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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 政 二
 吕去恶再度欺身而上,正在这时,阴影中忽然走出几个人影,一个极具威严的声音:

 “好了!你们都住手。”

 说话的是一个中年人,衣着高贵素净,脸正气,气度非凡,吕去恶见了那人后,脸色微变,急忙收剑恭身作了一个礼后才道:“大夫!您怎么会来寒舍的?”

 那边的陈甫陡然也惶恐地道:“严大夫!您怎么来了?”

 聂政不知道这中年人是什么身份,但同来的人中有一个美丽的少女使他忘其所以,跑去握着她的手道:“小薇!你怎么来了?咦!你带着丧,莫非老师他老人家…”

 那少女正是他的师抹,他心目中的女神季薇,她穿了一身素布的衣裙,头上结着麻凄然地道:“聂大哥!父亲在一个月前归西了,是酒醉而亡故的…”

 聂政如遭雷击,大声叫道:“什么?老师他…”

 那中年贵人在旁道:“季老丈是严遂生平至友,此次严遂摆脱俗务,原期一访故人,那知反而害了他老人家…”

 聂政目中怒火直厉吼道:“是你害死了老师。”

 季薇连忙道:“聂大哥,这可怪不得严先生,是父亲他老人家一高兴,喝多了酒,才醉死了的,他已经那么大的岁数了,能够有这么痛快的一个归宿…”

 严遂有点黯然地道:“季老丈一生豪放,逞醉一笑而仙游,倒也不负生平,但严遂对此实难辞其咎。”

 聂政这才收回了愤恨的眼光,季薇道:“聂大哥!这位严遂先生字仲子是父亲很器重的一个人,他是韩国的大夫。”

 聂政冷冷地一拱手道:“严大夫。”

 季薇忙又道:“聂大哥!我知道你看不起做官的人,但严先生不同,父亲对他十分推重,爹还请他照顾你呢。”

 聂政道:“老师赏识的人定必不错,但照顾却不必了。”

 季薇道:“可是父亲的丧事,却多亏严先生一手料理。”

 聂政才又拱手道:“那倒是应该谢谢了,只是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呢,我说什么也得为他老人家尽点孝心的。”

 严遂轻叹道:“仲子与季老丈是忘年之,为他尽点心也是应该的,木来是应该通知壮士一声,可是时届暑夏,要通知壮士,往返最快也要七八天,季老丈的遗体可不能等这么久才收殓,所以仲子擅自作主收殓了,草草成服后,就伴同薇姑前来知会壮士,不想赶到府上就遇上了这件事,仲子忙又请贵友陪同赶来了。”

 聂政道:“这件事可怪不得我。”

 严遂神色一正道:“那当然,其中始末,仲子已经听得一位姓费的公子说过了,是敝国的人太胡闹了。”

 说完神情庄肃地道:“陈甫!你还不快把聂大姑送出来,你挟着相府的势力,横行不法居然闹到齐国来了。”

 陈甫迟迟未应,严遂愤然道:“陈甫!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连我的话都不听,别以为你在侠累面前得宠,但你毕竟是个下人,我这大夫照样还可以治你的罪,还有!吕护卫,我知道你是个闻名的剑客,怎么会帮着他胡闹?”

 吕去恶恭身道:“大夫见责极是,卑职不过是得知聂壮士英雄了得,想藉此拉拢他而已并无恶意。”

 严遂怒道:“胡说!聂壮士是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岂会在这种手段被你们笼络,你要为你的主子笼络人才,也得认识一下对象。”

 吕去恶听他如此一说,也将脸沉下来道:“严大夫,虽然吕某的地位不如你尊崇,但有点不同,我是客卿的身份,拿的是韩相爷私人的俸禄,可不受你这大夫的节制。”

 严遂被他这一顶,未免气往上冲,正想厉辞发作,聂政却道:“严先生,这里既非韩邑也不是朝政公事,聂政自己料理得下,无劳先生费心。”

 吕去恶冷笑道:“严大夫,你听见了,这姓聂的未必肯领你的情,我知道你想拉拢他为你所用,这个念头未免打错了主意,我以韩相的赫赫声势都打不动他呢,何况你这个大夫,你在韩城不得志,一味跟相爷过不去,连自己都难以保全,人家也不会-得跟着你去遭殃,而且…”

 严遂气得混身颤,怒声道:“住口,我虽是韩邑的大夫,却是天子所委,在我心目中只有天子,连韩候也是天子之臣,韩傀侠累又是什么东西?”

 吕去恶哈哈大笑道:“严大夫,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却连一点时势都不明白,周室自平王东迁之后,已经是名存实亡了,五霸之后,继而七雄,所谓天子,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何尝有一点实权,你还存着尊王攘夷之心,怎么能得君候的器重呢?今天下,谁有实权谁为尊。”

 严遂大声叱喝道:“胡说,你无君无父,与禽兽何异?”

 季薇上前道:“严先生,跟这种人能讲道理吗,你还是省省精神吧,让我来跟他谈,吕去恶,我限你立刻把聂大姐送出来,否则我下之剑,立取你的首级。”

 吕去恶一笑道:“我听说南山隐土季高是当世有名的剑客,我也奇怪聂政在短短几年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武功,原来是投到季高门下去了,方才领教了一下,却也未见高明,你是季高的女儿,想必较为高明吧。”

 聂政连忙道:“季薇!让我来。”

 季薇道:“聂大哥,我知道你的剑技不会逊于他,只是剑器不及,为什么不把父亲给你的剑带出来呢?”

 聂政道:“我一直遵守着老师的训诫,不敢轻易使用。”

 季薇急了道:“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呀,人家掳劫了大姐来威胁你,你是自卫呀,父亲可没有限制你不要自卫。”

 聂政豪然一笑道:“季薇!你错了,老师授剑的用意是要我用来作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不是与伧夫竖子争胜的,凭他们这几块料,还不配我使用宝剑,你退下来。”

 季薇顿了一顿才道:“聂大哥!你的剑器太差了,怎么跟他们争斗呢?要不你就用我的剑吧。”

 说着解下间的剑递了过去道:“这是雌剑,比你的雄剑要短一半,份量也轻了一半,但锋利过之,雄飞而雌伏,你要用父亲传你的静字诀才能发挥其长。”

 聂政含笑推开道:“连我的剑都不屑使用,更何况是你的剑呢,季薇!你放心吧,我不会输给他的。”

 说完仍然着手中的那柄凡铁,勇猛地冲了过去,吕去恶冷笑一声,挥剑直击,仍是采取先前的战法,想斩断他手中的剑,那知这一次聂政不再闪避,奋力上,当的一声响,两剑触,凡铁不敌利器,豁然而折。

 吕去恶得意之极,摇剑再击,那知聂政将手中的断剑奋力掷出,直奔面前,不闪不躲身受剑。

 吕去恶削断聂政的剑后,以为必可将聂政置于死地的,万没想到聂政会而走险,采取这种同归于尽的战法,双方距离既近,聂政的掷势又急,万般无奈下,他只得半途撤剑自保圈回剑来,砸开那半截残剑。

 就是这刹那间的空隙,聂政的身子如风一般的卷进,单拳直捣,疾逾闪电,吕去恶才看见一个影子,聂政的拳头已击中了他的膛,咚的一声,直打得他飞跌出去,聂政迅速跟进一脚踩住他的剑,一脚踏在他的膛上。

 吕去恶口中出一口鲜血,目光如炬,盯着他的敌人厉声道:“聂政,吕某自负天下无敌,想不到会败在你手中,吕某别无要求,只求你做个好事,让我死在剑下。”

 聂政冷冷地道:“我才不杀你呢,我只要你出人来。”

 吕去恶顿了一顿才道:“那可没办法了,人不在我家。”

 聂政一怔道:“什么,陈甫没把我姐姐带到你这儿来?”

 目光如炬,回头盯着陈甫,这老家伙见吕去恶被制,早已吓得混身直抖,跪下道:“聂壮士,小人该死,小人原不想冒犯令姐的,都是受了薛无同的…”

 聂政厉声道:“我只问你,你把我姐姐送到那儿去了?”

 陈甫颤声道:“令姐确是送到此地来了,吕去恶的意思想先将令姐先送往韩城,作为人质,威迫壮士就范的,那知道被他的家人偷偷的放走了。”

 聂政怒道:“胡说,如果人被放走了,我怎么没碰上?”

 吕去恶道:“没有胡说,放走令姐的是我的舅,他是个很正派的人,不我的作为,悄悄地放走了令姐,自己也跟着跑了,可能是怕我们追赶,才不敢回去,必然是躲到那儿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正在这时,王铁牛也从宅里出来,冲到面前道:“大哥!我抓住了几个女的问了一下,大姐不在里面,被一个叫秦璞的家伙救走了,那家伙是吕去恶的舅。”

 吕去恶道:“秦璞是个很好的青年,不会亏待令姐的,他们一定是躲在那里,最多过一两天就会送她回家的。”

 有了王铁牛的证实,聂政相信这件事不假,可是他找不到聂荣,怎么也不能放心,吕去恶在地下道:“你一定要找我人,我也没办法,你不如杀了我的好,否则你就等两天,令姐再不回家你就唯我是问。”

 聂政怒声道:“等两天你溜回韩城去了,我还去找你不成,见不到我姐姐,我绝不放过你。”

 吕去恶吼了一声道:“聂政,我输在你手下,生杀听便,可是你不能贬低我的人格。”

 严遂忍不住道:“你们这种人还有人格?”

 吕去恶愤然道:“严仲子,你是个做官的人,你们的人格表现在政事是非上,我是个剑士,剑士的人格是表现在个人的尊严上,我在韩相府任职也许是不明是非,但他赏识我,重用我,士为知己者死,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这一点我并不惭愧,但今我折于聂政之手就不会回到韩城去了,这一点聂政或许比你更能了解。”

 对于这番话,聂政倒是颇有知己之感,所以他提起了脚,让吕去恶爬了起来问道:“你的舅在你家里吗?”

 吕去恶道:“不!他是韩邑人,这次是跟我一起探望拙内的,因为陈甫他们来了,谈了一会儿,就发现他不见了,同时令姐也不见了,才判断是他带了逃走的。”

 “何以见得是他带走的呢?”

 吕去恶苦笑道:“陈甫为了防令姐私自逃走,将令姐的手脚都捆上了,结果发现绳索都被割断,令姐不知去向,必然是有人救走的,而我家就是这位舅爷失了踪。”

 聂政道:“那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吕去恶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不过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把令姐带回家去,你不妨先回家去,也许一两天之内,就会有消息,假如再没有,我陪你到韩邑去,找不到,你拿剑把我杀了,我也只好认命。”

 聂政实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发下了一句狠话道:“吕去恶,我就先回去等着,假如三天之内仍无消息,我就唯你们两家是问,那怕你们逃上天去,我也饶不了你们。”

 吕去恶苦笑道:“聂政,什么时候你要杀我,尽管提剑来好了,吕某技不如你,但还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聂政哼了一声,回头昂然而去,到了村口拴马的地方,严仲子与季薇带了一批从人也跟了过来,严仲子道:“壮士放心好了,秦璞家在韩邑,对此人我略有所知,倒是个守义的君子,令姐如果真为他所救,必无差错的。”

 聂政拱拱手道:“多谢严先生。”

 季薇道:“聂大哥,我是来向你报丧的,因为怕路上不便,才请严先生送我来,同时他也很想来看看你。”

 聂政轻叹一声道:“老师仙逝,我这个做弟子的应该到他老人家坟旁结卢守丧一年才是应尽的孝道,我现在却不开身来,老母年迈,乏人侍候,长姐又不知下落…”

 季薇连忙道:“聂大哥,父亲临终前代过,绝不要你拘礼去守丧,而且连我都不要留在南山。”

 聂政微怔道:“你不在南山要到那儿去?”

 季薇脸上一红,严仲子道:“壮士,季高先生临终曾有遗言,将薇姑托交给你,着令她一俟三年丧期服,就下嫁到府上,在这三年中,她就暂居在舍下。”

 聂政愕然道:“要住这么远?”

 严仲子笑道:“齐韩虽为异国,但往返不过几天的路程,实在也不能算远,本来你们都是侠义儿女,现在就住到你家也没关系,但季高先生是个很守礼的人。”

 季薇道:“聂大哥!我到严先生家里去还有一个工作,那也是父亲指示的,严先生与韩傀恶,侠累门下蓄有不少死士,恐将不利于严先生,他这次来是向父亲求救的,父亲自己因为年纪大了,不宜担任这个工作,原想介绍你去的,但也考虑到伯母年事已高,不便为你作主,临死前特别告诉我,要我去为严先生护家。”

 严仲子道:“请薇姑去护家是不敢当,犬子颇喜武事,严某是请她去教授剑法,三年服后,严遂当为故人遣嫁孤女,今天已经很晚了,令堂在家忧心如焚,严某也不便前去打扰,明再登门造访吧。”

 聂政道:“那不敢当,严先生驻驾何处,明…”

 严仲子道:“严某此次入齐系私行,不便招摇,假逆旅栖身,同时为掩形迹,未敢留名,壮士来访不便,还是严某踵访吧,同时薇姑也该前去叩见令堂。”

 聂政实在也心急母亲在家,同时聂荣的下落不明,也许家中已有消息,不敢多作耽搁,匆匆地告辞了。

 飞马回到家中,已是夜深,聂夫人还没有睡,焦急地等着他,见他安然归来忙又问起聂荣的事。

 聂政将经过的情形说了,还怕母亲不放心,极力劝慰,那知聂夫人倒比他看得透,叹了一声道:“只要荣儿不落在坏人手里就行了,那个姓秦的既然敢不畏权势,救出你姐姐,必然是个侠义君子,也许是躲到那里去了,一两天后,他知道消息,一定会把姐姐送回来的,倒是不必耽心了,你还是休息一下吧,明天别卖了,把家里整理一下,好接待那位季姑娘。

 怪不得我几次催你成亲,你都左推右推,原来早就有了知心人了。”

 聂政只有尴尬地苦笑一声,什么话都不便说,王铁牛跟聂政出去找聂荣时,钱二虎一直在家里照应着聂老夫人,两个人都没回家,于是帮着整理了一下。

 第二天清早,聂政家门前来了个三十左右的青年汉子,指名要找聂政,行十分匆促,聂政接见后,还没通名,他却先开口道:“聂兄!小弟秦璞。”

 聂政大喜,连忙拉着他的手道:“秦兄!家姐怎么样了?”

 秦璞似乎还有点畏忌,聂政道:“秦兄!你放心好了,昨夜我已经到过田家口令亲家中并且…”

 秦璞怔然道:“聂兄去过了,有没有跟吕去恶冲突?”

 聂政笑道:“那怎么免得了,但问题都解决了,家姐现在何处?为什么没跟秦兄一起回来?”

 秦璞嗫嚅地道:“令姐还好,只是腿扭伤了,兄弟只得先将她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再来通知聂兄。”

 原来他悄悄地救了聂荣,为了怕人追及,不敢直接回来,只得在田野中窜,聂荣趺了一跤,扭伤了腿,他只好不避嫌疑,背负聂荣,藏在一个山,然后再悄悄地来通知聂政,聂政谢过了他,也把昨夜手的情形说了,秦璞听他居然击败了吕去恶,不十分钦佩地说道:“早知聂兄如此英雄,兄弟昨夜就不必多事了,反而害令姐受苦。”

 聂政连忙道:“这是什么话,吕去恶的剑术不愧高明,兄弟只是胜得侥幸,不管怎么说秦兄的义举仍是令兄弟感激万分,现在就烦秦兄领路,这就去将家姐接回来吧。”

 聂夫人听说女儿有了着落,也是十分高兴,同时听说聂荣受了伤,未免有点着急,秦璞却力保无妨,聂荣只扭伤了脚踝,不能行走,他懂得医道,所以立即背负而行,不使伤势加重,回家后再稍加休养,就会恢复的,还说:“既然聂兄技镇吕去恶,又有严大夫出头,陈甫谅也不敢再作怪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的将聂大姑娘接回来,只是她此刻不良于行,最好是雇一辆车子,再有两个女子扶着她较为妥当,而且我也得带点药去,立刻为之诊治。”

 王铁牛道:“叫我跟二虎的浑家去接大姐好了,疗伤的事,还是麻烦这位秦先生吧,这方面我们都一窍不通。”

 聂政想想也不错,遂请秦璞继续费心,由钱二虎去雇车叫人,则由王铁牛陪着上药铺去买药。

 把他们送走后不久,严遂轻车简从,陪着季薇来了,还带了一份极为隆重的厚礼,聂夫人接待季薇十分亲热,也非常喜欢,并且,感谢他们父女对聂政的成全,也对季高之死,表示由衷的惋惜与哀悼,但对严遂送来的礼物,却坚辞不肯收下,同时疾言厉道:“严先生我们家一向清寒惯了,小儿虽业,尚足温,黄金白璧对我们毫无用处,绫罗丝绸,也不如布帛称身,你还是收回去吧,我就是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叫他为豪门卖命。”

 严遂惶恐地道:“老夫人言重,严遂呈此薄仪,仅是一片敬意,别无用心,老夫人请别误会!”

 聂夫人沉声道:“严先生,如果你无所求于小儿,送这些礼物是侮辱他,我这儿子虽然不成器,却还不是个能为富贵所动的人,如果你对小儿有所求,这份礼又太轻了,黄金有价生命无价,我这儿子不会这么的。”

 严遂惶然失,不知怎么说才好,季薇在旁道:“伯母!您误会了,严先生绝无此意,请您放心。”

 聂夫人一叹道:“孩子!你年纪轻,有很多事是你不懂的,如果他是送你师父这份厚礼还可以说是一片敬意,因为季老先生德高望重,朝野知名,可是政儿才二十多岁,早年还沦落为市井游侠,声名狼藉,那一点配当他的尊敬?政儿又是个一介不轻取的人,受赠则必须回报,像我们这种人家,除了一条命之外,有什么可以报答人家的?”

 季薇也没有话说了,聂夫人又叹道:“有了令尊的遗命,我不便说什么,其实我也不赞成你到他家里去的,好在只有三年,等你服后还是快点到我家来吧,只是我们家清苦得很你过得惯吗?”

 季薇连忙跪了下来道:“伯母!您放心,侄女绝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先父在世之,隐居南山,就是我们父女二人,织,都是侄女一身任之。”

 聂夫人慈祥地拉起她来,道:“好孩子,我知道,政儿能改变气质,完全是季老先生化育之功,你是他的女儿,还错得了吗?严先生,东西请收回去,因为你是季老先生的朋友,小儿授受于季老先生,理应竭忱款待你,以后你如不弃,时常来赐教诲,老身是非常感激的,但如果你再要带这些东西来,老身就不便接待了。”

 严遂一身是汗,避座长揖道:“是!严遂愚昧,多蒙夫人赐诲,严遂汗颜无地,今权宜谢过告辞,改严遂当斋沐肃容,再行登门求教。”

 聂夫人笑了一笑道:“今天因为小女遭故,家中无人中馈,不便留客,改再薄治肴款待先生吧。再者老身尚有一事奉托,如果先生的公务能耽搁一两天,就请多留几天,我想跟薇姑多谈谈。”

 严遂又肃然拱揖道:“严遂遵命,请容退。”

 于是他收起礼物告辞了,季薇却被聂夫人留下,没多久,聂荣也回来了,劫后重逢,道不尽的悲喜。

 陈甫因为怕聂政再找他的麻烦,仓惶回韩去了。

 秦璞则与聂政颇为相投,再者他于医道,被聂政留了下来,一面为聂荣治疗腿伤,一面叙阔。

 吕去恶果然辞去了韩相府的工作,隐居在家,再也不谈剑事,严遂每天必然来拜候一下聂政,青衣微服,连从人都不带一个,每天倒是叨扰了一顿酒饭。

 住了七八天,他终于因为事务羁身,不得不回去,季薇自然得跟着走,秦璞也要走了,大家都有不尽依依之感!

 聂政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了,由于他技慑吕去恶,惊动朝野,登门求访的人很多,多半是负着聘约的使命的,但聂政一概谢绝了,季薇来时带给他一卷秘录,那上面是季高老人一生的技艺华,成为他每天必修的功课。

 过了几个月后,严遂再度微服来访,这次是为了秦璞祈求前来作伐,要求娶聂荣,一度患难相共,他对聂荣的坚毅与温淑大为心折,聂夫人对这年轻人也有好感,虽然遣女远嫁有所不舍,但仍是答应了。

 秦家在韩城也算是殷户,聂政送姐姐去出嫁,未免对自己的菲薄妆奁感到有点不安,谁知到了韩城,严遂早已暗中替他准备了一份厚重的陪嫁礼物,聂政本待不受的,但为了姐姐的风光,他只好厚颜地接受了。

 他也见到了季薇,得知严遂为了上次在田家口的事件,再加上陈甫的挑拨,更为相互不容了,而且由于韩傀的权势张,使严遂的地位更加困难了。

 严遂见到他时,绝口不提这些事,这还是季薇悄悄告诉他的,聂政听了十分难过,也没有向严遂告辞,托季薇留了一张字条给他,上面只疏疏几个字“亲在未敢身许,知己之德先师之命,容图后报。”

 就这样悄悄地回到了齐国,屠沽如故,只是他暗地里用功更为勤勉了。

 一年过后,聂荣归宁,聂夫人见她嫁后容光焕发,也知道她的生活很愉快,夫妇之间极为恩爱,高兴之下,多喝了几杯酒,由聂荣扶着回房去睡,第二天早上,再也唤不醒,年老的人不住兴奋,她已在微笑中大归了。

 料理了母亲的丧事,也摒挡了一切,他带了季高的那柄剑,带了王铁牛与钱二虎两个人藉着送聂荣的理由,到了韩城,把姐姐送到婆家之后,就去拜访严遂。

 到了严府,他奇怪地看见门口也悬着白,好像在举行丧事,不十分奇怪,心想事情会这么巧,自己丧母,严家也死了人,死的是谁呢?严家上面没有老的,严夫人也去世了,两儿俱健,假如是一个不关紧要的人,不至于府外悬素,如此隆重呀!会不会是严遂自己呢?

 怀着腹疑惑,他走到里面,却见严遂一身素白地了出来,聂政迫不及待地问道:

 “严先生!怎么回事?”

 严遂看见他身着素衣,也是一怔道:“壮士已知道了?”

 聂政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糊涂了,问道:“知道什么?”

 严遂目含泪光道:“壮士如果不知道,又怎会着素呢?”

 聂政急急道:“家母前月逝世,因为路途遥隔,不敢惊动,不想府上也有人不幸,到底是谁?”

 严遂呵了一声,握着他的手道:“壮士,你是个非常人,否则我真不敢告诉你,你跟我来吧。”

 牵着他的手,一直来到后堂,聂政看见灵帏前供着季薇的那口雌剑,又看见灵牌上的字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金星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华美的卧室中,严遂、王铁牛、钱二虎都焦灼地站在前。

 他一下子跳起来,握住了严遂的赂臂就叫道:“快告诉我,季薇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死的?”

 王铁牛忙叫道:“大哥!你快放手,你的手重,严先生的胳臂会给你捏出血来了。”

 严遂的素袖上一片殷红鲜血,涔涔渗出,聂政自知失态,连忙放开了手,歉然道:“对不起,严先生。”

 严遂却毫无痛苦地道:“不要紧,这点痛苦此起壮士来不知差到那里去了,旦夕之间,骤失两个亲人…”

 几年来的蹈光隐晦,聂政已经修为有素,刚才虽因一时的打击而昏厥,但很快就懂得此刻必须镇定下来,以免心气浮动而成疾,毁却多年来的一点基础,所以他慢慢地抑止住激动的情绪,移目向严遂问道:“季薇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她是练过武功的人,疾病不侵…”

 严遂目含泪光道:“她是前天死的,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的?怎么可能呢?谁会对她下毒?”

 严遂叹了一声道:“事情要从大前天晚间说起,我在书房致书燕候,叫他妥为准备,因为我风闻韩傀有联魏合谋图燕之举,这几天魏国的使臣络绎于道,经常出入侠累家中,而且侠累定于后在校场检点军伍,这都是有用兵的先兆,为了天下苍生,我实在不忍见战火再起…”

 聂政忍不住问道:“使臣往来,应该是公开的…而且有事也该与韩候相商,到侠累家中去做什么?”

 严遂一叹道:“韩候虽为君候,却已形同傀儡,韩国的大权,整个操纵在侠累一人之手,各地使臣入韩,根本就不登朝门,到侠累家中一谈,就算把问题都解决了。”

 “韩傀如此跋扈,君侯也无动于衷吗?”

 严遂又是一叹道:“我食禄于韩,本来不应该批评君候,但君候实非明君,他还妄想像昔年五公与吴王夫差一样,称霸天下,甚至于还想废周天子自立为王呢,以前还肯听听我的劝告,这几年他整个变了,连面都不让我见了,完全受侠累的摆布,我虽受韩禄,名份上仍为周臣,皇室不振,君道废弛,我也只有尽心而已。”

 聂政道:“这些朝政大事,我所知有限,也无力参予,先生还是谈季薇为人毒毙的事情吧。”

 严遂接道:“这是薇姑致死之因,我必须先说明才能谈得真切,我既知有此阴谋,既无力诤谏韩候,只好通知燕候准备,或能阻止其发展,因为燕为诸候中较强的一个,韩魏联手只能出其不备,轻骑突袭燕都,一举而下,如果事先得信,调集大军严防边界,庶几可免战祸。”

 “这与季薇之死有什么关连呢?”

 “侠累虽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也明白我是极力反对的人,所以预防我会密,必须先灭我之口,大前夜我到书房,竟来了三个蒙面的刺客意图行刺,幸好薇姑在侧,凭她卓越的剑法,将三个刺客都击退了。”

 “那是侠累手下的人吗?”

 “一定是的,除了侠累之外,我从无仇人,就是跟侠累,也没有私怨,只是政见的不合而已,那三个刺客没想到我家中有个女剑客在,行刺不成,悻悻而退,第二天早上,门外来了一个卖花的老妇人,薇姑天喜爱蔷薇…”

 聂政侧然道:“是的!她从小就爱这种花,在她所居的南山,圃中遍植蔷薇,她的名字也是因为此花而取的。”

 严遂继续道:“薇姑平时深居简出,那天听说这老妇人所贩的花篮中,有一株绿色的异种,忍不住出来购买了下来,还亲自拿到园中栽植,结果,就死在花畦之旁。”

 “是这株花上有毒吗?”

 “是的!整株花上都染了剧毒,我事后曾经问过善于治花的匠人,他说绿蔷薇为天下至毒之花,不仅香气可以杀人,被它的毒刺刺破肌肤,更能使全身溃烂。”

 聂政失声道:“季薇死得很惨了?”

 严遂哽咽地道:“是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所以我赶紧收殓了,不敢让壮士知道,预定明天掩埋后,才着人向壮士报知噩耗的,谁知壮士今天就来了。”

 聂政沉思片刻才道:“那么她的棺木还在了?”

 严遂点点头道:“还在,明天是黄道吉,我已经把安葬的事宜准备妥当了,请壮士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

 聂政想了一下,才道:“请打开棺木,让我看她一眼。”

 严遂沉良久,讷讷地道:“壮士不看也罢,看了徒增伤感。”

 聂政冷冷地道:“打开!她是我的子,虽然我们尚未成礼,可是老师已有遗命,这件事已成定局。”

 他的话中,隐然有一股懔然不可侵犯的庄严,使得严遂不敢违抗,只得点头道:“棺木停灵在后堂。”

 聂政起身向灵堂走去,王铁牛与钱二虎都跟着,到了灵堂后边,但见那口桐椁十分华贵雕花精致,是士大夫家中所用的丧葬之具,聂政走上去,也不用工具,双手一掀,将棺盖掀了起来,凝视着其中血迹模糊的一具骷髅,他脸上的筋不住地动,却只默然无语。

 那些人都远远站着,不敢接近,良久后,聂政才道:“铁牛!明天你再去买一口棺椁回来…”

 严遂忙道:“壮士!这口已经很好了,原是我自备身后之用,在韩城恐怕再找不到更佳的了。”

 聂政冷冷地道:“我晓得,正因为太好,不适合她的身份,季薇原是个平民的子。”

 严遂道:“薇姑因我而死,我应该为她的丧事稍尽点心。”

 聂政沉声道:“先生的盛意,聂政心领了,聂政虽然贫穷,但殡葬子的能力还有,不敢劳烦先生。”

 听他这么一说,严遂倒是不便多说了,聂政又道:“铁牛、二虎,你们买好棺椁后,替季薇收殓一下,然后送到齐地,去葬在我母亲的旁边。”

 王铁牛连忙道:“大哥!你不亲自送去吗?”

 聂政叹了一声道:“照理说,我应该亲自送她去安葬的,但我目前分不开身,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待理,你们两人把季薇的事情料理妥当后,再来找严先生,请他替你们谋个出身,你们都不是做官的材料,但也跟我学过几天武功,谋个军职尚可胜任,不然的话,请严先生资助你们一笔钱,做个小生意也行。”

 严遂忙道:“这个不劳吩咐,严某当得尽力。”

 聂政淡淡地道:“严先生,季薇虽未过门,但她已是我的子,也是他们的大嫂,你照顾我这两个兄弟,是季薇卖命的代价,所以我也不必向你道谢了。”

 严遂不清他话中之意何所指,只得道:“壮士言重了。”

 聂政举手一挥道:“你们开始办事去吧,记住!每一文钱都要用我自己的,不够的话,你们先垫上,我家里的房子与使用家具,都给你们作抵偿。”

 王铁牛忙接口道:“大哥说什么话,做兄弟的是应该的。”

 聂政苦笑一声道:“我这个大哥可真惭愧,一年多来劳累你们,我无法补偿,幸好你们大嫂卖了一条命…”

 王铁牛见他言语失常,还以为他刺过深,不敢再说什么,连忙招呼钱二虎告辞出门购买棺椁去了。

 聂政仍然守着棺旁,严遂道:“壮士请到前面歇息吧!”

 聂政摇摇头道:“不了,我在这儿陪她一下,以后也许没有机会了,先生有事尽管请便吧。”

 严遂此时不敢多跟他多说什么,正待悄然退下,聂政忽又道:“先生,我还有一事请问那卖花的老妇人…”

 严遂道:“我事后严加追询过,却都不知此妇为谁,只是我问过那花匠,他说绿蔷薇极为稀罕,只有韩傀家中的花圃里植有此物,用以合毒鸩杀异己。”

 聂政嗯了一声,忽又道:“侠累权倾君候,要对付先生易如反掌,为什么要用暗杀的手段呢?”

 严遂一叹道:“严遂是天子所委,韩傀虽然衔恨我,却不便公然排挤我,否则其不臣之心立昭,大家都会对他的行动注意了,再者各国诸候的卿相大夫,多半都为我的同窗好友,只要我不犯什么过错,他也不敢公然对付我。”

 聂政又点点头道:“我想不透他为什么要害死吾季薇。”

 严遂叹道:“那多半是陈甫的献策,那三个刺客锻羽而归,说起败于一个女子之手,他就猜到是薇姑,大概是怕我们利用薇姑去行刺他,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了。”

 聂政目中神光突道:“先生有这个意思吗?”

 严遂顿了一顿,才道:“没有!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

 “难道先生不想扑杀此獠,为天下除害?”

 严遂一叹道:“仲子有此心久矣,但不敢付诸行动,因为韩傀防戒很严,身边高手如云。

 自从吕去恶辞职后,他又重金聘得几个名剑手为侍卫,出入与从,仲子自己既无此能力,也不能叫别的人前去送死。”

 聂政点点头,不再说话了,严遂又站了一会,见聂政抚棺沉思,像是沉湎在往事中,才悄悄地退下。

 第二天,王铁牛与钱二虎买了一口普通的棺椁,将季薇收殓了,聂政送出城外,严遂则在城外的长亭上设了路祭,还出动了府中的乐伎,各着素衣,鼓瑟吹笙,奏起哀亡之曲,以示隆重,聂政叫王钱两人运灵启程后,却请严遂将乐伎留下,就着路祭的酒肴,在亭上吃喝起来,同时道:“严先生,你叫她们把刚才的曲子再奏一遍。”

 严遂一怔道:“那是送死致哀之曲。”

 聂政哈哈一笑道:“有什么关系,也送我一送不是很好么?”

 严遂愕然道:“那是专为死者所用的丧乐。”

 聂政淡淡地道:“哀莫大于心死,季薇死了,我的心也跟着去了,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与死何异,严先生,这是我向你最后的一个要求,今后不会再求你什么了。”

 严遂多少能摸透一点他的意思了,连忙道:“壮士…”

 聂政头一摇道:“什么都别说,聂政生来就是这付生,凡事都由自己作主,从不听人驱使,也不为人做什么,你也别对我要求什么,我也不欠你什么,本来家姐出嫁,蒙你厚赐妆奁,我一直耿耿于怀,但是季薇一死,大概可以抵过了,你认为不足,就照顾我那两个兄弟一下,今一别,你是你,我是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严遂不默然,只得照他的要求,吩咐乐伎们奏曲,那些乐伎虽然惊讶,但严遂治家极严,她们都是下人,不敢有何违抗,依命而行,在哀伤的乐曲中,严遂见聂政大口的喝酒,想到他可能的作为,以及所表现的冷静与豪情,不悲从中来,泪水盈了眼眶,等他惘中惊觉时,乐曲已终,眼前也失去了聂政的影子。

 第二天,大军齐集校场,准备接受校阅,那些将领们心中都觉得很纳闷,平白无故,举行这一次校检的目的何在呢,而且听说君候与相父韩傀要亲临点校,这是从所未有的事,那必然是一次非常的举动。

 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隆重的点校了,较为年轻的军士都感到新奇,校场里鲜明的甲胄灿烂辉煌的战戈,以及五采缤纷的旌旗,隆隆的战鼓,都使他们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们的心,都随着那战鼓的节奏跳跃着,他们的血,为奔放扬的悲壮豪情沸腾着。

 突然一声号角鸣自高高的将坛,司号的号手据高了望,看见了君候的行列,奏起了致敬的号音。

 由长长的牛角管中发出那呜呜的声音,别具一种庄严的意味,军士们立刻整肃行列,高举长戈,发声呐喊,他们的君候莅临,于是在一列衣采鲜明的御林军前导下,款款地走来了两骑骏马,左边是个瘦弱的中年人,四十来岁年纪,虽然穿着盔甲,却仍然显得萎靡不振。

 这就是他们的君候韩哀候,禀承了先人的荫泽,而取得了显赫的地位,但天的懦弱与沉湎声的结果,使他的外表看起来毫无慑人的威仪,使多多少少在他辖下的军卒对他感到相当的失望。

 但右边马上的那个人就不同了,正当壮年,五十多岁的年纪,身躯略见臃肿,但仍具有人的威仪,炯炯有神的眼睛,黑而壮茂的短虬绕腮颊,表现出君临天下的气度,这个人是韩候的季父,韩国的丞相,名傀字侠累的家伙,才是韩国真正的主宰。

 他在马上顾盼自雄,一身辉银的皑甲,上跨着长剑,一面举手向致敬的军士们答礼,一面还指指点点,向身旁的哀候解释着什么,意气飞扬,黑胖的脸上掩不住他心中的喜悦,因为一个伟大的计划要开始了,他的英雄岁月也要开始了,名义上,荣耀是属于哀候的,但无论是校场中的将领军卒,甚至于他自己,都明白这是他的日子。

 担任护卫的御林军已经到达将坛之下,分两列肃立,将坛上并排了两张披皮的座椅,脚下也是虎皮,一直延伸到八层阶级的台下,韩傀与哀候仍然骑在马上,他们身后的四名剑土都手执剑柄,站到各自的位置,然后才有一名中年的剑士恭身请驾道:“请君候登台校阅。”

 韩候似乎已经不胜疲惫了,皱皱眉道:“寡人不谙军旅事务,还是请相父登台一校,寡人想回去了。”

 韩傀笑了一笑,近乎迫胁地道:“这怎么可以呢,儿郎们都等着瞻仰君候的威仪呢,下来吧,要不了多久。”

 韩候下了马,韩傀跟着下来,看上去是在搀扶,实际上却是推送似的,握着韩候的胳臂往台上走去。

 校场的中心,也是将坛的两侧,竖着两可盈抱,高达十数丈的木柱,那是悬挂大纛的旗杆,在七八丈处,有一座四方的刁斗,是供司旗者容身的地方。

 这两面大旗,一面是哀候的,一面是韩傀,号鼓雷鸣,韩傀一面走,一面回头望着旗杆等待着代表自己权威的大纛缓绶上升,可是属于哀候的旗已升起一半了,他的那一面还不见影子,韩傀有点不高兴了。

 就站在阶梯的一半停住了脚,沉声道:“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的旗还不升起来,祁武!

 你上去看看。”

 祁武就是那个请他们登台的中年剑士,也是韩傀重金礼聘前来,补吕去恶之缺的贴身护卫。

 他为了炫示武功,再者这也是韩傀的意思要他表演一下,让属下健儿知道丞相身边有着一个绝顶的高手。

 所以祁武恭身应了一声,就在地上双足一蹬,轻飘飘地直登旗斗,可是藏身在旗斗中的聂政却掩不住身形。从昨夜开始,他就悄悄地躲在旗斗里,又悄悄地杀死了那名司旗的军卒等候一个最佳的时机,想一举刺杀那暴不仁的独夫,为天下人除害,也为他的季薇雪仇。

 昨夜,他也曾悄悄地进入韩傀的府第,却因为那儿防备太严密了,韩傀又不知道栖息在那一所屋中,他怕打草惊蛇,不敢造次,又悄悄地离开,等待着今天的机会。

 由于校场是不准民众进入的,谁也没想到他会在里面。

 所以一直没有人发觉他藏身在刁斗中,只是他不谙军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升旗,以至出了破绽。

 祁武上了刁斗,聂政将心一横,暴起发难,首先将韩傀的那面大旗往祁武头上一蒙,祁武万没防到刁斗中会有人对付他,脚才踏上斗缘,头上蒙来一面大旗,立身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跟着,聂政将早就准备好的白布袋子往头上一套,遮掩起面目,只留下一对眼睁,一身素衣,手里分执雌雄长短两支宝剑,厉吼一声:“韩傀!匹夫,纳下首级来。”

 叫声中,他如同一只白色的燕子,由刁斗上凌空跃出,飞越二十多丈,迳向阶梯上的韩隗去。

 韩傀毕竟是一代雄,当祁武被人从刁斗上摔下来,他已有了警觉,只是没料到刺客会具有这等身手,再加他身形臃肿,行动不便,聂政的来势又急,万分无奈下,他把身旁的哀候庄前一推,自己却往下一坐。

 聂政狙击的对象是韩傀,而且知道在这等情况下,只有一击之机,看得很准,拚将全力付诸长剑一挥。

 但是也没想到韩傀会拿哀候来作招架的,身在空中,势注剑上,再也无法撒开了,呛当声中,血光四溅,他锋利的宝剑斩断了哀候的金甲,将哀候挥成两截,等他定住身形,韩傀已从阶梯上滚了下来,同时他那四名护卫的剑土也各自拉出长剑,将韩傀保护在中间。

 韩傀在人的扶持下站了起来,手指聂政叫道:“汉子!你是什么人,受了谁的指使,竟敢行刺君候?”

 聂政见最好的一个机会已经失去了,他知道此刻必须冷静,尤其不能开口,以免为人听出他的声音,进而推测到他的身份,更因为他刚才失手杀了哀候,按照律令,不仅要受凌迟之刑,而且还要株连九族。

 他是齐国人,当然可以不受连累,可是他的姐姐下嫁在韩,却摆不了牵连,无论如何他不能连累到姐姐,所以聂政只是目光炯炯盯视着韩傀一言不发。

 韩傀连问了几声得不到答覆,也知道像这类刺客敢以身犯险,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了,多问是没有用的,将手一挥道:“抓他下来,看看他是什么人,然后再追究主使者。”

 四名剑士中,有两名仍然护卫着韩傀,两名则执剑向聂政近,同时那些军卒们也采取了合围阵势,强弓劲矢,都对准在聂政身上,聂政忖度一下情势,知道要身是很不容易了,那些弓弩围攻之下,只有死路一条,唯一的办法是不离开韩傀太远,使那些弓箭手投鼠忌器或许还有一线希望,这希望不是逃生,而是与韩傀同归于尽。

 所以他稳住身形,等那两名剑士渐渐近时,纵身急跃,再度凌空扑向韩傀,但这次没那么如意了,韩傀本身也颇谙击技,下的长剑已拔了出来,另外两名剑士更有了防备,聂政只扑近韩傀身前半丈的地方,已被他们围住了,先前两名去攻击聂政的剑士也回头参战。

 这四个人都是名震一时的好手,剑法凌厉,将聂政包围起来,狠命地厮杀着,聂政以一敌四,虽然尚可应付,但最使他着急的是在刁斗跌下来的祁武,只受了一点轻伤,仗剑过来翼护着韩傀道:“相王!这刺客由他们应付好了,卑职保护相王,先离此险地。”

 韩傀看了一下,觉得刺客已在包围中作困兽之斗,哀候已死,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握了韩国的大权,尤其是此刻当着千万军卒,正是他表现英雄气魄的时候,岂肯放弃一个扬威天下的机会,因此哈哈大笑道:“祁武!本相坐是贪生畏死之徒,我一定要坐镇在此,手刃此刺客,为君候雪仇,你不必多说,陪我在这儿看着好了。”

 祁武不敢多说了,因为他心中在纳闷着,这个刺客会不会是韩傀自己所主使出来刺杀哀候的呢?韩傀的野心他是很清楚的,韩傀虽然已权重君候,但名义仍然是哀候的相臣,他一直引以为憾的,那么韩傀自己派出这名刺客也很可能的,设若如此的话,韩傀当然不会有危险的,当然这种事是不能公开承认的,也不能详细询诘的,因此祁武只好在一边默默地随他看着。

 聂政是抱着有死无生的决心,越杀越勇,四名剑客中,已有一名负伤,祁武看看不对了忍不住低声道:“相王,卑职有句话想请示一下,这个刺客相王认不认识?”

 韩傀顿了一顿才问道:“你何以有这种想法?”

 祁武嗫嚅地道:“卑职以为相王…”

 底下的话他不敢说出口,但韩傀已经明白了,笑笑道:“虽然我有过这个意思,但还没有付诸实施,杀一庸君易,掩人之口难,我不敢轻举妄动,今之事,实乃天助我也,所以我一定要生擒此人,昭告天下。”

 祁武脸色微变道:“那相王还是远离一点的好,此人神勇非凡,且具必死之心,卑职察其来意,似乎狙杀的对象乃为相王,君候已死,相王大事定矣,宜以此身为重。”

 韩傀听了这话,再见到四名剑士中,已有一人为刺客所杀,心中也有点害怕,遂点点头慢慢的向后移动。

 聂政人在战斗,精神却一直在注意着韩傀,见他要离开了,那里肯放他走呢,长剑急挥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斗的三个人中又劈倒了一人,急冲了过来,可是祁武已有了准备,面一剑急刺,聂政急着追韩傀,没有注意到这一剑,剑由前刺进,透过后背,可是他横定了心,咬牙不顾,挥剑反削,将祁武一挥两段。

 余下的两名剑客也急迫而上,一个人在聂政的肩上又砍了一剑,聂政如同未觉,仍然奋勇急扑。

 韩傀回头看见祁武被杀,聂政身受重伤,仍然浴血奋战,不觉心摇胆落,忙叫道:“快拉我的马来。”

 随从的军卫忙把他的马牵来,韩傀匆匆上马,那些御林军已经把聂政围攻了起来,聂政眼看巨仇即将走,愤急加长短两支剑挥动如风,冲开一条血路,狠命追杀过去,对面的长戈都视如未见。

 于是,但听得惨呼之声不绝,他身过之处,断头残肢,血水横飞,虽然他自己身上又添了十几处伤,但在他剑下丧生的也有四五十众,像一条疯虎冲入了羊群,面对着这么一个勇士,那些围攻的人胆寒了,连那两名身手超凡的剑土也都不敢过于近他去杀斗了。

 不过韩傀经此一阻,已乘马逃出了三十多丈,中间还隔着密密的人墙,看来要杀死他是不可能了。

 聂政悲愤填,发出了霹雳如雷似的一声哀吼:“韩傀!”

 这一吼有惊天动地之威,韩傀的那匹战马,虽然久经训练,也不为之一惊,前蹄扬起嘶的一声,差一点将韩傀摔了下来,韩傀也吓破了胆,等马蹄落地,他用剑在马上一戳,只想催马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那知这一剑下手重了一点,战马负痛忘,将头一低,后蹄猛扬,一弓一抛,将韩傀直抛离鞍。

 聂政发过那一吼后,情绪已稳定了下来,看见这个机会,心中默祷着:“薇!你泉下有知,请显灵保佑我这一击!宝剑啊,宝剑!你如真的通灵,请为我杀此恶獠。”

 祷毕将右手的雄剑奋力掷而出,疾若飘风势如虹,韩傀的身子还没有落到地上,青虹已至,寒光过处,随着韩傀的斗大头颅,一起堕落卸下。

 此人一代巨,终于被杀死了,千万对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千万个人,居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聂政快意歼仇后,骤觉一阵空虚,身上的创痛虽无感觉,但他的血已快干了,一种从所未有的衰弱之感,开始侵袭着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软软地坐了下来。

 虽然如此,但包围在他四周的韩军却没一个敢近的,聂政移目四望,但见遍地残尸,心中又是一痛,这些人不是他愿意杀死的,他狙杀的对象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韩傀侠累,但这些人竟无辜的死在他剑下了。

 空的脑海中一下子涌起了许多的人,许多的事,但他来不及一一整理追忆了,他知道必须趁最后一口气在的时候,完成最后的一件事,彻底的毁了他自己。

 举起左手的短剑,先在脸上划了几划,脑中只浮起一个影子,含笑的季薇,站在是蔷薇的园中在向他招手,突然他又一震,才发现地的蔷薇都是鲜血,被他杀死的人所的血季薇的影子换成了他的姐姐聂荣,一身是血,跪在市场的闹集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着。

 他知道必须赶快行事了,不留一句话,不留一点痕迹,否则聂荣凌迟的惨状就会变成事实。

 于是他举起剑挥进自己的腹中,用力一拉,肠子都了出来,地,可是并没有多少的血。

 他再度举剑,划向自己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也不知有多少道,更不知有多深。

 一直到他颓然倒地很久,才有人敢慢慢地接近他,慢慢地拉掉他头上破碎的布套,已经看不出像个人样了,只有在那张坚毅的嘴中,可以看到一个最后的微笑。

 在千军齐集的校场上,一个刺客居然击杀了韩国的君候与丞相,杀死了几十名健卒与三名剑手,这个刺客太惊世骇俗了,这件事太轰动了,可是刺客最后毁了自己的面容,竟不知道是谁,自然也无从追究起。

 当局在震惊之下,将刺客的尸体暴在校场中,通令全国,凡是有人能识得刺客身份者悬赏千金。

 赏格悬了三,仍是没人去认尸,就在第三天的黄昏,一个身缟素的妇人,来到刺客的尸旁,由篮中取出了酒,开始跪下祭哀哀地哭了起来。

 好奇的市民围拢来了,终于有人问道:“大嫂!这个死者你认识吗?他究竟是谁?”

 那妇人抹抹眼泪,立起道:“当然认识,他是齐国轵深的井里平民聂政,也是我弟弟。

 他刺杀韩傀,一半是为了私怨,一半也是为了公义,韩傀的所做所为,相信大家都清清楚楚的…”

 虽然想杀韩傀的人很多,但大家听了她的话,反而远远地躲开了,那妇人却继续朗声地道:“我的弟弟做了这么一件永垂不朽的伟举,却不敢留下姓名,只是为了怕连累到我,可是,我能为了自己使我弟弟的侠举永远埋没吗?我来的时候,已经预服了毒,所以不必再受什么牵连,我只想藉各位的口,告知天下的人,杀韩傀者,是我聂荣的弟弟聂政,是轵深井里的一个豪侠。”

 说完了这些话,她的身子慢慢地倒了下来,口角出了黑色的血,俯伏在聂政的身上,姐弟两人唯一相同的,就是口角那一丝微笑,一丝舍生取义后欣然瞑目的微笑。

 刺客之谜,因聂荣的揭而喧扬于天下,聂政死了,聂荣也死了,这两个名字都一直留在人们的心中。

 聂荣的丈夫秦璞,早已在聂荣死前,避祸到齐地去投靠他的姐丈吕去恶,而且过了没多久,韩傀的总管陈甫失势而回到齐国故里后,被人在黑夜间杀死了,连他的儿子陈沣也一并遭难,有人说是吕去恶所为,也有人说是聂政的旧伙伴所为,但因为没证据,何况陈甫的素行向为齐人所不齿,齐国的人以聂政为荣,自然也无人再去追究,这是聂政死后的余波,很快就被人忘记了,只有聂政这两个字,却永远地挂在人们的口上,印在人们的心里。

 后记:

 聂政是历史上最壮烈的一个刺客,但关于他的事迹,却只有太史公司马迁的刺客列传上,短短的两三千个字,略地代了一下重要人名与故事。笔者为了使后人加深其印象,追思其豪情,才以小说的笔法改写了一下,有许多人是增添的,有许多细节也是凭想像而增饰的,甚至于连情节也更动了,如史记所叙聂政刺韩傀是在相府中,但后人追考的结果聂政刺韩傀兼及哀候,则是在相府之说又不可能了,所以笔者将行刺的地点移到了校场中。

 本文所阐扬的是聂政的任侠精神与壮烈勇武的事迹,并不准备作为史迹的考究,何况太史公的史记所叙本篇,考证起来也许有谬误与存疑之处,想到这一点,读者对几千年后的笔者,也不能作太多的苛求了。作者谨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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