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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小葇基本上,尤其在若有所思的冥想时候,是一个表情庄严的少女,纯洁、冷、灵气,像一座女神,看着她,使我有被震慑的感觉、被洗净的感觉,自然会压抑了,跟她提升了灵修。当然,这种压抑不会很久,当我继续看下去,一切的庄严、一切的纯洁、冷和灵气,都可被我转化成更吸引我想躁瞒她的条件,我想亵渎的对象,不只是美女了,想亵渎的,根本是女神了。蹂躏一位美的女神,该多么令人通身畅!对小葇而言,当她的具想境界被我侵入以后,在我的鼓舞下,她也有说有笑、也半推半就。可是她那基本上的庄严神情,还是时而一闪,好像把一切与我的熟悉与亲密,顿时都给归零。我必须从零再次鼓舞。除了女神之感外,小葇给我的印象是三位一体式的,三位就是真、善、美。她像是真、善、美的具体化身。什么是真?什么是善?什么是美?一旦你要具体化,一如在问什么是风?风你看不到抓不到,只能感受到,真善美也如此,本来对它们只能抽象思考,但一旦小葇出现,就不再抽象了,而是血鲜红的具体化身,你感受到了。小葇是风。

 我向小葇赞美她的三位一体后,又宏论大发:

 "我们通常爱说真、善、美,糙说来,真是科学哲学的问题,善是伦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的问题,美是美学艺术的问题。人的一生,面对万象,难免有所选、有所不选,选与不选之间,大致说来,属于形象方面,是美的范围;属于非形象方面,则属真、善的范围。在美的范围内,观点重在美丑,但在真、善范围内,观点就重在真假善恶。我始终相信,涉及美丑范围,人的一生,可以只见美的部分,而对丑的部分视而不见;但涉及真伪善恶范围,人的一生,就不能这样逍遥了,在道德上,将使我们在真伪上面要去假存真;在善恶上面要扬善抑恶,我们如果在真、善范围,也采取美的观点,视而不见,对假和恶视而不见,我们将发生道德上的过失。因此,对人间真、善范围的任何虚假和罪恶,我们必须去面对、去扒粪、去发掘、去揪出、去打倒…在这种认真下,我们眼之所见,不能逃避。不过,在与美逍遥的时候,倒算是可以自解的一种逃避,毕竟人不能每一小时都关注在真假善恶上,那样会得胃溃疡啊。但一进入美的境界,你就面对了女人和艺术。很要命的是,女人在追校真、善上面,似乎不能跟美相安无事。有的女人要在爱情上追求真、善、美,我认为这种人大贪心了。凡是涉及真和善的问题,我认为女人都不适合追求。你只要做一次选择法就够了。如果真、善、美三者不可得兼,一定要女人选三分之一我看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除了德瑞莎修女(MotherTeresa)外,大概都会宁愿不做真女人、不做善女人,而要做"个美的女人。女人宁愿是个假女人、坏女人,也要是个美的女人。这就是说,女人的本质是唯美的,女人实在不适合求真,不适合责善,女人常常把感觉当做证据,这种人,怎么求真?女人常常把坏人当成好人,这种人,怎么责善?所以女人追求真相,真相愈追愈远;女人择善固执,善恶愈择愈近。女人只能追求美,女人若在追求美以外,还要追求真和善,还要替天行道、还要大义灭亲,会发生可怕的错误。因此,我相信男女之间的一切关系,都是唯美的关系,恋爱应该如此,分手应该如此,结婚应该如此,离婚应该如此。男女之间除了美以外,没有别的,也不该有别的。别的一混进来,套子就了。"

 "真是长篇大论的《傲慢与偏见》!人家一定说你是雄辩滔滔的大男人主义者。"

 "你也这样以为吗?"

 "我似乎也要这样以为一下吧,不然我念什么哲学系呢?如果我不能求真求善的话。"

 "哲学系也有美学的课呀,你可以专门追求美呀。"我打趣。

 "好像说得也是。"小葇温和的附和着。

 "其实,你何必上什么美学的课呢?上美学的课不如做唯美的事。我看你不如整天照镜子,像左拉笔下那个镜子前面自我欣赏的女人,你自恋算了,你本身就是美,去他妈的美学!"

 "谈美学,不该讲话。"小葇提醒我。

 "别忘了有时候话也是一种美。好吧,不讲去他妈的,改用远离美学吧。记得西班牙籍的美国哲学家桑塔耶那吗?他是美学权威,在大学教了二十三年,但他却非常厌恶学院传统,五十岁那年,一天上课,一只小鸟飞到教室窗外,桑塔耶那忽然若有所悟,他说了一句:我与有约。就离开美国了。此后在欧洲迹三十年,八十九岁死在罗马。多美啊!"

 "真的美,有这种故事,美学又算什么呢?去他××的美学!"小葇也学着说话。她边说边笑。

 "对,去他××的美学!我们要活生生的美学,不要死板板的美学!"我兴高采烈,两手握拳高举,做抗议状。

 "我记得,"小葇想着。"有一个什么吃鲈鱼归故乡的故事,好像跟桑塔耶那的很像。"

 "噢,你指的是晋朝张翰的故事,张翰在外面做大官,一天秋风吹到脸上,他想到家乡的鲈鱼,忽然若有所悟,感到人生贵得适志,怎么可以奔波几千里外去寻什么爵禄富贵,立刻就不干了。这位老兄没有有约,是与秋风有约。也可说是与鲈鱼有约,但鲈鱼一定反对,哪有约好了你来吃我的道理。"

 小葇笑起来,笑得好开心。"与秋风有约,就美了;与鲈鱼有约,就焚琴煮鹤了。现在得到一条美学定律了,就是要美,就不要大贪吃。"

 "对,"我鼓着掌。"完全原案。这样才洒。人就要活得洒身得洒。还有,进一步,衣得洒!"

 "不许你又扩大的范围!刚才你说一进入美的境界,你就面对了女人和艺术。你刻薄了半天女人,真善美三样只给了女人三分之一,那艺术呢?"

 "艺术倒是一个逃避现实的境界,基本上也是美的境界。但逃避得太过分,每一小时都关注在美的问题上,像明朝大艺术家董其昌一样,在世里他老兄什么都不管,只管艺术,这也未免太没心肝。不过,大艺术家倒是世中的尊严幸存者,即便是碰到暴政,他也可以逍遥在自己的世界,暴政也随他逍遥,不去管他。从齐白石到毕加索,都是如此。暴政所以对他们网开一面,因为他们搞的是美的问题,不是真、善的问题。当然有的比较伟大,把美的问题跟真、善问题申在一起。像画《民图》的中国画家、像画《行刑图》的西方寻家,他们的艺术作品,已经在山水、花鸟、人物之外,另有轮廓深沈的视野,这是应令一般画家惭愧的。"

 "有时候,"小葇说。"我常常觉得,把美用在感情上、用在人与人关系上,似乎比用在艺术上更有味、更富哲理。"

 "你说得没错,我看把美用在感情上、用在人与人关系上,全在能不能在奇情与俗情上表现出高下。奇情是超乎俗情的表现,俗情本身,有时并非一定要不得,但是奇情,却更是要得。也就是说:俗情本身,有时并不一定不好,但是若不来俗情而来奇情,那就更好。人间很多事,看起来完了,其实没完;看起来没完,其实常常完了。用诗来说,前者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后者是枝条始茂,忽值山河改。因此,智者和达者看人生,多能不斤斤于盛衰荣枯,他们是失马的翁,不以得为得,也不以失为失,因为在许多方面,得就是失,失就是得。这种得失之间的哲理,汉朝贾谊说得深刻,他说:祸今福所倚,福分祸所伏。忧喜同门今,吉凶同域。意思是说,一切祸中都有福分、一切福里都藏祸,归起来,忧喜吉凶,都是一窝里的东西,实在难以保证纯度。所以,智者达者从祸中看到福分的一面,或从福中看到祸的一面,而不患得患失。智者达者以外,另有一种颇富这种色彩的美者——兼具智者达者的唯美主义者,他们能从另一角度,抢眼人生。他们认为:人生不但有祸福相倚的一面,也有丑八怪的一面、不漂亮的一面,人过一辈子,不该把自己或自己跟人的关系成这一面。人不该在这一面上发展下去、浪费下去,而该尽量追求相反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就是唯美的一面。唯美一面的开花结果,就是奇情。奇情是一种异乎俗情的表现方式,一般人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按照人情之常,大家都差不多,做得差不多,反应得也差不多,但是奇情就做得、反应得不一样。我举汉武帝的李夫人为例。中国人描写女人的美,用倾国倾城,最早就是对汉武帝的李夫人说的。李夫人被形容为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成为绝代佳人、成为美的偶像。可惜红颜薄命,得了要命的病,最后绵病,眼看就死了。汉武帝跑去看她,想见最后一面,可是李夫人却拒绝了。——为了给情人留下一个光照人的好回忆,而不是一个风姿憔悴坏印象,她拒绝了人情之常的诀别。从俗情观点看生离死别,大家见最后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唯美主义观点看,却不见更好,相见争如不见"更好,不见更美、更要得、更漂亮,这就是奇情。几年前,我看过一场电视剧,描写一个中年男人,一天收到老情人的电话,说要路过他住的这个小镇。这个小镇正是他们当年旧游之地,如今男婚女嫁,颇思旧梦重温,于是相约一见。不料那天到来,两人却差,老是碰不到:男的到甲处,女的竞刚离开;女的到乙处,男的又方才走。最后错了一下午,也绿怪一面。到了晚上,男的收到老情人留下的一封信,大意说,虽没碰到,她自己一个人却一下午把旧游之地一一重临,见景生情,有不少美的回忆。最后转念一想,忽然觉得,两人如果不再鸳梦重温,永远保留记得当时年纪小的印象,岂不更好?于是老情人留书而去,走了。从俗情观点看,大家好了一回,情缘未了,见上一面,乃情所必至、理所当然,怎能不见?可是从唯美主义观点看,却不见更好,相见争如不见更好,不见更美、更要得、更漂亮,这就是奇情。奇情论者的价值判断,是绝世的、是独立的,它对得失的衡量与鉴定,与俗情标准不同。俗情的标准是一尽一字,奇情标准却是舍字。尽是一切事情都随波逐的做,做到胃口倒尽、感情用光、你烦死我、我烦死你为止,一切都赶尽杀绝的干法,不留余地,也不留余情。市井小民在男女情变或婚姻破裂时候,最容易犯缺乏节制的尽字,最后经常是和平开始、战争结束,赶尽杀绝,一切反目相向,丑八怪已极、不漂亮已极。这是俗情标准。相对的,奇情标准却高杆得多,因为它能舍。舍是一种智慧、达观、艺术、决断的结合,它的特色之一是常把进行式转变成过去式,它常在俗情标准的中点上,中间的中,做为终点,终结的终,在看起来还没完的节骨眼上,夏然而止,宣告完了。舍是速决、是早退、是慧剑斩情、是壮士断臂、是为而不有、是功成弗居、是浓抹处淡妆、是无情处有情…介之推不言禄,是一种舍;鲁仲连不受酬,是一种舍,以他们的功德,言禄受酬,按俗情标准,也是应该的,可是按奇情标准,他们进一步表现了舍却是神来之笔、点睛之妙,益见其高。在人类历史上,有大多大多舍得动人的奇情故事,我最欣赏的一个,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唐太宗是历史上最有奇情气质的英雄人物,柔情侠骨,一应俱全。在打天下的政治斗争中,当然他有和人一样的霹雷手段,但在这些政治的俗情以外,他有许多奇情,使江山多彩、为人类增辉。在打高丽那一次,他因补给困难,必须退兵。退兵前,却送礼物给敌人,表示对他们守城不降的欣赏,这种对敌人的心,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干得出来的!唐太宗这种奇情,最精彩的一次,是表现在他对朋友变成敌人的心上。唐太宗肝胆照人,成功的一大本领是大度化敌为友,在群雄并起中,一统天下。天下一统后,他为了特别感谢杜如晦、魏征、房玄龄、李靖、李积、秦叔宝、侯君集等二十四位功臣,叫阎立本为他们一一画像,挂在凌烟阁,表示崇德报功,不忘革命情感。不料后来侯君集造了反、被抓住,依法非杀头不可,唐太宗对这位朋友变成敌人,的老同志,非常痛苦。他哭了,他哭着向侯君集说:你造了反,非杀你不可,但你是我老同志,我不能不想起你、怀念你,我再上凌烟阁,看到你的画像,教我情何以堪?你死了,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我为了你,再也不上凌烟阁了!这种心,也绝不是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干得出来的!——小鼻子小眼的现代政治人物他们对凌烟阁,怎么也舍不得!怎么会为你不上呢?现代小鼻子小眼的政治人物,他们实在俗不可耐,毫无趣味,不但做他们朋友没趣味,甚至做他们的敌人都没趣味,他们连做敌人都不够料。他们今天跟你是亲密战友,肝胆相照,明天就把你从百科全书或机关刊物中挖出来,一桶黑漆,把你革命勋业全部抹杀,打成敌我矛盾,于是,你变成了懦夫、变成了叛徒"、变成了汉、变成了大骗子、变成了离革命队伍的反对派…,你变得一无是处,你的功绩全不提了,天下变成他们打的,你若有画像在凌烟阁里,早就拉下来,撕毁、斗臭。天下是他们的了!什么?你是二十四分之一?笑话!滚!——以理想主义起义的人,最后抛弃理想不谈,反倒连事实都抹杀,见权力起意,这是现代人物最大的俗情、最大的反奇情的悲剧。我清楚知道,随着时代的进步,早年人类的一些动人品质,已经花果飘零、消磨将尽。但对我说来,我仍忍不住一种内心的呐喊,使我在俗不可耐的现代,追寻今之古人。可是,暮色苍茫、苍茫,又苍茫。我失望。小葇你呢,你失望不失望?"

 "为了不失望,让我们多做一些奇情的事。"

 "对。做什么呢?"

 "什么都好,你举个例给我听。"

 "刚才说奇情的标准之一在能舍,还有一种情况也算舍的一种。比如说,一件事情或一段感情该发展到尽头,可是你不要它发展到尽头,故意让它没做完。一般习惯总是把一件事情做完,做得毫无保留、毫无弹、毫无余味,他们习惯上认为事事一定要有个结果,有个明白清楚的结果,才算告一段落。我却觉得,许多事固然该这样,可是有许多事,如果没有做完,就停了、断了、突然结束了、虽然而止了,似乎也别有情味、也不错。"

 "如果感觉不是不错而是难过,那倒不如根本不做。"

 "根本不做不行,不但要做,并且要做到个八成九成九成半,那时候,就要画龙而不点睛,功亏在一笛上面,才别有情味。"

 "这好像有一点点被待狂似的。"

 "好像有那么一点。至少是悲剧味道。"

 "龙画好了却不点睛、功快成了却一蒉而败,这种悲剧感太强了,不要做到八成九成九成半吧,八成九成九成半才没完成,太残忍·了,还是做到一半就好了。"

 "古人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意思指走一百里路,走到九十里,其实只走了一半,因为昂后十里最辛苦、最难走。照这种哲学,做到八成九成九成半也才一半而已。"

 "难怪你按摩我时,整个身体的一半、整个身体的背面给你按摩了,你还不算,你还要身体正面那一半。"

 "你真聪明,小葇。你知道要从许多角度看什么叫一半。我做预备军官的时候,有一个军方术语,叫机会教育,那是利用一种情况发生的机会,趁机施行教育,那种教育效果最深刻。现在,我们何不来一次机会教育?"

 "什么机会教育?"

 "来,"我伸出了手。"到卧室来,我告诉你。"

 小葇无奈的摇了摇头。"又是卧室!可怕的卧室!"

 "配合做还是被迫做,告诉我你要选那一种?"我拉小葇坐上,问她。

 "我都不要!"她知道又要做那种事了,吓得两眼含泪,倒向我的怀里。"请你不要这样。"

 "你必须选。"我抚着她的肩,但不肯通融。

 "我不要!请不要我。"她摇着头。

 "好,不你,让陀螺来决定。"我身体前倾,从小桌上拿起一个白陀螺又拿了文笔。

 "这是一个四面陀螺,在两面上写配合做、被迫做,,现在再加上两个,一个上面写不做,一个上面写做一半。你看你有四个机会了,你该高兴才对。来,坐起来,我们一起写。"

 我扶她半坐起来,她头靠在我前,我把陀螺和铅笔分放在她无力去接的左右手里,然后用两手分别握在她的两手,把着她写字和握陀螺。

 "先从最轻的写起好不好?"我低头征求她意见。她泪眼无奈,点了点头。我们一同写了"不做"。

 陀螺转了一面。我把着她手刚要写,她忽然停住,轻轻用手一指说:"换另一面,对面那一面。"当"做一半"三字写完的时候,她补上理由:"这一面运气好一点。"

 第三面是"配合做",她写得一点也不用力了,她的手软软的,等于是我写的。到第四面"被迫做"的时候,她要求折衷一下,改换多写一次"不做"代替,我当然不肯,她自知无望,也就不再说了。写的时候,她用了点气力抵抗,可是我紧紧握住她;她只好轻轻要求"写小一点",我笑着同意了。

 我把铅笔放回,取了陀螺盘,放在上。"好啦,"我说。

 "现在看你的运气了!"

 她低着头,双手握住陀螺,放到嘴边,自言自语:"耶稣基督、释迦牟尼(sakyamuni)、穆罕默德,不知道临时信那一位最灵。"

 我笑出声来,搂住她。鼻子埋到她头发里,深了两次她的发香。"你可爱透了,小葇,凭你这么可爱,耶稣基督、释牟尼、穆罕默德都会保佑你,使你我如愿以偿。"

 "使我如愿以偿。"她清楚的更正。"没有你。"

 "有我的,小葇。在静止的时候,陀螺每一面都好像表示你我之间的冲突,但当它动作的时候,你就看不到任何一面了,在天旋地转中,它浑然融合成一体,没有了你,也没有了我,只有我和你。我的部分进到你里面,我们整个的连在一起,我们不是四个方面,我们是一个整个的陀螺。"

 小葇让我搂着,静静的,不说一句话,但我感觉到她前起伏,心跳加快。过了一会,她终于说:让我试试看。"

 陀螺在盘里转动了,转得很稳定,然后速度慢了下来,开始摇摆,小葇紧张得赶忙把头藏在我的怀里,不敢再看。陀螺最后摇摇晃晃,停止了,答案是我的特奖"配合做"。

 "是什么?"小葇仍把头埋在我怀里问。

 "你自己看。"

 她坐起来,蓦然然看到三个小字,脸色立刻变了。她立刻又扑回我的怀里,拥挤着、颤抖着,哭起来了。

 我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我看,耶酥基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他们三人都不可靠,还是得靠我了。小葇别哭,让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答应你再转一次。"

 "这次不算?"她仰起头来。

 "也不能说不算。只是你刚才在转以前先说试试看,既然是试试的,大概可以先不算再说。"

 小葇望着我,泪眼迷茫中闪着意外的喜悦。"我真没想到你这么好!对我这么好!现在我才知道你多爱我疼我,为了爱我疼我,你肯把你最想做的已经到手的机会放弃,我能认识你,我好高兴。"她慢慢把头侧靠在我前,右手的食指轻轻在我左上打圈圈,好像那快揭晓的陀螺。

 "你真比耶稣基督他们可靠。"她补了一句。"也许,你是我的耶酥。有一天,我说不定会像彼得一样在危难时离弃你,三次不认你,可是,在你上了十字架以后,我仍旧回头做你的使徒。我不敢想将来,因为我不知道将来你我会变得怎样。还是你说说看。"她又仰起头来望着我,严肃的。"你说说将来你我会变得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三十五岁,和死掉的耶酥差不多。我们两人萧条异代,相差一千九百七十年,但我知道时间虽隔了这么久,做殉道者的情况却没有变,十字架的造型虽不一样,可是还是一样的钉人。在一个不进步的群体里做先知、做异端,是很少有好下场的。不过,我比他幸运多了,在最后紧要关头,我还可以同美女玩转陀螺。好吧,别谈这些扫人兴的屋子外面的事了,我们还是在屋里玩吧。现在,你有重新转一次的机会,开始吧。"

 我把陀螺递给她,她转了开去。陀螺停的时候,答案出现了"做一半"。

 小葇元奈的摇了头,但在四个答案中,它比"配合做"、"被迫做"都好,所以,小葇虽摇了头,但也出未尝不庆幸的喜悦。

 "什么是一半?这可有得解释哟。《解人颐)书里有一首《半半歌》,整篇哲学都是对半字的礼赞。在看破浮生过半的时候,诗人以歌声礼赞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又礼赞心情半佛半神仙,姓字半藏半显。,一半还之天地,让将一半人间。半思后代与沧田,半想阎罗怎见。最后是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整篇诗境哲学都是礼赞中道的。不过,许多事做到"半,其实也就很可观、很有余味了。山和尚是云崖和尚的大弟子,有人间山和尚说:你肯先师也无?你赞成你老师云崖和尚的话吗?山说:半肯半不肯。人又问:为何不全肯?山说:若全肯,即辜负先师也!所以,学生不必百分之百肯定老师,一半一半,不盲目师从,也就是为生之道。还有把半字哲学用到更玄的境界的。人问金圣叹说,农历初七的月亮只看到一半,那一半那里去了?金圣叹答道:你看到的就是那一半,这一半在那里我不知道。这就是更玄的哲学论辩。现在陀螺转出结果,做一半,你怎么解释呢?"

 "我想,"小葇寻思着。"该是时间减半吧?该是动作减半吧?我不知道。反正做一半一定做起来对我有一半好处才对。哦,我想起来了…"她停下来,不说了。

 "想起什么?"

 "想起做一半的正确解释。可是——"

 "可是怎么?"

 "可是我不好意思讲。我可以在你耳边小声告诉你。"

 "好的,你坐在我腿上,在我耳边讲。"我把她抱坐过来。小葇凑到我耳边,用极小的声音说了。我听不清楚,要她重说一次,她重说了,原来是"做一半的意思是如果做,只进一半"!我听了,笑起来了。

 "同意照你的解释做,"我阴谋的说。"并且,我建议用你在上面的坐姿,这样的话,你在上面,可以控制深度,对不对?"

 对我说来,每一种姿势都有它独特的欣喜,但对她说来,每一种姿势她都胆怯,最令她胆怯的,我发现是她在上面面对我的那种坐姿。其他姿势或在体上接触面多,或在垫上有所倚重,使她感觉有所分担,可是坐姿就太集中了。当那一姿势开始的时候,她被迫要用身体接触集中凸起的暴力,那种庞大、那种雄伟、那种长、那种坚,所有男的表征都集中在那一接触点上,不再怜惜她,要进入她的身体,那种进入,不是进,而是撑进,要把紧的撑开、把窄的撑开、把细的撑开,要边撑开边进入,撑进的暴力是不胜负荷的,在接触点上,她感到她完整的身体被撕裂,她用撕裂的声音表达了这种撕裂,用闪躲冀图躲避这种撕裂。但当暴力的两手从她部自上而下把她住,而集中凸起的暴力由下而上朝她进的时候,任何问躲,都变成更多的可爱和因,反倒使她更狼狈更无奈。所幸因为暴力要享受过程,要慢慢占有眼看就属于它的一切,在这一慢慢享受中,她有了一点息的空间,她知道什么事一定在她身体内发生,她无所逃避,她必须屈从,但情急之下,她央求让她自己做,不要"强暴"她。这种怜悯是可以接受的。

 "可是,我还是怕那种姿势。"小葇紧皱着眉说。

 "我要你详细说出为什么最怕坐姿。"

 "最怕一个人坐在你身上那一种姿势。什么原因,还用说吗?"

 "我知道你为什么怕,让我来形容给你听。那种姿势使你整个的上身没有任何倚靠、任何支援,整个的垂直暴在空气中,感到孤立无援。更可怕的是,又全部在我的视野之下,每当看到我的眼睛,就看到眼睛在欺凌着你,为了急着躲开我的视野,你俯下身来,但我的两臂推起了你,不许贴在我上,而在我推开时,更趁机蹂躏了你的一对小,我伸直两臂,两手各自抚摸了你可爱的小。最最可怕的,是那种姿势使它的蹂躏更为集中在那里,尤其我以突落突起的向上打桩式的深入,使你躲无从躲、防不胜防。除了哀求我和两手遮住我的眼睛,你已全无能力。所以,你最怕那种姿势,对不对?"

 小葇边听边摇手。"别讲了!讲这种事,真难为情。"

 "可是,有一点奇怪的是,那种姿势你在上面,你的两腿跪坐在我身上,那时候,只见你哀求,却从不见你身,你只要抬起身体,自然就滑了。明明姿势对你有利,你在上面,为什么不离呢?"

 小葇羞红了脸。"我不敢让它滑出来,因为它需要我。"

 "你也需要它吧?"

 小葇温柔的瞪我一眼。

 "好了,现在你有陀螺护符了,护符说只做一半,我们就照你解释做好吗?"

 小葇点点头,补了一句。"一定要照我的解释哟。"

 当一切前奏的过程过去后,小葇面临了必须"套住暴力"的阶段,以整个身体,从上向下,套住进而来的暴力,套住庞大、雄伟、长、坚的深入者,但小葇这回却有了决定深度的全权。当她试着"套住暴力"的时候,我不必凭感觉,光从她变化的表情上,就测量到深度了。当她从上缓缓向下,做"套住暴力"的动作时,本该用眼测度,用手帮助抓定、对准的,但小葇显然怕看那一可怕的,也显然避免用手碰到那可怕的,所以直接由上而下,单凭感觉就朝下套去,像是盲目降落的特技表演,每一次误触、每一次相接,都在她脸上反应出好奇与微痛,但整体上,她仍一贯保持着尊严与庄严,像一座体的年轻美丽女神在凌空而降,只不过不是定点着陆,而是定点着落在可怕的上面。现在,由于"做一半"的新款条件,使她在"套住暴力"时增加了深入的测量问题。当我提醒她,提醒她根本不到一半的时候,她不得不用手轻触、测量在外面的长度,以取信于我。可是,当她在上面律动时候,每次送都以"一半"为度,也未尝不困扰了她,使她小心翼翼,减缓了速度。

 在多次默数和欣赏以后,我终于推翻了她的解释,在她每次向下的时候,我身向上,试着更深入一点、更深入一点。一开始她尚放任我,可是,当我突然像最后冲刺的选手,直接全部入的时候,小葇尖叫起来。她急着想离,但是,大迟了,我的两手用力把她的小股朝下,配合长"躯"直入的动作,造成了彻底的两个一半的深入。小葇一边尖叫,一边向我抗议:"你赖皮,陀螺讲好是做一半的,你怎么可以这样?"

 "是一半啊,"我笑着安慰她。"不过指的不是前面一半,而是后面一半。"

 小葇无奈的笑起来,她俯身向下,贴在我前,把脸也贴住我,轻轻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守信。"然后,一任我从下向上对她一次一次"施暴"着;她的尖叫已和缓,她用喉音配合了每一次的入,像声声赞美我的解释取代了她的,因为"半半歌"的哲学不适合那长长的,山和尚的辜负论要从头修正,长长的是整体的哲学,讲一半,就辜负了它。孔夫子说:"吾道一以贯之。"圣人都没说一半、没说"半以贯之"啊。

 当云过去、雨过去,一切都过去了,我拉小葇走向浴室。小葇说:"等一下。"她赤着跑过去,拿起白陀螺,拿起红笔,把"做一半"那一面订个大X字,递给了我。我们相视一笑,携手进了浴室。

 "我忽然想起,我们可以做一种游戏。"小葇忽发奇想。"方法是我用手点在你身上什么地方,你要三秒钟内,就这块地方说句成语、或背句诗、或说段故事给我听。共做十次,若有一次答不出,我就罚你,怎么罚,到时候再说。你敢不敢接受?"

 "为什么不敢?但我十次全都答得出,你得给我奖品才成,这样才公平。"

 "我看看给你什么奖品…"她用右手食指尖,抵住下。"唉,有了,我的奖品就是就是——不罚你,寓奖于不罚之中,这不是很公平吗?"她睁着眼睛,狡猾的说。

 "这是什么逻辑!这是你们漂亮女人的逻辑!"我抗议。

 "好,开始!"她伸过食指来。

 "不行、不行,要先说清楚!"我叫着,躲着。"一定要说清楚你给的是什么奖品,不然不来。"

 "好好好,如果十次你全答出来,我让你自行决定我该怎么给你奖品就是了。"

 "真的?"我兴奋起来。

 "真的。"

 "若是你不守信呢?"

 "不守信你可以罚我呀!"

 "怎么罚?"

 "跟我罚你一样,到时候再说。"

 "这还差不多。"我自言自语。

 "想通了吧?好,开始!"她又伸过食指来。

 "好,开始。"我正襟危坐,看着她的食指。

 她把食指朝上绕了好几圈,嘴里嗡嗡作响。突然问,食指自上而下,直按到我的食指上,停住了。她两眼望着我,忍着笑。

 "食指大动。"我轻松的说。

 "好,很快。"她说。

 她伸过食指,在我每个指头上点了一下。然后,笑着望着我。

 "…敢将十指夸缄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针线,为他人做嫁衣裳。"我背出了秦韬玉的诗。

 她拍着手。"好,很快。"

 她又把手指直指我的心。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梁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李商隐的。"小葇说。

 "这是跟小尼姑谈恋爱的大情人写的。"

 "他诗里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神女、小姑,都指的是小尼姑吗?"小葇问。

 "当然是啦!指的不是尼姑还指谁?"

 "他爱小尼姑吗?"

 "他爱。"

 "你爱吗?"

 "我爱——"我慢的说着,打量着她。她脸色一沈,我又补上一句:"如果你是小尼姑的话。"她满意了,笑了。突然间,她把左手掌心向下,右手指尖成九十度抵住左手掌心,做了篮球教练"暂停"的手势。"我要做小尼姑,你得先做老和尚,现在暂停游戏,给你五分钟,你立刻做首老和尚和小尼姑的诗。这里是纸笔。"她推过纸笔。"你要快写,还要写得比李商隐好。"

 "这个容易,"我说:"说写就写:

 我不再烦恼,

 我要把你怎。

 我手敲木鱼,

 去做老和尚。

 你没有讲话,

 你也没有哭,

 你跟在身后,

 当了小尼姑。"

 "真好!真好,"小葇看了又读了,直拍手。"写得这么好,要气死李商隐了。可惜的是,你的诗不够含蓄。"

 "才含蓄呢。就拿这首诗来论吧,短短四十个字,就含蓄了一个重要的情境,就是女人不可理喻、只会赌气那一面。人家都被你烦得要出家做和尚了,你还不挽救、阻止,反倒一言不发不吵不闹,也跟着剃度了事,这不气人吗?真气人呀!"

 小葇大笑起来。"好嘛,不做尼姑就是了。我才不要做小尼姑,小尼姑只会数念珠、小尼姑只会敲木鱼、只会释牟尼阿弥陀佛,并且,小尼姑没头发——喂,游戏又开始了。"她伸过食指来,左右拨着我的头发,等我答话。

 "你是问没头发那种,还是有头发那种?"

 "没头发那种怎么说?"

 "秃头秃脑。"

 "有头发的呢?"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不错,有没有又秃又有头发的?"

 "有,那就是清朝的小辫儿。清朝做官的戴倒盆式的帽子,留着小辫儿,难看死了。民国以后,居然还有一些老怪物拖着不肯剪,你说多恶心。"

 "这回你该被考倒了,民国以后,老怪物这种小辫儿该怎么说?"

 "我说了,算不算一次?"

 "当然算,你已说对了四次,这是第五次。"

 "好,你记不记得苏东坡的《冬景》诗,末两句是:

 荷尽已无擎雨盖,

 菊残犹有仿霜枝。

 前一句正好指清朝时候的倒盆式帽子,后一句正指的是那条猪尾巴!"

 "哈哈,苏东坡真有先见之明!你这一次说得真好,该算两次。一共你对了六次了。"

 "多谢开恩。"

 "男人留辫子,多难看啊!"

 "可不是,有的中国人最没审美观,以男人留辫子为美、以女人小脚为美,还说文明,这真是王八蛋文明。中国知识分了谈了一千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是却听不到小女孩小脚时硬把骨头折碎、把烂的哭声,你说王八蛋不王八蛋?"

 "这真不可思议!"她感慨的说。

 "还有一种也是中国人干的事:明朝末年张献忠杀人,把女人小脚砍下来,堆成风小山一样高。——"

 小葇突然用小手捣住我的嘴,"快不要说了!"她叫着。"好吓人啊!你别再说了!"她皱着眉,摇着头,请求着。

 "好、好,不说了。怎么,你不愿正视事实?"我故意问她。"人间有许多事实是不能正视的。"她反驳。"难道你不承认?"

 "我承认。"

 "我在外国书报上看过一张漫画,"小葇用手指比了一个方块。"一个大富翁在家里山珍海味的大吃大喝,抬头一看,看到窗外一个穷人在眼巴巴的望着他,他心有不忍了,于是,你猜他怎么着?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了起来。于是他回到桌子旁边,又大吃大喝起来了。这种不正视现实,有时甚至是必要的,孟子叫人君子远庖厨,因为你看到猪牛羊是怎么被屠宰的,你就不忍心吃它们的了。过度的正视现实,人就活不下去了,因为太紧张了。你说是不是?"

 我笑而不答。她急了,"你说呀,"她摇了一下我肩膀。"你说是不是,你说是呀。"她俯身向前,侧过头,看我表情。

 "我说是。"我点了头。

 "是就好。既然你说是,为什么你老是那么犀利,那么对现实不肯逃避?"

 "谁说我不肯逃避了,别忘了我都做了老和尚了。"

 "你就便做了和尚,也是和尚中的异端,像济公一类吧?"

 "声明在先,我可是清洁的济公,那个济公老是脏兮兮的、臭烘烘的,真吃不消。"

 "那没关系,"小葇握拳、伸出拇指向浴室一指。"你有这么干净的浴室设备,保证可洗出个干净的济公。"

 "可是,"我补上一句。"我要一个可爱的人为我洗,我才干净。"

 "不必了,我会请来济公替你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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