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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再行虎山(2)
 却是眼前之势,骑虎难下。先此片刻,手里的一鱼竿早已折断,眼前情势迫切,不容他稍缓须臾。

 “好个人!”

 嘴里喝叱一声,左手平指,自腕下打出了一支暗器“丧门钉”

 “嘶!”一缕尖风,直袭向对方面门。

 岳青绫妙手轻翻,以“如意金刚指”法,只一下已拿住了长钉之首。

 便在这一霎,黄脸瘦子已自右侧面狼也似地蹿了过来,随着他欺近的身子,右手翻处“哗啦啦”一阵子金铁鸣声里,打出了一串金环。

 倒是件不常见的稀奇兵刃——

 “夺命九连环”

 一连九只碗口大小的如意钢圈,环环相结,每一只钢环俱都分量不轻,四周围打磨得极是锋利,一经施展开来,点、挑、崩、砸、砍、扫、锁、样样俱能,端的是一门极厉害的外门兵刃。

 眼下随着黄脸汉子的出手,耳听得一阵“哗啦”刺耳声响,银光璀璨里,大片光影,直向岳青绫脸上落到。

 岳青绫身子一拧“嗖!”闪出四尺开外。

 黄脸人一招落空,紧跟着错步,拧身,叱了声:“着!”右臂挥处,九连环“铮”

 的一声脆响,直指向兵青绫前

 倒是没有想到,来人这个黄脸瘦子如此难

 岳青绫有备在先,此行虽不曾带有长剑,却把一口尺半匕首,暗藏际,眼下正好有用。

 随着她身势的一个打转,疾如旋风“呼”的一声,已来到了对方身边。

 黄脸汉子乍惊之下,身子“霍”地向后一坐,右手挫处,掌中九连环“哗啦”一声脆响,一式“拨风盘打”再一次向岳青绫脸上猛落下来。

 却是岳青绫已不容他撒野,随着右手的轻起“当”一声,已把猛落而下的一串钢圈拨开一边。

 黄脸汉子神色一变,蓦地拧身就退。却是慢了一步,随着岳青绫右手翻处,掌中匕首闪灿出一轮寒光,快到无以复加。

 “噗”正中黄脸汉子的右颈项下。

 刀出,血迸“哧!”足足出来三四尺高下。

 随着黄脸汉子身势的一阵子打转,扑通摔倒地上,九连环“哗啦”出手飞落,便自再也爬不起来。

 细雨如丝,天色渐黑。

 一行枯柳,在斜风里尽数变落,却有双燕子,打湖面上低飞抄过。

 好惆怅的恼人黄昏…

 午夜时分。

 蒙蒙细雨仍在继续飘着,被风势一扫,打在窗户纸上沙沙有声,别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味儿。

 在竹上翻了个身儿,可就是睡不着,正是间青绫姑娘说的那一番话,才使得宫天保他心里犯了猜疑,左不成,崔化这小子真的心存不良?把自己一行三人出卖了?

 再想想,这个崔化原本就是他们的人,值此穷途末路的当儿,难保不会改变了主意,不用说,若是就此能够生擒了皇上朱允炆,不啻是大功一件,加宫进禄应是不在话下,这就促使崔化反复无常,又向敌人靠拢了。

 开帐子,轻轻下了地。

 把一口缅刀围向里,宫天保往前面走了几步,侧耳向隔室听听,一点声音也没有。

 睡不着觉,憋得慌。拉开门,就在后面樯儿上撒了一泡。

 远远瞅见斜对过朱先生与岳姑娘住处房里一片漆黑。显然是俱已睡。

 寒风飕飕,不经意飘过来些小雨,洒落在宫天保脖了里,由不住他为之机伶伶打了个寒噤。

 便在这一霎,一条人影,燕子也似地自左面抄起,一起而落,落在了李家正面屋椽上。

 “赫!”

 官天保心里一惊,下意识里一个快闪,藏身于墙脚下。房上的那个人好大的胆子,高高耸立左右顾盼,一副茫无所见姿态。

 高高的个头,一身油绸子紧身衣靠,天黑得紧,衬着沉沉的天,也只能略略看出此人一个轮廓。

 凭着这人一身穿着打扮,以及背后特殊式样的一口长刀,宫天保立刻就认出,定是来自敌人一面的大内锦衣卫士。

 这个突然的发现,不由得宫夭保心里大吃一惊,睫的当儿,另一条人影,已由李家院墙上直蹿而起“呼”掠上了屋脊。

 两个人正是一路货,一经站足,互相打了个手式,便自站住不动。

 宫天保这才警觉到事态的严重,却不知此番事发,屋子里的青绫姑娘是否已有所警?

 心念方动,目光转处,意外地却发现了一个人,即是对面屋檐下,一个人手持燃着的火摺子,正自向天上晃动。

 火光闪烁,朦胧地照见着这人的一张长脸,嘿!却是崔化。

 宫天保心里一惊,陡然间怒由心起,待将向对方袭去,房上的两个人已为崔化手上火光吸引,双双腾身而起,直袭向崔化掩身之处。

 这么一来,宫天保反倒不便现身了。

 他把身子更向里面收了一收,紧紧贴向墙壁,暗暗向对方窥伺,倒要看看他们意何为?

 崔化这时已熄了手上火光,黑暗里看不甚清,似见三人围在一起,细声说些什么。

 俄顷之间,后来的两个人已自分开。

 宫天保心念一动,暗付着不好,看来此二人必将是意在皇上朱允炆,却是如何是好?

 转念再想,岳青绫既然嘱咐自己今夜谨慎小心,自然她本人已有万全准备。

 这位姑娘的心思武功,屡有所见,大可不必为她担心,倒是崔化这个小子,也太可恶,万万不能让他就此逍遥。

 再想,崔化既已与对方勾结,必然是放不过自己,不如将计就计,先解决了这个东西再说。

 想着,勿匆身,退回屋里。

 房子里黑黝黝的,像黄豆大小的一点点光子,萤火虫样地亮着,能见度微乎其微。

 宫天保精神抖擞,预期着崔化接下来必将要向自己出手,不可不防。

 当下把上被拢了一拢,掩上蚊帐,黑暗里即使走到前也看不清楚。

 仔细盘算了一阵,才选择了个恰当的位置藏好。

 可真是被他料定了。

 即在他身子方才站定的一霎,一个朦胧的影子已由门前现身而出。

 由于先前已有所见,只一眼即已认出,正是崔化。

 好大的胆子,竟然敢直接闯进了宫天保下榻的边。

 虽然处身黑暗之间,宫天保却能清楚地察觉着他脸上的狰狞表情,一口长长的弯刀,早已拿在手上,却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只作观察。

 官天保下意识里握紧了手上的缅刀,这口百炼柔钢所打制的缅刀,在他内力灌注之下,早已怒伸笔直。

 即在这一霎,崔化已霍地跃起身子,一阵疾风也似地直袭向边。

 随着他前进的身势,掌中弯刀“唰!”地直挥而出,隔着一层蚊帐,直向着上的“宫天保”力劈而下“喀喳!”一声爆响,整个身,在他长刀力劈之下,竟为之斩为二。

 不用说,上人亦为之一挥为二了?

 却是事出意外!

 崔化刀势方一落下,即已觉出了不妥,原来惯常于杀人的人,都能由兵刃的砍落人躯体察到一种特殊的感应,刀口砍在血之躯的人体与砍在其他东西上,自有不同的感觉。

 崔化蓦有所惊,却不能为他自己解救杀身之难,即在他刀势落的一霎,猛可里一缕尖风,由侧面劈头而下。

 这个位置早已经宫天保选择妥当,借着半面壁角的掩饰,简直使崔化无所察觉。

 眼前刀风袭面,再身哪里还来得及?

 刀风过处,耳听得“嚓!”地一声,直像是砍过了一个大冬瓜样的利落,随着宫天保刀势落处,崔化半边头颅,瓜片儿也似地直落了下来,声音都没有出一声,便自倒了下来。

 大片血腥气味,充斥了整个房间,中人呕,久久不散…

 斜风夹着细雨,吹在人脸上冷冷的那种感觉。

 宫天保杀了崔化,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舒服。这个人从一开始,他就觉着有些靠不住,只是皇上朱先生他的心地也太仁厚,以致种下了此刻的祸胎。设非是青绫姑娘的眼尖,够仔细,说不定一行三人,此刻全都坏在他的手上。现在想想真是万幸。

 在屋檐下向着斜对面瞄着,黑漆漆不见一些儿动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连点声音也没听见?别是…

 一念之警,只吓得宫天保机伶伶打了个冷颤,便自再也顾不得保持沉默,陡地冒雨蹿身而出。

 朱先生和青绫姑娘就住在对面这幢新盖的房子里,内有正房三面,外带堂屋、厨、厕,原是主人为儿子讨媳妇所置的新房,现在却成了朱先生贤伉俪的临时行馆。

 小小房舍,前后各有门扉一扇,沿着一道冬青树过道可以直通主人内宅,此刻这道门却是锁着的,暂时与主人李家不生关系。

 宫天保身子一经穿近,越觉得整个房舍静悄悄没有一点声音,心里更不觉得希罕。

 瞧了瞧,一扇纱门像是没有关妥,在夜风里时开又掩“吱呀”作声…

 宫天保不又是一惊,脚下一个垫步“嗖”地纵身而前,蓦地拉开了门,嘿!

 一个人直地就站在门跟前。

 “啊!”宫天保一声惊呼,手起刀落,一口缅刀“嗖”地直向着对方身上劈落下去。

 “噗!”地砍了个正着。

 却是刀刃方自触及对方肩身的一霎,这个人身子晃了一晃,便自直地倒了下来。

 这可是怎么回事?

 探手摸了一下,地上人肢体僵硬,敢情是早已死了。

 再看死者,高高的个头儿,一身油绸子雨衣,不正是方才房上二人之一么?却是好生生的怎么会忽然死了?且是死态怪异,直立不倒,像是为人点了身上的死一样…

 这个突起的念头,总算使得他为之茅顿开——却是不容他再心存多想,另一个直立不动的人影,又自出现眼前。

 像是面前那个一样。

 一只手执着长刀,这个人脚下方自跨入门坎,一只脚在里一只脚在外,便自这样站着不动了。

 宫天保蓦地一惊,却是有了方才经验,不再冒失,足下一点,身而进,左手前探“噗”地向着对方肩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力道虽是不大,对方这个人却是承受不起,身子一软,咕噜,便倒了下来。

 不用说,和先前那个一样,也叫人同样地点了死,死啦!

 摸摸口鼻,全无出息,一点不错,也死了。

 官大保摸着黑站起来,正不知是否该出声呼叫,却是对方先已向他出声招呼:“是宫师傅么?”

 声音清脆,饶有余韵,正是青绫姑娘的口音。

 话声出口,一个高挑身影,陡地由屋角暗处现身而出,举足轻灵,幽步窈窕地来到眼前。

 宫天保这才看清了。

 “姑娘你…”岳青绫手指按“嘘”了一声,指指里面房子:“先生还在睡觉!”又指指外面,随即闪身而出。

 外面仍在下雨。

 二人贴檐站立。

 “姑娘料得不差,那个崔化果然是狼子野心,差一点便着了他的道儿!”

 “他呢?”

 “已被我解决了!”

 岳青绫微微一怔,才自又点头道:“也好…反正下面的路已不难摸索…”

 宫天保才自警惕道,敢情是自己下手太快了,理当是留着他的一条活命,听凭姑娘发落才是。

 顿了一顿,他随即问:“这两个人?…”岳青绫微微一笑,像是不值挂齿。

 她说:“大概可以放心,不会再有人来了,明天可以走了!”

 “走?”宫天保呆了一呆:“明天就走?去哪里?”

 “龙州!”

 “龙…州?”

 怎么也没有想到,才由龙州九死一生地跑了出来,却是拐了个弯儿,又踅回去,又是为了什么?

 岳青绫有成竹,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都说是朝廷要对安南大举出兵打仗了。

 瞧瞧眼前这个阵仗,果然也是不假。

 大街上是散兵游勇。三五成群,熙熙攘攘。茶楼洒肆,生意行号,全让他们占了。

 这类武人每每衣装不整,街头大呼小叫,打架生事屡见不鲜,这些人吃饭不给饭钱,喝酒不给酒钱,即使当街抢物,亦不算新鲜。军纪散落到如此地步,真使人望之惊心,莫怪乎有心人要为之摇头三叹了。

 足足绕了一个时辰,天都快黑了,才在城南下的“上国客苑”找着了一间房子。

 兵荒马,百姓不宁,能找到这么一个下脚的地方真正是不容易的了。

 到处都是人,军不军,民不民,谁还能顾得了谁?

 朱允炆、岳青绫、宫天保,虽说是三个身份绝对可疑的人,只是眼前看来,见怪不怪,却也稀松平常。

 坐了一天的马车,骨头都快散了,再加上沿途所见,每每令人伤感痛心,不用说朱允炆的心情坏极了,一进门就倒在椅子上,再也懒得走动。一切琐事自有岳青绫、宫天保二人打点。

 这么些日子下来,早已习惯了,一切随遇而安。

 还有什么好挑剔的?总算是身上银子不缺,有钱就好办事,倒也不虑吃喝。

 晚餐可也并不寒碜。

 三个盘子四个碗,要汤有汤,要,由于宫天保的再三打点,肯出银子,掌柜的只当是来了财神爷,焉能不刻意巴结?即使兵荒马的此刻,什么“人参炖”、“烩海参”照上不误。

 朱允炆尝了尝,味道还真不错,一时食大动。

 连来,总以干粮果腹,即使在李家也不敢过于招摇,哪有什么好吃的?

 正因为如此,宫天保才特意打点,存心为朱允炆他老人家好好补上一补。

 在朱允炆、岳姑娘再三坚持之下,宫天保不得不权宜时局勉强坐下来与皇上同桌共食。

 “这是什么世界?”朱允炆喝了一口烫热的桂花酒,大声叹息着道:“朱能这个混账的东西,他统领的都是些什么兵?这样的兵还能打仗?朱棣那个逆皇,他知不知道?

 真是该杀,该死!”

 岳青绫微微一笑,瞅着他缓缓说道:“这只是凑巧了被您见着了罢了,天高皇帝远,其实谁当皇上都是一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怜的只是黎民百姓而已…”

 朱允炆呆了一呆,便自缓缓低下头来。

 岳青绫怕是引发了他的伤感,微笑着道:“您就别难过了,经过了此番劫难之后,先生您总算亲眼看见了百姓的疾苦,还有那些当官的是怎么骑在人民的头上,以后您再复了国,可就知道怎么当一个真正爱民的好皇上了!”

 朱允炆点点头,甚是激动地道:“小绫,你这几句话真正说出我心里的感伤来了!”

 宫天保正要开口,岳青绫忽然发觉了什么,道:“有人来了!”

 果然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道:“宫老爷在么!我们掌柜的来了!”

 一听说掌柜的来了,宫天保忙自起身开门。

 却见头戴瓜皮小帽,矮个头,红红酒糟鼻子的店主人,领着个小伙计,端着个大花瓷盖碗,站在外面,见面抱拳一揖。

 “唷!宫爷,怠慢、怠慢,这是跟您送好菜来了!”

 一面说,挥着袖子,命令身边的小伙计道:“上菜!”

 宫天保笑道:“还有菜?掌柜的你太客气了!”

 “哪儿话?”掌柜的撇着一口纯正的京腔:“您使银子我跑腿呀,这是特为孝敬您的一道名菜!哈哈!”

 边说边自挽起了袖子,亲自揭开了大瓷碗的盖子,里面黄澄澄浓浓的一大碗,上面还撒着菊花瓣儿,香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本地名菜!掌柜的笑眯眯着眼道:“三蛇燕窝羹!”

 在他的殷殷劝进之下,少不得每个人都吃了一大碗,确实味道不错。

 原来桂省一地,最是盛产蛇类,举凡草蛇、白花、响尾无不具备,本地人便以此巧施慧手,设置有极负盛名的蛇筵。

 宫天保刻意为朱允炆进补,这一道:“三蛇燕窝羹”算是搔到了处,既解了馋又进了补,真正一举二得。

 “这位是?”

 客栈掌柜的直向朱允炆、岳青绫翻着小眼,一面抱拳见礼。

 “这是我们少东家,这位是岳姑娘!”宫天保嘿嘿笑着:“兵荒马啦…没有法子!”

 原来他谎称一行在安南经营珠宝生意,宝号“盛德福”朱允炆为该号少东,岳青绫是主人亲眷,一行以此少逗,还要前往京师会亲。

 掌柜连说:“贵人、贵人…招待不周,招待不周——”看样子极擅于奉承、巴结生意。

 “在下姓张,张五福。”掌柜的拍着自己哺,大声道:“少东要是看得起我,个朋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这龙州地面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没有我不的,只管吩咐,只管吩咐。”

 朱允炆只略略点了一下头。凭他身份,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放肆说话的,而且能够与皇上说上话的人,多是人有人品、才有才品,居官则多为四品以上,像张五福这般口吻市井造型的还不曾见过。

 自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朱允炆已经算很能委屈将就了。

 宫天保笑道:“这就多谢了!我们在这里也待不久,一二天就要离开!”

 张五福一怔:“这么快?”

 “还说不准儿!”宫天保道:“还要看京里下来人早晚了,早来就早走,晚来晚走!”

 “说的是,说的是。”

 一面说,张五福那一双小眼,只管频频在朱允炆身上打量,却也没意到他随身所携带的简单箱笼,以及那个内盛贵重物什的嵌金黑漆箱子。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张五福说:“朝廷也好、安南也好,不管谁来谁往,咱们还是照样做咱们的生意,哈哈…是不是?光说自己人好,你们可也看见了,朱大将军的这些子兵,不比土匪、强盗更厉害!所以呀,这事情也难说!”

 宫天保叹了一声,说:“成国公想是年岁大了,照顾不过来,要不然怎么会…”

 张五福道:“准是人一老可就不中用、糊涂了!”

 “他还不老。”

 一直低头吃喝的朱允炆忽然冒出了这么句话。抬起头来,他冷冷地说:“今年不过三十来岁。”

 “啊!”张五福怔了一怔道:“少东家认识他老人家?”

 朱允炆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宫天保忙自口道:“以前在京师,我们东家做过他老人家的生意…我倒是忘了!”

 “原来如此,”张五福眯着一双小眼笑道:“听说这位将军,好如命,身边女人不少,在九里山住着,可享受啦!”

 说着说着,他的兴头儿上来,挽了挽袖子,待将坐下来加入吃喝,刚才跟着他上菜的那个小伙计,匆匆进来小声地向他说了几句。

 张五福一听,忙自站起道:“官家查房?”

 各人俱都一惊,张五福才自拱手道:“失陪失陪,这我得去看看!”

 随即带着那个小伙计匆匆退下。

 宫夭保关上房门,回身道:“有人来查房,姑娘你看该如何是好?”

 岳青绫不动声,冷冷一笑:“叫他们只管来吧,我们吃我们的!”

 朱允炆对岳青绫一身武功,早已深具信心,聆听之下,转向宫天保道:“姑娘既这么说,就错不了,来来来,吃饭!”

 为了表示是一家子,宫天保也就不敢过分拘谨,应了一声,过来坐下,继续吃喝。

 岳青绫已经吃,放下筷子说:“回头他们来了我们先沉着气,一切见机行事由我来对付他们,不要紧张。”

 她于是退入内室,找了一套十足女的衣服换上,宫天保侍候着朱允炆吃完饭,刚刚收拾干净,门外已传过来沉重的叩门声音。

 有人大声嚷着:“查房、查房,快开门!”

 宫天保其时也已换上了一件茶领长衣,多少掩了一些他的赳赳武夫气质,朱允炆不用说,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文质彬彬斯文样子。

 其时,他偏坐一隅,正在慢慢地饮着手里的茶。

 久经阵仗,早已养成了他的处变不惊,眼前小事一桩,更不必十分放在心上。

 紧接着房门开启,连同店掌柜的张五福在内,四个人走了进来。

 张五福走在前面,向着椅子上的朱允炆一哈道:“少东家,将军府的人奉命查房来了!”

 朱允炆“啊!”了一声,放下了茶碗。

 却见来者三人。一个高的瘦子,浓眉大眼,居中而立。这人穿着一身宝蓝绣有金边的领长衣,头扎网巾,白玉闹。肋下挎有长刀一口,神态间甚是傲慢,像是一行三人之首。

 另外两个各着黑色公门衣式,一人拿着厚厚一本布册,一人却带着锁链,身配戒刀,典型的公门捕快样式。

 宫天保眼睛雪亮,一眼即看出三人中间的这个蓝衣长身瘦子,正是来自朝廷大内的锦衣卫士。由他网巾上所着的一枚三雀翎判断,应是一个小镇的镇抚。此类人物,在大内不过是个听凭差遣的小小人物,却是一出紫城,来到了外界地方,可就神气活现、耀武扬威。

 却见左面留有络腮胡子,身着黑色公门衣式的矮个子大声叱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一共是几个人,都出来、出来!”

 宫天保抱拳赔笑道:“一总三个人,老爷明察!”

 矮个子上下看了他一眼:“干什么的?”

 宫天保说:“这是敝号李少东家,这位是李家亲戚岳大姑娘——”

 “你呢?”矮个子大声叱着:“你是干什么的?”

 “赫赫…”宫天保低声笑着,一面欠下身子道:“在下姓刘…是在店里帮忙,内外跑跑腿的…”

 黑衣矮个子再要说话,却为中间的蓝衣高瘦汉子伸手止住,前者躬身退后,模样甚是恭敬。

 静静地走了过来,在朱允炆身前站住。

 虽只是这个小小动作,却已把宫天保吓了一跳,他的职责原是负责皇上安危,在任何情况之下,不许任何人接近朱允炆身边一点。

 却是岳青绫的眼睛制止了他。

 蓝衣人锐利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直向朱允炆“盯”着。好一阵子才冷冷说道:“你是干珠宝生意的?”

 宫天保忙道:“是是…”

 “没有问你。”蓝衣人继而打量面当前的朱允炆:“要他自己说话。”

 朱允炆道:“不错,是珠宝生意!”

 “都卖些什么?”

 “多了,珍珠、翡翠、玉、玛瑙、红宝石、蓝宝石…凡是值钱的都卖。”

 蓝衣人哼了一声,越加上下打量他道:“你姓什么?”

 “姓李!”

 “今年多大了?”

 “你看呢!”朱允炆微微一笑:“快三十啦!”

 蓝衣人忽地后退了一步,叱了声:“候着!”

 一面说,却由挽起来的宽沿大袖子里拿出了一张薄薄的绢画儿。

 抖开来,画上的一个人,头戴平顶天冠,身穿赭黄龙袍——竟是个位登九五的皇上。

 这番景象,落在宫天保眼里,不由大为惊心,偷眼一看旁边的岳姑娘,却是面现薄笑,丝毫也不显慌张。

 岳青绫紧邻朱允炆右侧而坐,以她身手,自是不会把眼前三个人看在眼里。

 宫天保心里有数儿,一旦动作起来,屋子里的四个人,包括掌柜的张五福在内,一个也不能放过,不用说,这里也住不下去了。

 ——他转过身子,特地在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蓝衣人看着看着那张长脸上,蓦地罩起了一片霆,倏地睁圆了眼睛。

 “你,”用手一指朱允炆,大声叱道:“把头抬高了!”

 朱允炆微微一笑,果然把脸仰了起来。

 蓝衣人两相对照之下,忽然神色大变“啊!”了一声,后退一步道:“你不姓李,你到底是…谁?”

 “你说我到底是谁?”

 一面说时,朱允炆竟不再示弱,霍地站了起来。

 “你…你是朱…”

 蓝衣人脸色猝然为之一变,手指着朱允炆,向着身边二人大声叱道:“给我拿下!”

 两名黑衣公差虽是不解其中虚玄,却知道事关重大,蓝衣人既是这么吩咐,自当照办。

 聆听之下,那个留有络腮胡子的矮个子,首先吆喝一声,脚下一个垫步,嗖地纵身而前,右手抖处“唰啦”一声脆响,一条锁链直向着朱允炫当头罩落下来。

 却是这条锁链不知怎地忽地向旁边歪了一歪,却到了岳青绫的手上。

 各人只觉着眼前一花,还没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眼看着岳青绫抓着锁链的一只右手,霍地抖了一抖“哗啦!”一声,矮个头的这名黑衣公差,已自全身直飞了起来,起势如箭,大趴虎也似地直摔了出去“碰”一声,撞在了墙上,整个房子都为之大大震动了一下,矮子公差“吭”了一声,登时倒地不起,昏死了过去。

 各人目睹之下,俱都吓得呆了一呆。

 “反了!”蓝衣人一声怒叱,身子一个快闪,直向当前朱允炆身边扑去。

 他似乎已经认定对方是谁了,自不肯轻易放过,随着身子的闪进,右肩下沉——

 “金豹探掌”一把直向着朱允炆当抓去。

 却是岳青绫的身子较他更快。恍惚间,衣袂飘飞,已挡在朱允炆身前。

 蓝衣人这一掌倒像是向她发出来的,紧要关头,岳青绫的左手二指,竟向他探出的这只手上关尺要上拿去。

 出手之快,认之准,有如电光石火。

 蓝衣人却也不是好相与,随着他的手势一勾,整个身子“唰!”地一个疾转,闪出了三尺以外。

 “好啊!你敢抗拒大内皇差?!”蓝衣人怒声叱道:“张万有给我拿下!”

 手抱花名布册的黑衣官差,一声答应,张惶着反手刀,一口刀才出了一半,猛可里却为身后的宫天保落下的一双大手,住了肩头。

 黑衣差人一挣不,只觉得肩上一阵子奇痛彻骨,一双肩骨,已为对方生生握碎。

 紧接着宫天保反手一掌,已击中在他头顶天灵盖骨上。这一掌力道极猛,宫天保由于自幼练有外家横练功夫,铁沙掌足有八成的功力,这一次却是用在了眼前这个黑衣差人身上,掌力撤处,后者“啊呀!”一声,只觉着头顶一声鸣雷,登时横尸就地。

 事发仓猝,一霎万变。

 触目惊心之余,蓝衣人早把身侧长刀执在手里,脚尖点动,随着他奇快的进身之势,一剑直取当心,直向岳青绫心窝上扎来。

 这口剑出势极快,璨若银蛇,却是才自递出一半,即为岳青绫飞出的一只右脚,踢中在手腕之上。

 “当!”

 长刀出手,划出了一道醒目银光“咯!”一声,钉在了墙板之上。

 蓝衣人“嘿!”一声,两只手施了个伏虎式,待将向岳青绫身上抓去,只觉眼前一花,已为对方姑娘急出的长剑,刺中面门。

 上乘剑法中有所谓点天心说,即是如此。

 蓝衣人但觉着眉心一惊,已为岳青绫抡出的长剑,点中眉心要,随着剑气的一冲透体冰寒里,已为之全身真气涣散,随即一命呜呼,即为之直地倒了下来。

 这番景象,直把在场目睹的张五福吓了个魂飞魄散。“啊唷…”嘴里一连串的怪叫着,实地扭头就跑。

 “站住…”

 岳青绫在背后一声清叱。

 张五福闻声而立,抖颤颤地转过身子来,全身一个劲儿的只是哆嗦…

 “姑…娘…饶命…”那样子简直要跪了下来,再也不复先时之快意潇洒。

 岳青绫看着他微微点头道:“我们无冤无仇,我自然不会下手杀手,只是让你老实地睡上一觉,明天这个时候,大概也就醒了!”

 “睡…觉?”

 张五福一时如坠五里雾中,还不清是怎么回事,但觉着眼前人影一闪,仿佛是对方姑娘已袭身面前,猛可里身上一凉,打了个哆嗦,但觉着身上一软,说不出的一种怠倦感觉,便自软绵绵地倒了下来,睡着了。

 一刹那之间,四个人全数摆平,妙在足不出户,寸草不惊。

 朱允炆这才由位子上站起来,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我们又要走了?”相视一笑,俱在不言中。

 虽说是铺陈着厚厚的棉褥,总觉着背下面高低不平,顶得慌,夜睡不宁。

 翻了个身子,朱允炆迷糊糊坐了起来。

 眼前灯光昏暗,朦朦胧胧,草舍里瞧不见个人影儿,倒把他吓了一跳,再看身边岳姑娘的一份被褥好好铺陈,却是不见她的人影儿。一惊之下,朱允炆不由得吓一跳。柴门开启,宫天保霍地闪了进来。

 “陛下醒了?”披着件老袄,胳臂肘子下夹着口刀,宫天保那样子像是在外面站更。

 倒使得朱允炆为之一怔。

 “你这是…岳姑娘呢?”

 “大姑娘有事出去一趟,嘱咐我好好侍候着,说是天明以前就能回来…”

 “噢!”

 寒嗖嗖的怪冷得慌,朱允炆起身来披上件衣裳。宫天保忙赶上来侍候着。

 却听一阵子隐约的狗叫之声,隔着一片湖水传了过来,附近鸭寮里群鸭略有动…

 宫天保侧耳一听说:“敢是大姑娘回来啦?”

 话声未已,柴门开处,岳青绫窈窕的影子已闪了进来——朱允炆、宫天保俱不为之吓了一跳。

 大姑娘青帕扎头,一身紧身衣靠。背后长剑,明晃耀眼,却是手上提着个笨重布袋,里面不知装着什么。

 “先生,我给您带个礼物来了!”

 话声出口,霍地掷出手上布袋,噗!地落在了身前地上。

 袋子里“咯!”了一声,略有异动,竟是个活人?

 “啊…是个人!”

 “不错!”岳青绫身子一闪,已到了布袋跟前,用力扯开了布袋封口:“您瞧瞧是谁吧?”

 布袋里瘫着个人,一身白绫子中衣,白皙、瘦削、发披面,形容极是憔悴,却象是了烟袋油子样的一个劲地抖动不已。

 宫天保赶上去一把抓起了他的头发,一盏灯直照着他的脸,几经辨认之下,朱允炆才恍惚地看清了。

 “你…是朱能?”

 不是他,还能是谁?

 成国公——如今的“征夷大将军”统兵数十万,坐镇龙州,不期然今夜神不知、鬼不觉地竟落在了一个姑娘的手里。

 “说话!”宫天保大声喝叱一声,手上用力一扳,耳听着大将军嘴里“吭”了一声,便自不再抖动。

 岳青绫赶上去看了看,探手试试他的口鼻,气馁地叹了一声“死了!”

 一条口涎顺着他的口角直淌了下来。

 他果真是死了,今年他才三十七岁。

 这番措施倒把朱允炆吓糊涂了。

 宫天保恨恨地说了声:“便宜这个家伙了!”重重地放下了死者的头,闪身跃开一旁。

 “大姑娘原来去大将军府了?”

 岳青绫缓缓点了一下头,却是轻轻一叹,转向朱允炆道:“我也去了庆坊…”

 “庆坊?…”朱允炆呆了一呆。

 “为爷您去找那个甜甜姑娘呀!”

 “你…”朱允炆不由得脸上一热。

 “只可惜…她命不好…听说是落在衙门手里,被折磨死了…”

 朱允炆“啊!”了一声,便自低头不语。呆了一呆,竟自落下泪来。

 岳青绫微微一笑,缓缓走到了他身边,轻轻抚着他的背:“打起点精神来,皇上,您是一国之主,前面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

 朱允炆恍惚地应了一声,站起来连连点着头:“你说得好…说得好…咱们这就要走了?”

 岳青绫微微点了一下头,指着窗户说:“瞧!天不是亮了么?”

 天真的要亮了。却是此去重庆,前路迢迢,还有好长好长的一大段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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