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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再行虎山(1)
 火势之大,到处都发出噼噼啪啪声音,那些干了的芦苇一经着火,其势极快,极短的一瞬,已汇集成大片火海。

 红红的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却是因为风的一定方向,大火只是往北面燃烧,南行大可无碍。

 两个强大的敌人,一死一伤,形势顿为改观。

 先时会同井铁昆现身的两个锦衣卫士,眼看着岳青绫如此了得,早已吓破了胆,井铁昆既已丧命现场,所谓的“九子阵”自是全数瓦解,当下哪里还敢在此逗留?彼此招呼一声,抱头鼠窜而逃。

 火势越烧越大,天都是飞舞的火星,距离甚远,犹不烤得皮肤生痛。

 朱允炆长长松了口气道:“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一行四人,这才无牵无挂,按着既定路程,继续前行。

 天亮时分。

 四个人来到了山脚之下。

 却是中途下了一阵蒙蒙细雨,除了皇帝朱允炆之外,每个人都淋得透

 此刻,山雨初停,东方旭所形成的玫瑰云朵,胭脂也似地染红了半边天,也染红了每个人的脸盘…

 附近啼狗叫,已似有了人家。

 在一个看似农家打谷场的圆圆地方停了下来,朱允炆实在走不动了。

 当下崔化找来了一堆干草铺垫地上,朱允炆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岳青绫背过身子来,用一把牙梳在梳头,长长的头发又黑又细又长,被雨水淋得黑油油的,越加好看。

 宫天保身子不好,却还能支持,拄着拐坐在一边。

 崔化自承到附近去走走,可有人家暂时寄宿?即使歇歇腿,吃上一顿饭也是好的。

 这番经历,自是非比寻常。

 即使此刻,朱允炆只要略略闭眼,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便自想起连来的那些惊险场面,那些死去的故旧,每一张脸,都淌了鲜血,血淋淋的煞是怕人。

 却似只有眼前睁开眼睛的时候,目睹着身边佳人的一霎,才是温暖的…

 便是由于这番生死与共的邂逅、体贴,才在不知不觉之间,双方的距离更形接近。

 把一头长长的秀发,挽了个如儿臂的辫子,岳青绫仰起脸盘来,近近地向着身边朱允炆睇着。

 其时,她娇躯懒散,半倚着一堵土墙,脸上散罩着淡淡的一抹子红,模样儿甚是娇憨。

 长剑归鞘,平平地搁在身边地上。

 此时此刻的她,毋宁又回复到了她的娇娇女儿之身,然而,她却又知道,未来路上,仍然不尽太平,还得随时随刻要保持警觉。

 值得安慰的是,面前的这个人——朱允炆,在自己的保护之下,总算平安历险,暂时无损,往后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路要走,是福?是祸?谁又能事先知道…

 一阵狗叫声,崔化从老远跑过来。

 “好了,好了…有地方住了!”

 岳青绫站起来问:“这是什么地方?”

 崔化说:“这里是‘白水滩’…四面全是山,我给一家人说好了,他们房子还宽敞,在那里暂时住上一天,再走不迟,不知道姑娘您的意思怎么样?”

 岳青绫说:“房子够住么?”

 “够,够…”崔化说:“这家人姓李,是开磨坊的,房子又大又新,只要给他们几个钱,把他整个院子包下都行。”

 听说是开磨坊的,立时便想到了热热的豆腐,朱允炆立刻就叫起好来。

 岳青绫想了一会,点点头道:“好吧,我们就过去吧…”又说:“回头问起,就说我们是打安南逃难出来的,那边在打仗…”

 这个说词极是恰当。事实上近年以来,明军多次对安南用兵,迫使安南大举对境内之汉人报复、杀害,以至于时有难民扶老携幼亡命而出。

 朱允炆等四人,摇身一变,成了逃难的难民,倒是极其恰当,自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天还是朦朦的那种颜色,朱允炆就醒了,只觉着身上寒飕飕的,有几分凉!

 羁旅中有一份难耐的孤单、萧索…几上残烛熄,蜡泪淌了半个瓷碟,摇曳着的昏黄灯光与窗外的一轮皓月映衬得分外有趣,透过敞开着的一面天窗,洒下来的一方月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他的头,这就更令人颇生感触,而兴出一番幽怀。

 最近这些日子,他时常在半夜醒转,而后痛定思痛,便不得安眠,咀嚼着梦境里的酸甜苦辣…一回解颜,一回唏嘘,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及,也只有他自家心里有数了。

 来到李家,今天已是第二天。

 为了慎重起见,暂时不敢妄动。

 一来是朱允炆身子不舒坦,连来惊吓过剧,需要好好休息,再者宫师傅、崔化身上都带着伤,再拼下去,都得躺下不可,即使武功最高的岳青绫,也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悲哀。

 她其实受有很重的内伤,只是一直用内功压制着,不使发作显而已。

 崔化到外面打探消息,预计着最快也要明后天才能回来,这当口急也急不来,便只得在这里赖着了。

 这家主人姓李,是做磨坊生意的,李家家道殷实,在白水滩地方,算得上是首富。

 这一片宅子,原是为主人娶媳妇儿新置的,却为朱允炆一行四人占了先,预计着即使逗留个十天半月也不碍事。对于朱允炆一行此刻来说,正是再恰当不过,大可秣马厉兵以图来

 寒飕飕地刮着小风,银红纸糊的窗户一阵紧似一阵地响着,似乎地如银的月光都被吹零散了。

 朱允炆倚着栏缓缓坐起来——意外地,却听见了仅是一帘之隔的邻室,传过来岳青绫的轻轻咳嗽声音。

 他于是匆匆下地,披上件丝绵袍子,来到了她的房子。

 门帘方启,里面的大姑娘已有觉警。

 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睁得又大又圆,直直地向他瞅着,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这番神情反倒使得朱允炆一时愣住了。

 房子里静极了,除了夜风叩窗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四只明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互望着。

 便是,在那一盏离摇颤着的灯光里,双方奇妙地感触着一些什么…似乎是一直隔离在他们之间仅有的一袭薄纱也不复存在。

 良久,良久,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渐渐地,朱允炆走过去,挨近到了她的眼前,把面前这个香肩半,秀发蓬松的美丽佳人,拥到了怀里…

 “你受凉了?”朱允炆轻轻在她脸上吻着。

 岳青绫微微摇了一下头。

 忽然她探出双手抱着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的上。此时此刻,便是任何的一句话也是多余的了。

 感觉着她娇躯的微微颤抖,大颗的泪珠,已自她美丽的眼睛汩汩出…

 抚摸着她柔细的一头长发,朱允炆的眼睛也模糊了。

 “委屈你了,小绫…”

 却是勾上来的一只玉腕,低了他的身子,一双火热的嘴,便自紧紧吻在了一块。

 银红纸窗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在摇碎了的离灯光里,两个人的身子,已紧紧拥抱在一起…

 天色淡淡的有些亮了。

 稼场雄刚刚叫了一声,却引得群狗的一阵吠声。

 朱允炆猛地由睡梦中惊醒。

 此时此刻,残灯早已熄灭,屋子是那种灰蒙蒙的颜色,却只见,岳青绫半的身子,站立前,正用着奇快的速度在穿着衣服。

 朱允炆不由一惊,慌不迭坐起“你…”“嘘!”

 岳青绫手指按,轻轻地嘘了一声。一面用奇快的动作,穿着鞋袜。

 狗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叫着。

 “快起来!”

 附在朱允炆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岳青绫已把一口长剑了出来。

 朱允炆吓得一愣:“这是怎么…回事?”

 岳青绫“嘘!”了一声,身子一个快闪,已来到了窗前,隔着一层窗户纸向外听了听,回过身子,向朱允炆挥挥手道:“快藏起来,别出来。”

 身子一个快闪,已来到了门边,紧接着开门闪身门外。

 像是一片云样的轻巧,岳青绫已翻上了瓦脊。

 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天色是灰蒙蒙的那种颜色,狗仍在叫着。

 李家大院,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蓦地,一个人飞快的身影,正由斜面院墙上蹿身而起,嗖地落身眼前。

 岳青绫忙自伏下身子。

 却听着“叭!叭!”两声拍巴掌的声音,一个人霍地由正面草廊闪身而出。

 两个人迅速地会合一起,喁喁低语着什么,不时还打着手式。

 岳青绫由这个角度打量着他们,把他们看了个一清二楚,二人一式的蓝色紧身衣,头扎网巾,虽不曾有什么特殊的标志,却使人一望之下,即知道他们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

 好厉害!居然被他们摸到了这里。

 两个人用手比划了一番,东指指西瞧瞧,似乎还不清楚要找的人究竟住在哪里?

 岳青绫悄悄把身子退后,绕到了瓦脊的另一面,飘身下地。

 便在这时,二人之一的一个瘦子已闯入眼帘。

 瘦高瘦高的个头儿,背上背着个丁字拐,一张吊客脸,配着一双灰白灰白的眉毛,那样子真像是俗画上的白无常。

 打量着面前的房舍,这个人忽地袭身而近,或许是过于专注,竟然不曾注意到近在咫尺之间的岳青绫——猛可里有所警觉时,其势已有所不及。

 岳青绫其时以奇快之势,蓦地扑身而前,长剑如龙,只一下已搭在了对方肩头。

 这人“啊!”了一声,便自呆呆立住。

 冰冷的剑锋,紧紧在他的肩上,只消向侧面略有移动,瘦子这一颗项上人头便难以保全,吓得他面色惨变,一动也不敢动地愣在了当场。

 岳青绫很可轻而易举地一剑结果了他,但是连杀人太多,有些于心不忍。

 当下冷冷一笑,于剑而回的同时,左手轻翻,施了一手“白鹤下啄”的点手法,只一下已点中在对方背后志堂上。

 瘦子“吭!”了一声,便自不再移动。

 岳青绫以奇快手法点了对方道,身子却不稍停,一个打转,已隐身壁角。

 便在这时.另个人的影子,已飞身眼前。

 手上持着一口鬼头长刀,浓黑浓黑的一双眉毛,脚下极是利落,像是轻功不弱,这人身子一经现出,起落之间,已临向伫立原地的瘦汉身后。

 猝然间发觉到同伴的有异,这人忽地一怔道:“你怎么啦?”

 话声方出,霍地伸手向对方肩上推去。

 岳青绫却在这一霎猛地现身而出,呼地扑身而前。这人“啊!”了一声,一个翻转,飘身于丈许以外。

 “谁?”

 声音方出,岳青绫早已纵身而前。

 浓眉汉子心里一急,鬼头刀“唰!”地抡手而出,一刀直劈面门,直向岳青绫脸上劈来。

 岳青绫长剑轻翻“叮!”的一声,已把对方鬼头刀点开一旁。

 这人“嘿!”了一声,右手后挫,身随刀转“唰!”的一刀反向岳青绫上劈来。

 看其出手,劲猛力足,极是快捷。

 偏偏岳青绫身似巧燕,不要说为他刀势所伤,简直连她身边也捱不着。

 随着她身势的一收,浓眉汉子一刀劈空“噗!”地砍向地面,即在他反手起刀的一霎,已为岳青绫掌中长剑在了腕子上。

 紧接着长剑一翻,冷森森的剑锋,已比在了浓眉汉子心窝上。

 浓眉汉子面色一凛,心里一怕,掌中刀“当!”地落向地面。

 “你…姑娘…饶命…”

 说话的当儿,风门开处,宫天保已由室内现身而出,乍然看见眼前景象,不由一惊,慌不迭纵身而前。岳青绫手势轻翻,银光迸处,改以长剑剑尖指向对方咽喉。

 “啊…”浓眉汉子身子打了个踉跄,几乎要坐倒下来。

 宫天保“哼”了一声,嘴里骂了声:“狗杂种!”

 猛地探出了双手,搭在对方肩上。十指上一经着力,克的一声,已把对方肩上骨节生生捏

 浓眉汉子痛得脚下一软“扑通!”坐了下来,却为宫天保赶上一步,当一把给抓了起来。

 “你…”岳青绫道:“宫师傅,慢着!”

 说时,岳青绫已闪身来近。

 “不要杀他,先问问他再说!”

 宫天保这才会过意来,转向浓眉汉子眉剔目横地道:“说,你们干什么来了?”

 “我…”浓眉汉子呐呐说:“找人…找人来的!”

 “找谁?”

 “是…找…”

 “说!”岳青绫一口剑再一次比在他脸上:“这一次你们来了几个人?都在什么地方?”

 “五个!”浓眉汉子牙龈儿克克打颤:“其他人都在山上还没下来。”

 宫天保冷笑道:“还有三个呢?”

 “在林子外边…”

 “谁打发你们来的?”

 “朱大将军…”

 “朱能?”宫天保厉声道:“他人在哪里?”

 “龙州七里山…”

 “好!”宫天保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是…有人报告说,这里来了生人,我们奉令打听,说是有人从安南逃难来,住在李家…”

 岳青绫、宫天保二人对看一眼,知道他所说非假。

 既知此二人是来自朝廷的锦衣卫士,目下正自集结,由成国公朱能所统率、指挥,看来彼辈虽是伤亡惨重,无如在朱能策划之下,仍在穷力搜索,看来不达目的势不终止。

 如此看来,眼前二人万万不能留其活命。

 却是岳青绫心里不忍再下毒手,正自思付,宫天保已怒声道:“这么说,留不得你们活命了,看掌!”

 话声出口,右掌倏翻“噗”一声,已击向浓眉汉于头上顶门。

 这一掌力道甚猛,浓眉汉子哪里吃受得住?身子一缩,便自软瘫地上,从而由眼耳口鼻淌出血来,登时一命呜呼。岳青绫道:“你…”宫天保说:“姑娘不知,这些人是留不得他们活命的!”

 话声一落,已自扑身而前,飞起一脚,踢中瘦高汉子心窝,后者吃岳青绫点中要,原已气血不畅,哪里吃受得住?当场倒地身死。

 岳青绫阻之不及,却是没有想到宫天保行事如此干脆利落,目睹之下,却也无话可说。

 所幸这片院子,并无外人。

 天色微曦,犹自有几颗寒星。

 宫天保一手一个,提起了一双尸首,一面向岳青绫道:“姑娘回房去照顾先生,我去去就来。”

 天色大亮。

 崔化也由外面回来,悉知这里发生了事,吃惊道:“原来是他们两个!陶平和李子奇!”

 宫天保道:“你认得他们?”

 崔化哼了一声:“不瞒大人,这两个人原是我那个小旗上的,只当是他们走失了,原来来了这里…”

 岳青绫道:“你在外面打探的经过怎么样了?”

 崔化说:“听说成国公已来了七里山,离这里只有四十里地…所以这地方也不尽太平!”

 “七里山?…”

 岳青绫缓缓点了一下头:“这个地方我知道!”

 崔化说:“这一次锦衣卫上山吃了这么大亏,两位主事的千户,俱都丧命,几乎全军覆没,朱能必不会就此甘心,说不定会为此向朝廷请旨,增派大批锦衣卫来这里,这么一来可就不好!”岳青绫微微一笑,淡淡的道:“事情不会如他们的心意的…这一点我自有主意…

 你们两个好好去歇着吧!”

 宫天保知道,这位姑娘虽是年纪甚轻,行事却甚是老练,一身武功,更是莫测高深,鲜有所及,听她这么说,料是无碍,不暂放宽心。

 当下二人起身告辞。

 朱允炆眼巴巴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乍见岳青绫进来,立时如释重担地展开笑颜。

 “嗳…你可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岳青绫坐下来微微一笑说:“没什么大不了,来了两个人,不过都解决了!”

 朱允炆一惊:“是锦衣卫的人?”

 岳青绫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他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朱允炆一脸惶恐地道:“而且,来得这么快?”

 岳青绫看着他微笑道:“不要紧,吉人自有天相,您是大贵人,一切都害不了您,百无忌!”

 朱允炆见她如此笃定,也就暂放宽心,却叹了一声道:“这么一来,我们又要走了?…”

 岳青绫点了一下头:“这里原不是久留之地,当然要走…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

 “现在就走?”

 “不!”岳青绫摇摇头:“还不到时候,看吧,也许明天,还是后天…”顿了一下,她呐呐道:“事情有了眉目之后,我们再走!”

 “什么事情…眉目?”

 “您不知道,也就别问了!”

 她趋前几步,一只手懒洋洋地搁在他肩上,轻轻吁了一口气,表情甚是妩媚“有件事…我还一直忘了跟您打听!您可得跟我实话实说,要不然以后甭打算我再理您…”

 “什么事?…”朱允炆一脸茫然的样子。

 “只是跟您打听个人!”岳青绫声音透着娇柔:“有个叫‘甜甜’的女人…您可认识?”

 朱允炆顿时脸上一红:“你…怎么会知道她?…”

 “那您就别管了!”岳青绫瞅着他神秘地含着笑:“这么说,您是认识她了?”

 “我…”朱允炆点头道:“我认识!”

 “只是认识而已?”

 “这…”朱允炆摇了一下头:“当然不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忽然问起她来了?”

 “那是因为您在昏的时候,一直喊着这个名字…”岳青绫妩媚地笑着:“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在哪里?”

 朱允炆一时为之大窘,站起来走向窗前,只是怅怅地向外面望着,一句话也不说。

 好半天,才叹息一声,回过身来:“她是个可怜的姑娘…一个坠身青楼的姑娘…”

 微微一怔。岳青绫慢慢点着头:“这么说她是一个女了?”

 朱允炆点了一下头。

 “我明白了!”她说:“是您的老相好?”

 “见过几面…而已…”

 “您还念着她?”

 “我…”

 似乎只有苦笑的份儿了,朱允炆重复道:“她是个可怜的姑娘…”

 “您已经说过了!”她说:“可怜,可怜,天下可怜的人多了,您能都照顾过来么?”

 好气闷!

 站起来,赌气地拧过了身子,却是不旋踵间她的气又似消了,转过去由暖壶里倒了碗茶,双手捧着送过去。

 “您喝茶。”

 “小绫,”接过了茶碗,朱允炆怪不自在地说:“别傻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岳青绫含笑道:“我知道,再问一句,她是哪里的姑娘?嗯,能告诉我吗?”

 “这…”“说呀!”她说:“好都好过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朱允炆只得笑笑:“龙州北里,庆坊!”

 岳青绫听着点点头,也没有再说什么。

 闲着没事,找了一张纸,他在画画儿。

 淡淡的几笔,轻描淡写,便把姑娘脸上神采,那个小模样儿给勾了出来,惟妙惟肖,我见犹怜。

 岳青绫跑过来一看“呀!”了一声,喜孜孜地双手拿着瞧:“真没想到,爷您还会画画儿,画得这么好…”越看越喜欢,真个爱不释手。

 朱允炆放下笔,愁眉半舒地含笑说:“说到我画画的事,不由我想起了当年太祖爷爷来了!”

 “又是怎么回事?”

 “那一年,太祖爷爷过寿,在乾清宫,我才十岁,给他老人家画了一张,太子说像,抢着拿过去给太祖爷爷,他老人家哈哈大笑,喜欢得不得了,当场赏了我个蟠龙玉笔…

 叫我跟杨翰林学画,倒是认真地学了几年…”

 话中的太祖爷爷便是本朝的开国天子朱元璋,而太子也就是朱允炆早已故世的父亲朱标了,他一直未能登基为皇,是死在太子位上的。

 朱允炆忽然提起了这件事,不觉有些神驰,再回眼当前,难谓不触动伤感,一时间神色黯然,轻轻叹了一声,便不再多说什么。

 岳青绫察言观,生怕触动了他的伤怀,也就没有多问,都是这张人像画得传神,舍不得抛弃,便要朱允炆再加润,并在旁边题了字,落了款,等着干了才卷起来好好存着。

 几来的患难与共,双方厮混得已很了。

 眼前只见二人,大可一切从权,说上些体己话儿。

 把一双白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那么近近地向他看着,岳青绫说:“这件事完了以后,保住了您的大驾,皇爷,以后您要怎么谢我呢?”

 朱允炆一笑揽住了她的纤

 “你说吧,只要是我有的,全部给你!”

 “谢谢爷了!”岳青绫略似害羞地说:“您的东西我不敢要,也不稀罕…我要的只是…”

 “是什么?”朱允炆紧紧地抱着她:“快说!”

 忽然,她的脸红了。

 “我要的…是皇爷您这个人!您给不给吧?”

 “哈哈…”朱允炆展颜大笑、

 “轻着点!”岳青绫向外面递了个眼神儿:“别让人听见了…怪害臊的!”

 朱允炆才自把声音放小。

 “你要的这个人,不是已经给了你么!嗯?”

 轻轻地托起她的脸盘儿,四只眼睛那么有情地互相看着,她的脸愈发地红了。

 “小绫,别胡思想了,我已经是你的了,就像你已经是我的一样…”

 “不一样…”

 三个字像是蚊子在哼哼那么小声、腻人…

 “怎么呢?”

 多情的皇上,把脸贴近了,近到眉睫相接。

 “爷您自己知道!”岳青绫忽地偏过了脸去:“您不是还有个心上人吗!”

 “哪里话来?”

 朱允炆一怔,连连摇头道:“哪里有?哪里有?”

 “算了,没有就算了!”

 岳青绫回脸一笑:“您可真是个无情的人,才几天呀,就把人家忘了!”

 “你说的是…”

 “是谁,您自己还不知道?”

 瞧着她水汪汪的那一双眼睛,想到她的来去如风,绝世剑技,还真有点叫人害怕。

 忽然他明白了!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甜…”

 岳青绫忽然用手指按着了他的。笑靥微微道:“知道就好,您就别说了!”

 朱允炆不由得脸上讪讪。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他轻声叹着:“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还没有完全过去,”岳青绫看看他神秘地笑道:“因为你在梦里都还想着她!”

 朱允炆叹了口气,真的没什么话好说了。

 说真的,对于前此在庙里的一番荒唐,今想来,很是后悔,甜甜固然是个讨他喜爱的可人儿,总是个倚门卖笑的青楼姑娘,以自己的身份,实在是不可饶恕,想着亦不有些脸上发烧。

 岳青绫一笑说:“您也别介意,我只是想清楚罢了。”

 侧耳一听,口而出道:“有人来了。”

 崔化来了。

 手里提着饭盒,他是来送饭的。

 朱允炆“啊!”了一声,打量着外面天色道:“这才多早晚,怎么又吃饭了?”

 崔化轻笑着躬身道:“乡下地方,休息的早,回头怕他们封了灶,再要吃什么就不太方便,爷要是不饿…我再去跟他们商量商量!”

 朱允炆摆摆手说:“那就算了,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就现在吃吧!”

 崔化答应一声。摆出来四菜一汤,清炖的,还有鱼,算是很好的了。

 朱允炆和岳青绫坐下吃饭。

 崔化已经吃过了。

 “宫师傅呢?”岳青缕问:“他好点了没有?”

 “好多了!”崔化说:“说是明后天要走,怕是爷吃受不住,宫大人他去雇车去了!”

 “还是他想得周到!”朱允炆说:“这地方真安静,离城里远不远?”

 “回爷的话,”崔化躬身道:“有四十里…”

 说时,目光一转,欠身又道:“昨天夜里您受惊了,今天夜里您放心好好睡一觉,绝不会再有事了!姑娘也好好歇着吧!”

 岳青绫皱眉道:“不是说还有三个人吗?”

 “姑娘放心…”崔化说:“八成儿他们吓坏了,我算计他们是回龙州,七里山去了!”

 “不是成国公朱能住在那里么?”岳青绫微微一笑:“这么说是报讯儿去了!”

 朱允炆顿时一惊道:“啊——”

 “皇帝放心!”崔化弯着道:“七里山离这里有三百里,一来一往最快也得三四天,他们来了,我们也走了…”

 说得也是。朱允炆点点头才自没有吭声,忽然冷笑道:“朱能我过去待他不薄,想不到今天他我如此之甚,叫我好恨——”

 “你放心吧!”岳青绫含笑看着他:“总有一天,我把他带到您跟前,听您亲自发落,可好?”

 朱允炆点头一笑,只当是句玩笑话,也没有多说。

 却见崔化四面打量道:“爷晚上在哪一间房里歇着?”

 朱允炆刚要说出。

 岳青绫手指左面一间道:“这一间。”

 “姑娘呢?”崔化干笑一声:“万一有事…夜时也好有个照应。”

 岳青绫说:“我看用不着,你们还是多照应一下自己吧!”

 “姑娘说得是…”

 随即不再多说,走到外面门口,等着朱允炆与青绫吃完,回来再收拾离开。

 瞧着他离开的背影,岳青绫静静地不说一句话,似在想着什么。

 朱允炆却也纳闷儿“我不是睡里面的一间,怎么又搬了?”

 “没有!”岳青绫才自回过念头来,摇头微笑道:“我是骗他的,您还是住原来的一间!”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希望是我多心!”岳青绫呐呐说:“这个人怕是有点靠不住…”

 “崔化他…”朱允炆吃了一惊:“不…会吧?”

 岳青绫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愿是我猜错了,要不然,他可是逃不过我的这把宝剑!”

 朱允炆呆了一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岳青绫说:“他昨天的形迹可疑,再说昨晚上那两个人来得也太快了一点…要是我没猜错,今天夜里就更热闹了…”

 “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办?”

 “用不着担心!”岳青绫平静地道:“我心里早就准备着了,他们不来算他们的造化,要是来了,可就一个也别打算回去,您只管睡您的觉,吓不着您!”

 酉时前后。

 天还没有黑,却森森带有沉沉暮色。

 岳青绫在李家附近走了一圈,正好宫天保从外面回来,老远看见,打了一声招呼。“姑娘闷得慌了?”宫天保走过来道:“这附近没啥玩头,下去,二十里,有个集,倒还热闹!”

 岳青绫摇头微笑说:“我哪里有这个心情,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托先生的福,办妥了!”宫天保说:“车雇好了,哪一天走都行,给了他一两银子的定钱,喜欢得了不得…倒是,姑娘,我们哪一天走呀?”

 “我看就明天吧!”

 “明天?”

 岳青绫点点头说:“你只记在心里就是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宫天保怔了一怔:“有什么不对…了?”

 “还说不准,”岳青绫冷冷地说:“今天夜里可能有事,你小心着点儿!”

 宫天保更是吃了一惊。“今天晚上…”

 岳青绫点头道:“先生这边有我,你只提防着自己,且要小心着一个人…”

 “谁…”

 “崔化…”

 宫天保大大吃了一惊,一时为之瞠然。岳青绫却已转身自去。

 天渐渐黑了,且飘起了细雨。

 岳青绫却也并不忙着进屋子去,独自个来到桥头,向个卖编织的老头买了顶斗笠、蓑衣,穿戴起来,很是新鲜。

 这里人烟稀少,看不见几户人家。

 左右一片湖泊,湖柳几棵。

 正有两个披蓑人,倚树垂钓。长长的钓竿伸向湖面,泥塑木雕的人儿似的,一动也不动。附近一片榆树林子,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绕过湖边一条碎石子路,不足半箭便是李家大院,除此别无人家。

 这么说,钓鱼的两个人,莫非是李家的人?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去,却是好雅兴也。

 岳青绫缓缓来向湖边,在一棵柳树下站定。

 恰于此时,一个钓鱼的忽然站起来,向着另一个招呼道:“晚了,不钓了。”

 另一个嘿嘿笑道:“明天再来,天黑了,小心路滑!”

 一搭一唱,各自收起了渔具,双双向这边走来。

 岳青绫静静地向对方望着。

 她的观察至为犀利,似乎已注意到某些地方的有异寻常——就那是对方二人的一双腿脚。

 尽管是披蓑戴笠,却是一双脚下,锦快靴,大非寻常,一般百姓,庄稼人家能有此衣着打扮?

 心念思转,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当口儿,两个渔夫,一左一右已来到了身前。

 左边的一个黧黑膛,留有一口络腮虬髯。右边一个下巴尖削,黄皮瘦,每人手上提着长长渔竿,却因原不是这个行当的人,拿着竿子都不称手,一忽儿左一忽儿右,时上时下,好生可笑。

 岳青绫脚下不停,继续前行,却是两只眼睛异样机警,分别照顾了左右双方。

 看看彼此错身而过。

 却在此将过未过的一霎,右边那个黄皮瘦的人似乎是脚下不稳,打了个跄。

 “啊!”嘴里一声吆喝,手上长竿倏地抡起“嘶”一丝尖风响起,直向岳青绫头上甩了过来。

 岳青绫早已看出了蹊跷,自不容对方得手,左手轻起,只一下已抄住了对方竿上长线。

 耳听得铃声叮叮,黄脸人手上长竿竟自弯成了一张长弓。

 便在这一霎,左边虬髯汉子一声爆喝道:“打!”话声方起,偌大身子有似大片乌云,呼的一声,已自腾空飞起。

 一起即落。

 随着他落下的势子,一式“飞鹰搏免”直向着岳青绫身上搏来。

 岳青绫早已由对方脚、快靴上看出端倪,断定他二人必是来自大内的锦衣卫士,心里早有准备。

 眼下虬髯汉子来势虽猛,无如岳青绫有备在先,身势轻轻向后一收,已躲过了对方猛落而下的双手。

 这人“嘿!”了一声,双脚才一着地,身子倏地一个倒翻“唰!”地仰身而出。

 却是岳青绫放他不疾,冷叱一声,右手霍地向前一递“金龙探爪”

 五指一出,疾如奔电。

 虬髯汉子哪里识得厉害?仰身待出的一霎,已为岳青绫一只有手拍中前

 “蓬!”地响了一声。

 以岳青绫之湛内功,自是了得。这一掌看似拍击在厚重的蓑衣之上,实则力道透传,直伤向对方内脏。

 虬髯汉子身子一个倒仰“叭!”地倒向地上,便自再也爬不起来,几经挣扎,才自坐起一半,说了一个“你”字,一口鲜血,箭也似地直了出来,便自倒地死了。

 随行而来的那个黄脸瘦子,才自看出了厉害,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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