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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当知青们得知他们的口粮是被村支书常贵私下截留时,都气炸了,大伙都嚷着要收拾他,钱志民干脆地说∶”打这老丫的一顿算了。”蒋碧云主张去县委告状,让县委派工作组来

 调查。钟跃民却不同意,他认为常贵此举虽然很可气,但石川村的现状就摆在这里,老乡们都穷怕了,人一穷就难免想点儿门歪道,俗话说”穷生计”上次挨饿时,他和郑桐到邻村去偷,就属于这种情况。虽然没偷着,但毕竟是动了念,要是为这点儿事就把常贵送进去,就显得过份了,何况常贵家还有六个孩子呢,常贵要是进去了,这六个孩子谁养?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是知青们把常贵送进大狱,知青们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混呢?

 郭洁愤愤地说∶”那就便宜他啦?”

 钟跃民说∶”当然得警告他一下,吓唬吓唬就算了,这件事由我和郑桐来办。”

 钟跃民和郑桐专挑吃晚饭时去找常贵,他们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贵家的窑外,郑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对钟跃民耳语道:“正吃饭呢,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圈呢。”

 钟跃民做了个手势,高喊着:“常支书…”趁常贵还来不及回答,钟跃民和郑桐已推门闯了进去。

 常贵一家正围着炕桌吃饭,炕桌上的瓦盆里堆着不少玉米面贴饼子,常贵和家人每人手捧个大海碗,里面盛着野菜糊糊。

 钟跃民和郑桐的闯进使常贵猝不及防,来不及把食物藏起来。

 常贵有些惊慌,他应付着:“跃民、郑桐,吃了么?”

 两人齐声道:“没呢。”

 常贵言不由衷地说:“一起吃么。”

 “唉,谢谢支书了。”两人鞋上炕,拿起贴饼子就吃。

 常贵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递给钟跃民,钟跃民摆摆手:“我们喜欢吃干的,不喝稀的。”常贵心疼地眨着小眼睛,盯着两人在狼虎咽。

 两人风卷残云,盆里的玉米面贴饼子转眼就被吃光。

 郑桐撑得松开带,他着肚子说:“常支书,我们来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顿饭,支书啊,你对我们知青太好了,我们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常贵嘀咕着:“莫事、莫事。”

 钟跃民抹抹嘴,又顺手拿起常贵的烟袋装烟叶,点燃后了一口才说话:“支书啊,你几个娃?”

 “六个,养不活啊。”

 钟跃民关切地问:“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么?”

 常贵紧张起来,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钟跃民问:“咋回事?”

 钟跃民出一口烟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有被子么?带上被子,对了,把你那件光板皮袄也带上,那里面冷,多带点儿衣服没坏处。”

 常贵紧张地说:“跃民,你在说啥啊。”

 “支书,你的案子犯啦,县公安局马上要来咱村抓人了,支书,你长这么大没坐过小汽车吧?得,这回你可脸啦,小车一坐,股一冒烟,全村的老少爷们儿给你送行,咱村谁那么风光过?”

 常贵呆了。

 郑桐话道:“支书,你没进过局子吧?我在北京进去过,哎哟,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心里哆嗦,一进去,人家二话不说,小绳儿一捆,蹭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当时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谁承想,这还是最轻的,老虎凳你听说么?八块砖一垫,你那腿就跟面条儿似的弯过来…”

 钟跃民推心置腹地说:“常支书,咱们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这事要是搁在旁人身上,我们才不管呢,你听说了吧?这次我们去县里讨饭,把事情闹大啦,县里正准备查处利用职权克扣知青口粮的村干部,县委书记还点了你的名,说石川村的常老贵最坏,克扣的最多,除了经济上的问题,好象还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是不是?郑桐?”

 “没错,常支书,有人反映你经常利用职权调戏村里的婆姨,还和村东头儿的张寡妇有一腿,你糊涂啊支书,这年头儿哪儿犯错误都不要紧,就是裆里那东西不能犯错误,这次县里要严肃处理你,我们哥俩冒着生命危险来通风报信,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咱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吗?”

 钟跃民接过话来:“支书啊,趁公安局的人还没来,你有什么后事要待?你得快点儿说,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们的娃,我们吃干的,就决不能让他们喝稀的。”

 郑桐附和道:“对,你的婆姨就是我们的…”

 “郑桐,你他妈辈份啦,支书的婆姨是咱们婶子,咱们拿她当婶子养,实在不行,咱就给婶子再找个主儿,就算娃们姓了别人的姓,也比饿死强。”

 乡下人经不住这么吓唬,常贵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跃民啊,郑桐啊,我…我是扣了你们的口粮,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穷嘛,乡亲们饿怕啦,我觉着,你们都是主席的娃,还能饿着你们?公家不能不管…”

 郑桐显得很同情:“支书,你这次祸闯大啦,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主席的娃,还敢饿着我们?这不是和主席他老人家叫板吗?按你这罪过,是公然对抗主席关于上山下乡的号召,不毙也是无期徒刑,别说啦,你快准备准备吧,下辈子可得好好活人呐。”

 常贵抹了一把泪:“大侄子,叔儿错啦,你们都识文断字的,主意多,帮叔儿想想办法么,粮食我是扣了,可…我没对村里婆姨们不规矩,冤枉呀。”

 钟跃民哼了一声:“得,这会儿又成我们叔儿了,天下有这种叔儿么?自己吃得的,让侄子们要饭去。”

 郑桐追问道:“你说你没调戏婆姨,这可说不清楚,你以为怎么才算调戏?非把人家按在炕上才算?上次你在二黑家婆姨的股上捏了一把,这没冤枉你吧?这就叫调戏。”

 常贵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侄子,帮帮叔儿么。”

 郑桐继续施加压力:“哎哟支书,这可不是小事,是毙的罪过啊,你当是过家家儿呢?说不玩就不玩啦?虽说我们是主席的娃,可主席他老人家娃多啦,也不能什么事都管。”

 钟跃民突然一拍脑门:“郑桐,你不是有个亲戚在县里工作吗?”

 “噢,那是我一个表兄,在县委当个主任什么的,怎么啦?”

 钟跃民沉道∶”咱找你表兄说说,让他做做工作,把咱支书的案子给抹了行不行?”

 郑桐做为难状:“这…”

 常贵象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郑桐象是下了决心:“行,咱们去试试吧。支书,这件事恐怕得跑几天,我们的工分…”

 “照记、照记,记分。”

 钟跃民问:“我们的口粮…”

 “全给、全给。”

 钟跃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常支书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哩…”

 钟跃民和郑桐找常贵谈过话以后,常贵果然对知青们热情多了,特别是前两天县知青办的马主任从石川村路过,他特地来看望钟跃民。马主任坐着一辆破旧的苏制”嘎斯69”型吉普车,直接开到知青点的窑前,还给钟跃民带来不少食品,这消息马上传遍了全村,农民们一见到坐小车的干部就觉得来了大官儿,这在村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惊慌失措的常贵赶到知青点时,马主任已经走了,这下可把常贵吓得够呛,他以为这是县里来调查他的干部。钟跃民继续吓唬他,说他已经和县委打了招呼,常老贵的案子先再说。但县委表示,这件事还没完,县委当前的工作是要抓一两件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的坏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贵问题很严重。不过这两天郑桐正在县里找他表兄上下活动,已经很有进展了,估计这件事还是可以摆平的。

 常贵亲眼所见小车都进了村,他不再怀疑钟跃民的话的真实,于是真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他对钟跃民和郑桐千恩万谢,还买了酒割了请他们到家里吃饭,两人坐在常贵家炕上已经大模大样地吃了两顿了,曹刚他们简直嫉妒死了。

 郑桐的一个表兄在罗川公社队,他这几天干脆到表兄那里串门去了,而常贵以为郑桐正在县里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给他按全劳力记分,把郑桐惯的简直不想回村了。

 钟跃民也得到了一个美差,常贵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汉一起放羊,这可算是个轻松活儿。钟跃民很满意,因为他正在和杜老汉学唱陕北民歌,这等于给他送来一个机会。

 钟跃民和杜老汉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钟跃民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间扎着一草绳,上面着烟袋荷包,显得不伦不类,显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一旁扔石头轰羊,憨娃约七八岁,穿得衣衫褴缕,头发被剃成锅盖形。杜老汉的儿子栓栓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病状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饭来能顶两个小伙儿,却没劲儿干活儿,再后来干脆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在炕头上吃饭,一个贫困地区的农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结局无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两年,最后连碗都端不动了,吃饭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妇终于过够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杜老汉带着孙子憨娃找遍了方圆几十里,也没找到栓栓媳妇的踪迹,有人告诉杜老汉,栓栓媳妇是跟一个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村里是来过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不错,除了会打柜子炕桌,还会在箱子上画画儿,画个喜鸦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长得很壮实,又有张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长年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很讨女人喜欢,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爱往他住的那口破窑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故事,没人说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妇也不见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妇失踪后不到三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家转眼就只剩下祖孙俩儿了。

 杜老汉年轻时因家贫娶不起媳妇,在他四十八岁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外乡逃荒的女人饿昏在他窑前,这个三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儿杜老汉的口上,杜老汉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把女人背进窑,喂了几口吃的,然后就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儿,他闹不清,反正从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觉到生下栓栓,只有八个月。杜老汉不大在乎这些,他认定这女人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送上门来的,再挑三拣四就不象话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杜老汉觉得象一场梦,先是打光儿熬到快五十岁,这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欢乐,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记起来的,还不是什么灾年饿肚子的事,反正从他记事起就没放开肚子吃过饭,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记得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轻时炽热的情如同地层下的岩浆,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发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时突然从炕上窜起来冲到井台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以此来熄灭心头燃烧的烈焰,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赶集,其实集市上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他只为看一看女人,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火,两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饿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杜老汉觉得这辈子也没有白过,毕竟他有过女人,有过儿子,现在还有个孙子,虽然女人和儿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却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辈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他们不是打了一辈子光儿吗,这辈子连女人都没沾过,真是白活了。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

 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儿,但他这一生几乎是在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的老光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要求他们却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赤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白格生生牙”

 钟跃民忍俊不,开怀大笑∶”杜爷爷,再唱一首,太有味儿了。”

 杜老汉唱得兴起,又换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站在奴家门上,

 娘问女孩什么响,

 东北风刮得门栓栓响。

 二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进了奴家绣房,

 娘问女孩什么响,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问女孩什么响,

 垛骨石狸猫撞米汤。

 四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下奴家的衣裳,

 娘问女孩什么响,

 脚把把碰得盆子响

 …

 钟跃民笑道:“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动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话来得真快,情郎哥更实际,只管办事,一声不吭,有什么娄子有女方顶着,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生完娃呢?”

 “再攒钱,给娃娶媳妇。”

 “娃娶了媳妇再生娃,再攒钱,再生娃,对不对?”

 憨娃点点头。

 钟跃民长叹一声:“那他妈活个什么劲儿?攒钱,生娃,再攒钱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一世一世生生不已,杜爷爷,咱农民这辈子图个啥?”

 杜老汉奇怪地看着他,仿佛钟跃民问出一句废话,他反问道:“有地种,有饭吃,有娃续香火,咱还要个啥?”

 钟跃民也茫然了,是呀,你还想要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作为农民,好象不再需要啥了,可是自己呢,他似乎不大喜欢这种日子,他又问道:“杜爷爷,您眼下最盼着啥?”

 杜老汉茫然地看着钟跃民。

 “我是说,如果您能选择的话,您最想要啥?”

 杜老汉肯定地说:“吃白面馍。”

 “就这些?”

 “那还要啥?”

 钟跃民默默无语。

 杜老汉从怀里掏出干粮:“憨娃,吃饭。”

 钟跃民探过脑袋仔细看了看,见杜老汉捧着几个黑乎乎的野菜团子,祖孙俩在大口大口地咽着野菜团子。钟跃民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去,陕北农民啊,苦成这样,他的心灵深处有种被强烈震撼的感觉…

 憨娃眨眼之间就吃完了野菜团子,他眼巴巴地望着爷爷:“爷爷,我没吃。”

 杜老汉无奈地拍拍憨姓的脑袋说:“憨娃,爷爷也没吃,可咱就这些。”

 钟跃民连忙拿出自己带的窝头说:“憨娃,你吃。”

 杜老汉拚命用手挡着:“可不敢,你这全是好粮食,金贵哩。”

 钟跃民终于忍不住流泪了,他把窝头硬进憨娃手里,背过脸去擦泪。

 杜老汉一烟锅烟叶递给钟跃民问:“娃想家了?”

 “嗯。”钟跃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唱个酸曲就好哩,庄户人心里苦,全靠唱酸曲哩。”

 钟跃民擦擦眼泪说:“杜爷爷,再唱一个吧。”

 杜老汉的一曲信天游吼得高吭入云,唱得婉转悲凉:

 骑上驴狗咬腿,

 半夜里来了你这勾命鬼。

 搂住亲人亲上个嘴,

 肚子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

 周晓白和罗芸每人拎着一个装食物的提包走了五公里才来到坦克团的二连连部。

 指导员吴运国接待的她们,吴运国当兵十来年了,还从来没和女兵打过交道,在他的印象里,军队里的女兵都象姑似的,没一个好惹的。他刚当指导员时,还打算在军队医院里找个护士做老婆,他认为自己以一个青年军官的身份,是有资格追求她们的。后来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医院里那些女兵们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对他这样的基层干部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平时在连队里,吴运国的感觉还是不错的,他好歹是一个连队的政治主官,谁敢不把指导员放在眼里。可有一次他去医院看病,在走廊里随便吐了口痰,碰巧被一个小女兵看见了,那丫头顶多是个卫生员,连护士的级别还没混上,可她训起人来还真不含糊,劈头盖脸地把吴运国批评了一顿还不算,居然还命令他把痰迹擦干净,惹得一伙看病的战士哄笑起来,吴运国当时恨不能找个地儿钻进去,他自知理亏,只得硬着头皮服从了命令。从那以后,吴运国就打消了娶个护士当老婆的想法。

 指导员吴运国腹狐疑地审视着两个女兵问道:“你们要见袁军?这可不行。”

 罗芸和颜悦地说:“听说他犯了错误被关闭了,我们想劝劝他,帮助他早改正错误。”

 吴运国问道:“你们和袁军是什么关系?”

 罗芸说:“我们在北京是朋友。”

 “噢,那就是女朋友了?”

 周晓白忍不住了:“指导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是女同志,又说和袁军是朋友,那就是女朋友了,可袁军怎么能有两个女朋友呢?再说,部队的纪律你们应该知道,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女朋友。”

 周晓白和罗芸一听便气得脸通红。

 周晓白嚷道:“你这个指导员怎么这样没水平?部队的纪律是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

 “一回事嘛,女朋友和谈恋爱不就是一码事吗?”

 罗芸耐心地解释着:“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不是你说的那种女朋友。”

 “你们的意思是,女朋友还可以有很多种?那你们和袁军是属于哪种呢?”

 周晓白来了脾气:“这位指导员,你是农村入伍的吧?你上过学吗?我想告诉你,你的文化水平不适合当一个政治工作者,因为你连起码的概念都分不清。”

 吴运国也火了:“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这样说话?看样子,你们都是高干子弟吧?不然说话不会这么横,我们农村入伍的同志是没你们城市兵有文化,我告诉你们,我只上过小学,我家三代雇农,家里穷,没机会上学受教育…”

 罗芸一下子抓住他话里的漏说:“指导员同志,看你这岁数,也是长在新社会吧?当雇农也是上一辈的事,你可千万别闹混了,共产分给你们农民土地,你们早翻身作主了,你到哪儿去当雇农?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在新社会,共产领导下却仍然给地主当雇农?这可是严重的政治问题。”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诬蔑新社会还存在着人剥削人的现象,一个指导员,连支部书记,共产员,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吴运国镇定下来:“你们要是这样胡搅蛮,我只好拒绝和你们谈话,看样子,你们是为袁军呜不平来了,告诉你们,被关闭的军人是不能会见客人的,这是规定,你们请回吧,我会把你们刚才的表现通知你们单位,由你们的领导对你们进行教育。”

 周晓白不屑地说:“你爱到哪儿反映到哪反映,吓唬谁呢?一个芝麻大的官儿,给你就当令箭举着。”

 罗芸也尖刻地说:“晓白,别理他,瞧他那臭德行,土得浑身掉渣儿,个子比武大郎也高不了多少,一身二号军装就穿得象大褂儿似的,要是有身一号军装就能象面口袋一样把他装进去。”

 周晓白盯了吴运国一眼,突然忍俊不笑了起来:“罗芸,你那张嘴可真损,别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开玩笑…”

 两个女兵笑着走了,吴运国被气得嘴直哆嗦。

 远处是纵横起伏的黄土峁,被雨水切割出的千沟万壑密布其间,缺少植被的黄土坡上是星星点点鱼鳞状的小块耕地,天空灰蒙蒙的,山川景物仿佛都蒙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

 钟跃民坐在地头上,正在读周晓白的信,蒋碧云坐在他身旁用土块轰着牛。

 钟跃民收起信沉思着,蒋碧云静静地注视着他。

 远处传来常贵的喊声:“干活儿啦,干活儿啦。”

 两人站起来,蒋碧云牵牛,钟跃民扶着一具古老的木犁,在黄土地上开出一条深深的犁沟,老牛在慢地走着,钟跃民用身体的重量拚命住木犁,天气很热,似火的娇下来,人就象被架在火上烤一样,他脸上豆粒大的汗珠滚滚而下,浑身透,就象刚从水里涝出来的一样。

 蒋碧云看了钟跃民一眼,不忍地摘下巾递给他。

 钟跃民客气地说:“谢谢,我有巾。”

 “别提你那巾了,都馊了,你大概从来不洗吧?”

 “今天回去一定洗。”

 蒋碧云把巾强给他说:“你们这些男生真够懒的,昨天钱志民从我身边过,一股馊味儿熏得我差点儿吐了,至于这样吗?每天洗洗能费什么事?你要真这么懒,回去我给你洗。”

 钟跃民一听马上就顺坡下驴:“我听说女人都有洗衣服的嗜好,把洗涤当成一种娱乐,要真是这样,我想我还是应该成全你。”

 “钟跃民,你真是个无赖,那张嘴简直是翻云覆雨,最大的本事是能把你求人的事变成别人求你,占了便宜还落个做好事。”

 “我还真听不出来,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你就当我是夸你吧。跃民,你女朋友给你来信了吧?”

 钟跃民叹了口气说:“准是郑桐这小子告诉你的,他世地给我宣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他在告诉别人,我钟跃民有女朋友了,就别惦记咱这儿的女生了,咱这儿不是狼多少么?多踢出一条狼是一条。”

 蒋碧云笑弯了道:“你这嘴可真损…”

 钟跃民笑着说:“他的阴谋不会得逞,他大概忘了,是狼就得吃,我这条狼能闲着么?不行,抢,谁抢着算谁的。”

 “得了啊,你别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的。”

 “问题是,碗里的暂时吃不着,锅里呢,才三块,动手晚了就到了别人嘴里,等我回过味儿来,碗里的又飞了,两边都没我什么事了。”

 蒋碧云责备道:“你看你?氓劲儿又来了,你女朋友要知道你这么胡说八道,非气死不可。”

 钟跃民笑道:“你没听说这样的故事?一个迹天涯的游子回到家乡,第一眼看见的总是自己的恋人变成了别人的老婆。”

 “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真情了?”

 钟跃民指着黄土地说:“咱们脚下这坡地能种玫瑰花吗?我看不能,只能种高粱玉米,这环境太恶劣了,漂亮的花朵需要有合适的温度和水分,感情也是如此,需要有个好环境,别人不忘旧情,那是人家有觉悟,咱自己就不能太当真了。”

 蒋碧云吃惊地说:“跃民,你简直冷静得可怕,你的血也是凉的吧?”

 钟跃民显然不愿进行这类谈话,他掉了破背心,赤膊站在山坡上,扯着嗓子唱起《信天游》

 只要和妹妹搭对对,

 铡刀剁头也不后悔

 …

 蒋碧云赞赏地说:“你的陕北民歌唱得真地道,跟谁学的?”

 “杜老汉,这老头儿肚子里没肠子,全是民歌。”

 郑桐从坡下爬上来喊道:“跃民,对面山梁上有一群人,象是知青,还向咱们招手呢,离得近。”

 钟跃民向对面山梁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群知青打扮的年轻人,他们站的那座山梁和这里只隔着一条深沟,这是陕北的地貌特点,隔着一条沟可以聊天,要想绕过去,起码要走几十里,现在两群知青相距不到一百米,从地域上就已经分属于两个公社了。

 钟跃民被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着眼睛略带轻薄地问∶”让我看看,有妞儿吗?”

 郑桐说:“有,你看,好几个呢。”

 蒋碧云批评道:“你们怎么这么氓啊。”

 对面山梁上的几个男女知青正向这边招手,钟跃民终于看清了,一个面容俊秀,体态苗条的姑娘手里举着一把锄头正向这边致意。

 钟跃民一愣,他的目光凝视着那个姑娘不动了。

 郑桐用手做喇叭状喊道:“嗨,哥们儿,是北京知青吗?”

 一个男知青回答:“没错,哥们儿,我们是红卫公社白店村的,你们村有几个知青?”

 郑桐喊:“十个,七男三女,狼多少啊,你们呢?”

 男知青回答:“也是十个,七女三男,多狼少。”

 郑桐大喜道:“太好啦,赶明儿咱两个村互相匀匀,省得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蒋碧云笑骂:“郑桐,一上午都没听见你说话,怎么一说起这个就来了精神?”

 钟跃民突然想起什么,也喊道∶”哥们儿,李奎勇是你们村的吧?”

 那边回答∶”没错,是我们村的,他今天拉肥去了。”

 钟跃民喊∶”我叫钟跃民,替我向他问个好,改我去找他。”

 那边回答∶”没问题,保证带到。”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说:“那个站在高处的小妞儿长得不错,气质也好。”

 “你丫眼睛怎么象雷达似的?随便一扫就能锁定目标,我怎么什么也看不清?”

 钟跃民向对面喊:“嗨,那位站在高处的女同学,我见过你。”

 姑娘轻脆的嗓音远远飘来:“可我肯定没见过你,男同学,你能不能来点新鲜的?这话太俗。”

 钟跃民喊道:“对,是俗了点儿,那咱换种说法,你去什刹海冰场滑冰吗?听说过钟跃民

 没有?”

 姑娘回答:“我不会滑冰,钟跃民是谁?是个氓吗?”

 钟跃民语,郑桐和蒋碧云笑起来。

 那姑娘又在喊:“喂,怎么不说话了?刚才是你唱歌吗?”

 “是我,唱得怎么样?”

 “一般,业余水平。”

 钟跃民扭头对郑桐小声说:“快给哥们儿捧捧场。”

 郑桐马上心领神会喊道:“喂!女同学,我们这哥们儿可是文艺界老人了,两岁就演过电影,正经的童星。”

 对面传来姑娘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我看过你演的电影,演得真不错。”

 钟跃民对郑桐小声说:“这妞儿大概认错人了,还真把我当童星啦?”

 郑桐笑道:“趁热打铁,你就抡开了吹吧。”

 钟跃民喊:“我演过好几部电影,你看得是哪一部?”

 “你是不是演动画片里那个穿着帘儿的人参娃娃?”

 两边的知青都哄堂大笑。

 钟跃民倒一口凉气:“哟,这妞儿的嘴可够厉害的。”

 蒋碧云笑道:“这下可碰到对手了吧?”

 钟跃民站起身来:“喂,北京老乡,到了陕北就按陕北规矩,对歌怎么样?”

 姑娘声音从对面传来:“好啊,你先来。”

 钟跃民挑逗地唱起来:

 要吃砂糖化成水,

 要吃冰糖嘴对嘴。

 知青们大笑。

 姑娘毫不做作地接上:

 一碗凉水一张纸,

 谁坏良心谁先死。

 姑娘的歌声一出口,石川村这边的知青们大吃一惊,这嗓子绝对是专业级的。

 钟跃民不肯示弱,又唱道:

 半夜里想起干妹妹,

 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姑娘的歌声马上就接过来:

 天上的星星数上北斗明,

 妹妹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钟跃民唱:

 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

 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姑娘回唱: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站着还想你。

 钟跃民唱:

 世上跟你朋友,

 曹地府咱俩配夫

 郑桐嚷道:“跃民,你这也太快啦?一会儿功夫就成夫了?”

 姑娘歌声突然高了八度:

 一碗谷子两碗米,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那边的男知青哄起来:“得,都睡上啦…”

 钟跃民喊:“喂,女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秦岭。”

 “好名字,祖籍是陕西吧?”

 “关中人。”

 钟跃民喊:“秦岭,我能去你们村找你吗?”

 秦岭开玩笑道:“可以,不过要自带干粮,再见,人参娃娃。”她的身影一闪,消失在山梁后面。

 郑桐回味无穷地说:“这妞儿,真他妈是个小妖。”

 钟跃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秦岭消失的山梁。

 蒋碧云不知何时走了。

 一辆炮塔上涂着”103”号码的坦克孤零零地停在坦克训练场上,坦克的炮塔在缓缓转动,袁军坐在炮长的座位上,他的眼睛紧贴瞄准镜,手在摇动方向机,坦克的炮管由高向低在调整角度。

 袁军自言自语地喊道:“前方五百米,发现两辆‘T-62‘坦克,延发引信穿甲弹,装填炮弹,是,炮弹装填,直瞄目标,是,目标直瞄。”

 他把瞄准镜里的十字线在一棵小树上锁定,嘴里喊道:“预备-放!轰!嗯,干掉了。”

 同班的王大明爬上坦克把头探进座舱口说:“袁军,没的玩了是不是?我老远就看见炮塔在转,一猜就是你在玩呢。”

 袁军发着牢:“咱们的坦克干吗不装上双向稳定系统,那锁定目标就容易多了,人家苏联的”T62”上都有了,还有,这一百毫米口径的线膛炮也该淘汰了,应该装上125口径的滑膛炮…”

 王大明笑道∶”袁军,你闭室还没住够吧?又开始发牢了,小心指导员听见,你小子就是这张嘴惹事,本来昨天的实弹击你上去两发两中,打得不错,这一说怪话,又完了,连个表扬都没你的,你小子值不值呀?”

 袁军说∶”扯淡,在我听来表扬和放是一码事儿,无所谓。你以为我想在部队干一辈子?告诉你吧,哥们儿只要服三年兵役立马儿走人,回去找份工作,再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什么的,小日子就过上啦,我跟这破坦克较什么劲,到时候你们在坦克里打炮,耳朵震得嗡嗡响,我在炕头儿上打炮,隔三差五地生孩子,为咱部队将来多增加点儿兵员,这多有意义,这么说吧,到时候谁叫我提干我跟谁急,”

 王大明四处看看说∶”我,你还真够猖狂的,人家做梦都惦着提干,就你小子惦着回家生孩子,我看你是站着说话不疼,你们北京兵怎么都跟大爷似的?”

 袁军钻出坦克说∶”我先预祝你将来提干顺利,部队太需要你们这样的人了,都哭着喊着不愿意回去,看来革命事业后继有人了,我也就放心了。

 王大明不理会袁军的挖苦说:“对了,我差点忘了,昨天我去医院看病,碰见一个女兵,她问我认识不认识你,我说我们是一个排的,她问你最近表现怎么样,我说这你得问我们指导员,你猜她说什么?”

 “肯定没好话。”

 “没错,她说,你别跟我提你们那个王八蛋指导员,长得还没三块豆腐干高呢,只配当坦克兵。”

 袁军不解地问:“为什么只配当坦克兵?”

 “她的意思是个子小钻坦克方便,这女的嘴真损,还问我,说你们坦克团都是这种半残废?我说高个子的确不多,可也不至于都象指导员那么高,大部分都是中等个子,她嘴一撇,说我给你们团起个名吧,叫武大郎坦克团。”

 袁军大笑:“好名字,这是谁呀?嘴这么损?”

 王大明说:“她说和你是老朋友啦,你居然不知道是谁?”

 “医院我有两个朋友,她说她叫什么吗?”

 “没说,只说让你去一趟,她有事找你,袁军,你可悠着点儿,两个女朋友?你忙得过来吗?”

 袁军笑道:“两个算什么?十个我都忙得过来。”

 “你这身子骨成吗?”

 袁军星期天的下午向连队请了假,他所在的连队驻地离医院有五公里,这段路不通车,袁军只好走五公里去医院。

 周晓白这天在内科病房值班,她刚给一个病号摘下吊瓶从病房里出来,一眼就发现袁军在走廊里等她。

 周晓白奇怪地问:“哟,袁军,你怎么来了?怎么不进去找我?”

 袁军一愣:“不是你找我?”

 “我找你干什么?我至于这么闲吗?”

 袁军说:“我们连一个战友说医院有个女的找我有事,我想除了你还能有谁?”

 周晓白疑惑地说:“难道是罗芸找你?”她象突然明白了什么:“哦,肯定是她,你快去吧,她在药剂室值班呢。”

 袁军问道:“她能有什么事?这么一惊一乍的?”

 周晓白笑着说:“你问我那,我怎么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罗芸穿着白色工作服正在药剂室的药品柜前忙着,袁军连门也忘了敲,冒冒失失地推门闯了进来∶”罗芸,你找我?”

 罗芸笑着反问道:“我找你干什么?”

 袁军一听就骂了起来:“怪啦,这不是撞见鬼了么?医院除了你和周晓白我谁也不认识呀?谁他妈这么溜我?”

 罗芸息事宁人地劝道:“得啦、得啦,可能是有人搞错了,既然来了,就坐下聊会儿。”

 袁军愤愤地说:“八成是我们连王大明耍我,害得我白走了五公里,回去我就这孙子。”

 罗芸脸一沉:“什么叫白走了五公里?就是我们不叫你,你就不能来看看我们?袁军,你好没良心呀,上次你蹲闭,我和晓白不是也跑了五公里去看你,后来还在全院大会上挨了批评,你难道就不该来看看我们?”

 “是呀、是呀,上次的事害得你们受连累,真不好意思,今后有什么牵马坠蹬,肝脑涂地的事,你们只管吩咐,袁某万死不辞。”

 “得啦,别净练嘴,下次来给我们买点儿吃的就行了。”

 “小事一桩,我不怕别人说闲话,你知道我们连里有人说什么?”

 罗芸很感兴趣地问:“说什么?”

 “不太好听。”

 “别卖关子了,你就说吧。”

 袁军说:“他们说我到医院看了一次病,顺手还勾走了两个妞儿,你说冤不冤?”

 罗芸笑道:“你冤什么?”

 “还不冤?晓白是跃民的女朋友,跟我可八杆子打不着,跃民是我哥们儿,我替他顶个名,受点儿委屈也认了,可咱俩招谁惹谁了?多清白呀,我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儿呀。”

 罗芸盯着他说:“你装什么正经?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这伙人在冰场上的表现?见了女孩子两眼就炯炯放光,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认识的?”

 “嗨,那会儿一时糊涂,跟钟跃民误入岐途当了氓,可我这会儿改归正成了解放军战士,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罗芸挖苦道:“别净往脸上贴金了,你们那伙人有当氓的资格么?我看顶多是羡慕氓,崇拜氓,争取了半天还没当上氓,心里还特失落,是不是?”

 “是、是,还是你了解我们,得,我该走了,还得顶着太阳走五公里,晚饭前归队。”袁军站起身来。

 罗芸坐着没动,她怒视着袁军说:“你给我坐下,谁让你走了?怎么一点儿礼貌不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袁军只得又坐下:“罗芸,你今天怎么啦?刚才还有说有笑,一会儿功夫,又翻了。”

 罗芸小声说:“没什么,这几天我心烦,你别走,陪陪我好吗?”

 “行,豁出去了,大不了再蹲次闭。”

 罗芸笑了:“别这么悲壮,没那么严重,一会儿就让你走。”

 袁军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那战友遇见的肯定是你,你别不承认,诬蔑我们团是武大郎坦克团,除了你没别人,周晓白的嘴没这么损。”

 罗芸笑着:“是我又怎么样?你看看你们团?从团长到你们指导员,有身高超过一米七五的没有?”

 袁军争辩道:“我就一米七五,怎么啦?”

 罗芸斜了他一眼说:“你还算稍微高点儿,刚刚摘了半残废的帽子,别的人…哼,好象是一群小耗子在开坦克,那座舱里肯定显得宽敞的。”

 “太恶毒了,我代表坦克团向你提出严重抗议。”

 罗芸正道:“行了,别逗嘴了,袁军,我早就想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行吗?”

 “…行。”

 罗芸问:“我算你的朋友吗?”

 “当然,连我们连长指导员都知道我有两个女朋友,你当然算一个。”

 罗芸追问一句:“真的?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别说是两个,十个我都不嫌多。”

 罗芸严肃起来:“别臭贫,你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我。”

 袁军终于有点儿明白了:“你说的女朋友是…那种比较专业的?”

 罗芸怒道:“废话,你以为是业余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那…还允许我有几个业余的吗?”

 “袁军,你还有没有正经?人家和你说心里话呢。”

 袁军严肃起来,默默地注视着罗芸,一缕阳光照在罗芸脸上,她眼波一闪,出灿烂的笑容…

 周晓白穿过医院的长长走廊,来到药剂室的窗口前,她把头探进窗口刚要说话,忽然呆住了,她看到罗芸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脸上洋溢着似水的柔情,她什么都明白了。

 周晓白捂住嘴,悄悄地走了。

 钟跃民和郑桐正在知青点院子里下象棋。知青们近来赌风很盛,赌博的形式则多种多样,象棋,扑克牌,都算一般的赌具了,还有更简便的赌博方法,比如扔硬币,猜火柴儿等,赌资一律是粮食,别的东西知青们没兴趣。

 郑桐一脸的懊丧,盯着棋盘一声不吭,钟跃民的脸上则喜气洋洋,看样子,他已经占了上风。

 钟跃民敲敲棋盘说:“你没戏了,再怎么看也是输了,重摆吧?”

 郑桐连头也不抬说:“别忙,万一我看出一招儿柳暗花明呢?”

 “你翻翻棋谱去,这叫‘二车平仕‘,破了你那两个仕,双车一错,你小子就完啦。”

 郑桐掀了棋盘:“不下啦,今天我手背,让你拣了便宜。”

 钟跃民一副亲兄弟明算账的架势:“那咱们算算帐吧,你输我几个窝头了?”

 “不就三个嘛,我以后还。”

 钟跃民一听就蹦了起来:“以后还?我他妈活得到以后吗?马上兑现,别废话。”

 郑桐耍赖道:“打赌的时候咱可没说当场兑现,我承认欠了你三个窝头,可没说什么时候还呀。”

 “嘿,你小子想赖帐是不是?”

 “你就是打死我,今天也还不了这三个窝头,这么说吧,我决心不惜以鲜血和生命捍卫这三个窝头,要我的命可以,要窝头?没门儿!”

 钟跃民说:“我还真没发现,你小子是个舍命不舍财的主儿?行,这三个窝头可以免了,不过你明天得陪我去趟白店村。”

 郑桐一脸坏笑:“明白了,动作够麻利的,你觉得有戏么?”

 “你小子就是心术不正,净往歪处想,那妞儿的歌唱得绝对够专业水平,我去切磋切磋,没别的意思。”

 “别解释,你就是有什么意思也没关系,这我懂,咱认识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了解你,干一件事开始总要有个借口。”

 “你懂什么?艺术是需要交流的,好歹我们也是同行。”

 “我知道,你就是碰上个女要饭的,也能套上同行,要去你去,我可不陪你拉练,白店村要走半天功夫,你想累死我?”郑桐干脆地拒绝了。

 钟跃民继续做工作:“咱可是哥们儿,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跑这么远路?荒山野岭的,万一碰上劫道的,咱俩也好有个照应。”

 “算了吧,你不劫别人就不错啦,谁会劫你?你是有财还是有?”

 “哥们儿,我这可是为你好,你没听他们说,白店村的知青是七女三男多狼少?你陪我去,就等于是帮着吃。”

 “不去,我不稀罕吃,反正当和尚也当惯了,我还是素着点儿好。”

 钟跃民终于凶相毕:“那你他妈把欠我的窝头还我,今天就给。”

 “没有,要窝头没有,要命有一条。”

 钟跃民抓住郑桐的胳膊一拧,威胁道:“你他妈去不去?不去我你丫的…”

 “哎哟,你轻点儿,哎哟,好好好,我去还不成?你松手…”

 两人正闹着,见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院门口探头探脑,似乎在犹豫是否进来。钟跃民说∶”憨娃,你在干什么?”

 憨娃小声说∶”跃民哥…”

 钟跃民怒道∶”憨娃,你个小兔崽子,咋把辈份都搞啦,叫叔儿,听见没有?”

 憨娃说∶”我爷爷说咱俩是平辈儿,要不你为啥也叫他爷爷?”

 钟跃民笑了∶”憨娃,你有事?”

 憨娃点点头,钟跃民跟他走出院子。

 憨娃神秘兮兮地把钟跃民带到僻静处说∶”跃民哥,我给你送吃的来啦。”他从怀里掏出个黑糊糊的东西递过来。钟跃民仔细一看,险些吐了出来,原来是一只烧了的老鼠。

 憨娃兴高彩烈地说∶”我挖了一个田鼠,逮住两只田鼠,我把它烧了,可好吃了,这只是给你留的。”

 钟跃民在一瞬间仿佛被雷电所击中,他僵在那里,眼圈儿也红了,他心中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楚,这没爹没娘的孩子心太重了,他牢记着自己吃过钟跃民的窝头,竟用这种方法来报答他。

 钟跃民不愿伤害这孩子,他强忍着恶心吃了一口老鼠,拍拍憨娃的脑袋说:“好兄弟,有啥好事都想着哥,这真香…”

 蒋碧云正在知青点的伙房往灶柴禾,一股浓烟回灌进来,她被呛得又咳嗽又擦眼泪。

 钟跃民走进来说:“碧云,给我准备点儿干粮行吗?”

 蒋碧云眼皮都没抬:“这好象不是我的事吧?”

 钟跃民陪笑着:“我这不是请你帮忙吗?谁叫咱们是哥们儿呢?”

 “不管。”

 钟跃民诧异道:“我好象没得罪你吧?这是怎么啦?说翻脸就翻脸?真没劲。”

 “钟跃民,我就这样,你看谁好就找谁去呀?”

 钟跃民火了:“莫名奇妙,你有病是怎么着?”

 “你才有病呢,贪病,贪多了也不怕撑着?”

 “我贪什么啦?你说清楚。”

 蒋碧云气乎乎地说:“那天谁给你来的信?是不是你女朋友?你要是不想要人家,就该说清楚,别吊着一个又追另一个,哼,看看你今天这德行,来这儿快一年了,没见你这么精神焕发过。”

 钟跃民不吭声了。

 “理亏了吧?见一个爱一个,这就是你们男人,你那女朋友在部队当兵,人家可没嫌弃你,一封接一封的给你来信,你倒好,刚对了几首歌,歪主意就来了,你好好想想吧。”

 钟跃民想了想:“嗯?不对呀,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白店村?噢,明白啦,肯定是郑桐这孙子和你说的,对不对?这孙子,怎么胳膊肘向外拐?没一会儿就把我给卖了,这个叛徒,等会儿我要找他算帐。”

 蒋碧云口气缓和下来:“跃民,别去胡闹了,好吗?”

 “蒋碧云,这关你什么事?咱们知青点好象还没成立支部吧?你这么关心这件事,是何居心?”

 蒋碧云不吭声了。

 郑桐挑着水桶哼着小调儿来井台上打水,他一眼发现村里的狗娃也挑着水桶等着打水。郑桐眼珠一转,便拿狗娃开起心来。

 “狗娃,你这驴的,最近你家婆姨又生娃没有?”

 狗娃不好意思地笑笑:“莫有、莫有。”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不许再生了啊,你家炕头儿快摆不下啦,别净顾着晚上痛快,那是闹着玩的么?你这一痛快,咱村又添丁进口,粮食老不够吃。”

 狗娃嘟囔着:“我有什么法子。”

 “你怎么没法子?晚上睡觉什么也别想,只当你婆姨是块木头,理都不理她,看她有什么办法?关健是你自己,得扛住了,听见没有?”

 钟跃民匆匆走来,怒骂道:“郑桐,你他妈给我下来。”

 郑桐走下井台:“怎么啦?”

 “怎么啦?”他照着郑桐股就是一脚。

 “我,你丫踹我干什么?”

 “你小子这臭嘴就欠,你说,你跑蒋碧云那儿都说什么了?”

 郑桐一听就乐了:“就这事啊?这怎么啦?实话实说呗,我说咱们要去白店村找那个会唱歌的妞儿切磋艺术去。”

 “那她哪儿来这么大的火?还把周晓白端出来,这他妈关她什么事?都是你这臭嘴,成天给我四处散!”

 “跃民,你这就不对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你也没说要保密呀,干吗怕人知道你有女朋友呀?是不是想多吃多占呀?”

 钟跃民怒气冲冲地说:“去你大爷的,以后我的事你少到处胡说八道,这蒋碧云也是,刚才骂我一顿,义正词严的,就好象我掘了谁家的祖坟,她管得着吗?”

 郑桐怔住了。

 “跃民,这事儿不太正常,她哪儿来这么大火儿?是不是也琢磨上你啦?”

 钟跃民略感意外地说:“有这可能吗?我觉得她好象看谁都不顺眼。”

 “这妞儿清高得要命,她爸爸是个教授,从小家境不错,到了六六年家也被抄了,跟咱们一样,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钟跃民看了他一眼说:“你怎么象个特务?什么都知道?”

 郑桐推心置腹地说:“哥们儿,我没你那么好高骛远,你的心思不在这儿,早晚得飞了,我家情况不一样,我爹恐怕起不来了,我得老老实实在这儿务农,咱村知青不是狼多少么?我得早下手,踏踏实实地从眼前做起,动手晚了连汤都喝不上啦。”

 钟跃民大笑道:“你瞄上谁了?”

 “不瞒你说,蒋碧云是我的首选目标,可现在形势很严峻,她开始注意你了,我算明白了,只要你小子在这儿,我就没戏,实话告诉你,哥们儿现在谋杀你的心都有。”

 钟跃民笑着:“别别别,为这点儿事不值当,我让你了,千万别这样。”

 两人面对面坏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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