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一把青云 下章
第四章
 晓连忙报上宝号。

 又一个寂寞的晚上,太多男朋友等于没有男朋友,一个忠实的男朋友已经足够。

 这个道理,远在中学时期,已经有聪明早的女同学提起过,晓把罐头汤倒进一个大耳杯,边吃边看电视。

 范里回晓的电话已是一小时后的事。

 晓知道范里的行动遭遇到若干不便,她说:“你没有到补习班来。”

 “我找了私人补习。”

 “家里似管得很严。”

 范里只得笑,晓猜想这电话对白不止她们两个人在听,因此准备了大方得体的,人人都可以参与的社对话:“本来想约你晚饭,现在想必已经吃过。”

 “明天下午你在图书馆?”范里问。

 “下雨就不去了,”晓:“再见。”

 范里的行动倒是没有受到干涉,晓推想着,上次离家出走大概表示了一些什么,所以争取到多一点的自由和尊重。

 也难怪亲戚紧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父母在两万公里外的中国大陆、不看紧她,只怕有什么闪失,不能待。

 晓低头看了看杯中剩余的汤,皱皱眉头,深切了鲜.什么叫做味同嚼蜡。

 洗杯子的时候,顾晓来了。

 她穿一袭茄子紫套装,脖子上挂好几串金色链子,配大型纽扣式金耳环,一时都不知是真金假金,大概从哪个宴会出来,油光水滑的靓装仍然新鲜得很。

 晓一开门就笑姐姐全副武装。

 晓瞪妹妹一眼。

 “副省长请吃饭?”晓故意讨好。

 晓讲出一位星的名字“有人替她庆祝新居入伙。”

 晓点点头“都来了,都把他乡当故乡。”

 晓把沙发上衣物拨开坐下“我听说胡小平来?且住在此地。”

 “是的。”

 “晓,我是你,若一心帮朋友,就请他住酒店、宁为人知,莫为人见,这样不汤不水,无论中西社会、都容忍不下。”

 晓把脸趋到蛆姐跟前.“我们是纯洁的。”

 “我不喜欢他。”晓皱眉。

 “他知道。”

 “我也不喜欢郭剑波。”

 晓忍唆不住.“他也很知道。”

 “我甚至不喜欢范里。”

 “呵、”晓坐下来,失望地说:“范里一定不知道。”

 晓问;“你哪里拾来那么多怪人,一个个却似有难言之隐.我看你还蒙在鼓里。”

 “姐姐,别担心,他们都是好人。”

 “胡小平是好人吗、你真的那幺想,你甘心为他服务?”

 晓沉默一会儿,姐姐的世界早就变了,在晓心目中.除出至亲、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只得买卖关系:你要我给你好处?你得拿东西来换。

 要马上见功.此.此时,此刻.迟一瞬间就来不及了,这样切的现实,叫许多人吃不消吧.但晓却不以为憾。

 她怕吃亏怕得做恶梦,也怕妹妹吃亏、拿不到好处的事情,决计不做,也不赞成妹妹做。

 初到贵境,处处碰壁,只有付出,没有收获的日子吓坏了她。

 晓建筑好固若金汤的一道保护墙.事无臣细,都嚣张地追究好处。

 不了解她么细的人.自然厌僧她的恶浊。

 做妹妹的却谅解姐姐的苦衷。

 晓说;“叫他搬走。”斩钉截铁。

 “姐姐,我晓得你气他不来拜访你,”晓仍然嬉皮笑脸“我叫他来陪罪。”

 晓直摇头。

 这时候胡小平一脸于思地回来.进门看见一个妇,他发呆,半晌才认出是顾晓,数年不见,只觉得她老了、胖了、丑了,夸张地坐在那里。似个当时得令的舞女大班,胡小平愕然,过几年可爰的晓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晓知道他不怀好意、哼他一声。

 胡小平连忙打醒精神“我几乎不认得姐姐。”

 晓恼怒地说:“我哪里好福气来一个这么大的弟弟。”

 晓说:“姐姐今有点火气。”

 胡小平笑“吃几帖川贝冰糖炖生梨就没事了。”

 晓开门见山说;“你不能住我妹妹家里。”

 胡小平不去理她“晓,你看我自老刘处找到什么。”

 他打开公文包,小心翼翼取出一帧照片。

 彼氏两姐妹不约而同探头去看。

 是一张黑白新闻照片.场地是某个展览会,主持开幕剪彩的嘉宾正是刚才提到的副省长!主人是香港著名地产巨子,递金剪刀的,却是张面孔。

 晓低呼:“范里!”

 “正是,奇不奇?”胡小平问。

 晓取饼照片细看,一点不错,鹅蛋脸,大眼睛。不是范里还有谁。

 晓还一直以为她缺乏社活动。

 照片拍摄的于是去年七月份。

 那时顾晓还在香港整理行李,没想到范里已有资格与副省长合照。

 晓问:“她到底是谁?”语气已经不一样,这许是个可供利用的人,她要重新估计她。

 晓与胡小平暗暗好笑。

 “我负责调查。”胡小平说。

 “范里想我们知道的时候会自动告诉我们。”晓抗议。

 晓说.“那太被动了。”

 “姐姐说得对。”胡小平与顾晓麂头一次目光一致。

 晓不知恁地一直想保护范里。

 晓说:“我们刚才讲到…”

 “姐姐,时间晚了,我送你下去。”

 胡小平朝晓眨眨眼,替晓挽起手袋,开门,把她请出门去,名记者有名记者的办法。

 半晌他上来,边吐舌头边说:“晓还是坚决要我搬走。”

 晓看他一眼,两人都是我行我素高手、当初也就是这点最投机。胡小平拾起适才话题“有人记得,范里是跟随大使馆人员同来。”

 大使馆的车,大使馆的人。

 晓

 “后天上午十点钟是大日子,电视台将现场直播辩论会。”

 晓问:“预计会有火爆场面出现?”

 胡小平答;“你看过六十分历时事摘录节目澳洲排华者与黄震遐博士的对答吧。”

 晓微笑,黄博士怒责那个白人是天地间的渣滓。

 “我们可能也会那么激动。”

 可能还会扔椅子麦克风。

 晓有点紧张。

 胡小平安慰她“不用怕,上次北上探访学运、情况惊险百倍。”

 “你会否有朝一安顿下来成家立室?”晓吁口气。

 “试想想,晓、等了廿多年,总算给我们碰到大时代来临,可见的可写的,比往时多了百倍千倍,若不参予采访,岂非是最大损失。”胡小平兴奋得很。

 晓不语。

 “晓,你也是执笔的人.请把这些都用笔记录下来,或用小说的形式,或用报告的形式,但一定要把这些转变的细节一一写下,不要再去捕捉花秋月与现代生活不相干的故事了。”

 晓笑“我的一枝笔哪能同你那枝比。”

 “是不能比.一致认为你笔法比我的温和客观。”

 “谢谢你。”

 “写完寄到香港之声来。”胡小平握住晓手。

 晓教低下头,胡小平遭了惑,这个人是决不会离开今时今的香港的了。

 他站在前线,她退在后方、还有什么机会。

 小平奇问:“你笑什么?”

 “我在笑吗。”晓摸摸自己的咀角,是的、是在笑。最最无可奈何无可挽回的时候,人人都会作这种苦笑。

 只听得小平问:“有没有地方吃宵夜?”

 “少爷,早都睡下了。”

 这也许也是他不愿移民的原因。

 早上三四点,看完大样,伸个懒打个呵欠,懒洋洋去吃宵夜,广东大牌档上的明火白粥与牛俐酥、州夜店里的卤水鹅与冻蟹,多么滋味。

 吃了回家仆在上睡到第二天十点半,才又有充沛的精力应付新的工作。

 “没有宵夜?”胡小平掐住自己的脖子“I'MDOOMED”他看上去是真正的烦恼。

 “你还是回香港去吧。”

 “不要叫我回香港,是贵国联邦政府批准我前来此地,你要发表意见,请到大会堂理论,请与它府对话。”

 看样子,到了研讨会,他也会代表新移民说出这番话。

 那夜晓睡得不好,辗转反侧。

 清晨起来斟水喝,看到胡小平简直滚在长沙发上,只穿着内衣睡。

 她过去用脚踢他,他睁开眼睛,朦胧地看着晨曦中秀丽的晓,他何尝不想与她卿卿我我,奈何对他来说、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用毯子蒙着头“别吵我。”

 太阳缓缓升起,初夏早晨之美,颇难以笔墨形容。

 盎利沙河上运送木材的船只缓缓开动,河对岸是郁葱、参天的针叶树,晓每次看到窗外这个北国标准景,便想起中国东北的松花江。

 只是晓从来没有到过东北三省,她的大舅舅住在鞍山,她的表兄住在天津,她却未曾去探访过他们。

 晓呆一会儿,呼吸新鲜空气,终于回到厨房,把一条蒜茸面包放进烤箱,接着做了蒸馏咖啡。

 这两种香味加在一起,足以令佛跳墙,睡仙胡小平在长沙发上辗转反恻,终于呻着起来梳洗。

 他怔怔地看着晓,半晌说:“既然我们不能结婚,我一辈子不会再婚。”

 晓嗤一声笑出来。

 她有一个女同学、与男友分手时,男友也这么说,结果那位先生五个月内便结了婚,再过七个月,养下一对孪生子,人前人后,不知表现得有多高兴。

 晓拍拍小平手:“只是面包咖啡而已,不必以身相报。”

 电话钤骤然晌起来,找的是胡小平。

 胡小平才听了两句,便急道:“马上赶到。”转头同晓说:“你也一起来。”一手抓紧照相机。

 两人急急奔下楼开车出发。

 “市政府大会堂。”小平指挥如意。

 晓把车子一枝箭般驶出去,她一直是胡小平的好伙伴。

 到达大会堂附近,看见门口已经聚集了上百个群众,有人拉开巨型横额,上面写着“请语居民拯救温哥华”一个白裔男子拿看扩音器,大声广播。

 他呼叫:“我们并无种族歧视成分,希望政府立例止非加国居民购买楼宇,缓和加国居民不情绪,解决加国房屋问题。”

 晓全神贯注。

 在这个时候,一架闪亮的血红色跑车驶过来,晓连忙扔下正在拍照的胡小平,奔到对面马路去。

 车内正是顾跷

 晓伏下去对姐姐说:“车子太招摇了,怕会成为目标,把它驶到停车场去。”

 晓本想抗议,想一想,深觉妹妹的话有理,点点头,驶走车子。

 “你也来了。”有人在她身后说。

 晓一转身,看见郭剑波。

 小冰说:“范裹在那边。”

 晓点点头。

 只听得那白人继续说:“市政府容许加国人士在温市炒买楼宇,令屋价扬升.削减居民购屋能力,剥夺加国公民置业权利。”

 他的附从者大声呐喊、鼓掌、吹口哨。

 晓参观过不少游行、示威、抗议的队伍、从来没有一次牵涉到种族问题,晓沉着脸,握着拳头,站在对面马路,瞪着那白人。

 “我们并非针对华裔居民,我们只是企图阻止外来人士破坏我们的环境。”

 晓看看四周围的人,黄人白人各半。

 范里过来站在她身边“你帮谁?”

 孩提时,两帮一起玩的儿童不和,也有人问晓:“你帮谁?”

 晓从来不知如何选择,取谁舍谁。

 结果那两弭人握手言和,齐齐冷落顾晓

 做人之难,从小学己可见一斑。

 晓答范里:“但愿我知道。”

 “这又有什么不知道的。”有人冷笑一声。

 彼晓到了。

 “什么叫做拯救温哥华,”晓大肆抨击“温哥华此刻陆沉吗.买卖楼宇给政府带来多少税收他们可知道,间中建筑行业得以复苏他们又知不知道,养活万多个地产经纪,这些人又缴付所得税,利上加利,整个城市兴旺起来,他们又知不知道,温哥华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们反而要来拯救温哥华。”

 冰剑波忽然转过头来“顾女士,我的太祖父今年一百一十五岁,在温市居住超过整个世纪,他此面临迁,房东将把房子售于一个香港商人改建大屋、请问你:这个问题如何解决?”

 彼晓双目出凌厉的目光来.她冷冷的说:“你有没有关心过一百年前印第安人去那里。城市要进步,地球要转,不能为了你跟不上的缘故停下来,政府现有的福利制度自然会照顾老弱。”

 晓站在他俩当中,左右双耳齐齐发熨。

 胡小平与范里不予置评。

 冰剑波说:“顾女士你强词夺理,炒卖搂宇,从中得利,使真正有需要的人蒙受损失。”

 彼晓的声音提高“郭先生你的思想落后,这个简单的经济学原理叫供与求,自由社会经济就是如此发展起飞,没有人负袒得起的时候,楼价自然会得冷却,在香港,从来没有任何游行抗议集会是为着楼价飞涨,楼价上升,对低下层人士造成的压力.不但是加国要面对,全世界都要面对,为何温哥华独独要这样夸张?”

 冰创波瞪着显晓

 彼埃毫不示弱“郭先生,你不是显叫我滚回香港去吧,我手持加国护照,同你一样,加国收了我的投资,批准我成为加国公民,加国就得保障我的利益,不,你不能叫我滚蛋。”

 胡小平大大诧异,没想到一向市侩的晓姐会讲出这样有道理的话来。

 小胡马上说;“我支持你,姐姐。”

 “晓、你呢。”晓看看妹妹。

 晓困惑到极点。

 晓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晓在这个时候觉得灵光一闪,多来的无名霾一扫而空,她的心头空灵之至。

 “我知道你是谁了,”她抬头看到郭创波的眼睛里去“难怪我对你的理论那么熟悉,你就是却尔斯郭臣.郭臣…郭之子,那是你的笔名是不是?”

 胡小平一听,目定口呆,没想到对头人近在眼前。

 他亲耳听见郭钊波回答说;“是。”

 “你,”晓震惊地问:“你明明是华裔,却拼尽全力,攻击华人,为何。”

 “我有我的理由,你听我讲。”

 胡小平拉起晓的手“他的理由是汉所为,我们走,同这种人说什么。”

 晓痛心地对郭剑波说:“你心怀叵侧!”

 她已经被胡小平拉走。

 低头疾走到停车场,晓觉得脑中不晓得哪都分已经消失,无限空虚,一时情急,落下泪来。

 “看。”胡小平说着奔过去。

 彼晓站在她的名贵车子面前,呆若木

 鲜红的车子遭到严重破坏,前后车窗玻璃都遭大铁锤敲烂,车子凹痕累累,四条车胎都被刺爆。

 胡小平马上说;“我去通知警察。”

 彼晓把手提电话交给他。

 胡小平说:“你们先回去休息,我随后即来。”

 彼晓霍地转过头来“我怀疑是种族歧视者干的好事。”

 晓叹口气“姐姐,一切有待警方调查。”

 她与姐组扶持着绥缢离开现场。

 回到小鲍寓,两姐妹都真的累了。

 晓用手撑着头,呆视窗外。

 晓教忽然拆穿新朋友的真面目.心中深深,也无法如常操作,姐妹俩一时无言。

 只听得姐姐疲倦的声音:“为了什么呢,忙得似开水熨脚,丈夫女儿都不原谅我,现在连社会都看不过眼,要前来杯葛。”

 “你休息一下吧。”晓劝道。

 “我不敢,想起前一段日子,差些儿要到超级市场找收银员那种工作,我不寒而栗。”

 “你现在手头积着多少房子?”

 晓不语。

 “算你六间吧,我劝你价钱好就该抛货了,”晓说:“我虽然不懂,也知道六只锅只得两只盖长久是很凶险的。”

 “我自然有数。”

 晓视诹红搂梦,忽然道:“终朝只恨聚无多,及至多时眼闭了。”

 晓一只垫子摔过来“你才眼闭。”

 晓乘计程车走了。

 晓深深叹息,趺坐椅中。

 她决定退出第二天的研讨会.华人不帮华人,怎么说得过去,晓憎恨郭剑波。

 电话铃一响,她以为是小冰来解释道歉,考虑一下,用冷冰冰的声音接听,那边却是范里“你不来图书馆?”

 “我心里不舒服,我需要休息。”

 “郭剑波现时在我身边,他想跟你说话。”

 “不用,范里、请你告诉他.把时间用来写好论文,看如何狠狠的骂中国人。”

 “他有他的立场,晓。”

 “我也有我的立场,范里。”

 “好好好,等你气平我们再说,不过,晓,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加藉人士。”她挂上电话。

 晓捧着隐隐作痛的胃都,挣扎上

 电话又来了。

 晓打算痛骂郭剑波,但那不是小冰,是警察局,他们抓到了疑犯,要晓去认人。

 那是一帮华裔少年,专在停车场犯案.刚刚在偷车当儿被捕,他们携带的旅行装内有一只铁锤,沾银红色车漆,还有,也搜出顾晓已报失的信用卡。

 派出所著顾晓马上赶到他们那边去。

 晓马上出门。

 冰剑波在警局门口等她,自然,他也是主要证人之一,看到他,晓先是气,随即想起他在停车场救她的一役,更加气馁。

 晓一直讨厌知恩不报的小人,没想到她自己这么经不起考验。

 她沉默地跟着小冰。

 两人走进警局大堂,便呆在当地,只看见一个中年华裔妇女,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在地上打滚,一边用粤语嚎叫:“我的儿子不是坏人,你们冤枉我的孩子!”

 已经有两个女警赶出来扶住她,劝她坐好。

 那妇人忽然扑通一声跪在警察面前“救救我孩子,救救我孩子,我什么都肯给你们。”

 警察叹口气,硬把她拉起来,按在椅子上。

 晓问身边的警务人员:“这是怎么一回事?”

 冰剑波冷冷看她一眼,顾晓那民族意识又来了。

 警察答:“她的儿子被捕,她情绪激动。”

 晓明白了,做母亲的绝不相信事情会发生在她们的孩子身上。

 正要进小房间认人,那中年妇人忽然看见晓,挣脱女警的手。跑到晓面前,用力抓住她的手,颤声说:“小姐,你是来认人的吧,小姐,大家都是中国人,我们同声同气,凡事可以商量,小姐,你当行行好事,我们祖宗都感激你,我只得这个儿子,他要

 是关进洋人的监牢里,我家就完了,小姐,”她大力拉扯晓的衣服,声泪俱下“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行了。”

 晓看着那张心胆俱裂的面孔,静静的对她说:“太太,这件事不针对种族,这件事针对是非。”

 警察已拉开妇人,把她请出去。

 晓话一出口,忽然想起,这口气多么像一个人,这口气像郭剑波。

 她猛地抬起头来,小冰正全神凝视她。

 晓感慨万千。

 她不能就那少年有黄皮肤就包庇他,少年作犯科,抢劫非礼伤人,就得受到惩置,无论皮肤什么颜色,都不能特赦。

 彼晓一定要把他认出来,使他受到制裁,否则他还要继续出去防碍公安。

 警员关上房间,单面玻璃外一排站着六名华裔青年,晓只需一分钟便认清楚…

 “左边第二人,手臂上纹着一条小青蛇的便是,他还有两名同,不在此地。”

 那只手臂当天箍住晓的颈脖,勒得她透不过气来,那条维妙维肖的小蛇像是要自皮肤上跳出来咬死她,疑匪另一只手已经撕开她的衣领。

 晓忽然呕吐起来。

 冰剑波连忙掏出手帕。

 “你呢,先生,你可认得出人?”

 冰剑波答:“左边第二人,错不了。”

 “谢谢两位。”

 晓到洗手间去用冷水冲洗,郭剑波一言不发,一直在她身边照顾。

 女警受不了刺,责备小冰:“先生,这是女厕,这里不同日本,男女共享洗手间,请你马上出去!”

 把他们当日本人了。

 晓说:“我没事,请在门外等我。”

 她擦干净了,才偕小冰离去。

 没想到适才那中年妇人纠结几个亲人站在警局门口等他们,一见到晓,便奔上来用话直骂。

 她指着晓;“唐人不帮唐人帮洋人,你这个人终身不得好报”

 她一口唾沫吐到晓的脸上。

 晓一语不发,跟郭剑波上了车。

 她用手捂着脸,过好一会儿才说;“别驶回家去,我想去喝一杯。”

 “我带你公园散心,酒这样东西,除非喝死,否则还不是会醒来。”

 想想也是,晓点点头。

 她很感激小冰并没有说多余的话。

 饼很久很久,她问:“老伯要搬家,”她十分关注。

 “恐怕要迁往老人院。”

 “那里不适合他,”晓冲口而出“老得像他那样,已经不是老人。”

 大抵只有郭剑波才听得懂她的话。

 在海洋馆附近休息一会儿,晓躺在长凳上看蓝天白云。

 晓说:“我愿意支助老伯找地方搬。”

 冰剑波问:“你想清楚了,他可能会再活一百年。”

 “没问题,我会关照我女儿及孙儿照顾他。”

 “我代他向你致谢。”

 “你。”晓看着他“你到底干什么,是大学讲师呢,还是专栏作者。”

 “两者都是。”

 “明天的讲座我不来了。”

 “你是不来的好,你有矛盾,胡小平与顾晓就没有。”

 小冰说得对。

 “范里呢,范里可有犹疑。”

 “她完全以观光的心情出现,纵有感慨,却不深刻。”

 小冰观察入微。

 晓深深进口气,又重重吁出一口气“我一向最尴尬,我最喜欢的小说一向只是咆哮山庄与大亨小传,那种永恒的,没有时代气息的爱情故事,因不合胡小平的意,于是我武装起来,渐渐热血沸腾,学习对政治感,惜始终不能彻底地改头换面。”

 “我认为你已经做得很好。”

 “才不呢,中文班上学生越来越少,走完一个又走一个,英文班何尝不是小猫三只四只,一点办法也无,其实何必勉强,”晓心灰意冷“会讲英文的一辈子讲英文,会中文的用中文,多好。”

 小冰问:“那些成年人怎样考试入籍唱国歌?”

 晓记得入境时移民官一边叫人去召翻译一边问站在他面前的老太太:“来了廿多年还不会说英语?”

 晓忽然说:“我想家。”

 冰剑波不出声。

 “我想回家。”晓又说。

 冰剑波拾起一额石子扔入湖中。

 “你呢,你想不想家,你想不想回家?”

 “卑诗省便是我的家。”小冰回答得涸葡定,他回过头来,朝晓笑一笑。

 是,是他太祖父有份出力打下来的山河。

 晓站起来,请小冰送她回去。

 回到公寓晓用热水冲身,温度调校得稍高了一点,用葯水肥皂擦过,浑身发红,但是感受上还不够干净,身上不知哪处老是像粘着一口滑腻腻的唾沫。

 晓的好处是终归睡得着。

 胡小平回来把她摇醒“起来,我们去吃川菜。”

 晓摆摆手“别理我,你们去好了。”

 “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

 晓苦笑,推开胡小平。

 小平绞来一把冰巾硬敷在她脸上,她醒了,把冰巾紫紧按在脸上,希望消肿。

 胡小平看着她面孔“你仿佛哭过的样子。”

 哭无泪“什么时候了?”

 晚饭时候,一桌人都是胡小平谈得来的朋友,有些过来已经十六七八年,有些刚来探路,有些拿到护照正要回香港重整旗鼓,七嘴八舌,热闹非凡。

 川菜香且辣,晓吃了很多。

 她很知道小平的经济状况,趁空档溜到柜台付帐,领班小姐彬彬有礼地笑道:“顾小姐,已经付过了。”

 晓大奇,谁还这么慷慨,今时今甚紧,旧时最豪的人,此刻也要三思。

 今晚可是三百元的帐呢。

 正在怀疑,有人一掀帘子出来“顾小姐。”

 晓一抬眼,咦,那人是范里的表兄章先生,原来这正是他的川菜馆,今晚老板请客。

 “章老板你太客气了。”晓是由衷的。

 “什么的话,顾小姐大驾光临,小店无比荣幸。”

 晓笑“只怕我会常来呢。”

 “。”

 “谢谢你章老板。”这才想起,其实没有人正式介绍过他俩。“范里的好朋友我们都。”

 “章老板来了有多久?”

 “十年了。”

 晓点点头“朋友们在等我。”

 “顾小姐请便。”

 章老板的言行举止带点书卷气,不似饭店老板,但又有几个移民可以重故业,谁知道他的前身是不是大学教授。

 一桌十多人连胡小平在内,酒醉饭,站起来拍拍手便走,根本无人理会是谁付的帐,看,果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所不同的是饭绝对不能白吃。

 也许晓说得对,胡小平这人是有点问题,他浸于私人的抱负中,生活细节却要人代劳,当他是朋友,偶而请请他,借沙发给他休息,都是小事,做伴侣却牵涉到数十年长期服务。

 而且不能抱怨。

 谁吃得消?

 年纪非常轻的时候无所谓,穿一套,背着水壶、照相机,跟他出发去参加活动,回来写报告至深夜,只觉好玩,过了廿一岁,倒不是走不动,脑榫开始生拢,有点怀疑该类活动的真正效用。

 是,的确是宣情绪的好方法,但是否长远之计呢。

 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收入不足,何以为生,绝不能老依赖父母与姐姐。

 晓调头情绪渐生。

 胡小平却仍然好此不疲。

 晓知道他俩已不再是平行线。

 但她仍然支持胡小平,他干得有声有,已成为行业中表表者,她佩服他的理想,

 而因为这点理想,他有一种特殊的,与众不同的气质。

 在车子里,胡小平忽然转过头来说:“谢谢你。”

 “不客气。”晓微笑。

 胡小平记得顾晓有一次瞒着妹妹找他开谈判,话说得相当难听:“小平兄,”她说:“你让我妹妹管接管送,津贴你日常经费,倘若她是个富家女,稀疏平常,但顾晓不过是个白领,你把她得光鲜点的衣服都没有一件,你居心何在。”

 胡小平深深内疚。

 不久顾晓举家移民,鼓励妹妹前往团聚,那一年,编辑这门职业在移民积分表上可取得十分,姐姐肯做她担保人,又得十五分,这件大事很快就获批准。

 胡小平鼓励她走。

 他们是这样分的手。

 无帐可算,两人的感情实在太纯洁,他没欠她、她也不欠他,在今世真是难得的。
上章 一把青云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