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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县城唯一的一条大街上,走来一支奇形怪状的讨饭队伍,这支奇怪的队伍引起了县城居民的好奇,旁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其实,这一带属于贫困地区,每年青黄不接的季节,

 农民集体外出讨饭早已蔚然成风,县城的居民也已司空见惯,本来没什么可奇怪的。但这支讨饭队伍却很引人注目,因为这里面居然有北京知青,特别是还有女知青,这倒是件新鲜事。还有,往年讨饭的农民都很安静,他们在乞讨的时候都是小声哀求,绝不喧哗。可今天这支讨饭队伍却闹闹嚷嚷,很是热闹,县城的居民们都闹不明白,讨饭吃怎么可以如此气壮如牛,就象谁该他们的。

 钟跃民和郑桐穿着借来的四处棉花的破棉袄,里扎着草绳,一手端着破碗,一手拿着打狗。他们的身后是石川村老人和孩子组成的讨饭队伍,曹刚、钱志民、蒋碧云等知青们夹杂其间。

 郑桐眼镜后面的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他举着一个边缘已成锯齿状的瓷破碗拚命向人群里凑,嘴里还大声念叨着:“大爷大娘们,大叔大婶们,大哥大姐们,革命战友们,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已经三天没吃饭啦,快扛不住啦,给口吃的吧…”

 人群象躲避瘟疫一样四散躲开,郑桐举着破碗穷追不舍,连曹刚和钱志民等人都看不下去了,这简直是起哄架秧子,哪里是讨饭?

 曹刚批评道:“郑桐,你他妈穷追人家大姑娘干什么?瞧把人家吓的,你是要饭还是抢人呢?”

 郑桐坏笑着:“这你就不懂了,一般大姑娘都心眼儿好,看哥们儿可怜,保不齐就把钱包掏出来了。”

 钱志民笑骂道:“你丫悠着点儿,闹不好饭没要着,倒把咱们当氓抓了。”

 钟跃民对围观的人群双手抱拳:“父老乡亲们,大爷大娘们,我钟跃民初到此地,讨饭谋生,请乡亲们多多包涵,有钱您就捧个钱场,没钱您就捧个人场…”

 郑桐笑道:“跃民,你这路子不对,这他妈哪儿是要饭的?这是天桥卖大力丸的。”

 钟跃民刚酝酿好情绪就被郑桐搅了,于是他便烦了:“去去去,一边要饭去,你要你的,看我干什么?各人有各人的路数,甭管白猫黑猫,要着饭就是好猫,哎哟,我,我怎么浑身?坏啦,坏啦,这件棉袄上有虱子,郑桐,快帮我挠挠背。

 郑桐幸灾乐祸地笑道:“你才发现?我刚一穿上就明白啦,这哪儿是棉袄?整个儿一动物园,这虱子也太孙子了,你就在背上溜达溜达得了,老二那也去,害得我挠都不敢挠。”

 郑桐把手伸进钟跃民的后背挠

 钟跃民舒服得半合着眼对大家说:“大家都散散,分头行动,别在一起聚着,蒋碧云,你扶着张大娘,单走一路,知青们都各自找一个老人或孩子带着,曹刚,你别一副大爷相儿,这象要讨饭的吗?比人家施主还牛,郑桐,把你那破眼镜摘了,你这也不是要饭的形象,整个儿一摘帽右派。”

 大家都默认了钟跃民的权威,真把他当成了负责人,讨饭队伍分散走开了。

 钟跃民叫住郑桐:“郑桐,你别走,我背上还呢,再给我挠挠。”

 郑桐急着要走:“跃民,咱这可是干正事呢,你别耽误我要饭。”

 “耽误不了,你就跟我走吧,把口袋准备好,省得一会儿装不下。”

 郑桐半信半疑:“跃民,你爸参加革命之前,是不是当过丐帮帮主?你丫怎么这么轻车路?”

 蒋碧云扶着石川村七十多岁的张大娘在一处临街人家的门口乞讨,临街门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奇怪地望着她们。蒋碧云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实在开不了口。

 中年妇女问道:“姑娘,你们是干什么的?”

 蒋碧云涨红了脸,艰难地说:“我们…是讨饭的。”话没说完,她的眼泪便滴落到前。

 中年妇女的眼圈儿也红了,她同情地问:“是队知青吧?”

 蒋碧云点点头。

 张大娘颤巍巍地伸出手:“他大婶,可怜可怜我老婆子吧,村里断顿啦。”

 中年妇女叹了口气,进门拿出一个馍:“唉,做孽呀,姑娘,拿着。”

 蒋碧云接过馍,着泪连连鞠躬:“谢谢大婶,谢谢大婶。”

 她把馍掰成两半,递给张大娘一半,白发苍苍的张大娘接过馍,迫不及待地啃起来。蒋碧云轻轻咬了一口,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呜呜地哭起来。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讨饭的地步?难道这就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张大娘可没有蒋碧云的感受,她边啃馍边劝道∶”姑娘,有馍吃还哭啥?你是不习惯哩,往后习惯了就好了,我刚嫁到石川村时也不习惯去讨饭,那年我刚生了娃,家里就断了粮,我死活不去讨饭,我男人就打我,不去也得去,咱农民就是这命,我男人打人可狠呢,可真把我打怕了,我抱着娃就去了,后来就习惯了,五十多年了,年年都讨饭,只记得有两年庄稼收成好,没讨饭,咱石川村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蒋碧云吃了一惊∶”五十多年里只有两年没讨饭?”

 “可不是吗,我记得很清楚,那都是雨水好的年景,不旱不涝,这样的年景太少了。”张大娘说话时已经把半个馍啃光了。

 蒋碧云感到一种强烈的震撼,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只是呆

 呆地望着张大娘。她在想老人的话,习惯了就好了,这就是我的命吗?

 钟跃民和郑桐可没有蒋碧云这种屈辱感,他俩都善于把生活当成游戏来玩,而且总能在游戏中发现新的乐趣,这会儿他俩正玩得高兴。

 钟跃民站在一处临街的高台阶上,甩动破棉袄,双手擎破碗,摆出京剧《红灯记》里李玉和的造型大吼一声:

 谢——谢——妈。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

 “好!”看热闹的人群中传来起哄叫好声。

 “再来一段”

 钟跃民拱拱手道:“哪位先给点儿吃的,肚里没食,唱不动啦。”

 一个小伙子扔过两个烧饼:“接着。”

 “谢谢”钟跃民接住烧饼,分给郑桐一个,两人狼虎咽吃起来。

 有人喊:“快点儿吃。”

 钟跃民被噎得直翻白眼:“就…完…”

 郑桐边啃烧饼边撑着口袋向人群乞讨,人群纷纷散开。他愤怒地追逐着人群,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才他妈听完戏就想跑?你们这些人怎么老想不劳而获?想白蹭戏是怎么着?都他妈给我站住,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小县城的居民还没见过这么横的要饭的,看他这意思,不给就要揍人,当年的丐帮也没这么不讲理。况且郑桐的打狗也很醒目,这不是一般乞丐使用的那种细细的枣木,而是一尾细的镐把,看着就很吓人。居民们纷纷躲避,郑桐撑着口袋紧紧跟着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那中年人最后竟撒开腿跑起来,郑桐越想越气,他认定这人是个舍命不舍财的小气鬼,还真想用镐把敲他一下,他一鼓作气地把中年人追出几百米远才拎着空口袋回来。

 郑桐骂骂咧冽地返回原处,见钟跃民正嘻皮笑脸地向一个青年妇女凑过去,那妇女大惊,连忙躲开,钟跃民锲而不舍地追逐着。

 那妇女跑进一座院子,钟跃民追到院子门口,向里张望。

 一个男人拎着擀面仗气势汹汹地从院子里出来,钟跃民立刻转身逃窜,那男人,破口大骂。

 郑桐乐得一股坐在台阶上。

 钟跃民臊眉搭眼地返回来,解释道:“那哥们儿大概以为我在拍婆子,我他妈有病是怎么着?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干这个?那女的呲着一对黄澄澄的大板牙,看着跟象牙似的,我心说模样不好心眼儿总该好点儿吧?谁知心眼儿也不好,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见了咱要饭的,不给也就算了,还指使男人抄擀面仗,有这么欺负穷人的么?。”

 郑桐乐得直不起来∶”谁知道你是要饭还是调戏妇女呢?连我都看不出来,难怪人家丈夫跟你急了。”

 钟跃民长叹一声∶”看来这小县城里的人也不好糊,得想点儿别的辙。

 郑桐抖抖空口袋嘲笑道:你还真事儿似的?拿个口袋来,你大概是想吃了肚子,再扛回去一口袋,做什么梦呢?”

 钟跃民搔搔头皮说:“看来要饭也得学点技巧,怎么才能把人的同情心调动起来,咱俩身强力壮的,不是弱者形象,穿得再破烂也没用,人家把咱们当成了农村二子了。”

 郑桐一拍脑门:“有啦,咱从村里带出了不少孩子,穿得都象叫花子似的,咱找个孩子来个卖儿卖女怎么样?我找张纸,上面写,生活所迫,忍痛卖儿。给孩子脑袋上个草标,当街拍卖,咱俩只需往墙儿下一坐,装出一副饥寒迫的样子就行了。”

 钟跃民摇摇头:“馊主意,闹不好让警察把咱们当人贩子抓了,就你这右派形象很容易让人往政治上扯,不说你是向猖狂进攻,至少也是成心给社会主义抹黑,你见过几个叫花子戴着眼镜要饭?我说怎么要不着吃的呢?都是你这形象给闹砸了。”

 “我,你不说你要饭的手艺太,倒赖我形象不好,你丫往那儿一站,两眼就滴溜溜转,一副老巨滑的模样,很容易让人怀疑你是化了妆的台湾特务。”

 钟跃民抄起打狗要揍郑桐,郑桐忙用打狗招架。两人似乎忘了饥饿,在大街上打闹起来。

 曹刚匆匆跑来,他离着老远就喊上了:“跃民,不好啦,郭洁和钱志民他们出事了。”

 钟跃民惊问:“怎么回事?”

 “郭洁顺了人家一块腊,钱志民掩护,结果让人家抓住了,正挨揍呢。”

 钟跃民抄起镐把说:“快叫咱们的人,都带上子,把郭洁他们抢回来。”

 曹刚心急如火扭头就跑。

 钟跃民紧了紧上的麻绳,对郑桐道∶”好久没打架了,今天该练练啦,你行吗?”

 “没问题,哥们儿手正呢,抄家伙,走!”

 钱志民和郭洁站在路旁,街对面是个店,一个案板摆在店门口,上方挂着几块腊。那腊人,瘦部分是紫红色的,肥部分是腊黄的,还往下滴着油。两个扎油布围裙的售货员站在案后面聊天。

 钱志民和郭洁看着腊便两眼发了直,他们刚才什么也没要着,早已饿得两眼发花,这才知道要饭也不那么容易,他们去了一个饭馆,想拣点儿顾客吃剩下的食物,谁知这小县城的人都节省惯了,根本没有剩东西的习惯,临走时连面汤也一口喝掉,这样的饭馆,本地乞丐从来不去,因为去了也是白搭。钱志民和郭洁在饭馆门口观察了一个小时,发现食客们走后,他们的碗干干净净的,简直用不着洗了,两人失望地走开。

 此时,钱志民和郭洁望着那块腊便产生了些幻觉,他们似乎看见那块腊上长出了一只小手,那小手越来越长,竟探过了马路,轻轻抚摸着他们空空的胃囊,钱志民和郭洁感到那只小手很温柔,不但抚摸着他们的胃,甚至还勾着他们的魂儿,于是他俩便对那块腊产生了某种依恋。

 钱志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腊,嘴里喃喃道:“中间那块腊最大,大约有七八斤,你弹跳没问题吧?”

 郭洁目测着助跑的角度和距离说:“没问题,打篮球时的篮板也就这么高,哥们儿可是我们学校篮球队的主力。”

 钱志民下了决心:“你摘下来就跑,我给你断后。”

 “看我的。”郭洁开始助跑,他斜着穿过马路,速度越来越快,转眼就冲到案前,纵身窜起,一个标准的贯篮动作,那块最大的腊被摘到手,郭洁提着腊拚命地跑。

 案后的两个售货员愣了片刻,便大叫着追出来。

 钱志民适时地掀翻了路边一张卖吃食的桌子,两个售货员被绊倒,钱志民转身就跑,两个售货员大骂着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追。

 钱志民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他为了滞阻售货员的追赶,便不断地给追赶者制造障碍,在一个杂货店门前,钱志民掩护郭洁提着腊跑过。两个售货员边跑边喊地追来。

 钱志民掀翻一摞荆条筐,无数只荆条筐在地上滚动。追赶者用脚踢开荆条筐,愤怒地继续追赶。此举惹怒了杂货店的售货员,他们也加入了追赶者的行列。

 钱志民和郭洁跑过一个小吃店门口,店门前摆着几张桌子,几个当地居民正在捧着大碗吃面。小吃店的伙计在案板上熟练地拉面,将拉好的面条扔进锅里。郭洁提着兔子般地窜过人群,钱志民随后连连掀翻了三张桌了。桌子上的碗碟,食物纷纷落地,碎片飞溅,汤汁四溢…

 小吃店的伙计们大怒,也纷纷抄起家伙追上去。

 钱志民的滞阻战术作用不大,反而起了公愤,县城里的居民们还没见过这样猖狂的贼,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偷了东西的贼一般都自知理亏,只会没命地逃窜,哪有这样的贼?偷完东西还这么轰轰烈烈?

 郭洁提着慌不择路地钻进一条小巷,钱志民随后跟进去。他们根本没注意巷口挂着”此巷不通”的牌子。

 哄哄的人群追到巷口纷纷停下,不慌不忙地向小巷里走去。

 郭洁和钱志民在小巷尽头的一堵墙前绝望地回过身来。

 一群追赶者虎视眈眈地一步一步近了,他们的脸被愤怒扭曲着…

 郭洁和钱志民被五花大绑地押回店门口,几个当地青年正在殴打他们,他俩脸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一群围观者在起劲地喊着:“打、打死这些贼娃子。”

 “给他们挂牌子游街。”

 围观的人群突然大,纷纷逃散躲避…原来是钟跃民带着几个男知青,每人手持一子扑上来,不问青红皂白,照人群横抡过去。正在殴打郭洁、钱志民的几个当地青年被一阵打得抱头鼠窜。

 钟跃民割断郭洁、钱志民身上的绳子,他俩红着眼抄起案上的切刀武装起来,知青们互相掩护着夺路而逃。

 四处逃散的当地人又重新聚拢到一起,纷纷抄起家伙向知青们追去。

 这是钟跃民下乡以来最兴奋的一天,此时他身上洋溢着一股破坏的望,巴不得把这个县城闹个底儿朝天,出一口多郁闷在心头的鸟气。如果这时他手里有个炸药包,他也敢点燃了扔出去。

 知青们逃到县城唯一的十字街口都停住了,他们发现不同的方向都有黑鸦鸦的人群涌来,这次事情可闹大了,县城的居民都红了眼,这会儿就是乖乖地投降也晚了,他们会被愤怒的人群活活打死,退路是没有了。

 钟跃民带头闯进路口的一个饭馆,知青们紧随其后退进饭馆,他们用桌子、板凳等杂物堵了大门。

 追赶的人群怒火中烧地动手拆除障碍物,企图冲进饭馆。知青们抱出厨房里的碗碟,向进攻者雨点般地打去。

 进攻一方终于拆除了门口的障碍物,冲进饭馆,知青们边打边退,沿着楼梯退到了二楼。几个当地小伙子冲上楼梯,被钟跃民和郑桐一阵打得沿着楼梯滚下去,进攻者们前仆后继地冲上来,钟跃民和郑桐有些手忙脚,眼看抵挡不住了。这时曹刚拎着一个泡沫灭火器向进攻者去。进攻者们被头白沫儿,不得已而退下。郑桐大喜,忙拖出消防水龙带,打开阀门,水出强大的水柱,劈头向进攻者们去。楼梯上的几个当地人被强劲的水柱下楼梯。进攻一方用碎砖,石头雨点儿般地向楼上扔去…

 在县城的另一条街上,李奎勇和七八个知青正在闲逛。

 李奎勇是笫二批来陕北队的知青,和钟跃民他们在时间上相差了一个月。他一来就到处打听钟跃民,但在陕北队的北京知青有数千人,他一直没有打听到。今天是个赶集的日子,李奎勇和几个知青也是第一次到县城来,

 两个男知青面跑来∶”奎勇,一伙北京知青和当地人打起来了,咱们管不管?”

 李奎勇一挥手:“走,去看看。”

 知青们纷纷向出事地点跑去。

 这时钟跃民等知青们已经退到饭馆的房顶上了,当地人搬来两架梯子,正在往房顶上爬,钟跃民和郑桐合力用子顶翻梯子,梯子倒下,爬到一半的两个当地人也被仰面摔下。

 房顶上的知青们掀起瓦片向下砸去,街的围观者纷纷躲避。进攻一方也用石块,砖块回敬房顶上的知青。一时间十字路口砖头瓦片天飞,连相邻的商店和民居也遭了殃,窗户上的玻璃都被打得粉碎。

 这时李奎勇带人匆匆赶到,他一眼就发现站在房顶上忙乎的钟跃民,顿时吃了一惊,他意识到钟跃民一伙今天把子闹大了,没有官方介入,今天恐怕是收不了场。

 李奎勇对身边一个知青喊道:“快去找县知青办的人,让他们赶快来人,不然要出大事。”

 那个知青点点头刚要走。

 李奎勇又想起了什么:“回来,今天来县城的北京知青不少,你只要碰见他们,就叫他们到这儿来,人越多越好。”

 报信的知青跑远了。

 李奎勇双手做喇叭状大喊:“钟跃民,我是李奎勇。”

 房顶上的钟跃民发现了李奎勇,他高兴地大叫:“奎勇,你分在哪个公社?”

 李奎勇喊:“红卫公社白店村,你呢?”

 “我在土城公社石川村,有空儿到我那儿去玩。”

 “跃民,再坚持一会儿,县知青办的人马上就来。”

 钟跃民不在乎地说:“没事,哥们儿坚持到天黑没问题,让他们有能耐就点火烧房。”

 李奎勇同村的一个知青向房顶上喊:“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哪个学校的?”

 郑桐回答:“育英的、海淀的,还有石油附中的,你们呢?”

 “我们是师院附中的,咱不是外人呀,都是海淀区的,哥们儿,别着急,我们帮你。”

 郑桐一边扔瓦片一边喊:“你们来了多少人?”

 “放心吧,有的是人,今天各公社来的北京知青有好几百,都往这儿赶呢。”

 钟跃民站在房顶上四处?望,果然发现路口的不同方向都有知青向这里涌来。北京知青越聚越多。

 李奎勇从一个当地人手里抢了一扁担大吼道:“北京知青们,都抄家伙,跟我上啊。”他一马当先向当地人冲去,北京知青们纷纷拣起砖头,一窝蜂地向前冲去…围攻饭馆的当地人胆怯了,纷纷后退,双方形成对峙状…

 一个知青高喊着:“县知青办马主任来了。”人群纷纷让开一条路。

 县知青安置办公室马主任带着几个警察挤进人群。

 这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但显得很干,他扬起手臂高喊道:“同志们、乡亲们,我是县知青办的马贵平,今天发生的事,县委非常重视,派我来处理此事,请同志们相信县委,一定会妥善把此事处理好。”

 一个当地人喊:“不行,北京知青偷东西,还打人,不能饶了他们,要给他们挂牌子游街。”

 当地人喧哗起来,群情奋。

 李奎勇大怒:“去你妈的,北京知青都偷了东西?还挂牌子游街?想欺负我们北京知青,你动一下试试?非踩平了你们县城。”

 那人举起一把斧子:“你骂人?你敢再骂一句?”

 李奎勇也举起扁担:“骂你是轻的,我还打你丫的呢。”他身后上百号北京知青动起来,纷纷向前进…

 马主任见局势难以控制,便果断命令身边的警察:“张所长,鸣警告。”

 “砰!砰!”警察朝天鸣。人群静了下来。

 马主任厉声喊道:“我代表县委再说一遍,今天的事,县委一定会妥善解决的,谁敢煽动闹事,谁再动手,一切后果自负。”

 一阵掌声传来。房顶上钟跃民一伙起着哄地振臂高呼:“坚决拥护县委的正确决定…”

 马主任抬头看见房顶上的知青们,怒火突然爆发出来∶”你们,都给我下来…”

 钟跃民等几个肇事知青坐在县知青办的会议室里。马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坐在他们的对面。

 马主任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几个肇事知青,知青们的脸上竟毫无愧,甚至显得得意洋洋,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郭洁身上,他声俱厉地问:“说,为什么偷东西?”

 郭洁不在乎地回答:“因为饿呗。”

 “饿?就是这个理由?我要是也饿了,是不是也该去偷东西?”

 “那是您自己的事,也可能您比我们有觉悟,不会去偷,可我们不是觉悟低么?只有偷东西的手艺。”

 马主任正发作,钟跃民说话了:“马主任,您消消气,别跟我们一般见识,论年龄您是我们的长辈,应该是我们的叔叔,对不对?哥几个?咱们一块叫声马叔叔。”

 知青们哄哄地喊道:“马叔叔。”

 “马大叔”

 “马大爷”

 马主任被气乐了:“我要有你们这些惹事生非的侄子,非少活几年。”

 钟跃民和颜悦地说:“要论身份,您是官,我们是草民,您为什么是官儿呢?因为您比我们有觉悟,我们没觉悟的就该当草民,我们要是有您这觉悟,不就都当官了么?再说,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要不我们上这儿干吗来啦?”

 马主任听着不是味儿:“我说你们不是好人了么?照你的意思,咱陕北这块地方,只有坏人才配来?是不是?你给我说清楚。”

 钟跃民:“马叔叔,您别误会,我说我们这些人,不是因为出身不好,就是因为本人表现不好,总之,在北京人家都管我们叫氓,那些出身好的人都当兵去了,被挑剩下的才发配到陕北,您要非说陕北好,来陕北光荣,那就该让那些出身好,表现好的人来陕北,我们去当兵,这么光荣的事都让我们给占了,我们心里也实在过意不去,是不是?哥几个?”

 知青们纷纷附和:“就是,就是。”

 马主任盯着钟跃民道:“嗯,我看出来了,刚才一进门我就发现你那两只眼睛在滴溜溜转,鬼主意很大,看样子这里你是头儿,你叫什么?”

 钟跃民的眼珠转了转道:“我嘛,叫…郑桐。”

 郑桐蹭地蹦了起来:“我,我算看出来了,一有什么顶雷的事,你他妈肯定就叫郑桐,马主任,我揭发,我要反戈一击,这小子叫钟跃民,您可千万别放过他,这小子坏透了,在北京时就不是只好鸟儿。”

 知青们哄笑起来。

 马主任眯起眼睛凝视着钟跃民…

 钟跃民也微笑着和他对视,目光中充挑衅意味…

 郑桐又开始打岔:“马叔叔,今天知青办是不是打算给我们办学习班?咱学习班管饭么?”

 钱志民附和道:“要管饭我们就不走了。”

 曹刚也跟着起哄:“马叔叔,咱这儿几点开饭?”

 郭洁问:“今天咱家吃什么?”

 马主任站起来:“钟跃民,你跟我来一下,其余人就坐在这儿反省。”

 钟跃民跟马主任走进办公室,他嘻皮笑脸道∶”马主任,您把我叫到这儿来,是给我开小灶么?您千万别太客气,我和大伙一起吃大灶就知足了。”

 马主任盯着他说:“你算说对了,我就是来给你开小灶的。”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糕点推到钟跃民面前,又起身倒了一杯开水:“慢点儿吃,不够还有。”

 钟跃民愣了,脸狐疑地盯着马主任。

 马主任望着钟跃民,脸上出慈祥的笑容。

 钟跃民马上又恢复了常态,出了玩世不恭的表情:“马主任,您还是有事儿说事儿吧,我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这么抬举过,照这事儿再多来几次,我非得心脏病不可。”

 马主任笑道:“小子,你别和我贫嘴,要是惹烦了我,我就揍你,因为我有权利揍你,你知道我是谁?”

 钟跃民油嘴滑舌地说:您是我马叔叔呀?

 马主任点点头:“小子,你算说对了,你叫我叔叔一点儿也没吃亏,你才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就抱过你,我问你,你老家是湖南的吧?”

 “没错。”

 “长沙?”

 “对。”

 “你爸爸叫钟山岳?”

 “您认识我爸?”

 “何止认识?那时还没你呢,辽沈战役时,我是你爸的警卫员,孩子,你和你爸长得太象了,我刚才一听你姓钟,马上就明白了。”

 钟跃民站起来,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您是马贵平叔叔?我听我爸说起过您,您救过他的命。”

 马主任慈爱地抱住钟跃民,钟跃民突然有了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这个世界真小,没想到在这偏僻的陕北会遇见父亲的老警卫员,马贵平这个人,他从小就听父亲讲过不止一次,当年在辽西平原上围歼廖耀湘兵团,国共双方几十万军队在狭窄的辽西平原上绞在一起,打成了一锅粥,双方的建制全了,整整打了一夜,连双方的高级将领都亲自端着投入了战斗,在那次战斗中,马贵平替师长钟山岳用身子挡住两发机子弹而负了重伤。建国以后,钟山岳怕耽误了马贵平的前途,把他送进集训队,集训结束后,马贵平当了连长,后来马贵平随部队去了朝鲜,五三年,马贵平从朝鲜回国学习,他还专程探望了老首长钟山岳,那时钟跃民还不到一岁,正在保姆的怀里大哭大闹。马贵平学习结束后,又返回了朝鲜,后来就和钟山岳失去了联系。钟跃民记得父亲对这个老部下很有感情,曾多次提到他,说这个马贵平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

 马主任抚摸着钟跃民的肩膀问:“孩子,你爸还好吗?”

 钟跃民低声说:“还在隔离审查,都一年多了。”

 马主任神色黯然道:“别说了,这不是你一家的事,我相信我的老首长,他早晚会复出的。”

 钟跃民问:“马叔叔,您怎么到陕北来了?”

 “五三年年底我在朝鲜负了伤,伤好了就转业到这里,孩子,我问你,今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我们来县城讨饭,那两个知青讨了半天没讨到吃的,就抢了人家的腊。”

 马贵平惊讶地问:“你们断粮了?不对呀?县知青办发了你们每人半年的口粮,不至于现在就吃完了?”

 钟跃民说:“我们十个人才给了八百斤粮食,省着吃也只够三个月。”

 马贵平拍案而起:“太不象话了,你们的粮食被克扣了,我要调查这件事。”

 钟跃民无所谓地说:“算了,村里的老乡也是没办法,太穷了,现在正是青黄不接,我们还是讨饭吧,反正这一带也有这个传统。”

 “跃民呀,今天的事我来解决,也算事出有因吧,你回去不要对外人说咱们的关系,也不要再惹事了,关于粮食问题,我会替你们想办法的,你记住了?”

 “记住了,谢谢马叔叔。”

 马主任慈爱地捶了钟跃民一拳:“你小子嘴里怎么一套一套的?你爸可没你能说,不过嘛,他象你这个年纪,已经是副团长了,你小子现在还上房揭瓦呢,坏小子…”

 郑桐等人还在会议室里和工作人员耍贫嘴:“叔叔,我们饿了。”

 一个工作人员说:“你别叫我叔叔,我比你们大不了几岁,可承受不起。”

 郑桐做出真诚状:“您那是谦虚,我们自己可不能不懂事,那也太没大没小啦,我们到陕北来,举目无亲,就象没爹没娘的孩子,谁逮住我们都想欺负一下,知青办就是我们的娘家,您就是我们的亲叔叔,我们受了欺负,只能向亲人流泪,我们有了困难,只能向亲人倾诉,叔叔,我再叫您一声,我们饿啦。”

 知青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饿啦。”

 那个工作人员摊开双手说:“这我可没办法,要是全县的知青都来知青办要饭吃,就是把我们吃了也没办法。”

 郑桐启发道:“那您总该有点儿存货吧?比如抽屉里存包饼干,饭盒里还剩下半个窝头什么的,先拿出来垫巴一下,至于正餐我们会等马主任安排。”

 “对不起,我什么也没有。”

 “叔叔,您就忍心看着我们挨饿?这不太合适吧?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救救孩子们。叔叔,我们求您了,救救我们吧。”

 那个工作人员无奈地说:“等一会儿马主任来了再说,请大家安静一下。”

 钱志民说:“马主任正审讯钟跃民呢,怎么审讯这么长时间。”

 郭洁调侃道:“钟跃民同志恐怕正在经受严刑拷打呢。”

 郑桐不放过一切诋毁钟跃民的机会:“这孙子,不好就是个叛徒甫志高,没两鞭子就把咱们组织全出卖了,叔叔,您进去告诉马主任一下,对钟跃民这孙子,千万别手软,先灌他两壶辣椒水,再给他坐个老虎凳,一下就上八块砖,就是千万别上美人计,那孙子肯定将计就计…”

 “行了、行了,你们这些北京学生的嘴儿一个赛一个好使,都老实坐一会儿行不行?”

 郑桐向里屋大喊:“钟跃民,你可要咬紧牙关,扛住呀,人民的嘱托,的机密都在你的嘴上…”

 里屋办公室的门开了,钟跃民和马主任走出来,大家都安静下来,等着钟跃民说点儿什么。

 钟跃民只说了句∶”走吧,现在没事了。”

 郑桐等人大为扫兴∶”完啦?这就算完啦?我们还等着被拘留呢,这下咱到哪儿吃饭去…”

 医院的候诊走廊里坐等候看病的军人,周晓白穿着白色护理服从内科诊室出来。她拿着挂号条开始念名字∶”徐广利。”

 一个战士站起来:“到。”

 “你去一号诊室,下一个,袁军。”

 袁军从走廊尽头的椅子上站起来:“这儿呢。”

 周晓白笑道:“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是重名的呢,你怎么啦?”

 袁军捧着一个水缸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头疼,浑身没劲儿,晓白,能给我点儿热水吗?”

 周晓白把袁军领进值班室,从暖瓶里倒出开水递给袁军。

 周晓白摸摸他的额头道:“袁军,你先喝水,我去把病号分一下,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病。”

 袁军虚弱地哼着:“你忙你的,我先坐会儿。”

 周晓白刚一出门,袁军立刻显得精神抖擞,他窜到门口望望,又回身把水缸子拿到水龙头下,放了一些凉水晃了晃,又从上衣兜里掏一样东西。一只空眼药瓶。袁军飞快地将眼药瓶里灌水,扣好瓶帽,将眼药瓶夹到腋下,又做出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坐下。

 周晓白分完号回来要搀扶他:“袁军,你能走吗?我扶你吧?”

 “不用,还能凑合。”他弯着慢慢走出值班室。

 周晓白带袁军走进二号诊室,袁军虚弱地坐下垂下头,显得很痛苦。

 今天的二号诊室是内科的蒋主任坐诊,蒋主任是个资深的老军医了,也是全院最有经验的内科医生,周晓白特意把袁军安排给蒋主任,完全是出于给人行方便。

 蒋主任用听诊器听听袁军的心脏,只觉得他的心跳响若擂鼓,没有任何杂音,心率也很正常,他搞下听诊器问道∶”你哪儿不舒服?”

 “头疼,浑身没劲儿,两顿饭没吃了。”

 蒋主任吩咐道:“小周,你先给他量量体温。”

 周晓白甩甩体温表要往袁军腋下放。

 袁军连忙接过体温表放进腋下:“谢谢,我自已来,两个月没洗澡了,身上脏的,别再脏了您的手。”

 周晓白诧异地瞪了他一眼。

 袁军站起来:“大夫,您这儿忙的,我到走廊里等。”

 蒋主任点点头。

 在医院走廊里,袁军垂着头坐在长椅上,仿佛忍受着很大的痛苦。周晓白从诊室里出来:“来,我看看你体温。”

 袁军从腋下拿出体温表递给周晓白。周晓白对光线仔细看着体温表。突然,她惊讶地张

 大嘴巴,迅速扭身盯着袁军小声地:“你在装什么鬼?体温六十多度?”

 袁军蹦了起来:“哎哟,穿帮啦,我…”

 蒋主任在诊室里喊:“小周,他的体温是多少?”

 周晓白慌乱地回答:“六…不,他体温正常,不发烧。”

 “让他进来。”

 袁军恼怒地盯了周晓白一眼,走进诊室。

 蒋主任给袁军量完血后说:“你的心脏血都很正常,又不发烧,你真的很难受吗?”

 袁军有气无力地说:“大夫,照您的意思,我是在装病?”

 “我没这么说,我是说我没发现有什么病症,这样吧,我给你开点儿药,你吃了以后要是还不好,可以再来。”

 周晓白在医生身后捂住嘴偷偷地乐了。

 袁军还不大甘心就这么走了,他没话找话地磨蹭着:“大夫,我得的恐怕是一种怪病,我们团卫生队根本检查不出来,就把我往这儿推,您看,这儿也查不出来,可我确实很难受,您看怎么办?”

 蒋主任审视着袁军:“你觉得怎么办才好?”

 “要不您给我开几天假得了,我养几天没准儿就好了。”

 蒋主任摘下眼镜,仔细端详着袁军∶”你是哪个单位的?”

 “坦克团的。”

 蒋主任笑了:“我和你们团长的,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替你请几天假呀?”

 袁军站起来:“哎哟,这太麻烦啦,这点儿小事就别打扰团长了,他忙的,得,我自己克服克服,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进医院,我们团的老传统啦。麻烦您了,大夫,再见!再见!”袁军边扣军装边溜了。

 蒋主任望着袁军的背影,摇摇头笑了,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号兵,真够呛…”

 周晓白和袁军并排走在医院休养区的花园里。袁军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周晓白取笑道:“真是高招儿,谁教你的?眼药瓶装热水,你倒是多兑点儿凉水呀?你见过谁体温六十多度?”

 袁军捶顿足道:“唉,我怕兑多了凉水,成了二十多度,你见过体温二十多度的人么?那不成了北冰洋来的?唉,这温度太难掌握了。”

 周晓白越想越好笑,她乐得弯下:“看你刚才坐在走廊里的样子,把我都唬住了,就象得了不治之症似的,眼看没几天活了,怎么一眨眼又这么精神抖擞的?”

 袁军恨恨地发牢:“你们科那个大夫真他妈没劲,一点儿小事,你不给开假条也就算了,动不动要给团长打电话,这不明摆着给我扎针儿么,够孙子的,吓唬谁呀?”

 “那你跑什么?怎么着也得善始善终啊,来的时候病容面,一看假条骗不成了,窜得比兔子还快?”

 袁军埋怨道:“你这人也不够意思,体温表在你手里,你就报个三十九,四十度什么的怕什么?那大夫还能亲自检查?”

 “呸!我才不跟你虚做假呢,再说了,我当时没揭穿你,已经是给你台阶下了,你该感谢我才对。”

 袁军愁眉不展地说:“我们团快拉练了,我一看地图就晕了,全是山路,一千多里,这不是要我老人家命么?”

 “行啦,多走点儿路累不死你,至于吗?告诉你,我早听说了,坦克团有那么几个剌儿头兵,都是软硬不吃的滚刀,为首的就叫袁军。”

 “谁这么抬举我?我有这么大名气,连你们都听说了?说实在的,我知道这是部队,不能由着子折腾,所以入伍后处处跟小媳妇似的,低眉顺眼地过日子,我们班长是个农村土老冒儿,土得掉渣儿,连这小子也敢在我面前指手划脚,要依我以前的脾气,早让他地找牙了。”

 周晓白细声劝道:“袁军,你可不能惹事啊,咱们现在不是学生了,你别把北京的那股氓气带到部队里来。”

 袁军不爱听了:“哟,这会儿嫌我们是氓了?那你别跟氓谈恋爱呀?”

 周晓白吓得把手指放在嘴上:“嘘!小声点儿,该死的袁军,你嚷嚷什么?”

 袁军威胁道:“怕啦?那好,你周晓白面子大,去和那个狗医生说说,给我开一周病假,我可以考虑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去你的,人家医生能听我这小兵的?别做梦了。”

 “我怎么看他隔三差五的就用眼睛瞟你一下,这大夫结婚了没有?八成是图谋不轨吧?”

 “别胡说八道,人家孩子都上中学了。”

 一个漂亮女兵从前面走过,袁军毫不掩饰地用眼光追随着女兵的背影。周晓白揶揄道:“嗨、嗨,怎么眼睛都直了?小心点儿,口水也下来啦。”

 袁军问道:“这小妞儿长得不错呀,是北京兵吗?”

 “别打听,是不是又想和人家认幼儿园小朋友?这招儿太俗了,你换个新招儿行不行?”

 “真的,晓白,这女兵是哪个科的?”

 “我要是告诉你是哪个科的,不出三天,你肯定又装病上门了,是不是?那我告诉你,她是神经科的,你要装病得装精神病。”

 袁军叹道:“装这种病难度好象大了点儿。”

 周晓白大笑:“好好干吧袁军,什么时候这身军装换成四个兜儿的,你才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

 “这不一定,钟跃民连两个兜儿都没混上呢,不是也有人惦记?”

 周晓白突然翻了脸:“袁军,你要是再和我开这种玩笑,你就给我滚…”

 袁军陪笑道:“哟,急啦?没劲,没劲。”

 周晓白扔下袁军,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军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嘿,真他妈的大小姐脾气,说翻就翻,将来够钟跃民喝一壶的。”

 周晓白丢下袁军回到宿舍,气已消了一半儿,她有些后悔和袁军发了脾气,她知道自己近来心情不好,经常发些无名火,她也想克制,可有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其实,还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钟跃民?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自从他来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无下文了,这其间周晓白已经连续给他写过三封信了。周晓白百思不解,这个钟跃民倒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冷淡?周晓白无数次想过,这个钟跃民有什么了不起?干脆下定决心只当从来没认识过他,周晓白已经多次下过这种决心了,可每次都没坚持过一天,最后她终于放弃了这种尝试,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实在不愿意放弃钟跃民。宁可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周晓白就是这样固执。

 每天晚上熄灯号响过以后,周晓白就躺在上仔细回想她和钟跃民相处的日子,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当想起这些,她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认,钟跃民的确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既然没有承偌过什么,那就是周晓白自己在单相思,怨不得钟跃民。想到这里周晓白便有了种强烈的辱感,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气,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逆来顺受?周晓白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抑制不住地想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混蛋。

 骂完以后,周晓白翻身下,披上衣服,拧亮台灯给钟跃民写信,她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周晓白,你这骨头。

 还有件事,改把袁军找来,向他道个歉,这家伙现在的处境不大好,他也怪不容易的。

 袁军现在的确处境不大好,部队马上要去拉练了,上午团里开了动员大会,团政委做了动员报告,现在袁军所在的一排正在开讨论会。新兵们都规规矩矩坐在马扎上,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老兵们就相对随便多了,这是老兵的特权。由于一排长回家探亲去了,排里的工作暂时由二班长段铁柱负责。袁军认为这简直是场灾难,这小子当个班长就已经找不着北了,经常拿着当令箭,现在让他代理排长,这还能有好日子过?

 段铁柱正在发言:“今天,团政委给全团做了关于野营拉练的政治动员,我觉得意义非常重大,给我们全团每个干部战士都上了一场生动的政治课,刚才我去连部,看见二排长和三排长都在代表全排表决心,我一看心说坏啦,别的排都赶在咱们前边,咱一排落后了,让他们抢了先,我和几个班长商量了一下,咱一排要头赶上,怎么赶?写血书,向表决心。”

 袁军朝代理排长翻起白眼,脸上出鄙夷的表情。

 段铁柱继续说道:“这次野营拉练的政治意义,政委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谈谈我个人对野营拉练的认识,同志们也可以和我一起讨论,袁军,你坐好,告诉你多少次了?军人么,要站有站样儿,坐有坐样儿,松松垮垮的象什么样子?”

 袁军斜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直了板。

 段铁柱不依不饶地说:“你斜眼看我干什么?不服气?你们新兵刚进军营,得好好把以前的坏毛病改一改,部队是什么?是大熔炉,别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进了军营,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要多听听老同志的指点,不要不服气,你听见没有?”

 “班长,我什么都没说,怎么招出你这么多话?我服了,我怕你了还不成?”

 “我有什么好怕?我也就是比你多穿破几身军装,你要行得正,就不用怕我。”

 袁军半合着眼不吭声。

 “咱们接着说,徒步行军,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听老同志们讲,我军致胜的法宝,除了小米加步,靠得就是两只铁脚板儿,长征,抗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我军都是靠这两只铁脚板儿走过来的,而且每战必胜,在未来消灭帝修反的战争中,我们还要靠老传统,和敌人赛一赛脚板儿,我就不信那些少爷兵有这个能耐,让他们昼夜行军一百八十里试试,累不趴下他们我就不姓段…”

 袁军忍不住说话了:“班长,那些帝修反不跟咱们练脚板儿怎么办?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肯定比咱们的脚板快。”

 “那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能爬山吗?还不是离不开公路?咱们往山沟里一钻,他就没主意。”

 “他们有直升机战斗群和空降部队,最适合打山地战。”

 段铁柱不屑一顾地说:“狗,我就信一条,他的坦克大炮再多,最后解决战斗还要靠二百米内的硬功夫,就象林副统帅说的,要靠刺刀见红,靠手榴弹…”

 “班长,要是刺刀能对付坦克,咱都改步兵得了。”

 “你什么意思?”

 “听你的口气,你好象没拿自己当坦克兵,把自己当步兵了,赶明儿你要当了团长,干脆把咱们团坦克都送炼钢厂去回了炉,咱们成立个陆战团,用步,手榴弹,实在不行就拿铁脚板儿踹帝修反的坦克得了。”

 段铁柱吼道:“袁军,怎么就你怪话多?我看你是立场有问题,专替帝修反说话,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袁军站了起来:“班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让大家参加讨论,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当然要向你请教了,你不能扣帽子,照你的意思,我是帝修反派来的特务?”

 “你是不是特务我不知道,反正咱们连这些城市兵里,就你怪话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功夫全在嘴上啦,当初分你来二班,我就不同意要你,象你这样的城市兵,只能拖二班的后腿。”

 袁军火了:“谁稀罕来二班?你他妈找指导员把我退回去呀?”

 “袁军,你骂人?你敢再骂一句…”

 “骂你?你听好,你这一脑袋高梁花子的土老冒儿,我骂你是客气,惹急了我还你呢?”

 段铁柱猛地站起来:“你…你还反啦?走,跟我去连部,让指导员评评理。”

 袁军抄起马扎高高举起砸段铁柱。战友们将他抱住…

 袁军站在连部的屋子中央,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连长季长河气哼哼地背着手在来回踱步。指导员吴运国在一边和段铁柱小声说着什么。

 连长转了几个圈儿,回过身来:“好你个袁军,你可是创了记录啦,咱们连从建连那天起,就没见过新兵敢打班长的事,今天算是让我开了眼啦,打呀?怎么不打啦?谁也别拦他,二班长,你把脑袋伸过去,让他打,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胆子。”

 袁军冷冷地说:“连长,你还别将我,他要真敢把脑袋伸过来,我就真敢砸。”

 连长暴跳如雷地冲过去,被指导员拦住。

 指导员心平气和地说:“袁军,你可够出圈的了,又是打班长,又是顶撞连长,到了连部,气焰还这么嚣张,这不是你在北京当学生,这是部队,你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你这样做,考虑过后果没有?”

 袁军冷笑:“后果?我没考虑过,我只想揍段铁柱这王八蛋,至于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犯不上去想,大不了就是上趟军事法庭吧。”

 连长火冒三丈地吼道:“袁军,你还死猪不怕开水烫啦,我今天要是整不了你这刺头兵,我就不姓季。”

 “连长,你别这么大声叫唤行不行?人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这吓不了我。”

 连长冲动地解开衣扣,下上衣:“指导员、段铁柱,你们给我作证,这小子骂人,老子豁出去不当这个连长了,今天我非整他不可。”

 指导员连忙拦住连长。

 袁军火上浇油地说:“连长,我发现你这人没劲的,你要真想和我单练,就别乍呼,咱俩偷偷地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一把,谁的牙掉了,就自已偷偷咽到肚子里,见了别人得说是自己不小心嗑的,这才是汉子,你这叫什么?仗着自己是连长,别人不敢打你,就胳膊挽袖子的欺负新兵,这有损你连长的身份。”

 连长气得说不出话来。

 指导员不愠不火地说:“袁军,你的行为必须要严肃处理,在处理你之前,我还想听听你自己的解释,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你们班长?”

 “段铁柱侮辱我的人格。”

 “就算你们班长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可以向连里反映,难道这也是你打人的理由?”

 “反映管个用?你们都是山东老乡,我听说连长家和段铁柱家是一个公社的,相隔不到三十里,你指导员也是山东的,你们来个官官相护,我找谁去反映?”

 指导员也火了:“你这个人怎么胡搅蛮呀?连里山东人有二十多个,你有什么根据说我们官官相护?”

 “反正你们农村兵对城市兵天生就有成见。”

 连长指着袁军道:“指导员,你看见啦?你说一句他顶一句,我看今天得闭他。”

 袁军笑了:“随便,住闭室里舒服的,有吃有喝的还不用出,跟疗养差不多,你最好多闭我几天。”

 指导员大怒:“好,我成全你,通讯员,送他去闭室,给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刺儿头…”

 周晓白正坐在值班室里写信。罗芸走了进来问:“晓白,写什么呢?”

 周晓白连忙把信藏起来:“给家里写信呢。”

 “你蒙谁呢?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就是给钟跃民写信吗?你藏什么?”

 “你别给我瞎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怎么着?你有什么事?快说。”

 罗芸正道:“你听说了吗?袁军被关闭了。”

 周晓白一惊:“他又惹什么事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罗芸说:“下午有个坦克团的战士来拿药,我问他认识袁军不认识,他说他和袁军是一个连的,袁军和班长吵架,还要打班长,被连里关了闭。”

 周晓白摇摇头:“这个袁军,真是无法无天,胆子太大了,这次他的问题严重吗?”

 “据说他们连队已经上报团里,准备给他记过处分,那个战士说,袁军现在态度非常恶劣,在闭室里还说风凉话,说他给自己放了疗养假,以后什么时候想休息了,就找个看着不顺眼的人打一顿就行了。”

 周晓白笑出了声:“也就是袁军能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罗芸想了想,突然笑出了声:“我刚才还想呢,幸亏钟跃民和郑桐这两个坏小子没来,要这三个活宝都凑在一个连里,非反了天不可,钟跃民老谋深算,郑桐一肚子坏水,袁军整个一混世魔王,这三个坏小子能把一个连拆散了。”

 周晓白大笑:“还真是,这三个活宝要凑在一起,就该有人倒霉了。”

 罗芸道:“你还别说,袁军这家伙有性格,有点儿特立独行的劲头,我敢说,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咱们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周晓白斜了她一眼:“哎,罗芸,听你的口气,象是欣赏袁军的?你坦白,是不是对袁

 军有点儿那个意思?”

 “去你的,谁看得上他?一副野相儿,比钟跃民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晓白马上板起了脸:“罗芸,你少说钟跃民,我不爱听。”

 “好好好,不说,那是你心肝儿,动不得,晓白,咱们是不是去看看袁军?我倒想见见他被关闭的倒霉相儿。”

 周晓白不冷不热地说:“什么叫‘咱们‘?我可没说要去看他,要去你去,干吗拉上我?”

 “大家不都是朋友吗?他现在是困难的时候,需要帮助呀,哪怕是精神上的,咱们凑点儿钱,给他买点吃的。”

 周晓白摇摇头:“我可没钱,我的津贴费还攒着给钟跃民寄去呢。”

 “你看,就记着你的钟跃民?袁军也是钟跃民的朋友,你就算替钟跃民去看看又怎么啦?”

 “不去、不去,就不去。”

 罗芸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情?哼,要是钟跃民被关了闭,你肯定哭着喊着就窜去啦。”

 周晓白的脸色骤变,咬住嘴

 罗芸没注意周晓白,只顾自己说下去:“晓白,我可跟你说好了,你要敢不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哟,晓白,你怎么啦?晓白…”

 周晓白突然泪面。她泣着小声说:“罗芸,我想钟跃民了,罗芸…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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