。"

 "那你不喜欢我了?"君君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喜欢她就是喜欢你。"

 "但她不是我。"

 "她可能就是你。或反过来说,你可能就是她,如果上帝的接力论正确的话。你们在生死线上正好衔接,奇怪不奇怪?"

 君君点头笑了一下。"如果是真的,上帝何必要她死呢?不让我生岂不也好?"

 "让她死让你生,是保持永远的青春美丽,给我看到。"

 "可惜你没看到她。"

 "看到你就看到她。在你身上,我看到双倍的青春美丽。"

 君君笑着,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我们这样谈她,不知她知不知道。"

 "按照英国诗人华滋华斯《我们七个》那首诗,当小妹妹在姊姊哥哥坟上对他们唱歌说话的时候,小妹妹从来就认为姊妹哥哥会听到,因为小妹妹从来不以生死做尺度,来分隔她与亲人的关系。注意哟,小妹妹并没有宗教上的理由,也没有死后有灵魂等的理由,她只是纯自然的视死如生而已,她年纪最小,可是智慧高人一等,大奇妙了!"

 这时候,晴天忽然转成云。君君望望天,看看表,又环顾了一下母亲的坟。看到角上有点杂草,她过去要拔,我快步向前,帮她拔了。

 "这里大体上还算清洁。一般人上坟都是烧纸扫墓,我却什么都没有,只是来看看母亲。"君君凄楚的说。

 "这样最好,烧什么纸呢?扫什么墓呢?太迷信了、太世俗了。墓坏了,倒该修一修,没坏,只是上面有尘土,尘土厚薄就让风雨去扫吧。风雨才是最好的扫墓者。"

 说到这里,云更强了,远处且有了雷声。

 "恐怕我们得快走了,大雨可能要来了。"君君说着,从地上提起了背袋,我帮她背上。

 "那就走吧。"

 君君紧握着我的手,向母亲坟上看了临别的一眼。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当我们携手走开的时候,我在后面,又回头多看了一眼。"永别了,小葇。"我心里黯然自语。"永别了。要我再来看你吗?会不会再来看你,小葇啊,你和我同样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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