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康贵果然逃得不知去向,甚至连他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离开的都不得而知。
固然是因为拂尘对康贵没多加提防,却也证明了指使康贵之人来头不小。毕竟拂尘怎么说也是苏州实权人物,甚至江南这一带都属于云庄的管辖范围,竟然被这样一人出入而无人去管,而且事后追查也是枉然。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指使康贵的人,在江南一定有些势力。
这么想来,对方可能的身份自然呼之
出――除了影门余孽,哪里还有人能做出这等事来?
当真命大,王爷明明下令四海肃清影门中人,竟然还有漏网之鱼。拂尘想着,更是下令搜捕可疑人等,一时间也有些风声鹤唳。
拂尘是不抓到康贵决不罢休的,毕竟康贵对展眉下过手,若他没有被捉,拂尘自己便放不下心来。因此他颇忙了一段时间,将可能的地方都搜了一遍。因为忙,便无暇去注意其它。
原则上当一件事物对外最紧的时候,也就是它对内最松的时候。拂尘把过多的时间精力人手都投到了外面,因此疏忽了对云庄的看顾――不过自然也是难怪,毕竟云庄防卫甚严,庄内又都是武功好手,根本不可能有外敌敢侵入庄子。
但是拂尘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庄内的人可以出去。因此当他发现展眉不见了,已经是当晚的事情了。
展眉消失的非常奇怪,这一次仍是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出去做什么,甚至没有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虽然说云庄外紧内松,但正因为外紧,云庄之外没几里便有监察的,竟然没有人看到展眉,这就有点略微的不合理了。
只可能是展眉自己出去,随即不见踪影。只是是她自己消失,还是有人劫持?
“庄主,云庄方圆都在我们掌控之中,按理来说不该会有可疑人闯入才是。”
拂尘
作一团的时候,下属却道“因此庄主,我认为蔚姑娘消失不该是外人所为,而是她自己离开的。蔚姑娘不会武功,我也奇怪她怎么能躲开我们,但绝对是她自己离开而非有人进来掳走她。”
“她怎么会招呼都不打的离开?况且她武功全无,怎么可能一点痕迹不留地消失?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拂尘听得他这话,本来的焦躁更加了层怒火,冲着他便喊了起来“还是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实质上的庄主,因此我的话毫不重要,你们根本就没加强防卫是么…”
他看见下属的神情,一惊住了口。这云庄之内的人大多是他心腹,每一个几乎都领过他和靖王的救命之恩,因此对他绝对效忠。他这般情急之下胡乱指责,实在太过伤人。
只是确实情急,心里万分担忧,隐隐能猜到展眉为何离开,却因此更加担心。
她定然是去找康贵理论,只是…那康贵既然敢来云庄,又能顺利逃出去,绝非展眉一个小小女子能奈何得了的。
却不知她和那康贵到底是什么关系,展眉绝对没有能力躲开云庄的防界,因此定然是她出了云庄之后,被康贵的人带走。
可若真是如此,那么他们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展眉?会让那女子受到怎样的折磨?康贵对展眉下手亦是不容情,可知在他心中,展眉绝不是什么故人之女,而是可以利用的人。他对她怕是没有半点香火之情,否则也不会对她下“绝心”
那样狠烈的毒。
展眉和康贵到底是什么关系,她为什么突然消失,他分明记得上一次自己找展眉找到生病时,看到展眉眼内显出后悔来。她眼神明显在说早知如此便不该出走,这一次为什么还会忽然自己离开?还是说康贵身后的人厉害到可以潜入云庄抓人的程度――真厉害到这种程度的话,也就不用对展眉下毒来害自己了吧?
可展眉怎么会…拂尘去找了乐凯之,他也完全不知道展眉的心思。拂尘知道这样
找也不是办法,便去了展眉的屋子,想找些蛛丝马迹出来。
自从前些时
两人生出距离之后,拂尘便不再来展眉的房间,因此乍来却是生疏。展眉的屋内非常整洁,东西少,甚至连说句话搞不好都能带着回音。其实拂尘总是怕她缺了什么,常常为她送来。然而展眉素来无
少求,并不愿在房内放上太多赘物,都放到后间屋去了。房内只是一
一桌几把椅子,简单得很。
桌上放着的是展眉平时习字学画之物,文房四宝自然是少不了的,纸上是她仍嫌稚
的字,层层叠叠的纸,密密麻麻的字,显见用功之勤。
画也有那么几张,乐凯之以丹青闻名,展眉自是也学画。她的画工谈不上好,却是大开大阖的用笔,显出气度来。其中一副,画的正是拂尘。
显然她还没有习惯画笔,线条忽
忽细,虽是一以贯之,实际上却不连贯。
这一张并不是很像,眉画得重了,颧骨和下颌线条没掌握好,然而一眼就能看出是他来,因为气质在那里摆着。
定然是心中铭刻的,否则怎会有这样的精准,即使没有面对也能将神态气度画得如此不差分毫。拂尘看着这画,心底划过一丝酸楚,却是种带着甜意的酸涩。
原来她对他,并非他想像中那般毫不在意。她所说的恨,也许也没他认为的那般强烈。
他忍不住拿起画来仔细看着,无意中翻过去,见画背竟写着几个字。
“无事,勿寻,勿念。”
字和桌上其它纸张中的相同,都是不算工整但俊逸飞扬的,是展眉所写。拂尘拿着这画,手微微抖着。
她果然是自己离开的,也一定是找康贵去了,可她一个弱女子,怎可能对付得了那些人?下面报来的消息,指使康贵的很可能是当初夺洗髓录的影门南支,因为大部分在闽南一带,剿灭影门时,南支的漏网之鱼也最多。
她不知道这些事情,贸然出去,简直就是送死无异。拂尘握紧拳,无数的担心涌上来。
只盼她无事,他会如何,都无所谓。便是这条命又怎样?反正这命是王爷的,随后他将其给了展眉。为她而死,也许也好。
若真是影门掳去展眉,自然是要拿来威胁拂尘的,那么总该有个消息。即使对方不知道在拂尘心中展眉有多重要,至少也该试探一下。否则他们捉人做什么?
可是几
下来,都没有消息。展眉像是彻底消失了般,一点音讯也无。拂尘虽然确定自己的猜想,此刻也忍不住怀疑起来。云庄的人四下搜寻,却是得不到下落。拂尘终是无法等下去,想着从康贵身上也许能找出些线索来,干脆
待了诸般杂事,昼夜兼程去了江陵。
到了江陵,拂尘直奔江陵侯府,去找蔚凌。蔚凌并不在府内,拂尘跟管家说明来意,问他是否知道一个叫康贵的人。
管家想了想,脸色忽然微微变了:“那人以前确实曾在侯府当过下人,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我赶出去了…他…有什么问题吗?”
拂尘见他神情有些不对,心下一凛。管家这表情分明是带些尴尬与为难,想是因为康贵和展眉有什么关系,所以才在讨走展眉的自己面前表现出为难吧?
“展眉不见了,我怀疑是康贵或他认识的人掳走她的。”拂尘道“我派人去找过了,哪里都没有。我想到展眉说过康贵当初曾在侯府做过仆役,想问一下能不能找到他相
的人。他应该一直在江陵生活,我希望查到他在江陵落脚之处。”
管家脸色更是尴尬,半晌说出一句:“其实我想…应该没事…您不用去找了…”
“为什么?”他这话使拂尘站起身来,面沉如水“康贵很可能会对展眉不利,万一她出了事,我…”
他并不想在这已是花甲之年的管家面前
出太多情绪来,强行抑住怒气,毕竟他不能要求别人给予展眉同样的关心。
管家略一迟疑,大概见他脸色不好,终还是说出原因来:“那个…不知道云公子你听说过没有,小眉她…是没有爹的…”
“那又怎样?”拂尘皱眉“这又不是展眉的错――”
忽然住口,睁大眼睛看着管家。管家叹了口气,方才缓缓道:“康贵是在展眉出生前七个月离开的…很多人都说,他就是展眉的父亲…”
“怎么可能?”拂尘立即反驳“他那样对展眉,怎可能是她父亲?”
说着,心下却忐忑起来。展眉一直没有告诉自己她和康贵的关系,难道当真是这般…不可能!若是父女之亲,怎会下那样危险的毒…可也有可能康贵不知道这毒的具体功效…但还是不可能,若可能的话,展眉岂不是太过可怜?她怎能有这样的命运?
管家于是叹气:“也许是我多想了,不过当时很多人都这么说…”
拂尘默然片刻:“我知道了。我想求见侯爷。”
江陵侯蔚畴实是武职,相貌却甚是儒雅,一如书生。他是侯爷,而拂尘隶属于靖王,都是朝廷中人。因此拂尘请他调查康贵之事,蔚畴马上应允了。
江陵侯管理江陵地方,想查一个人自是再容易不过,很快就查出康贵在江陵的住处和相
的人,拂尘马上便要赶去。蔚畴想想自己左右无事,便跟着一起去了。
江陵府着实富庶,却不是每处都如此,贫民区那一带的巷子狭窄脏
,拂尘倒是走惯了这样的路,眼也不眨地走进去。蔚畴跟在后面,他手下的差役迟疑了下方才迈入。
康贵多年来无以谋生,坑蒙拐骗偷而已,因此住的是极破的瓦房。拂尘推门进去,果然不见人。他在房内翻来翻去,忽然看到一张纸,拿来仔细一看,是张当票。
典凤纹玉佩一只,成
尚佳有暇…当银百两三,三月为限,利钱二分半。
须知当铺当东西向来价给得低,这玉佩居然能当上一句成
尚佳并值上百两三,定然是块好玉。看了下
期,已过了赎当时限。
这样的东西上很可能有些线索,拂尘让那些差役去附近询问关于康贵的信息,他则和江陵侯去当铺。
在江陵府开当铺,自然不可能不认识江陵侯。当铺掌柜见是蔚畴,忙出来施礼。拂尘拿出当票,他也连忙让人去找,一边还解释着:“这块玉我记得,是康贵拿过来当的,我当时还问他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就怕是来历不正的东西,结果竟然真有问题…这玉刚过赎期不久,还没来得及叫价…”
“哦?你问他这玉佩来历,他是怎么答的?”拂尘问道“能叫出他名字来,你和他很
?”
“没有没有,这一带谁不认识他!四处行骗!”掌柜道,大概是想到万一这真是赃物怎生是好,有些不自
地颤抖“我真没收他什么,我哪里知道他的东西会有问题…”
拂尘忍不住皱眉:“你不要怕,我们不是来查案的,你知道什么就说,不会怪到你头上的。”
掌柜抹抹额上汗水,道:“康贵说这玉佩在他身边十几年了,要不是实在撑不下去,他也不打算当这个…他说他一定来赎,而且到时肯定有银子赎,让我不要太着急卖…”
“十几年?”拂尘一凛,问道。
十几年,展眉方才十几岁。
“是啊,他说是他以前当下人的时候,他主子给一个丫鬟的。那丫鬟被主子…呃,总之就是那样…那丫鬟不要,把玉佩扔了,就让他拣来。”掌柜把知道的全说了“他这么说我也就信了,谁知道会出问题…”
拂尘脸色一变,不由自主向江陵侯看去,见他面色如常,方才不再怀疑。
只是…这是说展眉母亲么?她,并不是她娘心甘情愿怀上的?那展眉该受过多少委屈?她…她娘是不是不喜欢她对她不好,才成了她那样
子?
正想着,伙计把玉佩拿来,递到二人眼前。拂尘伸手去拿,入手极凉,温滑无比,是块好玉。
拿到眼前仔细看,凤纹极细,如生一般似能展翅而飞。沉沉的青色,能沁入掌心一般――“这玉佩――”江陵侯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震惊“是我的!”
拂尘一惊转头,直直看着他:“你的?”
江陵侯点头,表情却是迷茫的:“丢了十几年了,我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丢的。”
拂尘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本是怒火涌上,不知为何声音却极低:“不记得了?不是给了什么丫鬟吧?”
江陵侯怔在当地,想不到靖王手下的这位五公子竟会有这样的语气和神情。
毕竟在他和拂尘接触过程中,只见过他温和文雅的样子,从不曾见他其它表情。
“我不记得了…那晚我好像喝了很多酒,有人一直在纠
我,后来…”
江陵侯住了声音“展眉的娘,是什么人?”
“贵府上的丫鬟,未婚却有了展眉,因此被赶去做
活…”拂尘道,表情平静“贵府管家说,展眉的爹很可能是康贵。但是展眉对我说,她叫蔚展眉。”
江陵侯这下是真的傻住了,不停地低声道:“怎么会怎么可能我就算喝得再醉也不会到这种程度吧…”
拂尘并不说话,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心思。
据说,康贵临消失之前曾经四下跟人说,他这一次是
上贵人了。本以为过去的事情就那么了了,没想到那个女儿另有打算。苏州云庄,那可是攀上高枝了啊。
原来那些人是这么盯上康贵的,他没赎回玉佩,是不是为了留条后路?
而江陵侯已经傻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立即找来管家询问。管家也不是很记得当年事,喏喏说不出什么来。江陵侯命他去找和展眉母亲相
的人,管家迟疑道:“可是侯爷,这事传出去不好听…”江陵侯瞪他:“事情到现在,还有什么好不好听的?”
管家只好去找人,拂尘却不管他们行动,心心念念只是展眉。想着那女子的倔强;初初认识她时,她说她什么都没有的凄凉;她说出自己疑惑时那样生动的表情;最后那刻,她将洗髓录交给他时,那样美丽的笑。
只觉怜惜,若她此时能在他身边,他定然紧紧抱住她,不让她再受半分苦。
但,她在什么地方?康贵应是被影门盯上直接带走的,这里并不能找出什么线索来。他深知展眉个性,她恐怕是不愿揭穿身世,才容得康贵在云庄住下。
可她又去了哪里?影门向来隐蔽,即使是他也未必找得到,展眉现在安全么?
会不会她是想去找康贵,但没有找到,在外面迷路了?那他要不要回苏州再去找人?
这样迟疑着,管家却已经问出些事情来。展眉今年十八,年尾生的,和江陵侯记忆中丢玉佩的时间正好隔上近一年。展眉母亲在怀孕之事揭穿之前伺候江陵侯,尤其是当他晚归之时。
这么看来,展眉身世已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拂尘再想起自己对蔚凌的些许醋意,不由觉得可笑。江陵侯却仍觉不可思议,无论如何,他也不认为自己会酒后
到这种程度。
不过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展眉在哪里?
蔚凌回来,听说这件事也是大惊,尤其他其实只比展眉大上半岁多,还是兄长。他虽有些气盛,却是少年心
所致,实则重情。当即便也动用自己手边人脉,帮忙找人。
折腾两
没有结果,拂尘决定先回苏州。正要向江陵侯和蔚凌辞行时,接到一封信。
信是名小乞儿送来的,展开信来看,里面竟是几行字:若要展眉,拿命来换。
廿三酉时独自一人到宁山东晰霞亭。若有违背,杀。
“就是一位长得很丑,穿得
七八糟的人给我的,说是让我把信送给一位姓云的公子。”乞儿道“他说云公子看到信一定会给我赏银,我就来了。”
拂尘再问,却问不出什么,拿出几两银子给了他。明明是威胁甚至可能会死亡的信,偏偏让他松了口气。
至少,终于知道她现在没事。
反正单身赴约,无论如何,丧命也无所谓,只要护得她安全。
影门那些人若以为胁持展眉就可以胜利在握,可就蠢到家了。他们难道不知靖王府中人没有半个好惹么,包括他。
要好生安排才行。他死不死的不重要,但不能让展眉有危险。
拂尘便布置起来。他手下虽多,毕竟都是云庄人,他实际上已经不是云庄庄主,自是不便调动人手到苏州来。因此布置的时候,倒要仰仗江陵侯势力。
展眉身世一
不明,江陵侯一
无法安心,当然全力支持拂尘。然而江陵侯认为此行太过危险,想以身相代,蔚凌也想换他去。拂尘却是摇头。
“他们是针对我来的,自然要我去赴约。”他道“灭影门是王爷,我后来又为了展眉的死追杀过南支,他们恨我入骨又无法进云庄报仇,因此才想利用展眉。”
他笑了,是极为柔和的笑:“只是如果我死了,请侯爷好好照顾展眉,她这些年来从来没有尝过快乐的滋味,从不曾有过真正的亲人。我只希望她以后能幸福快乐。”
“不要说得好像你回不来了一样!”蔚凌皱眉“既然那么关心,为什么不尽量回来,自己让她幸福快乐?”
拂尘低下头去,却是黯然:“我想给,却怕她不要。”
蔚凌重重哼了声:“你问过她么,你怎知她不要?”
拂尘抬头看他,眼底
出些疑惑。蔚凌道:“她若是蔚家人,肯定就有这一家子的烂脾气。我可不认为蔚家人会跟着不相干的外人走。”
“所以你一定要和她一起,安全归来。”蔚凌道,是带着些阳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