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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误会重重
 天高气,时入仲秋。皖南至德的官道上,两骑并辔而驰,马上坐的是两个儒服佳公子。衣青者英俊拔,衣赭者秀逸风,眉宇间隐约地不一抹脂粉之气。

 这时,青衣青年四下打量着,忽然叹了口气道:“快到彭泽了,去九江,最多还有两三天路程,但愿上苍保佑,六月之限不会超过…”

 赭衣青年一怔偏脸道:“你说什么?六月之限?”

 青衣青年仰首望天,没有回答。赭衣青年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总算前世少你的债,战战兢兢地侍候了你将近两个月,等到九江取得那张回条,哼,那时倒要瞧你…”这两人,正是葛品扬和沉鱼落雁姬。

 这时,沉鱼落雁姬恨恨地说着,似拿坐骑出气,一鞭狠狠落,坐骑受惊一声痛嘶,泼刺刺放蹄往前窜去。

 不意面官道上,亦正有三骑适于此时向这边疾驰而来。官道宽仅丈许,两下驰速相等,眼看便要撞上。总算双方均非常人,虽然惊觉时已至一丈之内,但在齐齐一声尖“噫”

 下,各将马缰一勒一提,四匹马,八蹄并举,亢嘶着,就地一个急旋,尘土飞扬,居然稳坐如故,各将坐骑险险控住。

 面三骑,均为少女,后两骑上少女着劲装,似为婢女,前面一骑,除着蓝绸劲装外,尚披有一袭蓝绸大披风,双肩各绣一只栩栩如舞的金凤,柳眉杏眼,环鼻悄,正是龙女蓝家凤。

 龙女蓝家凤将坐骑兜转,杏眼一瞪,正待发威之际,目光偶掠,瞥及沉鱼落雁姬身后不远处的葛品扬时,不“咦”了一声,重新朝沉鱼落雁姬周身上下仔细打量起来。

 沉鱼落雁姬被瞧得玉容微红,娇叱道:“有什么好看的?”

 龙女毫不生气,点头自语道:“唔,相当美,简直可说美极了。”

 说着,又拿眼角望向葛品扬。葛品扬早已勒骑停下,这时避开龙女视线,将脸转去一边,龙女视线一收,又向沉鱼落雁姬含笑问道:“还有后面那位,你们是一起的吗?”

 爱美是人的天,尤其是女人尤其是沉鱼落雁姬这样的女人。

 沉鱼落雁姬见龙女称赞她美,敌意全消,但龙女问起葛品扬,却令她误会了。当下轻轻一哼,充醋意地道:“是怎样?不是又怎样?”

 龙女杏目眨了眨,近忙赔笑道:“不怎样,女侠,噢,不,这位大嫂别误会,小女子只是奇怪,那位大哥走得很慢,而大嫂您却为什么要…”

 听到这两声“大嫂”沉鱼落雁姬心如饮,正想说什么时,不意龙女向身后一招手,一夹马腹,三骑已然错而过。

 经过葛品扬身旁,龙女传音冷哂道:“好个处处留情的多情种子,福不浅呀!”

 葛品扬气咬牙,忍着不理不睬。误会已成,绝非三言两语所能剖白,而且九江已在眼前,他不能为取得谅解而使大事功亏一篑。

 龙女见状,更是气恼,当下哼了哼,铁青着脸色鞭马疾驰而去。

 沉鱼落雁姬拨转马头,拢向葛品扬疑问道:“这丫头跟你说什么?你们认识?”

 葛品扬摇摇头,淡淡说道:“她有没有说什么,我因心中有事,未曾留意,我们继续上路吧!”

 且说负气疾驰的龙女蓝家凤,挥鞭如雨,也不知过去多久,抬头一看,已抵至德,回顾身后,两婢已给她得不知去向了。

 正自气恼,忽听有人高呼道:“是家凤妹妹么?”

 龙女循声望去,一名中年白衣文士,正沿护城河向她策骑而来。这位文士面如满月,神采奕奕,看上去似乎有点眼,但细细想来,却又想不起究竟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蹙额苦思间,文士已然驰近,轻轻一笑道:“小生的易容术居然能瞒得过一代龙女,看来是合格了啦!”

 龙女目光一直道:“你,你是?”

 白衣文士脸一低,笑道:“凤妹是真的认不出还是故意装佯?”

 龙女蓦地一啊,突然认出来了。

 认出来人是谁之后的龙女,先是一哼,意颇不屑,杏目闪了闪,忽又改为一脸容道:

 “噢,原来是白…白大姐…白大姐您好!”凌波仙子微笑着道:“凤妹赶得这么急,是打哪儿来的呀?看你的脸色不大对,难道跟谁有过龃龉不成?”

 龙女连忙辩解道:“没…没有。”

 说着抬起头来问道:“大姐又怎么忽然在这一带出现的呢?”

 凌波仙子轻叹道:“还不是为了云绢那妮子!月前龙门小圣手赵冠赵少侠路过终南,偶尔谈起,这才知道那小妮子说回去却没有回去…”

 龙女言又止,忽然低下眼皮道:“上次在终南,小妹一时失态,实在对不起大姐。”

 凌波仙子玉容微红,佯嗔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则甚?”

 龙女低着头,继续说下去道:“大姐貌若天人,度量宽容,而我那位三师哥也是一代俊彦,情专义重,你们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凌波仙子扬掌作势道:“凤妹,你是不是疯了?你敢再嚼下去!”

 龙女突然一带马头,叫道:“大姐如果不忙,小妹带你去看一个人如何?”

 凌波仙子怔怔地道:“看谁?”

 龙女扬起鞭子道:“去不去随你,不过,小妹愿声明一句,现在不去,将来后悔可怨不得人!”

 话完鞭落,领先纵骑狂驰而去。龙女的自信没有落空,凌波仙子稍稍迟疑了一下,立即挥鞭赶了上去。

 凌波仙子赶近后,大声问道:“是不是云绢那丫头?”

 龙女头也不回,高声答道:“不是,在你大姐而言,可比云绢姐重要得太多了!”

 龙女偕凌波仙子向来路驰回,不久便追上那两名女婢,两婢不敢多问,只好怀着惑的心情随着转头,四骑赶至彭泽,天已大黑。

 入城后,龙女稍作犹豫,即指着一家客栈向凌波仙子道:“大姐在这儿等,这座城不算大,小妹准于半个时辰内回来!”

 说完,以马鞭招两婢聚集到一边,低低吩咐数语,三人分朝三个方向散去。凌波仙子一头玄雾,却只有依言人栈相候。

 一个时辰不到,龙女果真赶了回来,一进屋,兴致冲冲地道:“在西街大兴栈,快去,九号房,现在轮到小妹在这等你回来了!”

 凌波仙子站起身,犹豫地道:“究竟是谁?”

 龙女连连催促道:“快去,快去,问什么?去一看不就明白么?”

 西街大兴客栈内,葛品扬正与沉鱼落雁姬在外面大厅中对席而坐,等候伙计送上饭菜,忽听账柜上有人问道:“在下有位友人,说要住入贵栈九号客房,不知来了没有?”

 账房先生“咦”了一声,用手一指道:“那不是吗?”

 大兴栈的九号房间,是座一明两暗的后院排厢。订下这座排厢的,正是葛品扬和沉鱼落雁姬两人。

 二人闻声回头,一名白衣中年文士已朝这边走来。

 葛品扬目力原较龙女锐利,再加上他与凌波仙子之间的微妙关系,是以目接心惊,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是谁。

 但是,凌波仙子却仅在眼神中淡淡掠过一丝讶异之,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去沉鱼落雁姬面前。

 凌波仙子这番化装文士,连龙女都几乎给瞒过,素未谋面的沉鱼落雁姬自然不会识得庐山真面目,沉鱼落雁姬情不自地给面前这位白文士的风采所吸引,秋波一亮,向凌波仙子柔声问道:“这…这位兄台找谁呀?”

 沉鱼落雁姬媚骨天生,爱美成,她着男装,原只为行路方便,易容术既不高明,又不能掩尽面部美的部分,这一张口,音柔腔娇,眉目生。凌波仙子暗暗一“噢”心头顿然有了八九分数!

 她怕也蹈对方覆辙,被人看出秘密,故意一甩衣袖,拱手躬身为礼:“在下白化士,敢问兄台称呼?”

 “奴…不敢…小弟苏小怜…”沉鱼落雁姬玉容一红,连忙注目问道:“你要找的朋友,难道你不认得么?”

 “正是如此!”

 “此话怎讲?”

 “以前只是神,此番前来,尚属第一次拜晤。”

 “名字呢?”

 “扬品格。”

 沉鱼落雁姬猜疑地一指葛品扬道:“是不是这一位?”

 凌波仙子转向葛品扬拱手道:“贵姓?”

 葛品扬勉强欠身道:“敝姓葛。”

 沉鱼落雁姬道:“看来是不对了?”

 凌波仙子点点头道:“是的,看来似乎有点不对,恕在下冒昧,打扰两位了。”

 语毕,手一拱,转身去。

 葛品扬星目微闪,忽然喊道:“兄台留步!”

 凌波仙子回身侧目道:“这位葛兄尚有何事见教?”

 葛品扬注目道:“贵友将住入本栈九号房,兄台是如何知道的?”

 “恕小弟不便相告。”

 “兄台要对贵友起误会了吧?”

 “也许…不过…耳闻不如目见,这已经够了…我是说我闻讯前来,他,他却…

 他该没有什么话说了。”

 凌波仙子说完,轻轻一哼,转身大步出栈而去。

 沉鱼落雁姬望着背影轻叹道:“朋友重信,也怪他不得。”

 店伙送上酒菜,葛品扬已失去胃口,他明白,这事一定是师妹捣的鬼,可是天下哪有这等巧事,碰上一个不说,怎会两个同时碰上的呢?

 他很后悔,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为了一点小节而不替沉鱼落雁姬易容了,要是经过他的手,就决不会被人看出破绽了。还有自己,一直自问于心无愧,不屑掩去本来面目,如今怎办呢?

 师妹龙女误会了尚不太要紧,误会再多再深些,有朝一只要找着面对面解释的机会,他相信是不难说服这位小师妹的。

 可是,凌波仙子就不同了,她气量大,小事不易误会,一旦有误会,要辩解也就分外困难了,正如她临走时所说:“耳闻不如目见”而且,她暗示他立即解释,他却没有,他的苦衷,她不知道,将来玉佛送达,他就得守诺随沉鱼落雁姬而去,那时,他纵使一死以谢知己,这身清白又由谁来洗刷呢?

 大厅内进餐者愈到愈多,葛品扬喝着问酒,不期然有了七分酒意,这时忽然将酒壶往桌上一拍,仰天喃喃道:“要是黄,黄,黄元姐,以她那份冷静,情势可能就要好一点了!”

 五凤十姐妹只有排行没有名姓,这时葛品扬口中的“黄元姐”正是黄衣首婢,他爱凌波仙子,怜巫云绢,顾惜师妹龙女,然在心底有意无意间却始终无法忘情于黄衣首婢,此时此刻,有感而发,正是酒后吐真情。

 沉鱼落雁姬回眸道:“黄甚么?黄元吉?黄元吉是你什么人?”

 葛品扬不予理会,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抱起剩下的半壶酒,一面歪歪斜斜地往后院走去,一面含混地挥手嚷道:“在这里,黄,黄元姐!”

 圈臂一拍,一半拍在酒壶上,一半拍在心口上,接着叫道:“回房喝去…你们…离我太远…不…是的,远…远远走开些!”

 食客们哈哈大笑。

 沉鱼落雁姬望着,望着,玉颊渐红,秋波中泛漾出一层蒙的异样光彩,跟着,悄悄离座,也向后院走去。

 同一时候,厅中两角有两对发亮的目光,望着沉鱼落雁姬的背影发出一声轻轻冷笑。左角落是名瘦小的卖药郎中,右角落则是一名紫脸髭的中年汉子,这两人不相为谋,显非同道而来。

 后院,左厢房,上首房间内黑的,沉鱼落雁姬在黑暗中斜倚沿,酥起伏,微着,透过虚掩的房门,透过空静的客厅,注视着下首房间中的一举一动,等待着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夜,渐渐的深了,下首房中,醉歌渐低,终于“呛啷”一声,酒壶落地,葛品扬随着一张椅子绊倒在地上。

 沉鱼落雁姬立即一跃而起。

 “咻”的一声,穿入下房,吹熄灯火,罗衣自卸,然后,近乎半地俯身抱起烂醉如泥的葛品扬。

 这时,对面厢房屋脊上,两条身形同时长起。稍稍落后的那一个,一个轻“噫”倏而缩身,重新伏回暗处。先起身者似未觉察,径自电而下,如一缕轻烟般降落院心,旋即向西厢扑去。

 缩身原处者,是那名瘦小的江湖郎中,而身跳出者,则是那名紫脸有髭中年汉子。

 房中沉鱼落雁姬正将一颗药丸往葛品扬口中入,突闻窗外有人低声喝道:“无人,纳命来吧!”

 随着喝声,一缕锐啸破窗而入。

 窗外人显然无意伤人,暗器并未正对沉鱼落雁姬后背大。沉鱼落雁姬原非弱者,闻声知警,娇躯一伏一滚,居然毫发未伤。暗器仅为一枚小石子“搭”的一声嵌入对面墙中。

 沉鱼落雁姬又羞又怒,又气又惊,匆匆抢起一件外衣披上,一闪身,窜入厅中,脚尖一句厅门,抢出院外。

 可是,院中沉寂如死,哪有半个人影?

 “人,本快在这里!”

 沉鱼落雁姬心头一凛,一扭,向发声之处腾身扑去。

 于是,两条人影兔起鹘落,追逐着奔出城外。前面那名紫脸汉子,轻身功夫显然不在沉鱼落雁姬之下,但是,他似乎另有用意,既不返身战,亦不求加劲身,只一味地逗着沉鱼落雁姬追赶。

 足足一个更次过去,紫脸汉子突然停身回头喝道:“站住!”

 沉鱼落雁姬不由自主地身形一颤,那人冷冷地接着道:“天快亮了,你这样子见得了人么?嘿嘿,回去吧!”

 沉鱼落雁姬呆住了,此人刚才在客栈里不下煞手,此刻又出言相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错愕之间,紫脸汉子已扬长而去。

 沉鱼落雁姬低头望望自己光溜白洁的两条玉腿,一跺足,恨恨返身奔回。

 回到大兴客栈,天虽然还没有全亮,但是,她却没有把握葛品扬仍然醉着,同时经过半夜奔驰,疲力竭,念也已消去十之八九,九江在即,想想犯不着,只得忍气声地回到自己房中。

 第二天,到了九江。

 二人歇入客栈,沉鱼落雁姬要葛品扬在栈中守候,自己则先出去寻女婢小屏取得联络。

 不到顿饭光景,沉鱼落雁姬回来了。

 而令人奇怪的是,那名小婢小屏竟也同时跟了回来。葛品扬一看主婢脸色不对,立即抢上前道:“怎么了?”

 沉鱼落雁姬牙一咬,忽然一巴掌向女婢小屏刮去。

 葛品扬骇然惊呼道:“玉佛丢了么?”

 女婢小屏一个踉跄,退到屋角里,手掩痛颊,张着一双充惊悸之的泪眼,神情至为可怜。

 葛品扬跟过去,急急追问道:“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失去的吗?”

 小屏瑟缩垂首,颤声低泣道:“我来这里已经好几天…不但一路太平无事…就连前天…我还打开衣箱检视过…不…不意今天却不见了…”

 “那么是昨天丢的了?”

 “不…不知道…可能是今天,也…也可能是昨天…或者是昨天夜里…我…

 我真的不知道…”

 葛品扬想了想,又问道:“这两天你一直没有离开过那只衣箱吗?”

 “除…除了…极少的时候,譬如说,出来吃饭,以及,以及…娘娘她知道的…

 不过,为时都很短暂…”

 葛品扬又想了一下问道:“那么,你仔细想一下,在这两天之中,你身边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物呢?”

 小屏摇摇头,清泪再度籁籁滚落。

 葛品扬缓缓转过脸来望向沉鱼落雁姬。沉鱼落雁姬的脸色很苍白,这时向葛品扬拢近一步,言又止,终于低下头去,轻轻说道:“都是奴的不好。”

 葛品扬哼了哼没有开口。

 沉鱼落雁姬低低接下去道:“不过,你知道的,今之错,奴亦非有意造成,所以,奴虽知仗恃已失,仍将这丫头领来言下之意,不啻表明:“你要怎么办,都可以。”

 天下最珍贵,也最能感动人的,莫过于一片真情,纵属十恶不赦之人,在某种情形下,也有被发起来的时候,它坚于金,热于火,醉于醒醐,重于死亡。

 此刻的沉鱼落雁姬,其真情的,可说已达到极点了。

 处此关头,如果换上另外一个人,不是在怒恨气急并之下,掌起掌落,将她击毙;便是不顾一切被她软化。然而葛品扬毕竟襟如海,情如铁,当时但见他仅深深一叹,旋即又再度转向那名女婢问道:“你歇的是哪家客栈?”

 “太平栈。”

 “在哪儿?”

 “近南门,元德寺斜对面。”

 葛品扬自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夺的一声丢到账柜上,接着大踏步走出栈门。

 沉鱼落雁姬窒息地颤声低呼道:“葛”

 葛品扬听如不闻,身形眨眼消失不见。

 这边,沉鱼落雁姬痴立了片刻,突然转身向屋角女婢小屏走去;小屏尖叫后缩,接着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葛品扬奔至南门元德寺前,定身抬头,朝斜对面那家太平客栈打量了一眼,又回过头来朝身旁的元德寺望了望,咬咬下,忽然转身登阶向寺中走去。

 这座元德寺,香火冷落异常,这种大白天里,前后殿竟然仅有一名年老的火工在抱着一把扫帚打吨。

 葛品扬见了这情景,正中下怀,当下毫不迟疑,拔身跃登殿脊,一连两个起落,到达殿后那座峨耸的钟楼,也不管钟楼里面是否有僧人在,身躯一矮,便在钟架后面隐住身形。

 从这儿,居高临下,望去太平栈以及附近一带店房,前前后后,全都一目了然。

 他判断那尊玉佛的失去,可能有两种情形:

 第一:偷盗者系偶尔路过。

 第二:偷盗者为栈中旅客。

 这两种情形,后者又较前者可能为大。

 因为一个年轻的少女带着一只普通衣箱,除非打开箱内细翻,又有谁会知道箱内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呢?小屏是个相当伶俐的女婢,她说她始终没有离开衣箱太久,这一点是可信的,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那名窃盗者也住在后院,凑巧碰到小屏开箱,偶尔入目而觑机下手偷跑的了。

 玉佛失窃之后,其情形又可能有两种:

 第一:盗佛者已远走高飞。

 第二:盗佛者仍旧在栈内。

 如盗佛者已经远走高飞,那当然没有话说;不过,据他推测,盗佛者仍在栈内的机会相当大。

 因为,该盗佛者落栈,必有其落栈之原因,如等人啦,办事啦,虽然盗得一座玉佛,但那人不一定就知道这玉佛有多宝贵,假如对方只将它视作普通玉器,那么,它的价值是有限的,同时,对方如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或者办一件很重要的事,那么,在人未等到或事未办妥之情形下,他是不会离去的。

 基于上述理由,葛品扬知道,他如果凭一口气径直行冲进栈内去盘查,将是最愚蠢的做法。

 盗匪额上没有雕花,更何况出色当行的独行盗,十有八九都是衣冠楚楚,一阵喧嚷过后,有多少也给溜光了。

 所以,他潜伏着,准备先将进出那家太平栈以及附近可疑的住民或行人,耐心察看清楚,然后再作计较。这已是他最后的一点机会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整整一个下午,葛品扬全神贯注地守候着,搜视着,结果竟是毫无所获,他心中不暗暗作急,于是决定俟天色黑定之后,混进栈里去详详细细踩探一番。

 寺中晚钟在脚下悠悠敲响,长街灯火,先后点燃。

 葛品扬沉住气,潜伺如故。喧喧夜市,终于由哗杂渐趋寂静,远近灯火先后熄灭,只剩下几家客栈门口的气死风灯,尚在夜中闪闪发光。

 葛品扬心想,时候差不多了,正待长身而起之际,目光偶扫,一声轻“噫”忙又伏下身子。

 原来这时太平栈后院屋脊上,不知自什么时候起,忽然悄没声息地出现了一条黄身影,由于月亮尚未升起,两下距离又远,面目一时无法看清楚,只看出是个普通身形,身着紧靠劲装,正在翘首四下张望。

 那人张望着,突然一矮身,隐入屋脊暗处。

 紧接着,太平栈西边一间厢房内,一先一后,窜出两条人影,两人成追逐之势,一在前跑,一在后赶,飞登屋顶,踏着瓦面,向南门外飞纵而去。

 两条追逐着的人影下去不远,原先潜伏在暗处的那条黄身形立即跟踪后随。葛品扬不敢怠慢,脚下一点,振臂腾空,也跟着跟踪下去。四条身形在夜空中有如流星赶月,一个连着一个,起落如飞,眨眼已全部来到南城门外。

 葛品扬一面驰奔,一面留神观察,看出前面那两个人,一个穿着长衣,一个是在劲装上外加一袭披风,两人轻身功夫以走在前面那个着长衣者稍胜一筹,去势如箭,大有愈去愈远之趋势,后来不知怎么的,去势突然迟缓下来,身后着披风者一连几个急纵,堪堪就要追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后面那人一手伸出之际,前面那人一声狂呼,身躯一扭,突然转而向东,后面那人冷不防此,一怔神,竟又被甩后一丈五六。

 葛品扬见前方已临汪洋一片的杨湖,心中一动,左肩下沉,一个回鹰式,斜刺里径向东方直抄了过去。

 他抢到前面,迅速隐身至一株巨杨之后。

 身形方定,着长衣及着披风者,已沿湖向这边奔来;葛品扬闪目打量之下,几乎惊叫出声!原来这一逃一追者不是别人。前面着白色长衣的竟是凌波仙子白素华,后面追的则是师妹龙女蓝家凤。

 两人均是前此见过的装束,这时的凌波仙子,头巾已失,束发飞扬,双目红肿,脚步踉跄,神志似已昏,而师妹龙女,玉微张,气吁吁的,呼而无声。葛品扬一瞥之下,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本待马上冲出去,但抬头一望,两人身后的那条黄影身形却已不见,心头微动,乃又暂时忍住不动。

 这黄衣人身份不明,追至此忽然隐没,更显得不怀好意,师妹和凌波仙子在这种情形下定然疏于防敌,他可得冷静下来,担起两人的安全之责。

 思念及此,忽然耳闻一声惊呼,回头看时,凌波仙子已于身侧不远处栽身摔倒,惊呼者是师妹龙女蓝家风。这时龙女正向凌波仙子倒身处抢扑过来,双膝跪下,一面摇撼着,一面悲声大呼道:“都是小妹不好,大姐,大姐,你醒醒…”

 这时的龙女显然已失去了主意,只顾悲喊,竟忘了一时闭住气的人只需在背后几处道上拍打一下即可苏醒过来。

 葛品扬看得干着急,却又不敢出声招呼。不过,经龙女一再摇动,气血震,不消片刻,凌波仙子一声轻唉,也就自动醒转过来。

 龙女伏身下去,放声大哭道:“大姐…你…你这是何苦来啊?”

 凌波仙子挣扎着坐起来,玉臂缓舒,反将龙女搂入怀中,一面掠着散发,一面哑声强笑道:“有话好说,凤妹,起来,起来。”

 龙女埋首哭叫道:“你整整一天不言不动,光眼泪,铁打的身体也要折磨坏了。事情因我而起,你叫我如何过意得去凌波仙子凄然一笑道:“光说别人,你呢?你还不是一样?”

 龙女坐了起来擦泪道:“是你先哭的啊!”凌波仙子勉强笑了笑道:“现在呢?现在谁在哭?你看大姐不是好好的么?”

 龙女恨恨地一“哼”道:“好好的?亏你好意思说!要不是我发觉得快,追得快,此刻湖中不多一具浮尸才怪呢!”

 凌波仙子轻轻刮着脸颊道:“羞也不羞,是你追着我的么?”

 龙女忿忿地叫道:“你羞还是我羞?你为什么跑出来?向这边湖边跑来是什么意思?要与我印证轻功么?那么又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凌波仙子衣袖带过眼角,笑道:“谁昏倒了?怕你跟不上难为情,故意摔倒的罢了,久闻杨湖景好,本意是逗你出来散散心,不想你却来了个狗咬吕宾,嚼舌头子,你再胡言语下去,看我会不会撕裂你的嘴!”

 龙女“哼”了一声道:“不管你怎么说,今后我是跟定你了。”

 凌波仙子一怔,忽然笑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你今天已是五凤帮中身份超然的金凤,偶尔跟我在一起尚无不可,时久了要是给天龙堡与五凤帮误会起来,那该怎么办?”

 “谁敢?”

 “谁不敢?”

 “哼,如果我娘说的都是确有其事,我爹不出来便罢,一旦出面,我不找他拼命才怪!

 他瞒得我这个做女儿的好苦,娘明明活着,他却说她早在我出生不久即已去世…他为了黑白两姨,当年竟狠得下这个心肠…”

 “凤妹!”

 “怎么?”

 “你怎能这么说呢?”

 “我哪里说错了?”

 “难道这一切你已信而不疑?”

 “她是我娘对不对?”

 “当然对!”

 “那么,我娘的话都不可信,天底下还有谁人的话可信呢?”

 “好,愚姐问你一句。”

 “你问吧!”

 “天龙老前辈是你什么人?”

 “爹爹呀,这有什么好问的?”“那么父天母地,敌体同尊,你能相信你娘的话,又为什么不相信你爹的话呢?”

 “爹说娘已死,而娘却活着,我不信娘的话,难道反该去信爹所说娘已死的胡言语不成?”

 “你娘说她是怎么离开天龙堡的呢?”

 “娘说:爹借口娘神志昏为由,将她骗入后山石室,然后将石室封死,娘凭双手,经年累月开出一条隧道…”

 “且慢!”

 “什么事?”

 “愚姐又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了!”

 “你问吧。”

 “你娘是说被骗入石室的,对吗?”

 “是的。”

 “只是骗,而没有提及曾遭武力相?”

 “没有。”

 “那么,你看你娘是一位那样容易受骗的人吗?”

 龙女一楞,期期道:“这个…”

 凌波仙子接下去道:“你娘说她系以双手开辟隧道而出,这一点,足证她当时一身武功毫未受损,而谁都知道,当年的冷面仙子,不但风华盖代,就是心机和智慧,在巾帼中也无人能出其右,石室前面封死,她系由后山走出,在这种情形下,假如说你爹对此事毫不知情,难道没有可能么?”

 龙女呆了呆,忽然掩面痛哭道:“那么他们两人都在说假话了。大姐,我,蓝家凤何其命苦啊,竟有着这等的父亲和母亲…"凌波仙子正容道:“慢点伤心,你再听大姐说下去!”

 龙女悲切地叫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凌波仙子沉声道:“你爹的不知情,你应该相信它是真的,而你娘的开隧道潜走,也是事实,你应该往好处想,天底下绝无为人父母者无缘无故欺骗自己儿女的道理!”

 “那么,缘故在哪里呢?”

 “应该向未来的事实中寻求解答,这里面一定有点小小的曲折。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曲折,你爹活着,你娘也活着,澄清此事,是他们两位老人家自己的事,在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尽孝,一视同仁,孝敬你爹,也孝敬你娘。在双亲之间,你应该是化恨解怨的媒介,决不可任行事,使两位老人家的嫌隙加深!”

 龙女点点头,默然无语。凌波仙子语毕,深深一叹,仰首望天,也默默地出起神来。

 明月冉升,夜风如拂,藏身巨杨后面的葛品扬,直听得如醉如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情况会急转直下,由于凌波仙子的灵慧沉静,临时忍住隐痛,将话题引开,不但释去了本身的烦愁,更合情合理地为师妹龙女破解了一次津。

 她说得那样委婉动人,言词又那样警深远。这份工作,本为自己迟早要做的,而现在她代劳了。而且代劳得这样圆。他觉得就是换了自己,也无法比她做得更好,更能使师妹心服。

 这时的他,对凌波仙子除了更增钦敬外,更有着说不尽的感激,然而,就为了这缘故,也更令他感到无比的痛苦和难过。

 凌波仙子包括师妹在内纵能平抑住心灵上的创痛,但是,对他葛品扬的误会,却是仍然无法消除的。

 现在,有着最好的机会,他可以出面解释。可是,他能拿什么去推翻两人前此所目睹的事实呢?如说为了玉佛,不敢将沉鱼落雁姬开罪,那么,玉佛何在呢?说玉佛掉了吧,其谁能信?天下尽多巧事,但是,凑巧的事常令当事人“惊”却很少能令第三者“信”轻易便能使人信得过的事,就不足谓之“巧”了。

 现在,他如将两女带去湖心小岛丐帮分坛见龙门棋士,龙门棋士倒很可能为他出头说几句话,可是,两女会听他的么?再说,空着一双手,他又如何去见龙门棋士?纵然两女勉强肯随他一行,难道说,他还能置师父重难于不顾,反为自己之清白,急急去寻求澄清不成么?

 所以,思之再三,他怎么也提不起出面的勇气。

 这时,龙女忽然一拉凌波仙子,亲切地道:“不早了,大姐,我们回去吧,至于那个负心人,大姐纵能宽容,小妹也绝不会放过他的,大姐等着瞧就是了。”

 凌波仙子缓缓起身,淡淡说道:“那又何必呢?”

 她话虽如此说,语气中却无峻阻之意;葛品扬不在乎师妹龙女对他的痛恨,但对凌波仙子这种隐隐约约的幽怨神情却止不住心酸绝;然而,环境如此,既无可挽回,也只好暂时任其自然了。

 凌波仙子起身挽住龙女一只手,正待双双举步时,身后忽然有人冷冷低喝道:“两位女侠留步!”

 两女双双转身,只见一名身穿黄衣劲装的紫脸中年汉子于两丈开外处静静站着。龙女柳后一竖,厉声道:“尊驾何人?”

 黄衣汉子静静地道:“是谁都一样,反正本人没有要向二位请教姓氏,本人的姓氏也就可以免你们知道了。”

 龙女正待发作,凌波仙子抢着向黄衣汉子问道:“尊驾喊住我姐妹是什么意思?”

 黄衣汉子平静地道:“拟进一言。”

 凌波仙子微讶道:“何事见教?”

 黄衣汉子道:“天龙门下,葛品扬少侠与两位女侠是什么关系,彼此心中明白,表过不提;这事原与本人无甚牵连,不过身为武林中人,既有所见所闻,不敢欺心;现在,本人可以先告诉两位女侠,昨跟葛少侠走在一起的那个女人,她叫沉鱼落雁姬苏小怜,是以前武林中的祸水三姬之一…”

 凌波仙子与龙女均不发出轻轻一声啊。

 黄衣汉子接着说道:“葛少侠为人如何,你们应比本人清楚,你们不妨先想想,以你们心目中的葛少侠,会不会无缘无故去跟那种女人混在一起?”

 龙女哼了一声道:“应该不会,奈何事实上已经那样了!”

 凌波仙子心思较细,忽然岔口道:“尊驾何以要为这事出面?”

 黄衣汉子冷笑道:“因为你们差点毁了他,叫你们惭愧惭愧是你们应得的惩罚和报应!”

 龙女杏目一瞪,喝道:“好放肆的狂徒,我们什么地方差点毁了他?你如不待清楚,姑娘让你生离此地就不姓蓝!”

 凌波仙子伸手按住龙女香肩,静静地头一点道:“朋友有话明说了吧。”

 黄衣汉子冷冷一笑,说道:“你们葛少侠好酒吗?不,是吗?好了,现在,本人报告一件目睹的事实。”

 抬手指着凌波仙子白素华:“由于这位穿白长衣的朋友昨天在彭泽大兴栈语带双关地嘲讽了几句,葛少侠最后喝醉了,身边沉鱼落雁姬陪着喝,最后也有了七八分的酒意,该问,以沉鱼落雁姬那等的娃,再喝了酒…”

 龙女骇然口道:“之后呢?”

 黄衣汉子冷笑道:“之后?之后正巧碰到在下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无端端地被那娃追逐了大半夜时光。你们两位,一位与他青梅竹马,一个与他心心相印,谈别人的事头头是道,临到自身,却只会自怨自艾,甚至心灰绝…”

 凌波仙子秋波凝住,问道:“朋友既已早知我们姐妹真正身份,当非外人,何不以名号见示,好使愚姐妹拜谢指点之德?”

 黄衣汉子淡淡说道:“不必了,天下尽多痴心人,愿为他人辛苦愿为他人忙,记得曾有那么一个无名氏也就得了。”

 龙女不依,上前一步叫道:“你得说!”

 黄衣汉子侧脸道:“说什么?”

 龙女再通一步道:“你为什么要自告奋勇出面帮我三师哥辩白?”

 黄衣汉子一字一字地冷冷说道:“为报他酒后一言的知遇之恩!”

 龙女一楞,喃喃复重着道:“酒后一言的…知遇之恩?”隐身树后的葛品扬,心头一动,不暗呼道:啊啊,黄衣首婢!

 黄衣汉子语毕,轻轻一“嘿”双肩微晃,眨眼于夜中消失不见;龙女想不通,转向凌波仙子问道:“大姐懂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凌波仙子沉着摇摇头,龙女苦思了片刻,忽然又问道:“大姐,刚才这人你看会不会是一个女的呢?”

 凌波仙子吃了一惊道:“何以见得?”

 龙女赧然一笑道:“没有什么,我只不过这样怀疑罢了。”

 凌波仙子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你就是会疑神疑鬼的!”

 龙女“哼”了一声扮着鬼脸道:“当然罗,我要是大姐这么豁达,说什么也不会半夜三更跑到这湖边来吹凉风了。”

 凌波仙子脸孔一红,扬掌跺足道:“丫头你敢再说一句看看!”

 龙女缩退一步笑道:“谁说了什么了?我不过说这儿风大,提醒大姐早点回去,免得着了凉而已,谁要你这般多愁善感?”

 凌波仙子顿了顿,忽然蹙额问道:“你说云绢那丫头在五凤帮中安全绝无问题,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龙女不悦地道:“既然不相信我的话,还问我作甚?”

 凌波仙子恳切地道:“话不是这样说。凤妹,人与人的感情是处出来的,就拿我们两个来说吧,在相互了解以前,还不是一样格不相容吗?云绢与你三师哥的名份,你已得悉,如说你在见了她之后毫无嫌憎之感,是绝不可能的事,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大姐只想知道一点实在情形,即使曾发生过什么事,大姐也绝不怪你就是了!”

 龙女气得跳脚道:“那要我怎么说才好?剐心出来给你看行不行?别说我娘和她有默契在先,只要她肯答应当着三师哥之面说她自愿留下,她和三师哥便都可得到安全保证;纵无此种默契,她是三师哥的人,我难道还真的敢得罪她不成么?”

 葛品扬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巫云绢的反常态度竟是为了自己的安全,怪不得那次去王屋凤仪峰进出自如,一点没有受到留难呢!

 思念间,再度抬起头来时,凌波仙子和龙女已经离去很远,他从树后走出,沿湖徘徊,一时也不知究竟如何是好。

 遥望湖心,丐帮分舵所在地的湖心岛有如巨鳖蹲伏。两下仅一水之隔,但在他这时的眼光中,却不啻关山万里。

 他徘徊足有二个更次,最后方始深深一叹,又往城中走来。

 去哪里呢?原住在那家客栈有沉鱼落雁姬主婢在,玉佛失窃的那家客栈则有凌波仙子和龙女在;后面这一家,虽可先化了装再混进去,但是经过半观察,结果毫无端倪可言,实在是不去也罢。

 于是不知不觉间,他又踱往那座元德寺。

 直到进入了寺内,他才忽然惊觉到这么夜了,寺门何以尚未关上呢?难道寺中刚刚还有人进出过不成?

 他想,不管它了,只要寺内有人在,先讨顿素斋吃吃再说,于是,他沿殿廊向后殿走去。走到前后殿之间那道圆顶拱门前,蓦闻后院中传出一阵人语,听声音还不止一个二个,似在争论着什么。

 葛品扬心中犯疑,立即拨身而起,斜斜纵登前殿瓦面,然后足尖一点,窜向右边殿脊昂起的龙角,人藏龙角阴影中,侧脸自档中向下面院内望去。

 看清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

 黄、青、蓝、紫四鹰,外加一个尸鹰卓白骨,这时正以梅开五瓣之式团团围着一名身穿麻布短袍,鹰图、刀眉、髭倒卷、鼻梁如削、霉茄子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的高瘦老人!

 一这名高而且瘦的老人,正是天目无情翁。

 这时但见天目无情翁向首鹰冷冷说道:“小老弟有话但说无妨!”

 黄衣首鹰抱拳一拱,缓缓说道:“晚辈等请老前辈来此,问本意实在是奉命接,不过,咳,咳,间在路上遇着老前辈,当晚辈问及老前辈此次天龙堡之行收获如何时,老前辈始终不屑答理,咳咳,所以…”

 无情翁鹰目一瞪道:“所以怎样?”

 首鹰干咳道:“所以只好执行敝帮另一项命令了!”

 无情翁冷冷地道:“愿闻其详!”

 首鹰吃力地陪笑道:“假如老前辈此行并未有甚举动,而不愿对空劳往返一节加以说明的话,咳,咳,那就只有请老前辈掷还本帮那道护法玉牌了。”

 无情翁双目中光闪闪,显已怒极,但仍强抑着怒火冷笑道:“刚才的说明还不够么?”

 首鹰又咳了一声道:“刚才老前辈说,天龙堡在老前辈抵达时,除了见到王屋门下的大力金刚和算盘,以及堡中一些堡丁仆妇外,几乎连一个有份量的人物也没有见到,这一点凭老前辈的身份,晚辈们不敢不相信。不过,太上帮主说,她老人家曾要求过前辈,堡中人如有规避不出,前辈应将全堡付之一炬,这一点前辈似乎没有做到。”

 无情翁冷冷说道:“这不是规避不规避的问题,而是堡中根本就没有人在!”

 首鹰接口道:“没有人在行事岂不更加方便些?”

 无情翁然大怒道:“放!”

 首鹰也透着怒意道:“前辈何故骂人?”

 无情翁张目厉声道:“老夫早向冷面仙子说过,由于天龙老儿曾对老夫有过不敬之处,老夫受封玉牌护法之职,不过是彼此声援利用而已。老夫隐居数十年,刻苦自励,自信在武学上已有相当成就,这次再度出山,就是不经任何人的邀约,也一样要找上天龙堡去。要老夫放火,这是将老夫看成了何等人了?”

 首鹰目光一寒道:“那么前辈当时为什么不向我们太上声明此点?”

 无情翁怒声道:“为什么要声明?规避与根本没有人在完全是两回事,难道你小子连这个都分不清楚么?”

 首鹰默然片刻,忽又问道:“前辈既已与本帮如此不愉快,出玉牌,岂不是一了百了?”

 无情翁冷冷笑道:“账算清楚再还也不迟!”

 首鹰讶然张目道:“什么账?”

 无情翁嘿嘿而笑道:“老夫下得武功山,就听到江湖之上传说纷纭,巢湖白龙帮已于月前给一名疯疯癫癫的老怪物闹得天翻地覆,老夫一名侍妾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而那名老怪物据说正是来自五凤帮的!”

 葛品扬心想:十有八九是魔的杰作了。

 首鹰目光闪动,微感意外,眼皮眨动了几下,似已想出去巢湖生事者为谁,当下犹豫了片刻,忽向无情翁道:“本帮规矩,前辈有否耳闻?”

 无情翁冷冷答道:“不清楚!”

 首鹰接下去道:“那就是执行任命须以最大可能完成!前辈向本帮兴问罪之师,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在此以前,尚望前辈成全,或者出玉符,或着随晚辈等返回王屋,亲向太上她老人家解释…”

 无情翁冷笑道:“真想不到几个臭未干的小子也来胁迫老夫,嘿嘿嘿!”

 首鹰声音冷冷道:“前辈不赏脸?”

 无情翁冷笑道:“不赏脸又待如何?看你们这架式难道还真的想动武不成?”

 首鹰沉声道:“骑虎难下,晚辈等也只好不自量力了!”

 无情翁仰天狂笑着。首鹰目光四下一扫,青、蓝、紫三鹰颔首会意,尸鹰卓白骨却悄没声息地退去一角。

 葛品扬按兵不动,两方面他都用不着帮忙,正好坐山观虎斗。

 首鹰联络步骤做好,立即抱拳大声道:“晚辈现丑,前辈指教了!”

 招发声随,左袖一拂,左手一指点出,一缕锐劲,呼啸着劲奔无情翁前“将台”大

 无情翁一“哦”道:“一元指?”接着仰天大笑道:“老夫苦练混元罡气,原为了对付天龙老儿,不意却先在你小子身上用着了,哈哈哈!”

 笑声中,宽袖一拂,立有一股滚滚劲风发出。

 混元罡气与一元指劲相遇“波”的一声轻响。无情翁一声轻“噫”接着双袖齐拂,又自打出一股更强更急的劲风。

 黄衣首鹰见对方居然能抵得住自己这种罕世绝学,亦自暗凛不已;当下引吭一声长啸,蓦地窜起三丈来高,半空中身一折,倒而下;指风劲如电,直贯无情翁顶门百会大

 黄衣首鹰刚才那种低声下气的态度,显系由于无情翁敌友未分所致,这时两下一叫开,那股天生的暴戾脾,立即表无遗。

 这名黄鹰不愧为五鹰之首,不但天赋和成就均在他鹰之上,就是心机才智方面,也远非他鹰可及,他见一击不遂,知道对方所说已练成什么混元罡气的话当非虚语,因此,毫不考虑地马上就改变了一贯的托大作风。

 “百会”与“涌泉”为人身真气最难运达的两个地方,他一时虽无法知悉对方真气结所在,然向这两处攻击,却是无论如何错不了的。

 无情翁双掌推空,敌人已临当头,立即发觉五凤帮成立以来能令武林中人人侧目,敢怒而不敢言,果非没有来由,当下暴喝一声:“有你小子的!”

 上身一仰,左臂一划,人向右方纵出,右臂同时扫出一道气柱,着倒而下的首鹰拦撞去。

 不意首鹰出手虽极凶恶,心思却比谁都来得灵巧。

 原来他这一式凌空俯击,声势虽猛,事实上却是招,他似是算定无情翁一定会这样化解,这时右手化指为掌,轻轻一按一推,人借推按之力,如影随形般也往右下方落去。

 左手五指尖聚,竟以天龙爪法向无情翁双眼啄去。

 无情翁又骇又怒,他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五凤帮一名鹰主竟厉害狠毒到如此地步,怒骇集之下,真火暴腾。这名无情翁不但对别人无情,对自己无情竟也到达不可思议的程度。

 这时但见他双目一闭,居然不顾失明之虞,双臂一个兜合,直似两铁柱之相砸,猛向首鹰间夹去。

 青、蓝、紫三鹰以及那名尸鹰卓白骨,情不自,均是一声骇呼。葛品扬亦颇感意外地轻轻一“噫”尚幸院中人人无暇旁顾,始来败行迹,无情翁这种抱定与敌偕亡的拼法,端的令人心惊。

 首鹰未防有此,情急之下,身躯向左一滚,虽以毫厘之差险险进过,但因变生仓促,滚闪之势仍显得狼狈不堪。

 无情翁一身,哈哈大笑道:“身手不错,就是怕死!”

 首鹰又何尝是怕死之人?只不过攻守异势,一个先机在握,未生必死决心,一个一时失算,死中求活,不得不背城借一罢了。

 这种捡来的风凉话,首鹰当然受不了,一声暴喝,回身再度攻上。

 不过经这一来,情势可对首鹰不利了。首鹰凭着无坚不摧的一元指,本可得无情翁步步招架,如能运用心机,未尝不可克敌制胜。但是,首鹰在被怒之下,再度攻上时,竟又回复到往常的一贯横蛮作风,处处用强,逞力而不斗智,十数合下来,无情翁反而占尽上风。

 葛品扬冷眼观察,看出无情翁这种混元罡气与先天太极玄功颇有近似之处,所欠缺者,唯气派与气势而已;不过,黄衣首鹰的一元指,亦未到达炉火纯青境界,单就武学而言,两下正好旗鼓相当。

 现在,彼此间所差的,纯属功力的问题。无情翁埋首数十寒暑,其功力之浑厚,自非首鹰所能望其项背。

 加以首鹰以一元指主攻,无情翁以混元罡气主守,劳逸已不可同而语,更何况首鹰已呈现心浮气躁,无情翁却依然沉稳如故,时间一久,首鹰自然免不了要落败了。

 三十招过去,首鹰发出的一元指威力果然大减,无情翁双袖抡挥,一阵阵狂飘却逐步侵而上。

 一旁观战的青鹰冷必武,忽然朝蓝、紫二鹰一挥手,三鹰立即联手扑入战圈。

 葛品扬大为不,心想:这成什么话?

 不过,他虽这样想,依然没有手之意,无情翁纳人逃妾,并曾前往师门寻衅,也算不得是什么正派人士。

 无情翁四面受敌,一声闷吼,身法突然改变。

 只见他上身一挫,一个盘旋扫打,竟将后来攻上的青、蓝、紫三鹰一齐震退五六步之遥。

 姜是老的辣,真是一点不错。

 他这种混元罡气在敌首鹰一元指时尚不觉怎么样,一旦攻向只会天龙爪法的另外三鹰,威力可就大大不同了。

 不过青、蓝、紫三鹰武功虽不及黄衣首鹰,但也非一般俗手可比,而且青、蓝、紫三鹰之勇,亦不在黄衣首鹰之下,无情翁这一着,不但未将三鹰镇慑住,反而引来三鹰又一次更狂烈的猛扑。

 三鹰中,蓝鹰刚直,青鹰稳练,紫鹰圆和,再与主攻的首鹰配合起来,正是恰到好处。

 无情翁见三鹰不退反进,不由得髭倒张,鹰目暴睁,厉喝道:“在一对四的情况下杀了你们,老夫可不怕张扬出去了!”

 厉喝声中,竟又使出先前那种只顾创敌而不顾自身安危的打法,搭着一个便是一个,一搭上手便是不死不休,全不管身后有谁攻来。这种打法一开始,首当其冲者是紫鹰冷必辉。

 紫鹰出手时距无情翁最近,招式自然是第一个攻到,无情绪不待喝毕,高瘦的身躯向右一扭,右臂一扬,便往紫鹰当头罩下。

 紫鹰神色一变,忙不迭撤招缩身。

 紫鹰对面的蓝鹰也觉不妙,一声断喝,奋力冲上。蓝鹰以为敌人会回身拒敌,那么紫鹰之危就可不救自解了。可是,实际上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紫鹰退得快,无情翁追得更快。蓝鹰一把抓向无情翁左肩,无情翁右臂已在紫鹰左肩砸落。紫鹰应声滚翻,蓝鹰只在无情翁肩后划下一道血沟。无情翁受了轻伤,紫鹰一条左臂却已完全折断。

 葛品扬摇头暗叹道:好好的一个年轻人,这条臂膀毁得多可惜!

 黄衣首鹰临危不,这时大喝道:“不必管必辉了,必武、必光两弟速退来小兄左右,采翼掩阵之式,随小兄共进退…”

 口中喝着,同时向远处尸鹰丢去一个眼色。

 青、蓝二鹰不敢违命,一起纵来首鹰身边,一立上首,一立下首,首鹰大喝一声:

 “攻!”

 左掌护身,右手一指戟前,踏中宫,正面向无情翁冲过去。青、蓝二鹰也采同一步调,运掌助攻。

 两股掌风夹着一道锐啸,三鹰这一改变战法,声势果然就完全不同了。

 因为三鹰并肩,已然连成一体,无情翁要拼,只有一拼三个,对方从正面来,想丢下其中两个而专攻一人,已经不可能了。

 无情翁双掌一推,想硬堵硬将三人击退,两下掌指之劲遭遇,三鹰去势不减,无情翁脚下却有点不稳起来。

 无情翁为求有效出招,只好纵身退出丈许。

 无情翁之一退,正好退到尸鹰卓白骨面前,尸鹰卓白骨隐身屋檐阴影下,无情翁可能早将这号人物忘却了。

 这时,阴影中的尸鹰卓白骨面冷笑,双睛凶光闪闪,迅速伸手自怀中摸出一支淬毒丧门钉;尸鹰这种淬毒丧门钉,与其说钉,远不如说梭来得恰当。普通丧门钉前锐后秃,他这种丧门钉却是两头俱尖的,一支足有普通丧门钉三支大小,且在中间刻有“指凹”用作暗器使,颇嫌笨,然而用在这种冷袭场合,却是再好也没有,凭他一身功力,任何人气功再好,在没有防范下,只要认准了后背七大主之一,就是神仙怕也难逃死劫!

 黄衣首鹰故意大笑不前道:“原来你老贼也有后退的时候?哈哈哈!”

 这一,原使无情翁上当,无情翁果然上当了;鹰目一翻,正待出言叱喝时,一缕惊风,已追至上左后促”大

 他想及后促”乃为自己一身罡气的眼,不由得魂胆俱寒,可是他知道,事实上想让也已经让不开了。

 黄衣首鹰仰天狂笑。

 可是,就在尸鹰狂笑声起,无情翁目光中怨毒进之际,一声“格达”脆响,突为整座寺院中带来死寂。

 尸鹰卓白骨怒吼一声:“好个贼徒!”

 人随声起,向前殿屋面腾纵而上,不意身形甫升半空中,忽又哎哟一声,平空掉落,接着暗处屋面有人着嗓门沉沉发话道:“无情老儿人在正之间,不欺天龙堡空虚无人,是可取处,如能就此放下屠刀,不难立地成佛;尸鹰卓白骨,豺狼心,鼠盗行为,暂寄一命,天诛有;五凤诸鹰如不服本侠手,不妨上屋一较。”

 语音至此,戛然而止。

 首鹰向尸鹰喝道:“还走得么?”

 尸鹰挣扎着站起,勉强点了点头。

 首鹰接着喝道:“那么你护送必辉出去,必武必光随我来!”

 首鹰吩咐毕,领着青、蓝两鹰,同时腾身而起;三鹰来至前殿屋脊上,屋脊上连人影也没有半个,首鹰恨声道:“分三面追搜!”

 三条身形,立即分开朝三个不同的方向奔去。

 院中尸鹰挟起紫鹰冷必辉,蹒跚着走出寺门。

 无情翁仰首望天,甚少表情的霉茄子脸上这时却递现着不同的表情,最后深深一叹,也跟着走了出去。一刹时,无人荒院又回复了一片沉静。

 葛品扬自殿廊一角蹙额踱出步入院中,一脚踢飞那支又又大的丧门毒钉,叹一口气,面月坐了下来。

 老实说,对无情翁这样的人,他刚才实在是可以救,也可以不救。他出手,倒不是不忍见无情翁丧命,而是忍受不了尸鹰那种卑鄙的手段,而现在事情过去了,在他来说,这不过随兴为之,一切都如浮云过眼,过去就算,他烦恼的是自己的事,玉佛去哪儿找?万一找不着又怎办?

 想着,想着,不由得对月长吁短叹起来。

 正愁苦间,后殿上佛龛暗处,一阵“吱吱”作响,似乎有人一觉醒来,正在欠身坐起,旋即果然有人嘀咕着喃喃骂道:“又不上吊,又不投井,却一股劲儿的在这里唉声叹气的,真烦死人!”

 葛品扬一惊,心头雪亮,知道有麻烦要上身了,于是一跃而起,面对发声处,冷冷一笑道:“何方朋友要会葛某人出来就是,装神鬼的有什么意思?”

 殿内大笑起来道:“倒蛮识趣的!”

 接着,一条瘦小的身形自殿内跳出。来人竟是一名面目陌生,身后背着一只药箱的走方郎中。

 葛品扬眨眨眼问道:“朋友虽然面生,却好似在哪儿见过是不是?”

 那人抚掌笑道:“对,对,就是前天,在彭泽大兴栈,不过那天老兄有美娇娃伴着,多喝了点酒,印象当然不会深了。”

 葛品扬也记起来了,于是,脸孔一沉又道:“朋友如何称呼?”

 那人连连摇手道:“名不见经传,说出来徒然惹人笑话。”

 葛品扬哼了哼道:“有所见教么?”

 那人卸下背上药箱,转过身来笑道:“小事一桩,就是久慕葛少侠大名,刚才又见到葛少侠的不凡身手,一时技难熬,所以想向少侠请教一招。”

 葛品扬冷笑道:“就只一招么?”

 那人嘻嘻一笑道:“不,暂定一招,打完一招再决定要不要继续下去。”

 葛品扬双手一拱道:“那就请吧!”

 那人眨眨眼,正容说道:“说笑归说笑,有一点却必须请少侠注意,就是在下出手颇重,少侠千万不可等闲视之,伤了和气可不太好。”

 葛品扬给得一头雾水,对方行径不见友好,但说这些话却又不似卖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淡淡地道:“如果真知道葛某人之为人,当知葛某人一生从不轻敌,朋友毋须多虑,尽管出手也就是了。”

 说时已将先天太极真气运布全身,随时准备敌。

 那人点点头道:“这样最好。”

 一面说一面后退了两步,亮掌作势,口中又招呼了一声,方举起双掌向葛品扬遥遥推来。

 葛品扬见他装模作样,虽然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戒备上却不敢丝毫松懈,因为他怀疑这厮倚疯卖诈的,可能正是一种诡计也不一定。

 葛品扬这样想不意竟完全猜对了。

 那厮出掌虽然缓慢平淡,但于指间却隐藏着好几个微妙的变化,双掌推出,立有一股绵绵劲气汹汹涌出。

 葛品扬一声“嘿”先天太极真气也自体内涌出。

 那厮身随掌进,蓦地一声大喝左掌下照,右掌斜托,两道气柱,成天地泰式,合二为一,气势立增一倍有余,有如排山倒海般通体而来。

 葛品扬星目光闪,喝一声:“果然好身手!”

 双掌一亮,先天太极真气漫地而起,两股无形劲气会合一处“砰”的一声大震,葛品扬身躯微晃,那厮却连连退出三步。

 葛品扬明知对方免不了要老羞成怒,索逗他道:“满意了吧?要不要追加一招?”

 诅知那人身形稳定后,竟毫不为意地摇手笑道:“不,不,已经够满意了,满意,满意,相当满意了,哈哈,简直太满意了!”

 语毕大笑不止,似乎得意非凡。葛品扬一怔,暗讶道:“这厮不疯不傻,究竟的什么玄虚?

 正疑忖间,忽见那人跨出一步笑道:“在下这一手还过得去吧?”

 葛品扬戒备不减,注目冷冷地道:“严格说来虽比葛某人尚逊一筹,但如能在言行方面放庄重些,则在当今武林中也该算是一名难得的高手了!”

 那人脸现喜,拍手欢笑道:“评得好,评得公平!”

 笑语未竟,突然地扬袖一挥叫道:“谢谢天龙门下的葛少侠指教和褒奖,一件小小的礼物,不成敬意!”

 衣袖挥扬处,一道紫光向葛品扬来;葛品扬早防着对方会来这一手,嘿嘿一笑,抬手一抄已将来物接住。

 可是展掌一看之下,葛品扬呆住了!

 那人哈哈大笑道:“怎么样?葛兄,小弟不但武功大有进步,连易容术看来也不能算差了吧?哈哈哈哈!”

 葛品扬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头一抬,迟疑地说道:“是你?我,我怎么竟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呢?”

 那人手一指,得意地笑道:“士别三,刮目相看;葛兄曾一再勉励小弟,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小弟这点小小的成就,都是葛兄栽培的啊!”葛品场收起手中那只天龙紫金环,急上数步,一把拉起妙手空空儿双手,紧紧握着道:

 “罗兄,辛苦你了。”

 妙手空空儿罗集忽然止住笑摇头一叹道:“别说了,说了只有令人惭愧。”

 葛品扬忆及妙手空空儿上次传书曾提到与师父天龙老人相遇,天龙老人未予答理的经过,他以为对方尚为此事耿耿在心。

 于是,他恳切说道:“罗兄应知家师当时的心情…”

 妙手空空儿连忙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

 葛品扬惑然不解道:“那么罗兄何事慨叹呢?”

 妙手空空儿垂目道:“小弟是说,小弟的气量实在太小了;当时小弟虽明明看出令师玉体不适,却因一时负气,竟未肯暗中追随伺应,以至今天虽然见到葛兄之面,却无法告知今师目前下落…”

 葛品扬连忙接口道:“不,家师下落小弟已经知道了!”

 妙手空空儿惊喜地道:“哦,在哪儿?”

 葛品扬想及玉佛已失,师徒虽然近在飓尺之间却无法会见,不摇头一叹,黯然低下头去。

 妙手空空儿大惊,着急地道:“怎么呢?说呀!小弟不是外人,万一有用得着小弟之处,说出来大家好商量商量…”

 葛品扬心念一动,霍地抬头道:“罗兄来九江地面有多久了?”

 “问这个做什么?”

 “不,你得说!”

 “大概四五天。”

 “那,那么,罗尼在这四五天之内,有没有,小弟是说,罗兄有没有在这四五天之内,咳咳,小弟是说…”

 “有没有做案是吗?”

 “是,是的。”

 妙手空空儿诧异道:“奇怪,你怎会无缘无故问起这个来的呢?”

 葛品扬不知如何是好地道:“不,罗兄,你还是先回答了吧,你回答了小弟自会告诉你为什么,快说,罗兄,有没有?”

 妙手空空儿摇摇头道:“没有!”

 葛品扬浑身一冷,张国道:“真的?”

 妙手空空儿皱眉不悦地道:“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呢?小弟瞒别人也不会瞒你呀!”

 葛品扬手一松,喃喃道:“最后的希望也完了!”

 妙手空空儿这才发觉事情有异,忙问道:“什么事你且说说看?”

 葛品扬苦笑笑,接着深深一叹道:“知道家师此刻在何处么?就在南城外杨湖丐帮分舵。可是,小弟可能今生今世也见不到他老人家了。”

 “怎么说?”

 “他老人家正身负极重内伤,小弟奉命去维扬方面觅取一件宝物,结果宝物虽然到手,后来到九江地面却又…”

 “却又得而复失?”

 “可不是!”“一样什么宝物?”

 “玉弥勒。”

 “玉弥勒?”

 “是的,玉琢的一尊弥勒佛!”

 “有多大?”

 “连佛龛约莫七八寸光景。”

 “失去多久?”

 “前天,也许是前天夜里,地点就是这儿斜对面那家客栈。”

 葛品扬说着,忽然兴起希望问道:“罗兄难道有什么线索不成?”

 妙手空空儿摇摇手,似怕葛品扬打断他的思路,倾头眨眨思索了半刻,忽然转过脸来反问道:“这事有没有时间?”

 葛品扬屈指默默计算了一下道:“限期原订的是六个月,最终期限是本年十月底,现在才八月中,细算起来尚有两个月出头光景。”

 妙手空空儿不住点头道:“这样就好办些了。”

 葛品扬心中一喜,”正待追问时,妙手空空儿返身提起药箱背上,扭头一抬下巴,朝葛品扬促声道:“快随小弟来!”

 话音未了,人已拔升殿脊。

 葛品扬无暇发问,只好纵身追随着他而去;妙手空空儿似乎有成竹,足点瓦面,腾跃如飞,径奔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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