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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雅与题称
 便又一声响,砸破了一个大碗,那人道:“你会砸,我不会砸?”也砸了一个。那相公道:“你爱砸,谁又拦你不砸。”

 便接连叮叮砸了好几个,那人怒极了,说道:“你真砸得好。”便索把桌子一撅,这一响更响得有趣。

 那三个相公一个已唬跑了,两个死命的解劝,口中不住的大老爷、干爹、干爸爸的求他不要生气。

 那个砸碗的相公也跑到院子里,鸣呜咽咽的哭起来了,掌柜的、走堂的一齐进来劝解,都不敢说一句话。尽陪着笑脸,大老爷长,大老爷短。

 那掌柜的又去安慰那相公,嘻嘻的笑说道:“兰做什么与大老爷这么怄气,你瞧崭新的玄狐腿于溅了油了,快拿烧酒来擦。”

 就有伙计们拿了烧酒,掌柜的替他抹干净了,一面把那位奚老爷请了出来,另到一间屋子坐了。

 拉了那相公上前,劝他陪个不是。那相公只管哭,不肯陪礼,那姓奚的,见掌柜的如此张罗,也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倒吵闹了你们。这孩子一天强似一天,令人生气。”

 那掌柜的倒代这相公请安作揖的在那里做花脸,那奚的气也平了,那相公也住了哭。掌柜的又将那三个相公也找了进来,吩咐伙计们照样办菜,拿上好的碗盏,与大老爷消气和事。

 掌柜的又说那走堂的道:“老三,你不会伺候。这砸碗的声音,是最好听的。你应该拿顶细料的磁碗出来,那就砸得又清又脆,也叫大老爷乐一乐。

 这半半细的磁器,砸起来声音也带些笨浊。你瞧大老爷当赏你五十吊,也只赏你四十吊了。”说得众伙计哈哈大笑,一面去扫地抹桌子。

 这一地的莱,已经有四条大狗进去吃得差不多了,大家抢吃,便在屋里咬起来,四条大狗打在一处。众伙计七手八脚,拿了子、扫笆赶开了狗,然后收拾。

 你道这掌柜的,为什么巴结这个姓奚的。他知道这个姓奚的,是广东大富翁,又是阔少爷,现带了十几万银子进京,要捐个大官。

 已到了一月有余。差不多天天上他的馆子,已赚了他正千吊钱了,这一桌莱连碗开起帐来,总要虚开五六倍。应五十吊,大约总开三百吊。

 那位姓奚的最喜喝这杯快乐酒,你再开多些,他也照数全给,断不肯短少。这是海南大纨?F,到京里来想闹点声名,做个冤桶的,此时只晓得他排行是十一,就称呼他为奚十一。那个砸碗的相公,就是蓉官说的兰了。

 富三与聘才、贵大都在门口看了一会进来。蓉官吐了吐舌,说道:“好不怕人!这才算个标子。”富三笑道:“这种标也标得无趣。但不知为什么事闹起来?”

 蓉官道:“这位奚大老爷的下作脾气,是讲不出来的。”于是富三与聘才、贵大豁了一会拳。

 此时天气尚短,他们也要进城。贵大爷先抢会帐,聘才又要作东,富三爷道:“都不要抢,这一点小东,让我富老三做了罢。明就吃你,后再吃他。”

 大家只得让富三爷会了帐。富三、贵大得了,聘才一番恭惟,心里着实喜欢。聘才又问了两人的住处,说明要来请安。富三道:“我住在东城金牌楼路西,茶叶铺对门。”

 指着贵大爷道:“他就在茶叶铺间壁,门上都是户部封条。明如果来,我们就在家里等侯。”聘才说:“一定来的,咱们从此订

 只是我是个白身人。仰扳不上。”富三、贵大同说:“罚你!咱们哥儿们论什么,你不嫌我们卤就是了。”富三赏了蓉官八吊钱,跟兔两吊钱。

 蓉官谢了赏,辞了贵大爷与聘才先去了,此时已西沉,富、贵两人急急的赶城,聘才送了他们上车,同着四儿慢慢步行而归。到家时点了灯了,子玉、元茂都在书房夜课。

 聘才换了衣裳,趿着鞋,喝了几杯茶,坐了一回。少停,子玉、元茂出来,同到聘才房里,只见聘才解下间的褡包,一只手揣在怀里,剩着一只空袖子悠悠的,在房里走来走去转圈儿。

 见了子玉、元茂进来,便嘻嘻的笑。元茂道:“今什么事,到此刻才回?”又凑到他脑上一看道:“酒气醺醺,一定是叶茂林请你的,可曾见那些小孩子么?”

 聘才道:“我没有去找叶茂林,我倒听了联珠班的戏。那班里的相公,足有五六十个,都是生得很好的。

 遇见一个相好,是从前南京藩台的少爷,与我们也有世谊。他请我吃饭,叫了个相公,也是上等的。”子玉道:“大哥,你前说那琴官脾气不好,又爱哭,是怎样脾气?”

 聘才道:“那琴官的脾气是少有的,大约托生时,阎罗王把块水晶放在他心里,又硬又冷,绝没有一点怜悯人的心肠。这个人与他讲情字,是不必题了。

 我因为他脑袋生得好,生了一片怜香惜玉之心,奴才似的巴结他,非但不能引他笑一笑,倒几次惹得他哭起来,这个脾气教人怎样说得出来?总而言之,他眼睛里没有瞧得起的人就是了。”

 子玉想道:“果然有这样脾气,这人就是上上人物,是十全的了。”便呆呆思想起来,便又转念道:“人海中庸耳俗目,都喜诌媚逢,只怕这清高自爱的佳人,必遭白眼。除非有几个正人君子,同心协力提拔他,使辈不得觊觎,然后可以成就他这铮铮有声,皖皎自洁。使若辈中出个奇人,倒也是古今少有的。”

 子玉想到此,这条心有些像柳花将落,随风去,摇曳到琴官身上了,忽见李元茂把风门一开,说道:“了不得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子玉正在体贴琴官心事,只听元茂开着风门说道:“了不得了。”倒把子玉等唬了一跳,问道:“为什么大惊小怪?”元茂道:“你看地下已铺了一层,这棉花大的朵子下起来,一夜就有一尺多了。”子玉同聘才到门口看时,果然飘飘洒洒,下起雪来。

 子玉道:“这腊雪是最好的。今年一冬风燥,现在求雪,幸亏我们说着琴官,所以感召天和,样样献瑞。”

 聘才道:“今晚若下得一宿,明我们就可以赏雪了。”云儿已拿了斗篷、风帽来,请子玉穿戴了进去。

 这一夜足足下了有五寸多雪,直到天明,一阵阵的朔风吹来,寒冷异常。雪才止了,真个琼装世界,玉琢干坤,一派好景。

 那李全先生,清早起来冒了寒,头晕咳嗽,仍上躺了,觉得心里烦闷,不令子玉等读书。

 全自己于药理,便叫书僮去抓了几味发散药吃了,蒙头安睡。子玉命两个书僮,在书房外好好伺候,自己到了一个小三间书屋,名为二十四琴斋。

 这块匾额,还是其祖文穆公手笔。子玉无聊,翻出谢惠连的《雪赋》阅看。至“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句,叹赏古人工于摹绘。忽见天又得沉了。

 又悠悠扬扬的起来,那房上树上的雪,被风刮得如梨花舞。即吩咐云儿,叫厨房多备几样莱,请魏、李两位少爷赏雪。少顷,送过一桌佳肴,请了聘才、元茂过来一同赏玩。

 子玉是不能饮酒的,勉强相陪。又将琴官的光景来问聘才,聘才见他心甚注意,便改了口风,索将琴官的身分、气一赞,赞得子玉更为倾慕。

 又想这个雪天,若见琼枝玉立,何异瑶岛看花,真笑家锦帐中,醇酒羔羊,终不武夫气象矣。

 吃完之后,煮雪煎茶,闲谈一会,聘才、元茂各自回房去了,忽见俊儿拿了一封书信来,签子上写着梅少爷手展,旁有一行小字。内信笺一纸,诗笺四纸。认得仲清笔迹,便问俊儿是谁送来的。俊儿道:“是颜少爷的健儿。”子玉道:“叫他等一等。”

 拆开看时,信笺上写着是:昨与庸庵同居虚室。玉杯寒重,始知六出花飞。银烛光残,才见十分雪。冰山叠叠,围成云母屏风。宝塔层层,照见琉璃灯火。美人装罢,玉戏猫儿。罗汉堆来,球抛狮子。黄昏选韵,白战分题。愧乏琼词,聊为砖引。

 谨呈冰鉴,乞报瑶章。庾香仁弟文几。庸庵嘱候,仲清手肃。子玉看了道:“好工致的尺牍!”再看诗笺上,写着《雪窗八咏》。

 雪山此峰真个是飞来,白玉芙蓉一朵开。着屐好亭畔絮,骑驴难觅岭头梅。几看如滴非苍翠,便使多残岂劫灰。云雨夜深寒冻合,那堪神女下阳台。

 雪塔散花人到梵王宫,多宝庄严尽化工。四角有时还碍,七层无处不惊风。月中舍利光何灿,水面浮图更空。乘兴若容登绝顶,愿题名字问苍穹。

 雪屏梁园昨夜报,玉案珠帘斗斩新。云母好遮花御史,水晶应赐虎夫人。不摇银烛光偏冷,便画金鹅梦未真。怪杀围俱缟素,近前丞相合生嗔。

 雪灯挑檠几度咏尖叉,此夜焚膏赛九华。织素有光宁向壁,读书无火是谁家。清寒已尽三条烛,照睡还看六出花。记取元宵佳节近,闹蛾残柳莫争夸。庸庵王恂初稿子玉看了道:“好诗。这四首之中,自然以《雪塔》为第一,《雪屏》第二,《雪山》次之,《雪灯》又次之。

 再看仲清的诗是:雪狮居然幻相长虫,白泽呼名偶擅雄。乘气岂能腾海外,因风只合吼河东。黄金高座非难灿,红树新妆愧未工。若使龙丘居士见,定抛柱杖又谈空。

 子玉想道:《雪狮》此题却不好做,看他用典举重若轻,雅与题称,非名手不办。再看是:雪猫漫赌围棋枕两奁,狸奴如玉傍雕檐。聘求那得鱼穿柳,引去还宜饭裹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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