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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 诸 一
 楚国的名将伍子胥避难来到吴国,他的含着悲愤,因为他们伍家在楚国世代为将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那昏庸的楚平王竟听信了佞臣的谗言,畏忌伍氏一族的军权太大,将有篡位之举,秘密地擒杀了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还行文全国,捕杀这伍氏门中的漏网的人员伍员(子胥)

 伍子胥仗着他天赋的神勇,夜闯五关,连斩六将,终于逃出了罗网,幸得在最后夜渡昭关时,由于心中的悲愤,境遇的险恶,以及情绪的烦躁,竟在一夜之间,把他那乌黑而修美的长髯煎熬成了灰白色。

 一个人会苍老的,黑的胡须也会变白的,但一夜之间,使得一个魁伟的壮年人变成灰须的龙钟老者,这是没有人相信的,连伍子胥自己也不相信,所以他冒着被擒杀的危险,拖着疲累的步伐,杂在人群中,手按着剑,准备在入城时作最后一度挣扎时,守城的士卒居然放过了他。

 起初他还以为是在作梦,他伍子胥是楚国的名人,家世显赫,三十及壮而拜将,几乎无人不识,也就因为这一点自尊的骄傲,使他不愿接受家将的恳谏而易容出亡。

 他伍子胥是楚国的上将军,上将军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宁愿死也不愿作有辱于尊严的事。

 所以他虽然经过一夜的鏖战,驰骋数百里,勇闯五关,疲惫得不能再战时,仍然想维持他上将军的尊严。

 来到昭关前,平王已经将他的形貌通告全国,他也看见了在关门贴着的告示,一方悬挂的竹简上历历分明,刻着:“逃犯伍员,长身美髯,杀无赦。”

 这些字像剑一般地刺着他的心,世代忠良换得的只有这些,连他上将军的职衔都剥夺了变成了“逃犯”两字!

 他也记得在逃离楚都时,面对着包围他的军马,曾经傲然地切齿数出平王的不仁不义,发誓必杀平王,灭楚以雪此仇,然后冲开重重的包围,杀出一条血路而出亡。

 这些英雄的事迹使他的大名震撼天下,然而在此刻,他却有一种屈辱的悲哀,昭关的守卒居然也不认得他了。

 他清楚地记得在关前,手持长戈的兵士叫入城的百姓排成一长列,一个个地检视,就是为了要捉拿他。

 他不惧一死,夜闯数关的豪迹还没有来得及传到此地,所以门还没有十分森严,他希望能接近一点,在绝望中争取希望,再冲过这一关,所以他才屈辱地杂在人群中慢慢移动,一直到关门前,他的手按着剑,中的热血沸腾着,准备接受最后一次的冲杀了,他知道得很清楚经过一夜的血战后,勇斩数将,屠人近百,他的剑锋已钝,身心皆疲,实在没有能力再作一次血战了,他只是为着自己尊严,不愿就掳而想死在锋镝之下而已。

 所以轮到他受检时,他的脚步走得很慢,虽然瞪大了眼睛,却已布了血丝,而他的脚步也实在提不起来了,那知守城的兵士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喝道:“老头子快点过去,别碍着人家的路。”

 伍子胥怔住了,三十多岁的壮年不算老,盖世的伍子胥更不会老,怎么被人叫做老头子呢?

 可是排在他后面等着进城的人们却不耐烦了,连挤带推地把他送过了昭关,出了昭关后他坐在河边歇足,掬水止渴时,才发现了自己的老态,他的胡子白了。

 英雄是不许白头的,这一刹那间,他几乎想拔剑自刎,但立刻又止住了这个念头,为什么他会在一夜之间苍老了呢?莫非是天意助他逃过这一劫,而要他留此有用之身来创造一番轰动的事业吗?

 “我不能死,家恨不允许我死,英雄烈士该死在疆场上,而不是这没没无闻的河边,该死在敌人的剑下,而不是用自己的手来结束生命,我要活下去,为未来而活下去。”

 就这样地来到了吴国,吴与楚接壤而得天险之利,不怕列强的侵略,有鱼米之丰而不虞匮乏,是一个培养复仇种子最好的地方,他以为在这儿会得到重用的。

 但是他失望了,在这儿,居然没有人相信他是伍员,是力闯五关,手刃六将的楚国名将,自然也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器重,一切都是为了他的胡子,没有人相信他会在一夜之间,有这么大的改变,失望之后,继之以消沉。

 他干脆放弃了吴员的本名,吹箫市上,以吴市吹箫人自居,但是他的心是进的,所以他佯狂使酒,动不动就要跟人打架拚命,使得市人都目他为怪人,远远地躲着他。

 这一天他又烦了,在酒楼上饮得半醺,取出他那支随身携带的竹箫,旁若无人地吹奏起来,他的箫也是的,充了金戈铁马杀伐的锐气,使听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可是,今天他却自己皱起了眉头,因为他的箫音老是被一阵柔和的琴音盖了下去,那声音是柔柔的,像一个美人的手在抚着他,使他愤的杀气始终提不起来。

 伍子胥忍不住搁下了箫,把酒保找来问道:“谁在抚琴?”

 酒保们都怕了这位大怪人,虽然他每次的赏赐很丰厚,也经常使子揍人,但被问了不敢不答,嗫嚅地道:“是东楼的燕娘,她不但是吴国的名琴手,也是吴国的第一美人,是吴市最红的名伎。”

 伍子胥当的一声,掷出了一块金箔道:“管她是什么,把这个拿去给她,叫她立刻停止弹奏!”

 酒保看着金子,出了贪婪的眼色,但立刻又被失望所掩盖了,嗫嗫地道:“在平时是可以的,但今天小人却不敢,因为今天是专诸在召宴燕娘奏琴…”

 伍子胥哼了一声道:“专诸又怎样?”

 酒保苦笑道:“专诸是名剑客,他会杀人的。”

 伍子胥怒道:“他会杀人,我就不会杀人吗?去告诉他们,立刻停止奏琴,否则我把他们一起杀了。”

 酒保还想开口,但伍子胥目中出的怒光,使他噤然住了口,何况他看见了伍子胥的间也悬着剑,连忙拿起金子,缩着脖子走了,片刻后,隔楼的琴音停止了,伍子胥的脸上才浮起笑意,喝了一大杯酒,取起箫,正准备吹奏时,忽然眼前青光一闪,那支箫断成两截了。

 伍子胥很沉稳地坐在椅子上,冷冷地抬起头,才看见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刚将剑归鞘。

 这个年轻人的身手是可佩的,他能来到自己身边,拔剑断箫,还剑入鞘,毫无声息,足证他在剑术上的造诣很深,但伍子胥却很沉稳地道:“想必阁下就是专诸了。”

 专诸傲然一笑道:“不错,听说你为了燕娘的琴音了你吹箫,才叫人去阻止的,现在你的箫已不能吹了,该让我回去听燕娘继续抚琴了吧。”

 说完转身就走,伍子胥也站了起来,漠然地跟在他身后,见他将要转往东楼时,才浅浅地道:“等一下,找个清静无人的地方,我们还有点事要解决。”

 专诸一笑道:“你可是要我赔你的竹箫,那可办不到,很多人都讨厌你的箫声,我也不想再听到它。”

 伍子胥傲然道:“吹箫倒是小事,我想教训你一个剑手应有的气度,那就是不该轻易拔剑,在对方没有出剑之前,不要用剑去削任何东西,除非是对方的人头,像你刚才只削断了我的箫,那是十分危险的,很可能因此一着之误,就会失去你的首级,因为我也是个佩剑的人。”

 专诸哈哈大笑道:“我在成为剑手之前,早已记这些诫条了,但这是用来对付剑手的呀。”

 伍子胥哈哈地道:“你以为我不是剑手吗?”

 专诸鄙夷地道:“不是每一个佩了剑的人,都可以成为剑手的,剑手的身份也不是佩了剑就得到的。”

 伍子胥道:“那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剑手呢?”

 专诸笑道:“要懂得用剑,要有警觉,我在你身旁拔出了剑,你居然毫无知觉,可是你还差得远呢?”

 伍子胥哈哈大笑道:“原来只是这些条件,那是你自己太差了,你说的修为只是一个庸俗的剑手资格,充其量只能做一个刺客的低级剑手,而剑道的最高境界是万人敌…”

 专诸神色微动了道:“怎么样才能算是万人敌呢?愿闻其详。”

 伍子胥微微一笑道:“告诉你也没有用,因为这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培养,两者不可缺少,而培养之道尤难,你必须出生在一个贵族之家,从小就培养起气势雄壮的襟,就算你具有天赋,现在开始也太迟了。”

 专诸哼了一声道:“我学剑近二十年,倒是初听此论。”

 伍手胥笑道:“你听不到的,因为教你剑法的人就是一个庸材,你生活的环境,也只能成为一个庸材。”

 专诸冷笑道:“那么,你自认是个万人敌的剑手了?”

 伍子胥道:“我自问能敌万人,却不认为是剑手,因为剑道高到敌万人的境界就不是剑手了。”

 专诸脸现怒道:“我本来不想跟你一般见识的,因为杀了你这狂夫并不英雄,但听你这一说,我倒想领教一下。”

 伍子胥也一笑道:“我也不想拿你一试剑锋的,但到了吴地后,我连个拔剑的对象都找不到,手脚都僵了,勉强用你作为对象来活动一下筋骨,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

 专诸怒道:“到大街上去,我要当众教训你。”

 伍子胥夷然一笑道:“那我就没兴趣,真正懂得使剑的人,绝不会做这种幼稚无聊的事。

 我的剑乃以申志,非为博名,我不屑成为一个在市井逞能的匹夫。”

 专诸脸上一红,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了教训,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教训是对的,这个看起来衰迈的老人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威严,而这种威严却是别人所没有的。

 顿了一顿他才道:“你,到后院去,那边没人。”

 伍子胥道:“这些人不会跟去看热闹吗?”

 专诸傲然道:“谅他们不敢,当我说没人,就是除了我们两个人外,不会有第三个活人。

 除非你把死人也算在内了,我想没人会拚着命去看热闹的,何况拚了命也看不到什么了。”

 他的目光炯炯,语四座,果然那些酒客与酒保们都俯下了头噤声无语,没一个敢有所表示的。

 伍子胥满意了,一笑道:“那就走吧。”

 两个人来到后院果然寂静无人,伍子胥拔出了剑,专诸又是一怔道:“你这柄剑杀过不少人吧?”

 伍子胥一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上面有不少碧斑痕,那是杀人后血迹不及擦拭而淤积的,这证明你一定用它杀过很多人。”

 伍子胥笑道:“你很有眼光,说得也很对,我已经磨砺过很多次了,否则这剑上会看不见本来的颜色。”

 专诸一怔道:“你在哪里杀这么多人的?”

 伍子胥道:“当然是在战场,别的地方允许你杀这么多人吗?万人敌的剑法,必须在疆场上练成的,在那个地方,你必须一剑杀死一个人或很多人,否则就没有机会活着离开了,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同情你,不是杀人就是被杀,而唯有杀人才是活下去的方法。”

 专诸似乎不懂这一些,拔出剑道:“请赐教。”

 伍子胥笑道:“这一套不适用的,剑一出鞘就定生死,不必求教,也没有候教,剑在手中就准备杀人。”

 专诸被他怒了,剑直刺,伍子胥却只是运剑招架,接连几十招交接,都没有回攻一手,专诸被刺得失去了常态,奋力一剑削去,由于势子太猛,伍子胥防备稍疏,被他攻了进来,伍子胥在闪身躲避时,一个疏神,手背上挨了一剑,受伤不重,却已将剑丢掉了。

 专诸脸上这才出了得意笑道:“我终于击败你了。”

 伍子胥淡淡地冷冷一笑道:“不错,现在你可以杀死我了。”

 专诸摇了摇头笑道:“不,我只想击败你就够了,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你的剑术造诣很深,为什么只守不攻呢?”

 伍子胥冷笑道:“万人敌的剑法中没有守招,发必攻敌,你自命为高手,怎么说出这种话来?”

 专诸一怔道:“我连攻了你几十手,你都没回一招。”

 伍子胥一笑道:“为什么不看看你身上再说。”

 专诸俯头一看,脸色大变,原来他的衣衫上遍布剑痕,横一道竖一道,自至腹,相错列,痕迹分明,每一道剑痕都是在致命的部位。

 伍子胥笑道:“这就是万人敌的剑法,当你攻我一招时,我早已先攻出一剑了,你一共攻出六十七手,我也回了六十七剑,不过我很幸运,在我以前所遭遇的大战中,没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好手,否则我最多只能杀死六十七个,而必死于第六十八人之手,你第六十八次攻得很劲厉,证明你在剑术上确是下过一番苦功的。”

 专诸长叹一声,当的一声,折断了自己的长剑,丢在地下道:“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用剑了。”

 伍子胥轻笑一声道:“匹夫的气度,不是征战之才,在战场上不怕失败,那怕身被重创仍然要裹伤再战,直到倒下去,起不来为止,而且兵可败,志不可挠,这才是力敌万人、心雄万丈的将才怀,你实在很差。”

 专诸默然无语,俯头走出去,但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问道:“你第一剑就可以杀死我,用了六十七剑,你有六十七次杀死我的机会,为什么你不下手呢?”

 伍子胥傲然道:“除了在疆场对垒,我是不杀人的,因为我逞的不是匹夫之勇,我要的不是市井侠名。”

 专诸又叹了一声,俯头默然而去。

 伍子胥也惆怅了一阵,才用舌舐去手背上的血迹,拾起长剑,摸娑着剑叶自叹道:“我伍员也是英雄气短了,居然跟一个市井游侠动起手来了,难道我竟这样无聊了吗?”

 叹息了一阵,正待走时,忽然隐处现身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青年,长揖道:“将军请留步,我们谈谈。”

 伍子胥一怔道:“阁下是…”

 青年人道:“在下公子光。”

 伍子胥一怔,公子光这三个字使他颇为震惊,他是吴国先主的长子,现任的国君是他的族弟。

 吴王樊诸有三个弟弟叫余祭、夷昧、季札。樊诸知道三弟中,季札最贤,有意传继大位所以生前未立太子,故而他的长子光始终是公子的身份,樊诸死后,按兄终弟及的例子,传位余祭,余祭死后,又传位夷昧,等到夷昧死后,本该传季札,可是季札怀淡泊,避不肯就位,吴臣乃立夷昧之子僚为王,原为世子的公子光反而不得继统了。

 因此,伍子胥见到公子光后,反而有点不知所之,倒是公子光很客气地道:“将军神勇天下闻名,唯来到敝国后,因形貌改变,无人得识,乃使将军困顿,吹箫市上。”

 伍子胥一叹道:“去国之臣,命当如此。”

 公子光笑了笑道:“将军言重了,将军虽自扬其名,但实在难以使人相信,今天要不是见将军神威,小王仍是无法相信将军就是勇闯五关,连斩六将的伍员。”

 伍子胥抚着灰白的胡须长叹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把胡子虽然帮助我过了昭关,但也毁了我。”

 公子光道:“将军不必自伤,玉在璞中而不掩其华,总会有-而出的日子,将军没有忘记离楚时所发的豪语吧?”

 伍子胥愤然地道:“忘不了的,伍员有生之,定必复父兄之仇,而后刃平王之首,其奈天不假我…”

 公子光一笑道:“将军既有此心,光必当努力,国君对楚颇有意,惜未得其人而已,光必将为军引见推介。”

 伍子胥喜极长揖道:“伍员如得复父兄之仇而刃竖子之首,当衔环结草以报公子之盛德也。”

 公子光笑着拖了他的衣服就走。

 伍子胥在公子光府邸中,将息了两天,整肃了仪容,也备就了一大篇攻楚的计划,去晋见吴王僚时,所得的后果却是十分沮丧的,吴王僚收下了他的计划,只说慢慢研究,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也没有重用他的意思。

 伍子胥怏快地随公子光回了府中,公子光倒酒为他解闷,屏退左右,才恳切地道:“今天国君对将军的计划倒是颇为动心,但最后又冷淡下来,却是我的进言,我说将军只是藉此以私仇,能有所得,于吴却无所益…”

 伍子胥愕然道:“公子既有此疑,为什么又要代伍员引见呢?这不是拿伍员来开玩笑的吗?”

 公子光诚恳地道:“将军请少安毋躁,我有我的用意,先王传弟不及子,乃依国室之裔例,光无所怨,可是季叔避不就位,大统应归属于光才对,然诸臣媚谄夷叔,拥立了从弟僚登基这使我颇为不平。”

 这是他们的家事,伍子胥不便为言,公子光又道:“何况僚无大志,又为小人所包围纵或有取楚之心,必不会升重将军,大事必不可为,将军一定要灭楚复仇,光一身任之,但必须先助我取得大权。”

 伍子胥默然道:“那公子为什么不早说明,要我献出节略呢?那是我精心所筹思的策略呀。”

 公子光道:“将军之策略极具价值,所以君国才留下了,虽不借重将军,却必依策而行之。”

 伍子胥道:“策略中虚实只有我才知道如何运用。”

 公子光一笑道:“是的,我知道,但僚王可不会这么想,他得到这策略后,不久必有行动,但不会成功的。”

 “那就不该糟塌了我的计划。”

 “不会的,将来将军还可以运用,这是我的绝僚之计,正好藉此削弱他的势力以图之,目前吴国的大军都掌在他两个弟弟公子盖余,烛庸的手中,他得到将军的策略后,一定会选上两弟伐楚,后防空虚,一举而杀之,我就可以取得大权,那时一定借重将军。”

 伍子胥不苦笑了,公子光说得很客气,道是借重,实际上只是利用而已,但公子光不失为一个有见地的人物,还能看出人才而加以利用,而吴王僚,却十足是个伧夫,心雄于天才薄如纸,他的霸业注定会失败,今天廷见时他就有这个感觉,吴王僚跟楚平王是一类的人物,虽居君位而无君才,安份守己,或能自保小康,如果再心谋不轨,连仅有的一点基业都保不住了,今天也见过了吴王僚的两个弟弟,公子盖余和公子烛庸。

 也是两个标准的不学无术的浊物,风云际会,使他们坐拥重权,但绝非干城庙堂之选,靠这两个人能灭楚吗?楚平王虽然昏庸,王叔屈原却是个能臣,以周公自许,才调也不在周公之下,靠这些人是成不了事的!

 以人才而言,公子光实在比他们强多了,自己的复仇大计,只好寄在公子光手上了,因此伍子胥沉片刻道:“公子知遇之恩,伍员唯肝脑涂地以报。”

 这等于是个允诺,公子光大喜过望,可是伍子胥接下去道:“但一切都要等公子取得大权之后,伍员才有效力之处,目前伍员只有仍以吹箫之身,闲游市上。”

 公子光颇为失望地道:“将军,取代之计,仰仗颇多。”

 伍子胥一笑道:“公子,并非伍员推托,目前伍员绝无可用之处,而且伍员留在公子身边,只有对公子不利。”

 公子光一怔道:“这个倒要请教。”

 伍子胥笑道:“公子不利于僚王之心,他想必也有所风闻,如果公子常跟伍员接近,吴王安能无疑。”

 公子光顿了一顿,似乎为这个理由所动,但又不肯承认,伍子胥又道:“即使盖余、烛庸率兵远出,有取僚王之机,但取之非易,势必将取刺杀一途。”

 公子光又接道:“正是,所以才要借重大将军,吴王僚帐下颇多技击之士,除非有将军这样的人材…”

 伍子胥道:“公子错了,如果伍员仍以吴市吹箫人身份留居公子之侧,此举或有可能,现吴国朝野莫不知员,还会有希望吗?世人见毒蛇莫不争相扑杀,以其有毒牙能伤人身,伍员之与公子,正如毒牙之蛇,不特与事无补,且将加害于公子,为公子谋,伍员当远离为上策。”

 公子光思良久才道:“将军深谋远虑,实乃谋国之良臣,然不得将军,将何以取僚。”

 伍子胥笑了笑,道:“刺僚仅一人之业,血五步之事耳,臣举一人以荐,市上游侠专诸,可当此任。”

 公子光道:“他比将军差多了。”

 伍子胥道:“不然,前之斗,公子当已目睹,非其技不如员,乃其有轻敌之心耳,最后一击,雷霆万钧,伍员虽竭全力犹不足以当之,足见其神勇在伍员之上,或其技仍有瑕疵伍员可以击技之道授之。”

 公子光避席长揖道:“将军如肯造就,大事可成矣。”

 伍子胥笑道:“不过专诸乃市井游侠,情耿介,富贵不足以动之,尚须善为之谋,用士之道在收其心,公子以国士视之,专诸定必以死士报公子矣。”

 公子光动容道:“愿将军教之。”

 伍子胥含笑定下了收服专诸的计划,两人又密谈了很久,才秘密地告辞而去,依然逍遥市上。

 专诸自从那天受挫吹箫狂人之后,心情十分萧索,剑是不再舞了,连最知己的琴伎燕娘的香闺也不再去了,终闷闷不乐,关在家中饮酒以消愁。

 这一天黄昏时,伍子胥登门造访,专诸对这位击败自己的剑手,倒是颇为尊敬,连忙了进来,伍子胥见墙上挂着空的剑鞘,乃微笑道:“阁下真的不使剑了?”

 专诸长叹一声道:“朋友,听市上传说,你是楚国伍员,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伍子胥苦笑道:“伍员乃楚国之臣,身负家恨,乃至沦落市上吹箫,有什么可骄傲的,又何必要冒充呢?”

 专诸神色稍振道:“原来你真是伍大夫,那我心里还好过一点,至少我不是折在无名之辈手下,大夫亡楚一战,手刃百余人,过五关斩六将,天下闻名,专诸何敢言敌。”

 伍子胥叹道:“老弟,别再叫那些难堪称呼,家已毁,父兄之仇未复,员仅以身免,仇楚之心,如骨鲠在喉,芒刺在背,大夫,上将军,都是楚国封的,我听了都触心,老弟如果不嫌弃,你我以兄弟相吧?”

 专诸十分激动,离席相拜道:“兄长,小弟高攀了。”

 伍子胥将他扶了起来道:“兄弟,你我既成了手足,你败在兄长手里,总不能再赌气了吧。”

 说着指了那具空剑鞘,专诸一叹道:“这是另外一回事,兄弟生不愿为第二人,本来或许可以埋首深山,苦练剑法,再找兄长一决,现在自然不能这么做了。”

 伍子胥笑了笑,道:“好,有这样的志气,才不愧是我的好兄弟,你这具空鞘,与我这柄断箫一样…”

 说着从身上取出削断了的竹箫悬挂在空鞘之侧道:“就让这两样东西,当作我们缔的纪念吧?”

 专诸一怔道:“兄长何必如此,兄弟弃剑是技不如人,兄长的箫是被兄弟削断的与技艺无关。”

 伍子胥摇头道:“不,那天就是你不削断它,我也准备自己砸了它,我生长在世家,音律之道,自幼习,这长箫也自命无双,所以离楚出亡,什么都丢下,就是把它带在身边,那知在酒楼上竟被一个女子的琴音盖了下去,兄弟以断剑之心,自然会了解我断箫之意了。”

 专诸怔了一怔道:“箫与琴是两件不同的乐器。”

 伍子胥道:“但音律之道是殊途而同归的,在这一方面,我自认永远也超不过燕娘,干脆认输也罢。”

 专诸想了笑道:“那也好,兄长反正志不在此。”

 伍子胥道:“兄弟难道志仅在剑?”

 专诸苦笑道:“除了剑之外,兄弟一无所长。”

 伍子胥道:“不然,剑道不在技,而在藉此创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这一点我对兄弟有绝对的信心,相信你不是池中之物,慢慢地等待机会吧,对了,谈起燕娘,我倒想问了,听说她是吴市第一美人?”

 专诸道:“美人是没有标准的,她虽然美,却不会是绝,只是她的职业使她的美容易被人欣赏而已。”

 伍子胥笑道:“在兄弟心中,她是最美的吧?”

 专诸长叹一声道:“我倒不是因为她外形的美而器重她,而是感于她的知己,为了众生多少达官贵宦,愿意量珠以聘,她独独钟情于我,这使我很感激。”

 伍子胥大笑道:“这倒难得,风尘中的佳人而能慧眼识英雄,此姝眼光不俗,兄弟为什么不娶她回来呢?”

 专诸苦笑道:“她是自幼卖身的,身价百镒,就是得头一回,也非十金不可,我这个穷措大怎么办得到呢?说来惭愧,每次召她渡曲谈心,那头之资,也是她私蓄里拿出来的,否则我连一亲芳泽的能力都没有。”

 伍子胥长叹道:“英雄多潦倒,才人常不遇,此乃千古同悲,但你们不能长此下去呀。”

 专诸脸现腼腆之道:“她现在收入甚丰,因此,她的家主也不想她从良事人,答应她再过五年,就还她自由。”

 伍子胥道:“五年,青春易老,美人迟暮。”

 专诸肃然道:“好在我们相知在心,我尊敬的是她的人,不是她的姿,但叫两心不移实…”

 伍子胥一叹道:“黄金百镒,我这个兄长还拿得出。”

 专诸连忙道:“不,那怎么可以要兄长的…”

 伍子胥道:“你我乃是手足情盟,怎么谈得到这些,黄金有价情无价,别说我们已经是兄弟,就是素不相识,我也愿意成全你们这一双英雄儿女,稍补人间缺憾,只可惜的是我们论太迟,坐失良机。”

 专诸一震道:“兄长,这话怎么说?”

 伍子胥道:“公子光慕燕娘琴艺,已经用千金为聘,接到府邸里去了,候门一入深似海呀。”

 专诸如受重击,当的一声,堕碎了手中的酒爵,伍子胥道:“兄弟,你真的爱燕娘如此深吗?”

 专诸凄然一笑道:“我爱她有什么用呢,既无能力娶她,娶了也没有能力养活她,倒不如让她嫁到豪门去过好日子了,她虽然出身风尘,却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叫她跟我布衣裙钗,井臼操作,我也于心不忍,何况她最心爱的就是琴,嫁了我之后,终操劳,也必未有抚琴的兴趣,君子爱人以德,我觉得这倒是她很好的归宿。”

 伍子胥一叹道:“兄弟,你这样就太对不起她了,她既然能在千百冠盖中,独独看中你这个穷剑手,可见她是个烈强的女子,怎能安于富贵,屈于豪势呢?公子光以暴力将她赎走她如不甘屈服,唯有一死而已。”

 专诸的脸色变了,良久才道:“公子光如果真死了她,少不得要为她偿命,我誓必要杀此贼而后自戕。”

 伍子胥道:“你们两人都死也于事无补。”

 专诸焦燥道:“有什么办法呢,燕娘如果肯愿意为我一死,我也唯有一死相报,反之,如果她能安于所适,我就祝福她有个最好的归宿,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伍子胥道:“这是你们游侠的作风,我无以置评,但以我的主意,似乎还有更好的路可走。”

 专诸忙问道:“兄长有何良策?”

 伍子胥接道:“潜进公子府邸去,把她劫出来,避居他乡,找个清静的地方,湖山终老岂不更好?”

 专诸道:“谈何容易,公子光手下甲士近千,我一个人或许还能逞险一拚,但要带着她逃走是不可能的。”

 伍子胥笑道:“带人逃走是你的事,阻止追兵由我来负责如何?我在楚国千军万马都能够杀出来…”

 专诸道:“那不是要连累兄长了吗?”

 伍子胥笑道:“我反正是一个人,逃到吴国是避居,逃到别处也是避居,有什么差别呢?

 倒是兄弟,你家中尚有老母细弱,似乎该安排一下。”

 专诸又不怔住,伍子胥由身边取出一个布包,道:“这里面是五十镒黄金,你先留下作安家之用,我们蒙面前去劫美,相信不会被人发觉的,等逃离吴国后住定下来,再设法悄悄前来接走高堂团聚吧。”

 专诸想了一下,郑重地一拜道:“多谢兄长了。”

 伍子胥笑道:“你又来了,这是冒险卖命的事,你只要事后不埋怨我这个兄长给你出了歪主意就成了,事关机密,我先去安排一下,兄弟则把老母安顿好,我们定于二鼓在公子府外会面,兄弟!这一去也许几年都见不到高堂,你们母子必然有许多话要说,我不再耽误你了。”

 说着告辞出,忽又道:“你的剑恐怕不能空鞘了。”

 专诸望望空鞘遥跟道:“不!我既已立誓不用剑,就必须遵守,这是一个剑手的尊严。”

 伍子胥皱眉道:“那怎么行呢?我可以替你挡追兵,却也要你自己也能自卫一下,总不能赤手空刃…”

 专诸道:“兄长放心好了,长剑已断不能再用,我还有一双短刃,是先人所遗,利可断金,我用这对短刃,威力不下长剑,而且也不算违誓。”

 伍子胥这才满意了道:“好吧!这可不是开玩笑,你要保护两个人的安全呢,万不能有错失。”

 专诸傲然一笑道:“兄弟假如使用短刃,恐怕还不见得输给兄长,因为短刃可以手掷出,杀人较长剑尤利。”

 伍子胥笑着走了。天二鼓时分,专诸穿了一身黑色的劲装,在伍子胥府邸的东墙外会合了伍子胥,他还带了两个黑布的头罩,要分一个给伍子胥,他却拒绝了,道:“我不怕人认出来,也没人知道你我有情,不会从我身上想到你,我以本来面目出现尤为方便,对付追兵时,我在楚国的恶名,说不定还有阻吓的作用。”

 专诸想想也对,遂不再坚持,他自己蒙上了黑布,二人越墙而入,府中戒备很松弛,他们的行动很方便,找了一阵,终于在一栋高楼上,看见了公子光正在据案独饮,面对着一个丽人,脸戚容,手抚桐琴,发出哀音。

 伍子胥道:“那是燕娘吗?”

 专诸点点头,伍子胥道:“你上去吧,最好能劫持公子光作为人质,然后夺马而逃,我在府下阻挡别的卫士。”

 专诸点头答应了,双足一点,如夜鸟般地飘上楼栏,落地无声,然后手中双刃一分,破帘而入。

 燕娘一声惊呼,公子光却是十分地沉着,按剑起立喝问道:“什么人,居然敢如此大胆私闯爵邸!”

 专诸急于要劫持他作为人质,沉声不理,身进击,公子光本人的技击功夫颇佳,挥剑劈开了,同时也招呼门外三名执剑的卫士上前合攻,专诸矫捷得如一只燕子,手挥短剑,上下翻飞,战住三名卫士。

 但是那三个人十分悍勇,技击功夫更是湛,专诸接连几手狠攻杀不退他们,一时起怒吼一声,神威突发,寒光急闪,有两个人的剑被他击了手,一人的剑被他拦削断,一腿横扫,将三个人都踢翻出去。

 跟着滚身而前,两下错,将公子光的长剑开,一刃抵在他的前沉声道:“放下剑听我的吩咐!”

 公子光十分沉稳,且也没有放下剑,只是含笑道:“壮士如果是专诸,就请以本来面目相见!”

 专诸心中大惊,不知怎么会被人看出身份的,只有硬起头皮,喝道:“我不是专诸,是要你的命的人。”

 此言一出连座上的燕娘都骇然变,怒喝一声,手腕从琴下取出一支短刃飞扑上来,刺向专诸。

 专诸怔住,不知道燕娘怎么会拚命来行刺自己而护卫公子光的,他当然不能对燕娘还击,眼睁睁地看她刺过来,倒是公子光手起一剑,将燕娘的短刃格开了笑道:“燕娘,恐怕他真的是专诸,否则不会让你出手而不还击的。”

 燕娘的匕首被击落,可是她的大眼睛中还出焦急之状,急声道:“专诸!假如真的是你,还不快放下兵器,谢谢公子救命之德与成全之恩。”

 专诸也怔住了,伍子胥掀帘而进,摇着手笑道:“兄弟!放下兵器吧,这儿都是自己的人。”

 专诸的短刃离开公子光的口,但仍然以怀疑的眼光看着众人,燕娘却上前揭开专诸头上的蒙面布,认清是他本人,才喜形于,投入他的怀抱道:“专诸!果然是你,可把我给吓坏了,我以为又是盖余派来的刺客呢。”

 伍子胥一怔道:“你说什么?公子盖余派人来行刺吗?”

 公子光微微一笑道:“是的,不久之前刚闹过一场虚惊,因为我把来人当作专壮士,未加防备,差一点着了他的暗算,幸好燕娘认出来人不像专壮士,及时提出警告,结果只受了一点轻伤,把刺客给杀死了。”

 伍子胥道:“为什么不留下活口呢?”

 公子光笑道:“何必呢,留下活口也没有用,盖余不会承认的,何况我漏了口风,把他当作了专壮士,这消息传了出去,反而得不偿失了。”

 伍子胥点点头道:“这也好,不过公子终于见识到专诸兄弟的身手了吧,假如他真是刺客,公子可就危险了,公子府中技艺最的三位侍卫,也当不住他一击,微臣推荐的人绝不会错的,此一试实在多余。”

 公子光笑道:“我对子胥将军的话绝对相信,但这次测试是燕娘坚持的,我是不便拒绝的。”

 伍子胥哦了一声道:“哦!这是为了什么呢?”

 燕娘傲然地笑道:“因为我了解专诸,虽然有伍将军的推荐,他宁愿靠着自己的本事以求的。”

 伍子胥点头大笑道:“这话对!我们究竟是碌碌中人,对于游侠的品还是不够了解。”

 专诸却愕然道:“兄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子胥笑道:“兄弟!事情是这样的…不!还是由燕娘告诉你吧,否则你会以为我们心机太重。”

 专诸转向燕娘,她珠泪承捷地道:“一切都怪我,昨天公子盖余到我那儿,强行纳聘,要我做他的侍姬,我一口回绝了,说是已许身于你,他恼羞成怒之下,说先要杀了你,然后再来我答应,我没想到一时失口,既为你惹来灾祸,又难保自身清白,唯有一死了之,就在我要自裁的时候,公子光救了我,还答应成全我们,把我接到府中。”

 公子光笑道:“燕娘恐怕对我还是不相信,她来此之后,一柄短刃时刻不离身,假如我要欺骗她就会挨上一刀的。”

 燕娘道:“薄命女子,怎敢不利贵人,这柄刀是我自保清白的,如果公子与盖余一样存心,我只好自求一死而已。”

 公子光笑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专诸已经来了,我对你的承诺也达成了,盖余那边由我出面承当,谅他也不好意思跟我再争,只是吴国你们不能再住了,盖余那个家伙是蛮不讲理的,他可能会再找你麻烦。”

 说着转身到了后面,没多久就取了一包金块出来,道:“壮士,我很抱歉,因为有了盖余的那件事,我才想藉此将壮士接到舍间来小住的,但盖余这个混球,居然会派人来行刺,你们住在这儿也不见得安全了,还是离去吧,这些许微仪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千万要收下。”

 专诸想了一下道:“我们走后,公子会安全吗?”

 公子光笑道:“盖余是不会死心的,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会到国君那儿去说一声,他就不敢再胡闹了。”

 专诸道:“盖余是国君的胞弟,远近亲疏,他会支持公子吗?”

 公子光笑道:“为别的事,国君一定帮他的弟弟,但如果为争燕娘,则国君一定会帮助我下盖余。”

 专诸问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呢?”

 伍子胥笑道:“兄弟!这其中的道理很玄妙,你不会懂的,公子光是先王樊诸的正嗣,又是一代人杰,国君对他早有猜忌之心,但听说他为了争燕娘与盖余恶,却会非常高兴地压制盖余,因为他知道公子光耽于女,就不会有壮志了,大凡烈士暮年,才会借酒以自娱。”

 专诸顿了一顿道:“那我们一走,不是对公子不利吗?”

 公子光笑道:“没关系,我把消息几天,等二位走远了,我再多买几个歌伎回来,征逐酒,日子一久,大家都会忘记燕娘的这同事了!”

 专诸又想了一下道:“公子将燕娘接到府中…”

 公子光连忙道:“壮士别误会,我不是个好之徒,只是听见将军说起壮士是个豪杰,而又听人说燕娘与壮士已有鸳盟,才藉此以成全二位而已。”

 专诸微微一笑道:“公子!专诸虽是一介武夫,却也读过几天书,公子对我们成全之德专诸十分感激,但伍兄先来订,又设计将我来府中作一番测试!大概不仅是为要成全我们吧。”

 这番话说得公子光与伍子胥的脸上都为之一红,伍子胥沉片刻道:“不错!公子确有想藉重之处,那是我推荐的,因为这件事只有兄弟能做。”

 专诸想想又问道:“是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伍子胥道:“自然可以!刺杀吴王僚,助公子取得君位。”

 公子光道:“我倒不一定非取得君位不可,季札叔是我最尊敬的人,也是名正言顺该继统之人,如果是季札当位,我一定衷心服臣,但季札避而不就,我觉得我该是储君的正选,因为我是先王的宗嗣。”

 专诸道:“这些事草民不加过问,我只是想知道刺杀僚王之后,公子必可取得君位吗?”

 公子光道:“那要等待时机,我相信有可能的。”

 专诸道:“伍员兄长的剑术高于我,何以非我不可呢?”

 公子光一叹道:“伍将军的名望太重了,如他留在我身边,僚王是立生戒心,先对我下手了。”

 伍子胥道:“这也不一定如此,专诸兄弟的名望并不弱于我,但就刺客这一道来讲,他的成就优于我,因为我天生非其选,除了在战场上,我提不起杀机,何况我志不在此,我的材具是等公子接权之后,帮助他伐灭楚国。”

 专诸笑道:“这个理由才是真能使我信服,专诸有自知之明,我的才具只能作一个刺客而已。”

 伍子胥道:“但你是个最优秀的刺客,像刺杀王僚的任务,只有你才能达成,这也是我向公子引进你的理由。”

 专诸一笑道:“公子认为专诸能胜任吗?”

 公子光道:“绝对信任,所以才有那些安排,请将军与壮士订,是表示我对壮士的器重,不逊于将军,将壮士的家事安排好,秘密接壮士来此,是表示我与壮士共安危,因为到皇宫去刺杀王僚是不可能的,动手的地方,应是我的府中才是,壮士一击不中,我也跟着完了。”

 专诸这才肃然一拜道:“专诸愿供驱策。”

 公子光愕然道:“壮士答应了?”

 专诸道:“草长一秋,人生一世,都是很短促,我之所以选剑士这个行业,就是想以有限之生,作惊天动地的一举,公子给了我这个机会,该感谢的是专诸。”

 伍子胥大笑道:“我知道兄弟会答应,所以我不避诈之名,以权术将你骗到府中,就知道兄弟会谅解的,因为我了解兄弟是干这件任务最适合的人。”

 专诸笑了笑,道:“其实兄长明说了,我也会答应的。”

 公子光道:“不然!这不仅是一个人的生死,还会有很多人受牵连,光有求于壮士,自当祸福与共,壮士家有老母,却不能因而受累,只有用这个方法,将壮士请来,可免令堂之累,因为令堂将壮士来此的原故之左右邻人,可以摆壮士与我的关系,即或事败也不会受累了。”

 伍子胥笑道:“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兄弟那一天发愤断剑,这就无法借重了,我想用这个方法使兄弟重新执剑,磨练技艺,以为黄庭一击。”

 专诸笑道:“那小弟的表现一定使兄长很失望了。”

 伍子胥大笑道:“不!看了兄弟的一对短刃,我更放心了,本来我与公子计议,还准备用一段时间,跟兄弟切磋一下剑艺的,现在觉得这都不必了,兄弟凭一对短刃,居然能击退府中的三名高手,比愚兄强多了。”

 于是三个人相与大笑,加上燕娘的嫣然浅笑,在一片的笑声中,揭开了一项英雄事业的序幕。

 重新置酒宴时,公子光用眼色将燕娘遣退,燕娘告辞下去时,脸上有着兴奋的羞容,专诸也没有在意,因为在英雄的聚会时,他心中充了豪情,已忘却了儿女私情。

 但论谈之际,公子光与伍子胥二人总是不时地换着神秘的笑意,使他感到很不解,几度想出口问讯,总是被公子光以话题岔开了,专诸觉得很纳闷,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玩什么花样,但他隐隐感觉到事情是与自己有关的。

 过了一会儿,遂听得屋外一阵环佩响,却是四个丽人拥着一个盛装的美女进来,把那个美女推在专诸身边坐下,才一一含笑向专诸道喜退走了。

 专诸莫名其妙,见那美女低着头,高梳云髻,鼻子里闻着幽幽的香气,不怔然道:

 “公子!这是做什么?”

 公子光笑道:“为酬壮士相助之德,光无以为报,荆人有弱妹,貌若天人,愿以事君子的…”

 专诸连忙摇手道:“这如何使得,专诸乃一介草民,怎可匹贵人,何况公子知道专诸与燕娘已有啮臂之盟。”

 公子光笑道:“光之妹不亚于燕娘。”

 专诸急了道:“那是另外一回事。”

 伍子胥笑道:“兄弟!如果你拒绝了,可能会后悔一辈子,这件事已经商得燕娘的同意如果你不答应,就永远也得不到燕娘了,今宵就是吉良辰,我与公子都安排妥当,先敬我们三杯谢媒酒,然后就送你们入房吧。”

 专诸急得脸色都变了,公子光笑道:“算了吧,专壮士是信实君子,玩笑不能开得太大。

 壮士不妨揭开面纱,自然就知道这门婚姻,绝对是称心如意的了。”

 专诸究竟不是笨人,从他们的神色中,约略已知大概,乃将身旁女子的面纱揭开,果然是燕娘,脸不胜娇羞之态,不愕然惊喜道:“燕娘!你怎么成了公子的…”

 公子光道:“这是我们谈好的,我把燕娘接来之后,原是想成全壮士的,但因为有了盖余遣人行刺之事,燕娘怕她随壮士离去后,盖余会对我不利,一定要留在我家中为奴,我想这太冒渎她了,乃通过荆人的同意,将燕娘认为妹,乃得名正言顺留在府中…”

 燕娘盈盈下拜道:“公子待燕娘之盛德,恨不能杀身以报,虽蒙夫人不弃,但燕娘却不敢接受,仍请以奴待之。”

 公子光笑道:“这是什么话,现在我与专诸是生死以共,祸福相同的伙伴,你这样客气岂非使专诸为难吗?来!借此一杯酒,祝二位百年好合,永偕百头。”

 说着高举酒杯,伍子胥道:“事虽求远而就简,但礼不可废,今夕是公子为妹主嫁,伍员作伐,尽此一杯酒以庆二位花月良宵,来!来!大家共饮一杯。”

 他把四具铜爵都注了,专诸与燕娘十分感激,同时把爵高举,跪下行礼,公子光笑笑道:“这一礼我受了,以后可不必如此,大家都是自己人,越随便越好。”

 四个人都干了,公子光扶起一对新人道:“这一座凤仪楼就拨作二位的新居吧,我感到很抱歉,因为对外尚须掩人耳目,不便公开庆祝,但等事成之后,我再另外拨一块地方,为二位建造府邸。”

 伍子胥笑道:“那是以后的事了,今天我们还是快点告退,免得耽误了他们的花月良宵呀。”

 公子光也哈哈一笑道:“对!我这个做姐夫的可不能老赖在这里,先行告退了,刚才那几个姬人是我拨给二位使唤的,有什么事尽管叫他们好了,明天再来给二位道喜。”

 他第一个走了,专诸与燕娘送到门口,伍子胥道:“我也要走了,兄弟!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专诸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伍子胥诚恳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弟!希望你不要误会是我骗你来的。”

 专诸忙道:“兄长说那里话来,小弟只有感激。”

 伍子胥四顾无人,才低声音道:“兄弟你以为公子光此人如何?这是我们兄弟俩的私话,你尽管坦诚地说。”

 专诸想想道:“其人仁厚,使人如沐春风。”

 伍子胥摇头道:“不然!他是个极有城府的干才,老实说一句,我也是被他诓了来的。”

 说着把公子光引他晋见吴王僚又加以破坏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道:“燕娘名噪吴市,盖余何以早不见有纳娇之举,我想这根本是他派人先去唆动的。”

 专诸一怔道:“公子光不会如此吧?”

 伍子胥道:“不!在我的看法中,一定是他策动的,兄弟!我是在朝廷上打过滚的,这些事我比你看得透。”

 专诸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呢?”

 伍子胥道:“藉以示惠,使我们为其所用。”

 专诸默然片刻道:“那我也很感激他,这表示他对我们的器重,才怕我们为别人所用,士之生为报知己,就凭他这番知己之情,我也愿意为他卖命的。”

 伍子胥欣然道:“兄弟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否则我会劝你夤夜私逃,我之所以留下告诉你这些话,就是想了解你的看法,公子光不会是个仁君,但却是个雄主,这种人值得我们为他一洒热血,以后为了避嫌,我不来看你们了,刺僚登极是你的事,等他取得大权后才有我的工作。”

 说完他也告辞走了,那些侍姬们重新进来,为他们铺好褥,然后又恭敬地行礼退出,掩上了房门。

 专诸沉思片刻,才上前拉着燕娘的手笑道:“燕娘!我们终于在一起了,让我看看你,今夜你好像比以前更美…”

 燕娘却轻轻一皱眉道:“那是由于衣装的缘故。”

 专诸一笑,道:“你错了,你终周旋豪门,却独独青眼相加于一个寒士,我又怎会以罗衣取人呢?”

 燕娘道:“那郎君为什么觉得妾身较常为美呢?”

 专诸道:“因为你现在是真正属于我了,以前我们虽有接近的时候,却都是可望而不可及,旁边总要有两个讨厌的人,只有今夜,我们才能私室相对。”

 燕娘轻轻一叹道:“郎君!我倒不这样想,当我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还期望着相聚的快乐,但听了伍将军的一番话,我反而后悔了,我真希望你没有来。”

 “为什么?我能舍下你吗?”

 燕娘一叹道:“郎君,你知道我们这一聚花多大的代价?”

 专诸笑笑道:“不大!我的一条命而已。”

 “我们相聚又有多久呢?”

 “在我有生之年,我们是不会分开的。”

 燕娘哽咽道:“我知道。可是我还要问,那有多久?”

 专诸想想道:“这很难说,那要看时机,也许是三五年,也许仅有三五月,但我若一击得逞,就是一辈子。”

 燕娘凄然道:“那不是我的希望,我要的是白头相守,再挨个三五年,我就能自由了。”

 专诸苦笑道:“燕娘!如果你这样想,那你就选错人了,你不该爱上一个剑手的,一个剑手的生命是短促的,像一块极薄的干柴,只能作轰轰烈烈的一次燃烧,发出强光发出火、热,使世人为之震动,然后就化为一堆劫灰。”

 燕娘道:“你必须以一个剑手终此生吗?”

 “是的!一个剑手的命运,从开始时就注定了,而且永远无法改变,除非能抛弃了剑,但弃剑之后,这个人也失去了灵魂,成为一具行尸走了。”

 燕娘怔了一怔,道:“既然这是郎君的选择,妾身就不说什么了,我们上去吧,不知道将来还有多少日子,但我们必须尽情利用每一个能抓到手的日子。”

 她袅袅地走到里房,开始卸装,得只剩一重轻纱隐约地遮着她人的体,专诸眼中出了灼人的情焰正想吹熄烛炬,但燕娘却阻止道:“不!让它们点着,使你能看得见我,我能看得见你。”

 专诸笑笑道:“那也好,我真舍不得看不见你。”

 燕娘燕然一坐,对着铜镜坐下,开始匀朱染黛,着意修饰起来,专诸一直耐心地等着,见她施妆完毕,又开始拿起玉栉,梳她柔黑的长发,不笑道:“人家都是起后梳桩,你怎么在就寝前着妆呢?”

 燕娘柔媚地笑道:“因为我们与别人不同,我们的日子既是那么短促,我必须在每一刻你能看见的时间里,都给你一个最美的印象,那样在我们分手时,你才有最多的记忆,缺憾是填不的,但越少总是越好。”

 专诸忽然激动,紧紧地抱着她滚到上,扯去她身上的轻纱,吻着她如玉的酥,如樱的红,如…

 口中喃喃地道:“燕娘!你真是我的好子。”

 燕娘用手指着前的一块朱红的斑记道:“郎君,我此身一无可取,唯一可给你的就是这里。”

 那一抹鲜红在她的玉肌上十分清晰,鲜滴,专诸不心动,在上面吻了一下道:

 “这是什么?”

 燕娘肃容道:“守贞砂,是我九岁那年点上的,这些年来,为了保持这点清白,我不知受了多少磨难。”

 专诸激动地道:“燕娘,你太傻了,你知道我不重视这些,我要的是你完美的心灵。”

 燕娘道:“你不重视我重视,我生而不幸,幼遭孤业,在我的心灵上已经没有尊严了,唯有留此清白之身,献给我自己最心爱的人,今天指给你看了,证明了我的清白,我觉得这一生就有个代了。”

 专诸无限怜惜地将她抱了起来,轻轻地放在榻上,在无限圣洁的情怀中,两颗心,两个人密密地结合在一起了。

 在公子光府邸中的生活是逍遥的,公子光将他们夫妇待若上宾,供应奢华,虽然会不时来探访他们,也不多作打扰,温语片刻就走,让他们完全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只是有一点令他们不的就是太寂寞了。

 除了他们两夫妇外,就只有四个侍儿,没有朋友,过的是与世界节的生活,专诸倒还好,有时可以偷偷地出去探视一下母亲,但公子光不让燕娘前去,而且专诸看母时,也一定是在夜深的时候,稍语片刻,在天亮前一定要离开,公子光为这件事再三致歉,请求他们忍耐与宽恕,但也无可奈何,因为都城中皇室的耳目密布,公子光不能让人知道他养着一个技艺湛的刺客。

 专诸的母亲受了嘱咐,对外扬言他的儿子因为燕娘为豪门所夺,愤而离家不知所终,就这样悄悄地过了两年,燕娘生下了一个英俊雄壮的男孩子,满月之后,就由媪带着送到祖母处抚养了,专诸开始变得不耐烦,几番问公子光请求一击,公子光总是推说时间未至。

 有一天,专诸实在忍不住了,藉口探母,怀着短刃,悄悄地来到了皇宫,伺机想狙杀吴王,但也忽略了皇宫内的警卫力量,刚越入宫墙,还没有找到吴王的寝宫,就被发现了,好在他是蒙面的,没有被人认出身份,凭着一对锋利短刃,他在数十名剑手的包围下努力地冲杀突围,尽管他技艺超群勇不可当,但仍不出包围。

 身上已经受了几处外伤,气力也竭了,他眼看不免,又怕连累及家人和公子光,正准备用短刃划毁自己的面目,而图自戕时,忽而警号连作,围墙外又飞进两条人影,都是蒙着脸使着长剑,进来后,什么话都不说,迳直杀向那些侍卫,其中一个剑技尤,奋力几剑死了好几个人,来到他身边,低声道:“兄弟!你太莽撞了,还不跟我走,小不忍则大谋,你太冒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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