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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她又梦见姐姐了,魂梦煎熬处,依然是一页页残落的记,不尽的憔悴与神伤。十月十七又有七八未见到他。浓睡醒来,鸟语烦,唉,不明白为何近来总这般疲倦,这般忧闷,有人传话给我,说是他如何如何,我总觉得无稽,可是…(以下焚毁)十一月一决意去找他,翻过三班公车,折煞一双削瘦的腿,愈近一步,相思愈浓,…谁知谁知,窗下他的座位竟是空白…(以下焚毁)十一月二十三他是蓄意躲避…电话,书信,留言,无一联络得上他,我的心好沉,小肮好沉,两条腿好沉,我想我再也没法子走动了。我怎么办?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以下焚毁)十一月二十九方,你在哪里?我需要你!···元旦那天,她把一只小白瓷掼碎,拎起最最尖利的一片,往素白的腕上划了过去…不,不要,姐姐!

 又一阵裂瓷的厉声响,约惊魂地醒来,嘤咛睁开眼,映照上来的是草蓝色枕头。又来了,又是哗啦啦的一阵…这回她听清楚了,是器皿摔碎在地板的声音。她翻过身去,惺忪中见到一名衣饰美的女子,立于榻前。

 是贾梅嘉,把一只瓷杯吊在纤红的食指尖上,瓷杯落地,粉身碎骨之声,锥人的两鬓。“别再摔了!”约道,乏力地从上爬起。

 梅嘉冷笑。

 “你睡得可真香,摔了两只杯子一只碟子,这才把你的魂给叫醒过来。”约左右张望一下,不见惟刚人影。楼外风雨歇了,台风已经过境,门口的廊灯是亮的,那么电力也恢复了。

 她把凌乱的长发拢到脑后,还没来得及出声,梅嘉又开口了,口气的妒恨。“你也真行,进见飞才多久,就把老板给,还挑时辰─我只听过巫山云雨,你还是狂风暴雨呢!什么货有这本事!”

 约按捺不住的怒气倏起,忿忿说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你还没把事情清楚呢!”梅嘉捏起鼻子嗤笑。

 “反咬我胡说八道了,事实俱在…”她扬起下巴,往皱榻一睨。“瞧瞧这个,王嫂…”她回头喊道。“我有胡说八道吗?”

 约这才发现敞开的门边上,还挨了个提着拖把水桶的清洁女工,一双好奇的眼睛,瞠得像中山高的路灯!

 懊死的方惟刚究竟在哪儿?

 “惟刚人呢?”梅嘉诘问。

 “我怎么知道?”约没好气地回答。

 梅嘉狂笑,恶毒地说:“不会吧?才一个晚上就不投机了?你罩男人的手段才这么一点?”

 “梅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惟刚的喝叱蓦然响起,那清洁女工一见到他,慌忙退避下去。

 梅嘉回身对惟刚冷哼“你也来指我胡说八道!两个人口径一致,这是默契,还是昨天晚上在上彩排的…”

 “够了!”惟刚喝止她。“梁小姐昨天加班,来不及赶回家,留在公司避风雨,如此而已,别在那儿瞎说。”他走进来,身上穿的是骆驼黄衬衫和黑色牛仔。约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更衣出去的。

 “避风雨避到这张上来了是吗?”梅嘉双手往上一扠,冲着惟刚。“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回策轩?说好回去吃晚饭的,一家人都在等你!”

 一家人都在等他?梅嘉把场面描述得真是壮观,他叔叔一向就没有那种等他吃晚饭的闲工夫。

 “我通知过罗庸了,我有事要忙,”他把一份卷宗撂到桌上,见他的杯盘残骸,蹙额质问梅嘉:“这是你搞出来的?”

 梅嘉把脸一偏,下巴抬上天。

 “这是最新式的起号。”

 惟刚抓住梅嘉的手膀向门外走。“出去,让梁小姐梳洗更衣,她还要赶回家。”房门碰地关上,独留约一人,被一地狰狞的杯盘碎片困在上,怔然发呆。外传惟刚和梅嘉已有婚约,看来真有这一回事,梅嘉甚至于堂皇在方家起居了,不是吗?难怪那女人见了她要气得龇牙咧嘴!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自己的男人在上“招待”另一个女人的?不知梅嘉是不是这张榻的常客,倚过约倚过的枕头,抱过约抱过的被子,偎过约偎过的臂弯…无聊!无聊极了!约陡然跳起来,愤然摔开被子。惟刚和梅嘉如何,和别的女人如何,乃至于他个人种种一切如何,和她又有何干?

 以霏已经死了,不是吗?她这是在费什么力气,又能有什么意义?何况以霏,那个傻瓜以霏,自己信誓旦旦的,她不后悔…即使失去自己?即使失去一切?

 那么约又何苦还要恨他,怪他,对他耿耿于怀?打从八年前往那堆灰烬里翻出他的相片,见到他的第一眼起,约便对他立下不解之仇。捧着他的相片翻来覆去地恨他,越是看他就越是恨,越恨他就越是看他…越是要和相片里两道慑人的目光对峙抗衡,像中了,着了魔一般,深蒂固,不可自拔地恨他,恨他。

 那是恨吧?

 …当然是恨!约趿了一只厚拖鞋,独脚跳过一地的碎屑,奔入浴室,把水龙头旋开,对着滂沱泻下的水大叫。

 无意中眼光一招,又瞥见昨晚把她住的那把刮胡刀,水光上闪着铁灰的泽,带着男子的英气,和它的主人是同一刚…我要回家!约陡然慌张起来,好像她的膛要被剖开来,而剖开来又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我要马上回家!妈妈还在家中等待,而她必须远离这个地方,这里是座陷阱。

 她穿起一身脏兮兮的裙装,把头发用条橙花手帕胡乱系在脑后,斜背着皮包,逃命也似的下楼,奔出了前厅大门。一路不见惟刚和梅嘉两人的影子。

 最好,她不想再和他们碰头。

 约在红砖道上跺跺地走,一部黑色吉普车缓缓开到她身边。约不抬头,看也不着它…她知道是谁。她加快步伐,它追上来,她掉头往回走,它跟着倒退,她的去路被它挡住。这魂不散的男人,他还想怎么为难她?

 吉普车向她大敞其门,像坏男人张开了手臂,勾引女人误入歧途。但惟刚倚在车座上看她,脸上的表情甚至比她还要坚决,好像他生平最大的职志,就是当约这趟路的司机。约被迫上了车。一个立了大志的男人,和一头咬住人就不松口的杜宾狗没啥两样,况且惟刚的固执,她是见识过了。

 “木新路。”她僵声说。

 “我知道。”惟刚持方向盘回道。她没问他怎么知道,也没问贾小姐上哪儿去了。他有办法把那块橡皮糖甩掉,算他厉害。

 台风扫过的周市街,车走得顺风无比,不过车上的空气可不比车外的畅快。惟刚阻噎了许久,才开腔道:“别和梅嘉计较,她常常只是小孩子脾气,有口无心。”他说得倒心平气和。

 “好说。”约应道,兀自看前方。他包涵得了那么凌厉的女人,换了别人可未必。惟刚悄悄瞄着她…沉凝的神情,却是一脸的姣好。瞧,那列镶在眼上浓密的睫,看来是那么楚楚动人,就像她的姐姐以霏。

 他掌住了方向盘,遇红灯而停。看路口一株羊蹄甲,断枝败叶,已经半倒了,可以想见昨夜风之寥櫎─楼外如是,楼里亦如是。

 哦,昨天晚上,惟刚忍不住闭了眼睛回想。约是拚命一直抹泪,惟刚了一叠纸巾给她,她不搭理,自己起身进了浴室,片刻后出来,腮帮子是擦干净了,两只眼眶却一味红彤彤的。

 闷闷对坐半晌,惟刚终于嘎哑着开口“她…向你提到过我?”

 “从来没有?”以霏一向是闷葫芦。

 “那么你怎么会…”

 “她把一堆信件、相片和一本记烧了,我在灰烬里找到一些残骸,相片上有你,记里也写到你…”约的嗓子哽咽得厉害。

 惟刚没作声,良久,才幽幽道:“我一直不知道…到寒假才从她一个女同学那儿得到消息,那时她已经…”

 “她已经火化入土了。”约厉声对他嘶叫,惟刚剧震了一下,霍然起身,去拎了瓶黄沈沉的酒回来,径往盛鲜的马克杯倒,倒了两杯。

 约抄过酒杯,一口灌下,她一辈子没尝过酒味,岂知烈洒割喉,呛得她摧心折肺。惟刚见状,马上踅过来把她扶着,忙不迭为她抚背。

 约是山洪爆发地悲愤起来,刚过一口气,便抡起拳头朝他的口咚咚捶打起来,忍不住放声恸哭。“都是你!都是你!你害死了她!她自杀前一天晚上还在拚命找你,你知不知道?你怎么可以躲得远远的,得她没有路走?你怎么可以?”

 约的悲谴,声嘶力竭,和着热泪,一声催过一声,惟刚心惊也心碎…犯过的错当中,就这一条怎么也补不回。他用力将她拥住,像要把她嵌入心坎儿一样,他的下巴顶在她头上,紧闭着眼,两行清泪颤落在她发间。

 “你害的…”约伏在他怀里,哭到后来,只剩了呜咽。

 “我知道。”他也是哑不成声。

 “都是你…”“我知道。”他把她拥得更紧,用泪的脸颊摩挲她的头发,一遍遍回答。她答答谴责,他呢呢喃喃认罪。她时而握拳抵在他前,时而揪住他的领口,泪水斑斑点点早浸透他的背心。他一味闭眼拥着她,他的怀抱却像个可以安心流泪的好场所,让她重新想起来,哭得更凶。

 待他把约牵到边坐下,拧了一条巾把她脸狼藉的泪痕擦去,让她躺下,为她拉好被子…已是午夜时分了。约也真哭累了,趴在枕上,悠悠睡去。而惟刚能够面对的,就只有一窗子的风雨。

 **早在八年前,他便已了然,那女孩子不可能留在他的生命里。她来过,却又走了,缘尽命断,徒留一缕芳魂在他的梦魇里纠徘徊。怎知道八年后的今天,她却又音貌嫣然,像不可抗拒的命运,重返他的生命。

 “十字路口不是想心事的好地点吧。”

 约一说话,打断惟刚渺茫的神思,他一醒来,发觉绿灯早亮了,他却只顾望着约,望得出了神…一对咋夜哭过的眼睛,眼皮盖还泛着红,微肿,衬得眸子更是冽,亮晶晶地像珠,贬呀眨的又浮上一层蒙蒙雨霏。惟刚不悚然一惊…呀,这女孩,这女孩便是他那场逃不过的命运。

 有人在他们后头大按喇叭,约叹口气,用漂亮的下巴努努方向盘。

 “如果你有问题,还是我来代劳吧。”

 惟刚魂不守舍的笑了笑,开动吉普车。“没见过对开吉普车有兴趣的女孩。”“喔,我对开吉普车没兴趣,”约郑重道:“我喜欢做些有女人味的事,比如说开战舰之类的。”

 她眸光一闪,晶亮的调皮光芒,教惟刚惊奇。他纵声大笑。

 而他的笑声,竟又反过来惊着约了。

 那笑声,蕴着一种动感,何其的温暖,彷佛再大的伤痛都可以在那样的笑声中,化解于无形。

 像一道曙光似的,约了微笑。

 “以霏就说过她的小妹最喜欢讲反话。”

 讲到以霏,天又暗了,而且这句话也吓到了约,她恨他,这可不是反话─不能是。“她说错了。”约冷冷道。

 惟刚自悔失言,不该提到以霏。

 二十分钟后,吉普车在一栋砖黄五楼公寓前停下,约向惟刚道了谢,意思要他回去…也知那是无济于事的,他硬是随她进了朱红铁门,非要把她送进家门不可。“妈,我回来了。”约一边推门,一边喊道。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屋内而出,随即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约,我等你一上午了。”客厅的绿纱门被轻轻拉开,惟刚见到的是个身段极纤瘦的女子,肩披一件纯白衣,头发抿得整整齐齐的,一张略是苍白,但十分娟秀的脸庞向他抬了起来。一道响雷轰地打下他的脑子,打得他昏昏沆沉,踉踉跄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霏。以霏活生生立在他面前!

 **见到她的最初一眼,就爱上她了。什么都是第一次…第一次的邂逅,第一次的爱情,这一生没有过这样的滋味,喜孜孜得过度,像一件珍宝捧在手心,反而不知拿它如何是好。

 那个寒假,他到中部参加新闻研习营,三下午,全队走后山健行。他了队,独自入林闲逛,待下得山来,暮光已经笼在身后了。他在荒凉的产业道路上,瞥见一个女孩坐在道路旁的石上,把一只白帆布鞋下来,俯身着脚,一头乌发丝帘一般披在蔚蓝的牛仔“怎么了吗?”走到她眼前去问。

 女孩把头抬起,荒山里,这样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清秀脸蛋,惟刚气息一屏,连遐想都没有了,只有惊异。

 “我的脚扭到了。”她轻声说。

 惟刚倒了一口气,没听过这么冰清玉洁的嗓音!他定了定神,问道:“我看看好吗?”他在女孩跟前蹲下,小心拉起她的管,一截皎洁的跟踝果然肿得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女孩襟前也别了一张与他一致的学员证,他四下张望。

 “只有你一个人在这儿吗?你们的队友呢?”他问。

 “大家都下山了,”女孩的音调轻得似风一般。“我脚痛,走得慢…”“他们都不理你吗?”惟刚皱眉头。“小组长也该照顾队员的。”

 “哦,他们不知道,”女子忙分辩道:“我没告诉他们…以为不要紧,坐坐就没事,哪知道…”

 “有没有法子走路?起来试试。”惟刚鼓励道。

 女孩把樱瓣似的一咬,颤巍巍站起来,才踏了那么一步,便痛得呻,眼睛含着泪光对他摇头。

 惟刚赶忙扶她坐回石上,看着山路的迂回,沉说:“下山找人上来,再快也要个把钟头,”他张看深沉的暮色。“天就快黑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妥当…”他毅然转过身去,背对女孩蹲下。

 “来,我背你下去。”

 他听见女孩细细了一下。“可是…”

 “来吧,一会儿天黑了,路就不好走了,”他回头对她一笑。“你放心,万一我也扭了,我会让你背下去…给你一个报答的机会。”

 惟刚知道自己不是擅说笑的人,但女孩被引出了一朵笑靥,慢慢攀上他的背脊。一股少女的清香幽幽然来,竟让惟刚的一双胳膊软颤起来。

 “我很重吗?”女孩扶在他肩上,担心地问。

 惟刚张口呼吸。“顶多像块白兰香皂那么重。”

 他往山下走,怕女孩不适,步履尽可能踏稳。

 “我叫方惟刚,新闻系三年级。”他没有多少和女生打交道的经验,但总觉得该做个自我介绍。

 “喔,真巧,我也大三,我叫梁以霏,念外文的。”

 “你又怎么会队呢?”过片刻,她问起来。

 “我在山上逛太久了,”惟刚一顿,决定说实话。“其实,我是故意跑掉的…我受不了那双团康,他们一停下来就要做团康。”

 “有这么糟?”

 他感觉得到女孩在微笑,他可以想见她的笑容是如何之嫣然。

 “尤其那首…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一朵小野菊,”惟刚大发牢騒。“几乎天天唱,照三顿饭唱,边唱还要边扭…那么夸张的动作!别人怎么样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在那儿扭来扭去的时候,比驴子还驴…逊毙了!”

 梁以霏的笑声像珠子落在青瓷上,玲玲珑珑的,听得人心脾都开怀了起来。“告诉你哦!”她挨近惟刚耳际,吐气如兰道:“我想的和你差不多,只是没胆子说出来,我怕团康老师会说…怎么会逊?不待咱们再来一次,卡沙雅奇,卡沙雅奇…”两人齐声大笑。

 山间起雾了,女孩的面颊温柔地偎在惟刚肩头,送来一缕又一缕兰麝般的气息。他背着她抄着雾里的星光赶路,竟恍惚有个念头,想此般这样背着她走…走上一辈子也不要有尽头。

 然而路像人生一样的注定有终站,四十分钟后,他把以霏背回营地,还给她那队的队长。她随即被送到医院就诊。翌,惟刚找到她队上,不想营地主任已派车把她送回新竹家里了。

 当时惟刚那股子惆怅失落,是言语如何也不能形容的。

 令惟刚惊喜的是,他结训回到台北三天后,竟接到以霏打来的电话。

 “那天匆匆忙忙离队,没来得及向你说谢谢。”她在电话那一头娓娓道,嗓音依然的甜柔。

 “你的脚好点了吗?”惟刚强抑心头的狂喜,问道。

 “没有大碍,下周应该可以顺利回学校注册。”

 惟刚有史以来,不曾那么巴望过开学,那七八天的日子不知怎么熬过的。大三下学期称得上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一周总要找个三两天和以霏聚聚,吃饭逛书店赶电影,有时却哪里都不去,只陪她坐在校园的白千层荫下,啃牛角面包,天南海北的聊。

 他牵着她兰花一般纤巧的手,揽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也吻过她兰花一般纤巧的。他痴心的以为,能够爱她到永远。

 谁知不过匆匆半年,他便彻底失去了她。

 **约又瞄一眼腕表,趴到办公桌上呻

 快七点了。

 稍早时分,一墙之隔的业务部还见到人影晃动,这会儿灯影俱灭,看来整座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饿得简直是前贴后背了。连续三天,约藉加班之名,留在办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听来的消息,社长这阵子经常在五六点钟之后,回社里处理公事,她却始终遇不上人。

 般不懂自己干嘛这么坚持?大可把东西留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楼套房,否则干脆交给他的秘书─社长外室的门一关,施小姐穿着黑蓝麻纱套装,手提着皮包,一手持伞,走了出来。约对这位把毕生青春奉献给见飞的秘书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个这一生似乎从没搞砸过一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吗?

 “施小姐,下班了吗?辛苦了。”她讨好地喊。

 施小姐觑着她诘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

 约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状。“我整理一些资料,一会见就走。”施小姐颔首,往门外去,约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么?”施小姐上前。

 “社长今晚…大概不回办公室了吧?”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约惊异地张大嘴巴。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社长一下午都在办公室?”

 “干嘛我说一句,你说一句的?这里又不是何嘉仁美语教室。”施小姐拿起一旁桌上的电话,按了钮。

 “社长,编辑部的梁小姐想要见您。”她通报完毕,放下话筒,对约道:“你可以进去了。”

 施小姐办完这一天当中最后一件事,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走了。约疲倦地着太阳。她像颗树头似在这儿杵了两个钟头,苦等他回来,他却一下午都在办公室?他是怎么进来的?干坤大挪移的不为人所知?

 约叹了叹,反身从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长室。

 在那扉茶叶门扉前,却是踌躇起来。

 她何必要这么坚持?她大可…哦,约叫停,不许自己又回到第一回合去颠三倒四。一个呼吸,把门敲了。

 里头低嚷了一声…他果真在办公室。她心跳着,把门打开,立在那儿,咽了咽。“社长…”

 惟刚理在一堆文件里,一个仰头,一绺黑发微落在的天庭,却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真怀疑她是不是需要来个自我介绍。

 “呃,稳櫎─”

 “过来,”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说什么。

 她惘地走过去。

 “坐,”惟刚指定桌边的扶手椅。“看看这个,以读者的眼光来看…你觉得怎样?”他把一叠“世代”月刊的彩样推到约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报导路线,文字占有相当篇幅。约把黑色袋子搁在膝上,浏览翻阅了好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我的感觉是…图文编排很高雅,版面看来很丰富,但是…”她迟疑了一下。“似乎给人一种…迫感。”

 惟刚握着拳头往桌面一整。“果然是…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端起浓眉,看着彩样。“版面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问题出在哪儿?”

 “也许…”约思索。“会不会是版边?…版边太窄了。”

 惟刚眼睛一亮。“把版边加宽,版面就会显得…”

 “清大方。”约接口道。

 “没错!”惟刚大喜道,马上在记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组开紧急会议,版面重改。”

 约一惊。“彩样都做出来了…这时候重新改版?”这岂止是牵一发动全身。惟刚却毅然决然。“宁可重来,也不能将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难怪办公室的女人不但爱他还尊敬他。他却对她一笑。

 “多亏你,一语道醒梦中人。”

 他笑得朗,彷佛与她没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来还你东西。”

 惟刚有些诧异,把袋子拈来一瞧…是台风夜他借她的T恤短

 “我都清洗过了,那天…谢谢你。”她想客气,说得还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约把衣带了回去。

 “你太费事了,放在那儿,王嫂会处理的。”他把袋子随意往旁边一搁。约感到微微失望,他没发现那套衣有股特别的气味吗?非常气,非常新鲜的,那是晒了一天的晴后的味道,在多雨的节气里是很难得的。

 惟刚却似突然想到什么的抬眼看她。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他不待约回答,即把一叠彩样收拢,递过去给她。“请帮我存入保险…等我一下,我把这文件批一批,我们一道吃个晚饭。”他兀自拿起笔,头也没抬的说:“十七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独到的熏丝炒饭,值得一试。”“我不…”

 “右三圈6,左三圈6,右一圈6。”

 “什么?”约愣着问。

 “保险箱密码。”他又仔细复诵了一遍。

 约走到墙角那柜银灰色保险箱前,别别扭扭拨那只碟子大的旋钮,历时五分钟之久,不得其门而入。她听见伏案的惟刚重重一叹,把笔掷下,起身走了过来。“我要向保险箱公司抗议,”他很快地开了保险箱,拿过约手上的彩样,送入柜内。“他们的产品把我公司最动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说着,他伸手轻轻弹去约鼻尖上细小的汗珠。指纹挲过过细孔,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静电反应。

 约脸上烧起一片红霞。

 惟刚回他桌子,稍事整理,随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们走吧。”

 约的赧意仍在腮边,她嗫嚅着推拒“我还不饿─”

 她的肚子偏在这节骨眼上咕噜作闹起来,她的底细。最尴尬的就是这种自己和自己作对。

 惟刚抚着腹部笑道:“哦,听见没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饿坏了。”

 一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约还在怀疑,他真以为他的肚子在叫吗?

 **他们坐在竹帘掩映的窗边,听着筝声,享用着果然是口味独到的熏丝炒饭和新鲜的笋片汤。惟刚夸奖约家坐落的位置。

 “从你家的阳台,还可以俯看河堤,”他喟叹一下“从前河堤一带很幽静,现在房子和人杂杳多了。”

 约没想到他竟是她的学长,还道他怎么对木栅一带这么熟悉!两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据时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树,校园水患及道南桥毁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么还要亲切。

 约放下调羹,白白的手背上一滴蕃茄红,惟刚却拿起餐巾,径为她拭去,餐巾搁到一旁,才又回去继续喝他的汤。无心的一个动作,格外透着温柔。

 约内心的某处,像火上的干酪仍篇来,某些坚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动摇。危机感来,她从云端摔回现实。

 …她在做什么?和这个男人在灯下共饭,怀旧畅谈?容许他弹她的鼻尖,拭着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动人的女孩”?让自己被他逗得快,逗得心跳,逗得迷糊糊,不能自已?她开始慌张,也开始生气了,与其说是气他,不如说是气自己…她必须用怒气来保住自己的清醒,这一招从十六岁用到现在,她自己还没发现。

 “你家怎么会搬到台北来的?”惟刚蓦然问道。

 约把餐盘推开。“我到台北上大学,妈一个人在老家,不方便照应,大二那年就把家搬来了。”

 惟刚迟疑了一下。“令尊呢?”

 “死了。”

 约的回答像冷箭,当过,就差那么一点,更令人惊骇。惟刚一吓,从前听以霏提过父亲,印象中是个极朝气的壮年男子。

 “令尊正值壮年,怎么会…”

 他真想知道。约带着歹毒的口气道来“姐姐死后,他整个人走了样,几次在课堂上老泪纵横,书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家,不到一年…”她咽了一下。“就走了,跟着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气压霎时低下来。惟刚看着窗外,彷佛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脸上却没有一丝表情。约睨着他,等他开口,他只是一言不发。

 约想对他尖叫…为什么不吭声?为什么没反应?她这不是在说故事,是在报复,如果他有一点良心的话…哦,他有,约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有那么一点良心的,她在策轩见过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见过他的容让,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见过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报复就愈是痛快。你要来关心我家的景况是吗?那么我还可告诉你,我父亲最后是躺在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亲…“你母亲的中国结打得那么好,不会只是用来自娱的吧?”惟刚问得突如其来。

 约呆看着他。

 “中国结?她彷佛坐在急转弯的车上离了位,失去与他说话的线索。他们谈的是他的罪恶,他对梁家的戕害,怎么扯上母亲的中国结?

 “那天在你家客厅见到你母亲的作品,每一件都有艺术品的水准。”惟刚在梁家停留的那短暂片刻里,梁母本人和她手上那才打了一半的中国结,都让他印象深刻。“我妈多半打来消遣罢了,”约浮躁地回答:“过去她在老家社区做过指导老师,但这几年不太碰了,她身体不好,她的胃有病…”

 “我知道她的胃有病,你家茶几就放了一大盒瑞士着名的胃葯。”

 玻璃柜里也叠着胃肠科的葯袋,他忖想。

 约没说话。

 接下来惟刚翻来覆去问的,尽是母亲和她的中国结。约一来纳闷,二来不耐烦,不了解惟刚何以对她母亲的中国结这么有兴趣。

 三天后,她怒气冲冲闯入他的办公嗜櫎─她总算明白他的用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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