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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社长室一下像陷进地窖,空气变得稀!爆一股让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两人都在细,听来格外震耳,格外惊悚。

 惟刚与约四目对峙着,他眼又惊又疑,还蕴着怒意,而约还是一脸的倔强,僵持着不肯有一点退却。

 桌上的电话一声大作,把两人活给震跳起来。惟刚掣下圆白的键子。“什么事?”他问,音调虽低,倒还沉稳。

 “社长,律师先生到了。”施秘书在另一端报告。

 “请他稍坐一会儿,我马上见他。”惟刚嘱道,两道视线始终盯着约,像在她的眼睛里。

 最怕人的就是这一言不发的注视,一副莫测高深的表情,不知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就更恐怖。约渐感不支。

 他也感觉到了,这双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闪闪烁烁的,彷佛不是什么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刚隐隐感到一丝快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师都赶回去,把梁约逮到前,把她剖开到底,彻底来研究她,清楚她为什么恨他,为什么怕他,为什么扯这些莫名其妙的鬼话!最后却只说:“回你的位子去吧,我们下回再谈。”

 话一出口,惟刚自己都觉得讶异。还有下回?他究竟有多少耐?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约脸上没有表情,却踌躇着,然后用一种鲁莽的口气问:“慕华说,找我进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来,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必纳闷,”他泰然回答:“社里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因为我还想再看到你,惟刚说给心里听。

 约缓缓口气,点个头,回身去开门。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黄铜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儿,如何也不动一下。从前爸妈常笑话她手脚驽钝,但这扉门可不是在和她作对吗?

 惟刚等了五秒钟,起身走过去,从她背后伸出手。约一惊,慌忙把手缩回。他高大的身影笼住她,一股温暖暖袭向她的背,隔着层层衣服都感觉得到,太近了,她的耳子烫得厉害,腔内滚轮似的震动起来。

 他的大手握住门把,橡木应声而开。

 那一句“谢谢”噎在喉咙,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过施小姐身边,这才沙哑地挤了出来。没人知道她在谢谁。

 **这天中午,约独自溜到见飞旁侧那座小巧的三角公园去。四月里杜鹃在风中绽开了粉脸,入鼻尽是淡的香气,可惜约缺了那份赏花的好心情。

 慕华没有说假,方惟刚才是她的施主…不计前嫌的找她进公司,他想证明什么?约赌气似地把一管油卷扔进嘴里。或许是天气忽晴忽,公园里冷清清的,乏人问津。唯一一张雕栏铁椅,约坐一边,有个老人则据在一边。

 那老人是后来才到的,兀自坐着,眺望前方的见飞大楼,静默不出一声。约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却发现一旁的老者扶着额头,歪向一侧,咻咻着气。她吃一惊,赶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半晌,才见他颤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脸来咕哝“老毛病,没什么。”约观看这位老者,头白霜,鼻柱高耸,眼神咄咄,穿一袭罕见却醒目的黑底紫团花长袍,面色带点灰白,神情气态却十分威严,让人在他跟前,自动便恭敬起来。“您真不要紧?”约不放心。“要不要联络家人或是…”

 “我不要紧,”他一抬手,举止和口气都十分断定,约不敢再多话。他看来确实好多了,失调的呼吸也恢复了正常。

 约坐回去,老人对她颔首。“谢谢你,你在这附近上班?”

 约指正前的秋香建筑。“就在那栋大楼。”

 “见飞?”他扬起花白的浓眉。“哪个单位?”

 “杂志部,我是文字编辑。”

 老人打量她片刻,这才回头看目标,喃喃道来“当年看着它动土,打地基,起钢筋,直到完工落成,这可是当时的一大盛事,起造这么规模的大楼。”

 他微微一笑,浏览着见飞古古香的飞檐,蓝墙和圆窗。

 “这种中国古味造型,也的确风靡一时,”忽地又遗憾地摇头。“不幸就在工程中,折损了一名工程师和两个工人,受伤的还有五六人之多,为了照顾伤亡者家属,公司拨出来的抚恤金,可是创了纪录的。”

 约不免好奇问道:“您是这里的老住户了?这些事这么清楚。”

 老人沉了一下。“可以说是吧,我看着它屹立了二十年,看着它蓬发展,老一辈的经营者是怎样的戒慎兢业!”他合目冥思。“但是,毕竟长江后推前,新一代终究要上来接了。”

 “见飞的新一代是相当优秀能干的。”约这话,不能不说是衷心。

 “那倒是,”老人轻喟,竟谈起自己来了。“也该把子交给儿孙辈了,我也有个很优秀的儿子,我正把一些责任付他─这孩子命苦,从小没了妈,我这做父亲的,又形同不存在,这些年他孤单单,忍气声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痛在心里,但许多事是挽回不了,也弥补不了的。”

 老人那口吻凄切而充悔恨,让约听了心酸,她轻声道:“人生恨事多呀,老先生。”老人怔怔望着见飞大褛,面是怅然之,益发令人见了不忍。约无从安慰他,只能悄悄坐在一旁,想着自己生命里,也有那些无可挽回和弥补的憾恨。

 末了老人深深一叹,微带踉跄站了起来。“我该走了,再不然家里就要找上来了。你也该回去上班了。”

 约一跃而起,伸手想搀扶他。“我送您过马路,这里车多。”

 老人却把眉毛一竖,瞪着约伸长的手,好像她的好意冒犯了他似的。约赶紧把手收回。

 “我住得有段距离,你还是帮我叫部车吧。”他吩咐。

 老人坐上计程车,隔着半开的车门向约道谢。约笑了笑,回句“不客气”正待为他把车门关上,却见他突然身子一僵,双眼翻白,竟向一旁倒了下去。**计程车冒着遒劲的山风,直奔座落在山巅上的华宅,很快即在庭院前大门停下。约马上付了车钱,一推开车门,便瞧见一名面目黧黑的老汉,仓卒穿过后廊奔了过来。

 他也不管约是谁,只顾和她合力把车上颤巍巍的老人扶下,一边叨念“老爷子,老爷子,您没怎样吧?您这是要吓煞罗庸吗?怎么没代一声就出了门?”老人直气,没有答腔,长袍给风吹得飘起来。他的意识一直很清楚,在车上坚持不上医院,要直接回家,约只好照他的意思办。

 哪晓得他的家是在这尘嚣之外的半山里。

 两人搀扶着老者,走过那面刻有“策轩”两字的古朴铜雕,直趋廊下。有个着了花紫晨缕的人影,早开了大门等着。约一定近,对方先低呼了出来。

 “是你!”

 她定晴一看,认出门边的女人,竟是那服装企画,贾梅嘉,也觉得惊讶。怎么,这里莫非是贾家?这位老者莫非是贾家的长辈?

 两女尖锐地互觑一眼。“伯伯,我来扶你。”梅嘉却争着伸出手来,硬是用身体把约顶开,取代她的位子。

 约在门口顿住,有点尴尬。既把人送到,她考虑着要离开。

 那老汉却回头对她连声道:“请进来,请进来。”

 约只得局促地跟进了大厅。

 这大厅非常华美,右方一堂明式紫檀桌椅,雕细琢得好比故宫的骨董,旁边的红木长几上,坐一只巨型青花瓷瓶,供着一大簇雍容的紫红大理菊,扑起了一厅的明静幽香。约小心翼翼立在那方花团锦簇的大地毯边缘,生怕一脚踩下,就把它那细致的助理给踩坏了。她看着梅嘉和老汉把老者扶到左边一堂气派的黑小牛皮沙发,绣垫衬在老者背后,让他闭目斜靠在那儿。

 还没人来得及说话,大门蓦然敞开,一名高大的男子急急走进来。

 约登时傻了眼,心里直呼不可能…这个大剌剌走进来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两个小时前,和她在办公室不而散的方惟刚。

 惟刚见到她,显然也是一愣,深深看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匆忙踅到老者跟前,欠着身低问:“叔叔,怎么了?您怎么不声不响就跑出去?没发生什么事吧?”叔叔?他喊这老人家叔叔,对老人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约心里开始发?险呷淳侗兆叛郏淮鸩徊牵环从Α?br>
 惟刚回头向那名自唤为罗庸的老汉,投以询问的眼光?虾喊阉揭慌裕蕉纳溃骸袄弦痈崭杖谜馕恍〗闼突乩矗戳成讼癫惶娣!鄙衔缏抻挂环⑾稚芏瞬患司吐砩霞钡缥└眨└詹呕釖佅鹿瘢肿涓匣夭咝?br>
 惟刚回老人身边,口吻更委婉了。“叔叔,我请于医师过来一趟,您的气不大好呢…”

 老人的双眼突然瞠开来,一张脸板得紧紧的,严声回道:“告诉过你多少回,我没什么毛病,你怎么开口闭口尽说要给我请医生!”他急了几下,才把一口气透过来,眉却颦得更阴沉了。“在家待得气闷,出去溜溜,如此而已,哪里就这么大惊小敝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放着公司跑回来?不要忘了,见飞是不养闲人的。”

 老人的态度,老人的言辞,毫不给人留脸,连旁观的约听了,都感到刺耳难受,那方惟刚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不难堪。一时间,大厅就像座冰库,把每个人都冻得僵僵的。

 这就是了!这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方绍东。约僵立在那儿,大气不敢一下,就怕引来注意。天知道,和她一起坐在公园谈论见飞大楼的老人家,竟然就是见飞的老主子。今天中午她跑到小鲍园啃面包时,万万没料到最后会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大厅,和方绍东、方惟刚叔侄在一起!

 “既然没事,我这就回公司。”惟刚说,语气仍然谦逊,但音调至少掉了半度。他向罗庸使个眼色,罗庸马上上前,佝对绍东道:“方老,我送您回房间吧…中午帮您准备的干贝排骨粥,还温在那儿呢。”

 惟刚立在楼梯口,目送两人一级迈进一级的蹒跚上楼,然后他回身转对约。他那眼神,还留有一抹受了伤的余晖,荒凉的,落寞的,孩子似的闷闷不乐。看着他,约心口上有个地方在突突跳动,让她觉得痛苦,那是一种抵抗不了的冲动…想把这男人当成孩子似的搂进怀里,疼他,或安慰他。

 她真疯了!

 “有些人真让人觉得奇怪,”梅嘉一把挽住惟刚,尖起鼻音开腔道:“方伯伯没头没脑的跑出去,然后歪歪倒倒的回来,后头还跟了个女人,实在教人心惊跳,就怕他扯上不三不四的麻烦!我以为是谁,这位不就是咱们社里的翻译小姐?平常兼兼差、写写稿那一位?”一口气的尖酸,把约的末梢炙得都簌簌抖动了。

 惟刚却说:“你多久没到公司,梁小姐现在是我们的文字编辑了。”他把梅嘉丢在后头,径自走到约面前,问道:“老先生是你送回来的,梁小姐?

 怎么一回事?”

 约极力不去理会梅嘉的两道眼针,气,把午间遇见方绍东的始末,用高中写周记那种简洁感说一遍。

 惟刚蹙眉,甚是惊异。“他一个人坐在公园里?身子出现不适的现象?”约点头。

 罗庸一下楼,惟刚马上吩咐他“打电话给于大夫,请他下午过来给老先生做个诊察。”罗庸显得有些迟疑,惟刚向他保证“不要紧,于大夫和叔叔是老朋友了…如果叔叔怪罪起来,由我负责,他的身体有问题,不管他自己是怎么说的,一定要请医师看看。”看来这个家,固执的人不止一个。

 罗庸去后,梅嘉走了来,又把惟刚胳臂搀住,娇躯尽挨着他,惟刚挪一步,她也跟着挪一步,那股黏腻劲儿,方惟刚是怎么呼吸气的!

 看梅嘉这副打扮,显然住在方家,她和惟刚的关系,岂止于论及婚嫁。

 梅嘉睨着约,打鼻子里冷笑。“我说梁小姐也真不含糊,不但眼尖,动作也快,一般人哪注意到公园里一个老人家?…不过方伯伯可不是普通的老人家,是吧?”用那一口童音讲这些刻薄话,听来更可恨。约也不去睬她,眼光向惟刚一拋,脸上少了点笑容,口气却是甜蜜的。

 她说:“我得赶回社里,社长,您可以送我一程吧?动作不快的话,我的『招牌』就要砸了。”

 约没想到惟刚竟泛出一阵笑意,彷佛也知道她这是存心和梅嘉别苗头。梅嘉那张脸绷成什么形状,自然不必说了。

 “我们这就走吧,”惟刚道,挣脱梅嘉的双手,似乎也急着回公司。他边走边朝大厅一侧的拱门喊道:“罗庸,我回办公室了,老先生你多关照点,有事打电话给我。”惟刚很是出奇的开了部骠悍的黑色吉普车,约一上车就后悔了。向他开口搭便车,不过想气气梅嘉,却忘了自己和他还有梁子呢。此刻两人同处在这狭隘的车厢里,惟刚整个人突然就壮大了,像个巨人,威胁到她的存在。那股迫感,让她每一口呼吸,都觉得氧气不足。

 她想逃走,但车引擎一吼,即向山下飞窜,有种要带着她同归于尽的味道。约坐得僵直,把一只鱼形小钱包捏在手心。午间离开公司,就只带了这只钱包。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她没回办公室?

 路上,约几次偷觑惟刚,他的侧面凝注如石,没有特别的表情。也许是专心在开车,也许是在想些什么,总之,他没说上只字片语,没问任何问题,更没提到他们上午未完的谈话,甚至没再朝她看一眼。

 飞过车窗的景,久看让人怔忡,约觉得她有好多事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她对惟刚屋檐下那个女人那么介意?不明白为什么方绍东对待儿子的情感那么深挚,对待亲侄却又那么俚吝?

 不明白为什么那张孩子似受伤的表情,刀一般地划在她心头,愈划愈深?**当晚,惟刚在公司未有半点延宕,八时不到,便匆匆赶回策轩。罗庸也不给惟刚探看叔叔,只嘘声告诉他,老先生服了葯,已经歇下。

 他转到书房,根本不理会时间,抄了话筒,直拨洛杉矶。

 足足拨了两个小时,那遥遥一头的电话,像拗不过他似的,终于是姗姗然接过了。

 “老弟,老弟,”惟则那边,不像睡里被吵醒,但声嗓又特别的懒慢。“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上道…这种千金一刻的节骨眼儿,你这电话有多煞风景!”

 惟刚无心和他瞎掰,直接便道:“惟则,叔叔病了,不肯上医院,你得回来想想法子。”彼端顿了顿,惟则却纵声大笑。“我前几周才和老头子通过电话,他硬朗得像部坦克车…你不会是在使什么苦计吧?”

 惟刚先驳了他的话。“坦克车包了一层钢,他可不会到处告诉人家他病了,”他随即把语气放认真。“我是说真的…今天下午于大夫来看过叔叔,我和大夫通了电话,他认为可能是神经系统或是脑部出了问题,得入院详细检查,可是凭我们怎么苦劝,叔叔硬不肯就医,我真是束手无策了。”

 他堂兄哦了一声,总算说了“老头子还是一副拗脾气,可是…”他又一顿。“他要是不听你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惟刚明知惟则是闲散子惯了,但是叔叔的健康问题兹事体大,由不得他不打起精神来。“无论如何,你务必要尽快回来…不单是为了叔叔的身体,我告诉过你了,他一心一意要把公司大计交给你,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惟刚警告道。

 惟则又是一阵大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头子全副的指望在你身上,我不过是吃吃闲饭罢了。”

 “恐怕你再也没有吃闲饭的功夫了,叔叔敲定了期限…十月,听到没有?十月!他要你回来!”这回,惟刚说得十足的严肃。

 电话那端,不住唉声叹气。“就不能饶过我吗?我对搞生意儿没有天分!”“你那不叫没有天分,那叫装傻,”惟刚驳道:“惟则,老大…”他的口气又是一降。“叔叔这回是来真的,他的身子大不如前了,他一再表示要班,这么大的一份家当,除了你,是没有人背得下来的。”

 他说得苦口婆心,惟则却是嗤之以鼻。“这么大的家当,老头子说了又说,全仗你死去的爸当年打下的根基,要不是有他大哥,见飞不会有今天的场面。”

 方绍东的确常这么提到,但方绍午死后,胼手胝足的苦劳却是绍东一个人的。惟刚只是苦劝“在美国这么多年,能玩能闹的,还有什么不足?既然不打算把书念完…”惟则辍学的事,惟刚是一直不敢禀告叔叔的。“干脆打包回来吧,我不信国外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吸引得了你。”

 那一端沉默了片刻,随着干笑了起来。“这倒是真的,这些肥大的洋婆子,街望去的豆芽菜,渐渐教人觉得腻了…”

 在挂下电话之前,惟刚格外语重心长的追加一句“他盼望着你,惟则。”惟则归不归,他却是没有把握。惟则素来嬉笑怒骂,他的心却始终不知托付在何处。惟刚往椅背一靠,望着橄榄绿的对墙,墙上悬着一幅家庭合照,镶在巧的雕花木框里,泛着年代久远的晕黄调…照片上的中年夫妇便是叔父母,稍前一对约莫六七岁的男孩,一个是他,立在叔父跟前,着怯怯的笑容,另一个则是惟则,被他端坐椅上的母亲搂在膝上,一脸的笑意烂漫…惟刚直到七岁那年才了解,这个女人不是他的娘亲,他没资格喊她一声“妈”那是惟则的专利,他没这福分。她一再告诫惟刚,可叹他总是惘,怎么也学不会,跟着堂兄人前人后喊着妈。

 她终于冒火的那一天,把他拎到房间,掷下一张照片对他说:“我不是你妈,方绍东也不是你爸…把照片看清楚了,方绍午和江颖秀才是你爹妈,以后别再认错,也别再叫错!”他被罚坐在前,噙着眼泪,捧住相片,背诵自己的身世来历。那晚,他堂兄偷偷走私了一碟巧克力布丁到他房间,他是那时才觉得,巧克力的滋味好苦涩。一直到今天,他都不再对巧克力有好感。

 往后,惟刚断断续续听到双亲之事…他父亲车祸死后不过数月,他母亲和婶婶恰巧同一天进产房,婶婶顺利产子,他母亲却困难产,百般挣扎生下他后,血崩而死。亲娘与婶婶,自此以后,他是分辨得异常清楚了。

 其实,婶婶也不曾亏待他,吃的用的,样样周全,又有哪样落于惟则之后?只不过她对他的态度总是冷冷落落,他不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孩子,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母子情分…是以她从来也不搂抱他,牵他的手,抚他的腮帮子,对他亲昵昵嘘声“乖儿子”他和惟则一起上学念书,她总挨在儿子身边,一笔一划教他写字,惟刚便只能一边独坐,一笔一划自己练习…童稚与年少,他是感、怯懦、卑弱,没有安全感的,学校优秀的成绩捧回家来,也乏人问津。

 到了十五岁的暑假,惟刚随叔叔去上工。偌大的厂房上下总有几百人,他是最年轻的一个,也是最卖力的一个,每在线上理头做事,一句杂话也没有,什么工作下来,转身就去做。他肯用心,又聪明,凡有不懂,工人师傅都乐意教他。

 一个半月下来,叔叔亲自把薪水交给他,往他肩头那么一拍,好像他是那个男子汉。厂子─班同事,更特意为他请了桌送酒,约好寒假再见面。那是他有生以来体会过最浓的人情。

 惟刚的人生从此有了立足点,崭新的意义铺展开来,他不再斤斤于叔父母的冷落。这十几年来,除却依然是那份寄人篱下的孤凉,他始终就像当年的十五岁少年,努力而勤勉,他不是没有犯错出岔过,不是没有亏心惭愧过,但从来做人做事,没有一天是不明不白的混过,所以…凭什么有人不明不白的责他、怪他、甚至是恨他?

 叔父对他有养育提携之恩,他敬之如神,不论老人家如何对待,他也未敢有半点计较,但那梁约冲着便说恨他,无端的蛮横,拿的又是什么名目?

 我是恨透你了!

 这话一出,惟刚原有的那点好奇、那点趣味,一下子粉碎。

 他是何等愤慨,一时间他只想出手勒住她那漂亮的小脖子,不许她胡说这些毫无道理的话。他想低头用子诼死她那两瓣花苞似的,小小…他想狠狠,狠狠地吻她!

 昏暗里,一条娇娆的影子,悄悄欺近惟刚身后…不及行动,他已倏然旋过椅子,一把扣住那影子的手腕。梅嘉惊叫着滚倒在他怀里。

 “惟刚…”

 才只一呼,她的嘴巴旋即被封住。惟刚狂吻梅嘉,就像狂吻梁约

 …他脑中心里底想的梁约

 他一条手臂箝住她的身,一手轻揪她的头发,把她的头揪得往后仰,他的嘴猛烈地辗她的、脸和颈子。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狂暴,梅嘉恍惚地欣喜着。她在微痛中合着,扭动着,双手攀援他坚实的肩块。

 纤薄的紫缕,大半自她身上褪滑下来。

 惟刚却突然撤开,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人,她颊上漫了一层醉红,衣带松卸,大片的酥在眼底,正随那亢奋的呼息上下,上下的起伏。

 “你…你怎么知道我溜了进来?”梅嘉问。

 他不知道。他想心事想得入了神,是一股浓腻的香味,混合着热吁吁的气息,侵向他的颈际,他才赫然醒来。

 惟刚凝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梅嘉,看得她浑身战栗,又是兴奋。她情地拉住他的上衣。“惟刚…”一声叫得像口干的人。

 惟刚一起立,梅嘉娇困无力,抓着他的上衣,膝盖却软倒下去,啪啦啦把他前一排衣扣给拉裂开来。

 他把柔弱无骨似的梅嘉一抱,走出书房,穿过幽暗的走廊,直上一楼。他跨入梅嘉所栖的客房,月光斜入窗来,将垂幔、枕被和地毯上的诸般花,映照得氤酝而暧昧。他把人抱上,藉着月光,抖开一玫瑰红丝被,往梅嘉身上一笼,话也不说,翻身便往外走。

 “惟刚…”梅嘉软着音喊他。“你上哪儿去?”

 “回房睡觉。”

 “什么?”梅嘉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可是…”

 他把她的话截断。“小心天气凉,可要把被子盖紧了。”

 说完,他带上房门离去。

 “可恶,可恶,”梅嘉咬牙,打的哆嗦不知是气,还是难压抑。她抓过丝枕,向门恨地摔去。

 ─腔情,就随那枕头落了地。

 **谁知道年来的第一个台风赶得这么早,威力又是这么强!

 约愈想愈是懊恼,端午节也才刚过。

 怎么说,这都是约进“风华”初试啼声的第一篇采访稿,写的又是位音乐界的传奇女子,不能怪她求好心切,周六下午还一个人留在空的办公室赶稿。“你怎么还在这儿?”

 约的一颗头都埋入字里行间了,突如其来的一声喝问,把她吓了一跳。一抬头,方惟刚就站在走道那端,对她蹙着眉…他两道浓眉,蹙着就更浓了,一放开来,会来纠人的心。

 她讪讪把啃着的笔杆子拿下,回道:“我在赶篇稿子。”

 “你不知道台风来了吗?”他质问…约是一脸茫然,他那副眉结益发是纠葛不开了。“你没有在注意气象报告吗?”

 说真的,没有…这阵子没有。约含糊咕哝一声。

 “台风六点钟已经在秀姑峦溪上岸了。”

 秀姑峦溪是吗?约耸耸肩,不觉得有什么好在意的。

 “台风不是往台北来嘛。”她说。

 “梁小姐,”他捺着子说,好像她是个白痴。“台风不是往台北来,但是台北受到地形的影响,反而容易起重大的风雨,你看看外面…”他扬手往窗外一指。**从四楼看台北,和从十楼看台北,苗头自然有些不同。这会儿,约是站在松木休闲椅旁,望着窗外。十楼之下的都会盆地,活似个黑水塘,在呼嚎的风雨中泛着阴郁的光影。方惟刚在她身后,窸窸你摸索了片刻,点亮一缕琥珀烛光,然后秉烛踅回来,把烛台置于几上。

 “你冷吗?”他问。

 约把头一摇,身子却犹自微颤着,她打着机伶,然而非关寒意。

 “你最好把身上的衣服换了。”他温声说。

 约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狼狈的一身…一袭荷白色小A字洋装,原是十分端雅的装束,现在却是灰一块,乌一块的,一件衣服倒有半件像在泥泞里过一般,看着不知有多不入眼。

 美丽是一种幸福,却是最容易遇到破坏的幸福。

 她抬头往惟刚身上一溜…他也好不到哪儿,他的天青条纹上衣和石洗咖啡,斑斑驳驳尽是泥巴。他一头丰盛的黑发,淋淋贴在鬓上,活像落了水的狮子头。谁被一面是有一张小学教室的黑板那么大的广告看板,在泥坑里,谁都不会比他们更上相的!约心想。

 “到浴室冲洗一下吧。”惟刚给她建议,走向壁间的黑木衣柜。“我找些衣服给你替换。”约马上回绝。“不,不必麻烦,没有必要。”她在湫溢的洋装里面挣扎了一下。惟刚回头觑她,只静静说:“有没有必要,你到镜子前来瞧瞧就知道了。”他的手真长,一把将她拉到柜门前。门上镶了一面长镜,她骇然望着镜里披头散发的女子…她的腮边上,什么时候糊了那么一大片土浆的?

 约尴尬的与他在镜中了一眼。他抄起几上的烛台,连同手里的东西,一起给她。T恤短,分明是他家常的穿着。

 “这是你的衣服!”她叫道。

 惟刚的眉峰高来。“怎么样?”他问。

 约的一张嘴巴,像是石门的活鱼,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吐半天,才把那套衣抓过来,不吭气的掉头走向浴室。

 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落得台风夜里被困在这十楼的小房间,还得穿上方惟刚的子﹗方才他在编辑部质问她知不知道台风来了之后,先是将她驱离办公室,一路尾随她搭电梯下楼,最后又在大厅把她截住。

 “走后门,我的车还在中庭,”他说:“我送你回去。”

 “不!”约吃惊地拒绝道,摔开他的手。“不必,谢谢你,我自己可以回去。”说罢,她马上旋身往侧门走。门才拉开,一股狂风夹着豆大的雨粒,险险把她扑倒。她挣扎着出门外,风扫得人睁不开眼。不过五六步的工夫,她便一脚踩着一洼泥坑,鞋跟卡在石堆里挣脱不了。

 天知道这要命的风雨一下来得这么急,约午间打电话回家时,妈也说外面的天色尚好,只是风头大了些,她是有些挂心,要约早点回家,约答应不迟过七点的。要是妈知道她方才那场飞来横祸,只怕魂都要吓掉一半。

 回想那惊险的一幕,余悸还在口,约俯身想拔出鞋跟,全没注意到隔璧工地的一面巨型看板,就像快解体的苏联情势,在风雨中飘摇。

 “小心!”

 风里听到有人大叫,猛抬头,但见那面看板像个血滴子取人首级似的飒飒飞来,她便是想躲,也来不及。

 …我死定了!

 才这么一想,有人自后将她扑倒,用身体掩护住她,那面看板轰然倒在他们…不,那人身上。风雨都被阻隔在外,约霎时间聋了,盲了,万籁俱静,只感触到这个把她牢牢住的男人那脉脉的生息。

 方惟刚。

 他们遭那面看板埋了多久?三分?五分?感觉像有一场噩梦那么长。最后总算是阎组长领了两名誉卫赶出来,合力把看板抬开。惟刚拉起约,两人旋即被架回大楼。“连麻雀都知道台风不出巢,”阎碧风在大厅寒着脸瞪着惟刚和约,好像两人的智力加起来比一只鸟都不如。“我现在就要关闭大楼,台风警报解除前,谁也不许再出去。”“可是稳櫎─”

 “劝你不要和她辩了,她比我幼稚园的老师还要严。”惟刚瞄着大步走开的阎组长,凑过来耳语,一缕暖和的口气搔着约颊边的发丝,的。

 约开始打哆嗦,彷拂是余悸,又像是初惊…这个男人救了她一命,要不是他抢先一步,这会儿她半边的肝脑已经涂地了。

 “今晚只好留在公司过夜,”惟刚咕哝着说:“走吧!上十楼房间梳洗梳洗,也许找得到吃的…”

 十楼房间?同事口中的小东宫?惟刚的私人套房?

 “不要!”约口喊道,惟刚一扬眉,她才放低音调…哦,真希望她的耳子别这么火辣!“你请便,我留在大厅…或者回四楼办公室,我不上十楼。”“你不是想在办公室枯坐一晚吧?别傻了,犯不着这么自…走吧。”他催促着。

 约抱住皮包往后退。“我说我不上十楼。”

 “你知道你这人的毛病是什么吗?…就是别扭。”他不耐烦,把她往电梯拽去。约和他挣扎。“别拉我!”

 惟刚目光凛冽看着她,胁迫道:“你是要我扛你上去了,梁小姐?”

 看他那副眉,约心头一悚,半点不敢冒险。

 一上十楼,电力和电话都告中断。做人可不一定要到世界未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像现在,约便后悔没照母亲的吩咐早点回家,后悔没有坚持留在大厅,后悔自己的…一度软弱。

 **此刻她一关上浴室门,秉烛站在那儿,四下张看,好像在寻找逃生的窗口。这浴室只有一扇小窗,但空间相当宽敞,白的四璧,深蓝的卫浴设备,水格上嵌一面椭圆明镜和一座玻璃架子。

 约趋前去端详。架上置着象牙皂,霜和一柄玳瑁齿梳,一支白牙刷在蓝漱口杯里。边边有把铁灰色的传统刮胡刀。她望着它,很是着,不觉伸手去触碰,犀利的刀锋刮过指尖。

 “呀…”她倏地把手缩回来,在口中。

 约往后倒退,乍然清醒。不该碰方惟刚私人的用物,她也没兴趣,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哪怕只碰他的东西。

 一个大意便见血了,还不听教训吗?

 但是他救了她的命,约褪下脏兮兮的裙装,抓过莲蓬头,困恼地想;这会儿我在他浴室,用他的香皂,拿他的巾清洗全身,每一样都像他的人,像他的指尖,他的手心,一吋吋抚过她的身子…约体内有一簇小火,从底下烧上来。她打开莲蓬头把自己冲净,用比较冷的水。

 穿惟刚的T恤时,他又来纠她了…她足足瞪了那件T恤五分钟之久,似乎想搞清它是敌是友,它像宿命似的上了她的身,贴在肌肤、又轻又柔。一股独特的气味,带着花草洗衣的气息,带着木头衣柜的气息,带着惟刚身体发肤的气息,进约的心脾,在她四肢百骸起阵阵诡谲的热…她颤然倒一口气,彷佛又回到惟刚的怀里,被他一双胳臂紧紧圈住,没法子逃避。

 接下来是他的子,像个墨绿色的咒语,把她镇住。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蹭了多久,陡然一阵扣门声,拉回她的意识。

 “梁约?”惟刚在门外喊着。“你没事吧?”

 他听她在内含混应了一声,又隔半晌,才见她慢悠悠推门出来。

 惟刚已在桌上另烧了一支蜡烛,烛火使每样东西都变得颤袅袅的,连人也不例外。惟刚想是他眼睛花了,见约立在那儿,楚楚的脸庞,依稀有种腼腆的表情,全不见向来那股煞气。白色T恤宽宽松松罩在身上,一条短却又勒得紧俏,看着只觉得她年纪娇小,有说不出的可爱人。

 惟刚不由得心神一…这是那个在办公室气汹汹说恨透他了的女孩吗?过半天,他才清清喉咙说:“我刚问过阎组长,公司的发电机故障,没法子自己发电,我这里有吹风机,只怕用不上“他望着她…有哪个女人披挂着一头发,还这般俊俏的?”不过,这东西应该派得上用场。”

 约喜出望外的从他手中接过一具行动电话…她着实记挂单独在家的母亲,如何也得试着和家里联络。他又怎么这么善解人意。

 趁她打电话的当儿,惟刚转身进浴室,她对着他的背影细细说了声谢谢,也不知他有没有听到。

 好在家里的电话还是畅通的,母亲也还算镇定,约极力向她保证留在公司安全无虞,明天台风一过,她马上回家。

 她放下行动电话,发现手边的几上多了杯热腾腾的茶。

 她瞄了浴室一眼,知道是惟刚为她搁上的,于是产生抗拒,就还推,最后端起来时,还有点心跳,不知在甜蜜什么。

 茶毕竟让她的情绪松懈了一些,她才放眼浏览室内…原木地板,几椅榻,草蓝色枕被和罩,门边设了座小理台,摆上一座微波炉,最多加部米白小冰箱,整座房间,仅限于此,看不出任何华丽和神秘…不是同事私下描声绘影的那回事。

 多少海市蜃楼,都是人凭一张嘴巴捏造起来的。约把杯子举到边,作自嘲的微笑。窗外的风雨突起一阵咆哮,把她一惊,茶水溅上手背。

 “鬼哭神号,”惟刚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岂是古人一句『高楼多悲风』所能形容?”

 约回过头。他淋了浴,和她一样,头发也是润的,他换了套泛灰的黑色背心短,打着结实的胳臂和一双长腿。约咽了咽,克制心悸的感觉…没有人穿着褪的衣服,还有资格这么气宇不凡的!

 他开冰箱,搜罗出鲜、雪藏蛋糕和水桃罐头,拎两只黑陶土马克杯,踱了过来。“不要说你饿…你不想吃。”惟刚警告着。

 约却摇头,回道:“我不会这么说,一个饥肠辘辘的人不会这么虚伪。”惟刚大笑,笑声有发自肺腑的浑厚和朗。约觉得颈后一麻,一弦往心里头颤到了两片面颊。她灌一口茶,止不了颤意。

 惟刚拉过松木休闲椅,坐下来切蛋糕。“请你务必相信,如果我有阿拉丁的神灯,绝不会在台风夜拿这些冷飕飕的东西待客。”

 他示意约在对面坐下,把一片香槟葡萄蛋糕装碟,拿到她面前。那口蛋糕还未送进嘴,一阵香槟的醇气就先把人醉了,未料那蛋糕之松甜,人口即化,更教人销魂!约闭上眼睛,咀嚼那风味,轻轻一叹。

 待她睁眼,惟刚正注视她,微微笑着。她有些羞赧,吶吶说道:“这蛋糕的口感真好。”“丽晶西点师傅的绝活儿。”

 “说真的,我宁可你不要有阿拉丁的神灯。”

 这一回,他笑,她也跟着笑了。

 两人在静默中享用甜品,偶尔一两声清脆的杯盘错,便只有楼外的风雨迢迢。约不会想到,与他相处会有这般静好的气氛。

 末了,惟刚首先出声问:“你究竟在赶什么稿子?”他分了数片黄橙橙的水桃给她。“马留云的专访,其实不赶,只是稳櫎─手,”她一笑,一口细白的贝齿嫣然可见,看得惟刚收不回视线。“我有四个小时的采访记录,希望写得釆。”“四个小时?”这下,惟刚是真的讶异了。“两年前马留云回国演唱,我们也派人采访过她,结果锻羽而归,编辑说马留云子乖僻,根本打不开她的话匣子。”“我知道,慕华警告过我了,但是我查知她酷爱养兰,于是约她在北投的观光兰园见面,她一口就答应了。”

 “投其所好…这一招是用对了。”

 惟刚的赞许使得约心头一阵欣喜,她向那阵欣喜投降,害躁地挪挪身。“我啃了好几天的兰花宝典,然后去见她,我们在兰园逛了两小时,大谈兰花经,后来又在兰园附设的雅座喝咖啡,她谈兴很好,告诉我许多事…对她遭遇婚变之后,以四十岁的高龄,赴欧洲习乐有成的这段历练,更是侃侃而谈。”

 惟刚颔首。“马留云和财团夫家的恩怨,当年还曾轰动一时。”

 “是的,她告诉我,当年夫家对她不义,她一度有玉石俱焚的想法,但是一念之间,摆了恨意,淬励自强,整个人生也从此改变了。”

 惟刚像被触动什么,凝神注视她,良久良久,才沉声说道;“这世界的恨意,有的能摆,有的不能,不是吗?”

 约一听这弦外之音,猛地抬头。两人目光会,刚才一番闲适的气氛瞥然惊散,气摧佛在轰轰地对撞,发出噪响…或只是她耳中的血在响?

 “那是因为有的恨意刻得太深了。”约的噪音低,但是清晰。

 他没有再说话,而她没有再看他。她垂下视线,把水桃吃完,他则等她一搁下叉子,马上质问。

 “为什么?”

 摊牌的时候到了…是他挑起的。约缓缓抬起头,一对霜冷的眸子,炫丽得出奇,反而一把火似的,惟刚一下就被烧化成灰。

 他也生气了,神色凛然起来,看着她无声地问…为什么?你我素昧平生,我方惟刚又如何招致你的恨意?

 “她死前一直在找你…”“谁?”惟刚坠入五里雾中。

 约并不理会,娓娓如诉的诛讨,更显得怀恨深。“如果不是你避不见面,你弃她不顾,她不会走上自杀的绝路。”话一说完,她双泪迸

 惟刚大惊,目骇异,看她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然后,所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所有如谜似雾的感觉,在霍然间皆明白了,他战栗、悲郁、愁惨,哑着声唤了出来:“以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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