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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细眼薄嘴
 “妇人也就身子抖动,笑得放出声来,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已经出很大很白一块口了,偏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滑过去了。妇人说:”

 庄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吗?“庄之蝶说:”这怎么说呢?好多是我推想的。

 “妇人说:”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我对周说了,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子真幸福。“庄之蝶说:”她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

 “妇人似乎甚是吃惊,闷了一时,低了眉眼说:”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里尝过给俗男人作子的苦处!“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于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这长相,也不是薄命人。

 过去的事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妇人说:”这算什么日子?西京虽好,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庄老师你还会看相,就再给我看看。

 “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庄之蝶握过手来,心里是异样的感觉,胡乱说过一气,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的特征,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鼻耸直者贵陷者,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脚跗高者贵扁薄者。妇人听了,一一对照,洋洋自得起来。

 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跗高,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却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妇人却了鞋,将脚竟能扳上来,几乎要挨着那脸了。

 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咙,跗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

 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问:”你穿多大的鞋?

 “妇人说:”三十五号码的。我这么大的个,脚太小,有些失比例了“庄之蝶一个闪笑,站起来说:”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妇人说:”这么漂亮的!多少钱?

 “庄之蝶说:”你要付钱吗?算了,送了你了!“妇人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穿上吧!“妇人却没有再说谢话,穿了新鞋,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下去了。***

 庄之蝶返回饭馆的时候,情绪非常地好。赵京五和黄厂长见他这么久才来,又没叫来那个朋友,倒有些扫兴,叫嚷肚子饿扁了,问庄之蝶不觉得饥吗?庄之蝶说他只想喝酒。一顿饭,三人都喝得多了。

 先是上半瓶白酒下肚,还甜言语着,下半瓶喝下便相互豪言壮语。再买了半斤,就胡言语起来,又买了半斤喝过,无言无语起来,在饭馆直坐到了后晌,后来庄之蝶要走,赵京五说:“我得送你。”庄之蝶摆摆手,摇摇晃晃骑了木兰,一路走着。

 一路却能分辨街上商店门口广告牌上的错别字。一进双仁府小院,入门就睡下到天黑,牛月清把饭做好了才起来,起来又独独坐了一回,说肚子不饥。

 也不吃饭,要骑车回文联那边住屋去过夜。牛月清说:“今晚不消过去了,就住在这边吧。”庄之蝶支支吾吾的,说晚上还要写写文章的。牛月清就说:“你要过去,我晚上可不过去的。”庄之蝶明白她的意思。

 心想我躲清静才过去呢,脸面上却做一副苦态,叹口气出门走了,巷口街头,苍茫。鼓楼上一片乌噪,楼下的门边,几家卖馄饨和烤羊串的小贩张灯支灶,一群孩子就围了绞棉花糖的老头瞎起哄。

 庄之蝶才去瞧棉花糖是怎么个绞法儿,把一勺白糖能摇绞出棉花一样的丝来,一抬头却见门那边走来了卖牛的刘嫂和她的牛。

 在供应了定点的牛后,刘嫂和牛直歇到天凉起来才往城外走。一见面牛就长眸起来,惊得孩子们一哄散了,刘嫂说:“庄先生好几天又不见买吃了,是没住在文联吗?”庄之蝶说:“明在的,我等你了。”

 走过去拍着牛的背,一边和刘嫂说些牛的产量和价格。刘嫂就抱怨每斤饲料又长了一角,可价还是提不上来,这么大热的天,真不够进城跑一天的辛苦钱。说话间,牛站在那里四蹄不动,扭转了头这边看看,那边看看,舌头在嘴里搅动着。

 尾巴慢慢地甩过来,又慢慢地甩过去。庄之蝶就说:“你要想开点,若不出来跑跑,不是一分钱挣不来,照样要买菜买粮吗,哎呀,你瞧这牛,它倒不急不躁,像个哲学家的!”

 庄之蝶这话当然是随便说的,没想这牛却一字一字听在耳里。人说狗通人,猫通人,其实牛更通人

 一年前庄之蝶在郊区采访住在刘嫂家,这女人先是务菜,菜务不好,卖菜时又不会在秤杆上做手脚,光景自然就焦苦。

 庄之蝶一出主意:“城里供应的常常掺水,群众意见颇大,但用的人家多,场又想赚钱,水还是照样掺,订户一边骂娘也还一边要订的。

 那么,何不养头牛,能把牛牵上去城里现挤现卖,即便是价高些也受人,收入一定要胜过务菜了。”刘嫂听了。

 因此在终南山里购得了此牛。牛是依了庄之蝶的建议来到西京城里,庄之蝶又是每次趴下身子去用口吃,牛对庄之蝶就感激起来,每每见到他便哞叫致意,自听了他又说牛像个哲学家,从此真的有了人的思维,以哲学家的目光来看这个城市了。

 只是不会说人的语言,所以人却不知晓,这一,清早售完后,刘嫂牵了牛在城墙歇凉,正是周在城墙头上吹动了埙,声音沉缓悠长,呜如夜风临窗,古墓鬼哭,人和牛都听得有些森寒,却又喜欢着听,埙声却住了。

 仰头看着剪纸一般的吹埙人慢慢移走远去,感觉里要发一些感慨,却没有词儿抒出,垂头打吨儿睡着。

 牛啃了一肚子草,也卧下来反刍,一反刍竟有了思想了:当我在终南山的时候,就知道有了人的历史,便就有了牛的历史,或者说,人其实是牛变的呢,还是牛是人变的?

 但人不这么认为,人说他们是猴子变的。人怎么会是猴子变的呢?那股和脸一样发红发厚的家伙,人竟说它是祖先。

 人完全是为了永远地奴役我们,又要心安理得,就说了谎。如果这是桩冤案,无法澄清,那我们就不妨这么认为:牛和人的祖先都是猴子。猴子进化了两种,一种会说话,一种不会说话。说话是人的思维的表现。

 而牛的思维则变成了反刍,如此而已。啊哈,在混沌苍茫的天地里,牛是跳蚤一样小得几乎没有存在的必要吗?不,牛是庞然大物,有高大的身躯,有健壮的四蹄,有坚硬锋利的战斗之角。

 但在一切野兽都向着人进攻的世界里,独独牛站在了人的一边,与人合作,供其指挥,这完全是血缘亲近心灵相通,可是,人,把牛当那一样,猪一样彻底为自己服务。

 与猪,人还得去饲养着方能吃他们的蛋,吃他们的,而牛要给人耕种,给人推磨,给人载运,以致发展到挤出水!

 人啊人,之所以战胜了牛,是人有了忘义之心和制造了鞭子。这头牛为自己的种族的屈辱而不平了,鼻孔里开始两股气、一呼一,竟使面前的尘土地上冲开了两个小土窝,但它仰头注视了一片空白的天空,终于平和下来,而一声长笑了。

 牛的长笑就是振发一种哞。它长笑的原因是:在这个世界上,一切动物中除牛之外都是狰狞,无言的只有上帝和牛,牛正是受人的奴役,牛才区别于别的野兽而随人进入了文明的社会。

 好得很,社会的文明毕竟会要使人机关算尽,聪明反被聪明误,走向毁灭,那么,取代人而将要主宰这个社会的是谁呢?是牛,只能是牛!这并不是虚妄的语,人的生活史上不就是常常发生家奴反主的故事吗?

 况且,牛的种族实际上已有率先以人的面目进入人类者,君不见人群里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爱穿牛皮做的大衣前、茄克和鞋。

 这些穿皮衣皮鞋的人,都是牛的特务,他们在混入人类后自然依恋牛的种族或是提醒自己的责任,才在身子的某一部位用牛的东西来偷偷暗示和标榜!

 而自己一这头牛洋洋得意了,实在是天降大任吧,竟是第一个赤地以牛的身分来到人的最繁华的城市里了,试问在哪个城市有牛能堂而皇之地行走于大街?!

 这牛思想到这儿,于是万分地感谢庄之蝶了,是庄之蝶首先建议了一个女人从山野僻地买它而来,又牵了它进城现挤现卖汁,更是说下一句牛像个哲学家,一字千金,掷地有声,使它一下子醒悟了自己神圣的使命。

 啊!我是哲学家,我真的是哲学家,我要好好来观察这人的城市,思考这城市中人的生活,在人与牛的过渡世纪里,作一个伟大的牛的先知先觉吧!六月十九黄昏。庄之蝶买了烧纸过双仁府来。牛月清从街上叫了一个小炉匠在院门口,正把家传的两支银簪,熔化了重新打制一枚戒指。

 庄之蝶近去看了看,小炉匠脸色白净,细眼薄嘴,一边自夸着家传的技艺。一边脚踩动风包,手持了石油气,在一块木头上烧化管子,立时奢子稀软成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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