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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此时雨帘如幕
 他却按着她一双手不许。九儿放下骰盅哈哈大笑起来,开始提前收取赌资,忞儿恨得捶顿足,口中连呼“殿下”不迭。卫渊看众人收拾棋局,满意地倚着凭几。见她气得面色通红,便道:“殿下高人雅量,怎么不容我赢一场?”

 她在旁微笑着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心里仍旧回想着方才的棋局,觉得若不是最后被他了一手,胜负也未见得分明。

 她懊恼了片刻,也觉得自己为了棋局生气未免幼稚,见忞儿握着荷包面愁苦的样子,说道:“好了,你们输的钱,我加倍替你们出了就是了。”众人当即喜孜孜地拜谢。

 九儿将棋盒收在一旁,又取了方才收储赌资的一只匣子来,依着众人下注的金额一一结算,又依着她的吩咐,给输的人也派一份赏钱。众仆婢正围着九儿热闹,他在热闹里拖过她的手来,示意有话要私下说。

 她不解何意,与他悄悄出去,才转过廊桥转角,众人的欢笑声还在身后不远,他便着她吻起来。

 这桥一面靠着假山,另一面向着举了亭亭荷叶的荷塘。廊桥一侧的格扇全推开着,水面倒映的月影从格扇中投进来,偶尔有一两尾锦鲤游破月影,连着映照进来的光影也扰动起来,五月里天气已热起来。

 此时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连此时的吻也是炽热黏腻的,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抚着她的背,她抬起头来时。

 他正定定望着远处为月光所照亮的水面,瞳孔里有银白色的亮光,她转过身去,垂头看着桥下荷叶亭亭的剪影。远处大约是有乐工在试琵琶,断断续续的乐音从水面另一端传来,或许是酒的缘故,她的心轻盈地飘起来,她只确定无疑地知道一件事…此时此刻。

 她是真心快乐的,她默默依偎着他。一只翠鸟轻盈地掠过水面,蹈碎了水中明月,她在他怀里侧过头来,开始像点水的雀儿一样吻他。吻随即变成舌的媾和噬咬,他忽然把她抱在身上,她一声惊呼,随即以手绕过他的颈项伏在他肩上。

 “你真是疯魔了。”她笑起来“难道不是你惹我?”他反驳。“我哪里惹你了?”她一边否认,一边依旧如先前那般吻他。桥的另一端有个单薄的人影提着一盏羊角灯,一边念叨一边急急地走。

 走的人急迫,一下子撞在黑影子里,待到发觉情势不对时已来不及了。来人发出一声简短的惊呼,随即持着灯讷讷地站住了,原来是九儿迟迟寻她不见,打了灯在园子里四处找她。卫渊正把她抵在廊柱上,托着她的腿弯,她的手勾着他的肩,手腕上金手钏的宝石被九儿的提灯一照。

 在黑暗里莹莹地闪着光。幽暗的夜晚,只有九儿手里的羊角灯橘黄的亮光,九儿一时看不清她的眼色,不知是要搭救她还是应该尽快离开。卫渊一言不发,仿佛并未发觉打扰的奴婢,却放开了她,没再继续。

 “走呀,九儿。”她见九儿迟迟不会意,轻轻开口“我没有事。”九儿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提着灯踉踉跄跄地跑了。“你的奴婢这个样子,倒显得是我不好了。”卫渊显然有些介意。

 “她不是我的奴婢。”她回答。不知为何,被九儿看到她这副样子,格外令她觉得心酸,她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九儿心赤诚的关怀。“她是我的弟子。”她刻意十分认真地跟他解释“九儿是我的书画弟子。你怎么能跟我的弟子动气。”

 他闻言默然一笑,对方才的冒犯也不再计较,她见他不再介意,便趁机问道:“将军可知道九儿的身契在什么地方?”他随口答道:“你去问我的长史。若是有。那就随你处置。”

 她当即为了九儿认真地拜谢,他见了她这样喜悦,皱了皱眉,又说:“这一点事,你也不必问我。家事难道你做不得主?”她想了想,问他:“那在家里,我可做得了你的主?”“你可以偶尔做我的主。”

 他笑了笑,评论道,她脸颊红了红,挣脱开他,自己沿着廊桥的台阶往下走,她周身飘飘然,头脑里仍旧是方才的笑谈和酒气。

 这原是他的天地,喧闹而恣意,她沿着黑暗的台阶向下,忽然脚步一时失衡,他自后牵过她的披帛,以手臂拦住她的,她鼻子里笑了一声。“我说你疯魔你还不认。”

 “你不想么?”他笑问。“你这样问我,我怎么能承认?”她小声说。在他的手掌里转过身来,有些埋怨地看着他“竟不知道有人专喜欢做贼。”

 他微微笑了笑,不作解释,慢慢地牵过她的手来,她垂着头端详自己的鞋,忽然嗅到空气中一股腐烂的甜香,那香气很让人熟悉,原是庭院里樱桃的味道。旧太子私邸的樱桃,向来是很有名的。

 旧年里,每到五月,太子妃向来会将采摘的樱桃奉给皇后,由皇后分赠诸宫。玛瑙珠子一样鲜红的樱桃,和冰一道盛在雪白的瓷器里,在女官们手中捧着行走在庭青色的宫巷里。五月里。

 那樱桃已经烂,因为无人采摘,有些被鸟儿啄食,余下的纷纷坠落在台阶上,使得台阶都被染成黏腻的赤红。

 她拿鞋尖去踩台阶上那些尚未腐坏的樱桃。成的果实在她脚下一一爆裂开来,连她的鞋都被樱桃汁沾脏了,他在旁垂首观看着她的游戏,说:“可惜了。”她停下。

 在台阶上转过身来,轻快地问他:“家里也种樱桃树,好不好?到了明年,我便也有樱桃了。”“那当然好。可惜樱桃树一年是长不成的,你要再等几年。”

 “是么?”她有些失望“那便不要了。”他笑她急功近利,安慰道:“这些难道不是你的?到明年,我们还来摘这些樱桃就好了。”

 “好。”她仍旧垂着头,继续一颗一颗地去践踏那些无缘被女官们珍爱的樱桃,方才心头轻盈的快乐渐渐沉下来。久违的负罪感在她心头升起来,她熟悉的天地已经不复存在,可她还活着。

 甚至名正言顺地拥有了故人的一切,她只是活着,便和他一样成了一个窃贼。卫渊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挣扎。在旁冷冷审视着她,她抬起头来,正撞到他冰冷的眼神,他盯着她,她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明年之后,可还有明年?”她忽然问他。年复一年,他是否可以让她平稳地等待新的樱桃开花结实?“只要你愿意。”他简短地回答。

 “我愿意的。”她不假思索地说,一颗心再度轻盈地飘起来,征和五年五月,弑杀长兄的宇文愔在怀州被攻灭,萧衡依照此前与朝廷的约定成为新任怀州太守。

 北疆再度恢复平静,卫渊下令恢复与边境部族的商贸,双方以铁器、马匹、丝绸和茶叶互贸,自那时起,以鸣州为首的北疆州郡纷纷兴起。受惠于此,到熙元年间,北疆州郡已有“一十八州”之数。

 ***“殿下,这雨下得这样大!真是让人无心习字。”九儿手里握着笔,眼睛瞟着窗外,她忍不住笑:“真是刁钻。偷懒便罢了,偏要说雨大。”这么说着,她也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六月里西京常有暴雨,此时雨帘如幕,天地间坠成白茫茫一片,窗前都是扑面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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