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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哪一次喝酒
 四间屋里两明两暗,东边是龚靖元的书房,西边是夫妇卧室,中间是会客的地方。当庭并合了两张土漆黑方桌,上边嵌着蓝田玉石板面,四边是八个圆鼓形墩凳。

 堂门的两旁是两面老式的双链锁梅透花格窗,中堂上悬挂了八面红木浮雕的人像,分别是王羲之、王献之、颜真卿、欧洵、柳公权、张旭、米帝、于右任。东西隔墙上各裱装了龚靖元的书法条幅,一边是“受活人生”一边是“和”

 赵京五说:“这哪是死了人!没有灵堂也没有哭声嘛?”才见一个头孝巾的人从厦房出来,说了声“来人了!”就朝他们喊:“在这儿的!”庄之蝶才知灵堂是设在了东边的厦房里。

 三人出了堂屋下来,东厦房里小三间开面,室中有一屏风。屏风里为另一个睡处,屏风外支了偌大的案板,为龚靖元平写字之处。现在字画案板稍移动了方位作了灵,身盖的不是被子单子,只是宣纸。

 庄之蝶过去揭了龚靖元睑上的纸,但见龚靖元头发杂乱,一脸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错位,样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脸哭起来,说:“人停在这里怎么盖的宣纸?那被子呢?单子呢?”

 守灵的是几个龚家亲戚的子女,说被子单子都太脏了,不如盖了这宣纸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边哭一边去拉平着龚靖元的衣襟,识得那脚上穿的还是那次在城隍庙遇着时穿的那双旧鞋,就哭得趴在了灵沿上。庄之蝶用手拍龚靖元的睑,也掉下泪来,说:“龚哥,你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

 心口堵得受不了,张嘴哇地失了声来哭。守灵的孩子忙过来拉了他们在一旁坐了,倒一杯茶让喝着。

 原来龚靖元回到家后,听了小乙叙说,好是感激庄之蝶,倒后悔自己平恃才傲物又热衷赌场,很少去庄之蝶那儿走动。

 更是见小乙这次如此孝敬,心里甚为高兴,就从下的一个皮箱里取出十万元的钱捆儿,出一沓给小乙,让小乙出外去买四瓶茅台、十条红塔山烟、三包线和绸缎一类东西,要去庄之蝶家面谢。

 龚小乙一见这么多钱,就傻呆了,说道:“爹这么多钱藏在那里,却害得我四处筹借那六万元!”

 龚靖元说:“钱多少能填你那烟吗?我不存着些钱,万一有个事拿什么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这次饥荒!你还行,我只说你这个样子谁肯理睬,没想倒也能借来钱的。你说说,都借的是谁家钱,明就给人家还了。”小乙说。

 “我哪里能借了这多的钱?公安局罚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烧了脚后跟的,幸好有一个画商买了你那壁橱里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来,”龚靖元听了。

 如五雷轰顶,急忙去开壁橱,见自己平认为该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经没有。又翻那些多年里搜寻收集的名古字画也仅剩下几件,当下掀跌了桌子。

 破口大骂:“好狗的逆子,这全卖完了嘛,就卖了六万元?你这个呆头傻×,你这是在救我吗?你这是在杀我啊!我让你救我干啥?我就是在牢里蹲三年五载不出来。

 我也不让你就这么毁了我!你怎么不把这一院房子卖了?不把你娘也卖了?!”小乙说:“爹你生什么气?平你把钱藏得那么严,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似的,我哪里知道家里有钱?那些字画卖了,卖多卖少谁还顾得,只要你人出来。

 你是有手艺么,你不会再写就得了!”龚靖元过去一脚踢小乙在门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脚!要写就能写的?我是印刷机器?”只管骂贼坯子。

 狗的不绝口,吓得龚小乙翻起身跑了,龚靖元骂了一中午,骂累了,倒在上,想自己英武半辈,倒有这么一个败家儿子,烟得三分人样七分鬼相,又是个没头脑的,才出了这么一场事就把家财成这样。以后下去,还不知这家会成个什么样儿?又想自己几次被抓进去,多为三天,少则一天,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

 但这次风声大,人人怕都要唾骂自己是个大赌鬼的。就抱了那十万元发呆,恨全是钱来得容易,钱又害了自己和儿子,一时悲凉至极,万念俱灰,生出死的念头。

 拿了麻绳拴在屋梁,挽了环儿,人已经上了凳子,却又很是谁帮败家的儿子找的画商?这画商又是谁?骂道:天杀的贼头你是欺我龚靖元没个钱吗?我今死了,我也要让你们瞧瞧我是有钱的!

 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万元一张一张用浆糊贴在卧室的四壁,贴好了嘿嘿地笑,却觉得这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是更让人笑吗?家有这么多钱,却是老子进了牢。儿子六万元卖尽了家当?!

 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泼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铁耙子发了疯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贴着的钱币扒得连墙皮也成了碎片碎粉。

 丢了耙子,却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我龚靖元是真正穷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双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来,竟一枚一枚下去…

 庄之蝶喝了一杯茶,这当儿院门口有人走动,想起身避开,进来的却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订做的一个果子盒进来了。

 这果子盒十分讲究,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片摆成了金山银岭,上边是各种面塑的人物,有过海八仙,有竹林七贤,金陵十二美钗,少林十八僧,制做巧,形象真。

 庄之蝶问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后,说:“我也才来,正估摸你们是要来的,咱就一块给龚哥奠酒吧!”三人将果子盘摆在灵桌上,燃了香,点了大蜡,半跪了,在桌前一个瓦盆里烧纸,然后一人拿一个酒盅,三磕六拜,叫声:“龚哥!”

 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完毕,阮知非站起来说:“天这么黑了,院子里也不拉了电灯,黑灯瞎火的又不见你们哭,冷冷清清哪儿像死人?小乙呢?小乙到哪儿去了?也不守灵,来了人也不闪面?!”那几个亲戚的儿女哭了几声又不哭了。

 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厦子房里的电灯拉出来挂在门口,就有一个去堂屋卧室里喊龚小乙,半天没出来,出来了说:“小乙哥犯病了!”

 几个人就去了卧室。卧室里一片狼藉,四壁破烂不堪,还能看出一些钱币的一残角碎边,龚小乙窝在上口吐白沫,四肢痉孪,浑身抖得如筛糠。阮知非过来扇一个耳光骂道:“你怎么就不去死?你死了把害才除了!”

 龚小乙没有言传,只拿眼睛看着庄之蝶。庄之蝶忙说:“好了,好了,怕是烟德又犯了,你打他骂他,他也没知觉的。咱到下边去坐吧,把一些后事合计合计,靠这小乙也顶不了事的。”

 众人就到厦房坐了,只有赵京五还在那里陪龚小乙。赵京五见人走了掏出三小包烟上给他,说:“这是你庄叔买了给你的,预防你办丧中要犯病,果然就犯了。”

 龚小己说句:“还是在叔待我好。”“就点了火下去,顿时人来了精神,说:”赵哥,你先下去,让我躺一会儿。“赵京五晓得他的毛病,说:”又要去报复呀?

 “龚小乙说:”我谁也不报复了,我把全城人都杀过多少回了,让我好好享受一下,我只要菩萨、要圣母、要神他们唱的曲子。“赵京五说:”你别享受了,现在来了你爹几位朋友吊丧,你是孝子不招呼,他们已经发火了。

 还欠揍吗?这些长辈一生气都走了,你娘又不在,你就把你爹一直放在那儿让臭着水儿?“一把扯了龚小乙走到厦房来。在厦房里,庄之蝶、汪希眠、阮知非安排了那些亲戚的儿女,让联系火葬场的,去找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车辆的,去买寿衣的。买骨灰盒的。问给小乙娘拍了电报没有?回说拍过了,明一早坐飞机回来。

 就又安排到时候谁去接,接回来谁来招呼着以防伤心过度而出现意外。龚小乙只在一旁听着,未了给每一个叔嗑了个头,说:“这都得花钱,钱从哪儿来?我明把那两个玉石面的方桌卖了吧。”

 阮知非骂道:“你还要卖?你让你爹死了还不安闲吗?你娘回来了,我们和她商量,你好生跪在那里给你爹烧些纸去!”

 三人遂找了笔墨,说要布置布置灵堂。龚晴元生前是书法名家,灵堂上除了遗像什么也没有,让人瞧着寒心。庄之蝶就写了“龚靖元先生千古”贴在遗像上方,两边又写了对联,一边是:“生死一小乙。”一边是:“存亡四兄弟。”

 又写了一联,贴在院门框上,一边是:“能吃能喝能赚能花快活来。”一边是:“能写能画能出能入潇洒去。”

 阮知非说:“这一联写得好,明明白白的是龚哥的一生,谁见了敢作践龚哥的一个来?!只是那灵堂上的一联却是太斯文,让我看不懂的。”汪希眠说:“那还看不懂吗?上联是龚哥生了小乙又死在小乙手里,这是恨骂小乙的。

 下联是西京城里谁不知咱兄弟四人,如今龚哥一死,四人成三,活着的又兔死狐悲,这是抒咱们的悲哀的。之蝶,是不是这个意思?”庄之蝶说:“怎么理解都可以吧。”

 着人把花圈摆在门口,又拉了一道铁丝,将黑纱、布料一类祭物挂在上边。院落里多少有了办丧的气氛。阮知非又着人去找哀乐磁带,用录放机反覆放着了,说:“咱和龚哥毕竟好过一场,生前在一起常去宾馆会集,那还不全仗他的关系,哪一次喝酒,凡是有他在场又不是他来请客?他这一死,不说别的咱也少了几分口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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