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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路不好走
 身体的痛苦终是抵不过他的离去,抵不过信念的轰然倒塌,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曼曼,跟我走。”想起他哽咽吐出的这几个字。想起他拼命吻咬自己的力度。如果当时她不顾一切跟他走,结局会不会不同,想到这里,她终是撑不住,伏在钢琴嚎啕大哭。北平的冬日到处是一望无际的白,鼓楼的绯红,钟楼的石青,皆无情掩在这片冰冷汪洋之中。

 无人再有兴致去欣赏那金蕊琼花,雪光韵,只是在储存一冬的白菜后,方有闲情靠在门扉,袖着两手望向空无一人的巷子,将脖颈瑟瑟缩进衣领,叹句“今年真冷啊”

 赫连澈已许久未回司令府,倒是管家总是每逢礼拜六,来向他报告府内事宜。管家忧心忡忡朝他言“近北风刮得紧,雪又下得甚大,山路崎岖难走,夫人每次都过了黄昏才堪堪到家。”

 男人从堆文书的办公桌抬起眸,眼眶下微微的泛青,两腮瘦削得不成个样子,身上这件墨绿制服还是前两去巡视陆军机械学校才换上的,整个人再不复从前那般注重仪表。

 他知晓自凌子风走后,苏曼卿便常常去寺院求神拜佛,短短时几乎将北平所有神仙道观一一拜过。

 “她喜欢就让她去吧,多派些便衣在后悄悄跟着就是了。”他明白她如此虔诚是为了谁,但…实在不愿下令阻止。从前的他万分不喜这些庙宇里的菩萨金刚,因为无论他们雕塑得多威严,在他心里,不过泥塑罢了。

 然而,现在他方明白,人在世间何其渺小,何其无力,浩瀚宇宙,不过蝼蚁般存在。所以是在求神么,是在拜佛么?不过是找份寄托,寻个支撑。

 暖雪捐完香油钱,将写有凌子风名字的功德递给女人。苏曼卿小心将它藏在身上,牵紧苏北北小手往山下走去。

 “妈妈,我不想再来了,每天都来…”苏北北撅起小嘴抱怨“我想和爸爸去南海滑冰,妈妈,要不我们一起去司令部找爸爸,他都好多天没回家了。”

 “北北乖。”苏曼卿哄着女儿。即使自己很累了,还是将她抱起搂在怀中“哥哥不在,北北要连他的那份一起向佛祖求了,佛祖才会保佑爸爸。”苏北北搂住苏曼卿脖子,伏在她肩头问“为什么要保佑爸爸?爸爸不是在司令部好好的么。”

 听着女儿稚的童音,苏曼卿眼眶霎时涌起酸意,不知如何答话,只是将她的观音兜往下扯了扯,遮得严严实实,不让冷风吹冻她。

 ***行至山脚,两行杨柳树掩着铺席林立,周遭人语喧哗。因还要再去别的寺庙进香祈福,苏曼卿担心苏北北路上会肚饿,便在食肆买了两份罗汉面,要了三四碟素点心。

 杯盘争响中,年迈的堂倌肩上搭块白巾,颤颤巍巍端上两碗崩口的蓝边瓷碗。曼卿将一碗递给暖雪,自己则端着另一碗坐在苏北北身旁,用木筷挑起面条子,细细地喂她。小人儿含着酱油面条,将咬未咬,气地嚷“妈妈,要加醋醋。”

 苏曼卿看了眼头发花白,腿脚不便的堂倌,实在不愿劳烦他,遂站起身往店铺里厢走去,准备向老板娘讨要一碟佐餐的米醋。

 漆黑仄的夹道尽头,晕着一灯如豆的昏光,老板娘背对着她,穿身竹蓝布衣。约是听到动静,老板娘转过身望向她。苏曼卿惊得倒口冷气,只见女人细白的脸庞好大一块褐色伤疤,直从眼尾覆落左边面颊,看上去瘆人可怖,她站在原地半晌,方喃喃“今因?”

 女人面对她的诧异,不言不语,只是兀自笑着,嫣红瓣儿出一口森然白牙,如同地狱尽头坠着红汁的曼陀罗花。

 正徐徐盛开。赫连澈赶回司令府时,整个府邸如惊弓之鸟,守卫足围了三层之密,指挥使还在不断地调人过来,他收到便衣报告,说是夫人在面店遇袭,女刺客已被当场击毙。

 好在夫人和小小姐都无恙,只是受到少许惊吓,然而他到底不安,心急火燎推掉极重要的军事会议,立刻赶了回来。一进府。

 他便急奔苏曼卿院落,以为她定是吓坏了,谁料整间院落空空,所有奴仆皆被她赶走。室内烛火昏暗,女人跌坐在墙角,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了,身上裹着浅杏的缎纹羊绒旗袍如水墨画般沾粘稠鲜血。

 她将脸庞深埋进细长胳臂,肩胛微微动,空气里弥漫海水咸浸浸的意,即使她没有抬眸,他亦知晓她在哭。

 “曼曼。”他轻声唤着,不敢贸然开灯惊吓她,只是慢慢走到她面前。女人仰起头颅,冷白色的月华透过窗棂洒落在她瘦削的脸庞,精致的五官笼上一层无法言喻的哀怨死气。

 然而她的两个眸子却散发出幽幽的光,看上去竟如同笔记小说中走出的复仇女鬼。赫连澈是大骇。

 即使征战多年,擒拿俘虏无数,亦未曾见过这般令人胆寒的神情,凶狠凌厉,简直是想直接在他脸上剜出两个血淋淋的窟窿,生生活下他的皮,令他尸骨无存。

 “曼曼,别害怕,坏人被击毙了。”他蹲下声,抚她脸柔声言“以后你若再想去寺庙上香,我陪你去。”女人张口,她的声音比夜还要冷,丝丝缕缕渗透进他膛,击溃他心里最后的希冀。

 “风子…他的火坠海,是不是你动的手脚?”闻言,男人高大立的身躯瞬间僵硬。“赫连澈,我问你。是不是你做的!”苏曼卿等不及他回答,倏然站起身,双手奋力推搡着面前男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凌子风出事,竟会是因为自己。

 她心心念念不愿连累他,没想到却早已连累,是她害得他千夫所指,是她害得他家破人亡,是她害得他落国外吃了这般多的苦。如若不是今因拼却性命告知她一切,她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赫连澈见小女人疯了般发狂,忙伸手,想将她拉进怀中安抚,却只见她从袖口掏出一把朗宁手。通黑口笔直对准他心脏,她秀长明亮的眸子望向他,一字一字道“赫连澈,你不配为人,不配活着。”

 男人见状,认命般垂下眸,没有躲闪,亦没有为自己辩解。声骤响,男人应声倒地,血从他膛不断涌出,寂寂染红整间卧房,为了备年节的礼,整个司令府上至管家,下至刚进府的新丁,皆忙得脚不沾地。

 然而苏曼卿居住的院落还是冷清异常,除了持带刀的侍卫守候在门口,榻前伺候的唯剩暖雪及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

 “妈妈,吃饭。”苏北北每中午都央娘,领她来见苏曼卿,她担心妈妈会像小豆豆一样,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苏曼卿再食不下咽,也不愿女儿担心,只是摸着她小脸哽咽“雪化了,路不好走,北北明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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