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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痴痴听着
 “阿兄,河北四镇追随阿兄多年,等待此刻已久。”卫渊自高绍宁手中接过那方玉玺,沉默地端详着,印纽上的盘踞的龙硌着他的掌心。帝王是逆臣执掌天下的傀儡,逆臣则是拥趸们晋身的阶梯。为人所用,为己所用。这才是西京的法度。西京曾来许多帝王,又一一见证他们的毁灭。

 这肮脏且富丽的都城,将帝王化作它的囚徒,沉默着噬下所有人的野心和生命,不曾为任何人驯服,滚滚向前,毫不停留地奔向她自己的灭亡。

 它无法被驯服,只可以被毁灭。北地士族急于取回赌注的回报,并不懂得畏惧这座朽烂的皇都。卫渊不微笑,将手中玉玺抛还给高绍宁。

 “九郎找得好玉匠。”卫渊突然说。“阿兄此言何意?”高绍宁反问“阿兄难道以为这是赝品?”“当然。因为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在我的手里。”高绍宁神色骤变。卫渊继续道:“你以为,为何西京可以不战而降?”

 “自然是因为畏惧阿兄的兵马。”卫渊笑了笑:“昭愍太子畏惧先皇猜忌,令掌印太监盗得国玺,以国玺为信物,要借北地四镇之力迫先皇禅位。于是他给了我连城关的布防,又预先指示京畿卫与我接应,开了西京的城门,把我们的兵马引入城中。”

 高绍宁不解:“纵使国玺已为太子所得,可昭愍太子死在城破之前。”“是啊。先皇还是更迅捷些。”卫渊冷笑“可惜先皇亦不幸崩逝,我自然无法替太子还国玺。”父子各自为权势和猜忌蒙蔽,竟使得天下落入牧羊奴手中。所谓食者鄙,未能远谋,不过如此。

 “那么阿兄在皇后宫中所寻何物?女子?”高绍宁冷笑起来“原来五年前阿兄对我们早有防范。”“此物既然可以令父子反目,自然也可令四镇互相残杀。我只是不希望你我为此物所误。”卫渊平静地回答。

 “我亦不忍心见阿兄为女子所误。”“何出此言?”“自萧氏平定怀州起,四方平顺,阿兄却迟迟不登大位,若不是因为女子,难道是阿兄畏惧西南诸王?”“九郎,我以为至少你懂我。”卫渊有些惆怅地笑了笑。

 “可惜不止我不懂,河北四镇百万甲兵也不懂。”高绍宁直言“阿兄从来没有退路。我等追随阿兄到今,也没有退路。”卫渊闻言并不辩驳,也不解释。

 “九郎长大了,竟然可以为我筹谋了。”卫渊忽然说“外祖泉下有灵,想必欣慰。”“阿兄可还记得,我祖父为阿兄倾尽所有。”高绍宁咬牙低声道。

 倾尽所有,寄望这牧羊奴带着母家的血登临至尊,让长州高氏的血成为帝国的源,教矜贵虚伪的关内世家和陇右勋贵在他们的血脉前俯首。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若我今不采纳九郎的建议,九郎将如何?”“我会替阿兄完成祖父的心愿。”西京在破晓前的黑暗里,蛰伏着等待下一个囚徒。***

 几名兵士的耐心已经用尽,竟然闯入了公主的寝堂。公主似乎对外人的冒犯毫无察觉,仍旧一丝不苟地履行她每晨妆的工序。西京贵女的晨妆繁琐且精致。

 梳发、盘发、傅粉、染面、画眉、点,十余名女侍各司其职,焦躁的兵士渐渐为这些工细的步骤吸引,各自在坐席上坐了下来,静静目睹着公主的晨妆。

 赤金、翠羽、明珠、宝钿,各自在女子的肢体、面容和乌发之间闪烁。宝相花的绫,织成的锦,泥金银的纱罗,种种不可浣洗、只供主人穿着一次的织物各自铺陈开。

 等待主人的择选。袅袅的沉水香气自一旁金狻猊香炉口中缓缓吐出,使在座众人忘却了时间,一位公主,真正是西京的女儿,如西京城一般,冷酷地享用无数黎庶血的供养,再凝结出工丽到不真切的美来。

 所有人都沉默着,在座的兵士许多都曾经遥遥望见过嘉国长公主的姿容,但如今注视着这样不真切的美丽,竟然一时无法再将眼前的公主当作女子看待,反而觉得她近似妖物或神佛,然而她终究转过身来,对他们开口了,他们恍然回过神来。

 “请问诸位是哪位将军麾下?”她轻声开口。“我等皆属北中郎将麾下。奉中郎将之令,来为公主尽命。”“将军安好?”

 “安好。”公主闻言略略点头,沉默许久才说:“那么诸位校尉可容我自己决断吗?我终究是女子,不宜由诸位代劳。”几位兵士面面相觑。

 只要公主自裁,他们一样可以完成使命。得到几位兵士的允许,公主放下手中扇,自纱帷之后慢慢转出来,兵士们当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九郎可说过要如何处置我的儿女?”

 “殿下及早自决,则祸不及儿女。”“好。”公主轻轻颔首“只是,诸位可否容我再见女儿一面?我见了她,就当与将军别过了。”几位兵士各自动摇起来,其中一位校尉数次言又止,迟疑许久也没有开口。

 “可有人会诵经的?”公主叹气,回头询问她的从人“若有,还请为我念诵,教我离苦孽,早生极乐。”众侍女伏地哀哭,无人应诺。“某可为殿下诵无量寿经。”兵士中的一位在同僚惊异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好。”公主光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请校尉为我念诵佛陀本愿。”合掌敬诵三次佛号后,自第一愿开始,那位年轻的兵士开始念诵佛陀在王舍城一千二百五十位大比丘僧前发下的二十四愿。

 “第一愿,设我得佛,国中无三恶道之名…”“阿娘!阿娘!”妙常不知在何处挣脱了母的束缚,奔到母亲的寝堂之前,却为森列的甲兵阻隔,只得在外撕心裂肺地哭喊母亲,那念诵佛经的年轻兵士声音震颤起来。

 公主恍若未闻,默默转回内室。将身上泥金紫罗披帛结在梁上。为防止再生枝节,一名校尉不顾男女大防,随着公主进入内室,以确保公主务必尽命。

 “…第十七愿,十方众生,闻我名号,发菩提心,至心信乐,生我国,乃至临终十念求生…”公主依佛陀所言,投缳前垂目合掌,轻声念佛号十次,以求往生佛国。“阿娘…我要阿娘!”

 无人敢阻止妙常,亦无人可以上前安慰,因此妙常还是在寝堂外大哭着,她哭得久了,终于一个兵士放下刀,低身上前将妙常抱起来向外走去。“第二十四愿…”念至此处。

 那名诵经的年轻兵士再无法继续,不顾同僚的目光,仆地痛哭不止,他想起自己幼年时第一次听游方僧在树下朗诵此经的情景,那僧人风尘仆仆、肢体壮,如同武人,却是一口洛下雅音,想必是远自京洛而来。

 那位僧人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坐定,面对着乡民,朗朗讲述起无量寿经中佛国的情景。光明无量的世界里,菩提树高及云霄,一切宫殿皆由宝石和香料建筑。天人们自莲花中降生,空中有花雨纷纷坠落。

 游方僧的描述生动而质朴,将佛国景象如画卷一般在乡民们的眼前展开,他痴痴听着,觉得那游方僧变成了故事里的佛陀,那土台变成了金彩鲜明的宝座,众乡邻也变作聆听教诲的比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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