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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人生从四十八岁开始
 1、小人物需要机会,大人物需要敌人

 小事业,要靠自己创造机会。大事业,机会要靠别人来创造。

 所谓小事业,是指一个人或几个人的零打碎拼。这种事业格局小,盘口偏,气场也不大,奋斗者也没什么影响别人,或是改变这世界的野心。举凡这类事情,必须要以奋斗者个人的勤奋劳作为阶梯,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但凡有一个小细节的疏忽,往往会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所以经常有励志家对年轻人谆谆而言,耳提面命:人生最关键的,只有几步,一旦失误,万劫不复。小事业之所以情形如此之惨淡,就是因为其格局太小,体系太脆弱,完全是建立在个人信誉的基础之上,经不住风吹雨打,稍有闪失就会崩盘散架,彻底完蛋。

 所谓大事业,是指并非建立在个人信誉的基础之上,完全以调动社会资源为价值取向的努力。这种事业场面宏伟,声势浩大,谈笑间调动千军万马,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战国年间的纵横家,就是以大事业游说诸侯,布局天下。所谓帝王霸业,说的就是这个。

 相比于小事业,大事业更类似于扯淡。小事业好歹还是个事业,只要艰苦劳作,就不愁积月累,所见愈丰。而大事业以获取权力为目标,完全无从着手,无立足之地,无立身之基,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形下,这种所谓的事业,才能够初现端倪。

 这就是权力者因其自身的能力犯下错误。而且其错误之大,必须是颠覆的、毁灭的、无可赎补的。

 只有在这种极端态势之下,社会上才会出现对大事业者的需求空白。具备经营大事业才能的人,才能够获得用武之地。

 所以我们说,小人物需要朋友,朋友帮你成功。大人物则需要对手,只有势均力敌的对手,才能够撑得起大事业的排场。

 小人物的机会,是朋友给的。

 大人物的机会,是对手给的。

 相比世间的芸芸众生,仗三尺剑,起于草莽,开创了大汉基业的刘邦,无疑是个大人物。

 那么,谁又是刘邦的对手呢?

 看到这个问题,多数人会冷冷一笑,不屑一顾。这么简单的问题,还需要回答吗?楚河汉界,刘项争霸,连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刘邦的对手,就是楚霸王项羽。

 但这个答案,实际上是完全错误的。刘邦的对手,根本就不是项羽,项羽最多不过是刘邦的人生事业中,一个打酱油经过的路人。

 再明确一点说,项羽并不具备成就大事业的能力。他只是偶然间出现,惊见人类社会出现了对大事业者的需求空白,就急不可耐地冲上前来,占个位置,意图入主天下。但因为缺乏操控大事业整体盘局的能力,所以一旦遇到刘邦对他的资格提出异议,就迅速出局了。

 如果项羽并不是刘邦的对手,那么刘邦的对手又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藏在刘邦的年龄里。

 除非你破解了刘邦的年龄之谜,否则就很难找到,隐没于历史深处的对手暗影。

 2、破解刘邦年龄之谜

 刘邦的出生年龄是个谜。

 他的相关经历,则是另一个谜。

 但如果我们想了解这个人,就有必要清楚这两个谜。我们必须要知道,刘邦出生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都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正是这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与相关事件,以及刘邦本人对自己生活背景及事件的认知,才构成了他这个特定的人。

 一个人的经历就是这个人本身。这条规律,对刘邦来说应该也不例外。

 那么刘邦,他出生在哪一年呢?

 有关刘邦的出生之年,至少存在着两个不同的说法,一个说法称他出生在公元前256年。另一个说法则认为他出生在公元前247年。但刘邦死在公元前195年,这一点是没有争议的。

 如果刘邦出生在公元前256年,那么他活了六十二岁本书中涉及的人物年龄均指虚岁。——编者注。如果他出生在公元前247年,那么他活了五十三岁——清楚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如果刘邦的年龄是后者,那么,楚汉相争时期,与年轻人项羽(生于公元前232年)对峙的,是一个老头刘邦。而如果刘邦的年龄是前者,与项羽对峙的,则是一个更老的老头。无论是老头还是老老头,这都将颠覆我们传统的记忆。

 目前看来,有关刘邦出生在公元前247年的说法,明显居于劣势,只有两个文本采用,《资治通鉴》胡三省注和日本人泷川资言先生的《史记会注考证》,都采用了这一说法。尤其是泷川资言的《史记会注考证》一书,集历代注释及考注,在其问世七十余年后,仍无人能出其右,至今仍是国际史学研究的最高权威文本,为史家研究必读之书。所以此书的疏注,也就不容小视。

 但国内的更多史书,多采用第一种说法,认为刘邦出生在公元前256年。根据《史记·集解》徐广曰:“高祖时年四十八。”这个时间值是指秦二世元年,即公元前209年。由此上推四十八年,则刘邦当生于公元前256年。国内史学权威陈隆予所著《刘邦与大汉基业》也采取了这一说法。

 通过对刘邦事件的观察,一是刘邦家人的年龄,二是刘邦所经历的史事,诸多事件相互比对,认为刘邦生于公元前256年较为合理,而如果他出生在公元前247年,许多事件的细节就无法对上。

 比如说,《史记·高祖本纪》中记载:“(刘邦)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而《礼记·曲礼上》曰:“三十曰壮,有室。”就是说刘邦在三十岁时才试为吏。三十岁以后,才有机会担任亭长职务。

 但是,亭长这个奇特的官职,是在秦国灭楚国,设立楚郡之后才有的。而刘邦最初是楚国人,楚国灭亡才被秦朝任命为亭长。他在出任亭长之后,还发生过许多事件。如果他出生在公元前247年,秦始皇一统天下时刘邦才刚刚二十五岁,还未“及壮”等到及壮出任亭长再经历诸多史事,时间上明显来不及。而如果他想要有充足的时间,完成自己的人生成长经历,那么他非得早一点“及壮”早一点出生,早一点做亭长,才能够凑齐他的人生。

 所以,就刘邦在出任亭长以来所经历的事件来说,称他出生在公元前247年的说法明显站不住脚。所以他只能出生在公元前256年——早几年或迟几年,问题都不大,但如果迟到公元前247年,就来不及了。

 一旦我们确定了刘邦的出生之后,就立即扫描到了他的同龄人:

 秦始皇(生于公元前259年)。

 秦始皇只比刘邦早出生三年,他们是同龄人。

 3、人生从四十八岁开始

 秦始皇只比刘邦大三岁,这意味着一件极可怕的事:

 刘邦的前半辈子,肯定要废了。

 一点没错,秦始皇这一生,太惊心动魄、光彩夺目了。他的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卫地大商人吕不韦,与当时在赵国都城邯郸的秦国人质异人,达成了秘密易,千金市国。由他出资扶助异人归国并成为太子,而后双方共同分享秦国这块巨大的蛋糕。再之后吕不韦送给异人一名神秘女子赵姬,她替异人生下了一个孩子,当时的名字叫赵政。

 就在小赵政九个月的时候,秦赵两国大兵,三年后异人逃回秦国,而赵国则开始追杀赵姬赵政母子。理论上来说这母子二人的存活概率极低,但他们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小赵政逃亡到四岁,刘邦出生。小赵政一直逃亡到九岁,秦赵两国恢复邦,他才和母亲赵姬回到秦国,并改名嬴政。

 这就是嬴政生母赵姬的神秘由来。司马迁作《史记》,先说赵姬只是一名歌女舞姬,所以才能够随意赠送予人,随后司马迁又改口称,赵姬实际上是赵国富豪家的女儿。后面这个说法,能够解释她何以在邯郸城中躲藏九年而安然无恙,却与前面的说法形成了冲突。很难想象,富豪之家会允许别人把自己的女儿视同货物,随意送人。

 有关嬴政的生身之谜,不唯是赵姬的身份——诸多悬疑构成了嬴政本身,他注定会成为历史的主角。

 一年后,十岁的小嬴政成为秦国太子。十三岁那年,小嬴政父亲去世,于是小嬴政就成为了秦王。不过是短短的四年时间,他就从一名小逃犯,转型为最强大战争机器的所有人,这种转变必将对他的心理造成强力冲击。

 二十二岁那年,秦王嬴政亲政,二十三岁那年,秦国开始推行六国灭亡计划。这个计划从秦王嬴政二十四岁那年开始,九年灭赵,兼以并韩,三年灭楚,间以魏,其后摧枯拉朽,犁庭扫,尽收燕齐于囊中。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三十九岁。从此天下一统,始皇称尊。秦王嬴政自号始皇帝,来了中国的第一个中央集权王朝。

 在这个过程中,几乎每一年,都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件发生。每一件都对刘邦的人生构成决定影响。

 这些事件包括了:信陵君窃符救赵、千古第一刺客荆轲刺秦王等。对于刘邦来说,最重大的事件莫过于公元前223年。这一年秦王嬴政灭楚国,改设楚郡。当时刘邦已经三十四岁了,他所生活的沛县,就是楚国的疆土。但从此,他已经沦为了亡国之民。

 可以确信的是,平民出身的刘邦,对于国家灭亡是无能为力的。秦始皇驾驭着当时最强大的暴力机器,无人能够与之抗衡。

 此后就是秦始皇长达十二年之久的统治期,这时候的秦始皇,有若一个体形庞大的巨人,把他的股死死地在刘邦脸上。在秦始皇面前,无人能够抗拒他,刘邦所能做的,无非是截长补短地越轨犯罪,试图向这个世界证明他曾经的存在。但他的努力,与笼罩在秦始皇身上的巨大光环相比,形同于无,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存在。

 到了秦始皇五十岁那年,他很成功地让自己死掉了,这就为比他小三岁的刘邦创造出了足够的空间。

 但我们知道的是,由于秦始皇的权力无远弗届,出于对长生不老的渴望,死亡于他而言成为了忌。所以他的死亡被掩盖,被雪藏。巨大的权力真空,为秦始皇最小的儿子胡亥及宦官赵高所填补。胡亥很好地运用了秦始皇打造的权力体制,他杀死了自己的十七个哥哥,十个姐妹被车裂而死。

 秦二世诛杀自己的十七个哥哥,或可用争夺权力来解释。而将自己的姐妹用残酷的车裂刑法处死,这就让人有些难以理解了。他和自己的姐妹们,有这么大的血仇吗?

 如果秦二世的行为符合理性,能够为人所理解,那么刘邦仍然不会有机会。正因为秦二世倒行逆施,自毁帝国,才让刘邦的余生释放出巨大的能量。

 但当时四十七岁的刘邦,正逃亡于芒砀山之中,根本不知道秦始皇已经死了——我们可以发现,在秦始皇返回秦国,成为太子之前,他也同样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恐怖逃亡,在这里,逃亡具有重大的象征意义。

 刘邦及秦始皇,这两个帝王都将在他们的逃亡生涯之中,经历血与火的艰苦磨砺,以养成他们强大的抗能力及观察智慧。缺少了这两样东西,不要说帝王基业,纵然是小小的人生事业,都有点不太靠谱。

 由于两个帝王的出生时太过接近,这导致了刘邦的前四十七年,完全被秦始皇的光环所湮没。刘邦的人生,只能从四十八岁开始。

 这个年龄,对任何人来说都有点太晚了。

 对刘邦也不例外。

 但是刘邦很好地利用了他的余生。从四十八岁开始,由于在他生命中的秦始皇这块巨石搬开,他所有的人生经验及智慧积累,突然间薄而出。而比他整整小了二十四岁的项羽,成为了他人生奋斗旅程中最有价值的玩具。

 4、史前大拼爹

 理论上来说,刘邦在出生这件事情上,是拼不过秦始皇的。

 虽然两人同为帝王,年龄只差三岁,但因为秦始皇所拥有的皇家血统,以及他的生母赵姬与吕不韦及丈夫异人之间的暧昧三角关系,就充了让后人狂鼻血的悬疑。这就足以让秦始皇出尽风头,尽领风

 相比之下,刘邦的父亲不过是江苏沛县的富裕户,这户人家之所以未曾受到战争的冲击,只是因为沛县在楚国,而秦国攻楚国,必须先行拔除赵国与魏国。这就使得楚国居于战争的大后方,刘邦甚至连战场都没有上过——不唯刘邦是楚国人,陈胜、吴广、项羽及英布,这些推翻暴秦天下的豪杰,统统是楚国人。史称楚虽三户能亡秦,但实际上,亡秦的是楚国团队。这是因为楚国受到的战争伤害最轻,人才资源最为富足。所以楚国才能厚积薄发,后发制人,一举把大秦帝国掀了个底朝天。

 战争大后方,风平静,世外桃源,刘邦的出生,无论如何也没法跟秦始皇相比。

 刘邦显然意识到了这个缺陷,而且他也做过努力,试图加以弥补。

 高祖,沛丰邑中里人,姓刘氏,字季,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史记·高祖本纪》)

 此前的史学家,看到这一段,都会半天无语,半天后继续无语。盖因这段记载太不正经了,明显带有一百二十万分的来,和三百六十度角的全方位恶搞。

 这段文字如果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

 高祖,沛丰邑中里人,姓刘,叫小四儿。父亲叫刘老汉,母亲叫刘老太婆。有一年,刘老太婆在大泽的山陂上睡着了,梦到了神仙向她求爱撒。于是天地之间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刘老汉急忙出门去找老伴,惊见一条蛟龙趴在刘老太婆身上。过了一会儿,蛟龙提着子施施然离开,刘老太婆就有了身孕,生下个孩子,就是开创大汉基业的刘邦啦。

 这段文字,很黄很暴力,让人愕然眨眼,彻底丧失语言表达能力。

 最先丧失语言能力的,是刘邦的后人。对于这段记载,他们不敢否认,否认了就意味着说刘邦是普通凡人,刘氏皇族不是什么天子龙种。这种观念的传布,不利于统一思想,统一舆论。所以汉室皇家对此,是绝不可能否认的。但要是让他们承认这事——还不如宰了他们更好些,盖因这段文字,骂人有点离了谱。

 然后史学家也集体失语,后来有史学大家徐经,很生气地说:“自古帝王受命而兴,必征引符瑞以表其灵异,而谶纬之说,由此兴焉。余谓此皆太史公不能裁之以义,而荒诞不经,遂有以致之。”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宣称刘邦是龙种,只是个象征的说法,是一个宣传策略。而太史公司马迁,却故意装傻充愣,让传说中的象征笔法落地,结果搞出来这么个怪记载。

 那么,刘邦和刘太公之间,到底有没有血缘传承关系呢?

 这个事,就跟秦始皇的父亲究竟是哪一个一样,需要的并不是答案,而是永恒的追问。事实上,古来开国帝王,无一不是造势炒作的高手,有点小事他们能炒翻天,没事创造点小事继续让你炒翻天。再加上史学家推波助澜,许多原本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就变得神秘起来。

 总之,这段记载,不过是刘邦在和秦始皇拼爹,比拼谁家的爹和人类的距离最远。

 秦始皇的爹,介于吕不韦和异人两个男人之间,这种爹之不确定及模糊,吸引了世世代代史家的眼球。而刘邦之爹,却是打破常规,不走寻常路,直奔着两栖爬虫类去了。两相比较,刘邦在这场宣传战中,赢得了爹与人类的最远距离,爬得最远,最终胜出。

 5、刘邦的游侠时代

 尽管在出生这件事上搞得神神怪怪,但刘邦甫一出生,仍然是个正常的婴儿,没听说有什么电闪雷鸣的怪事。

 而且,丰邑人卢绾是和刘邦同年同月同出生的。就算是当时天地之间真的发生什么异事,此事到底应该由谁来负责,还是两可之说。总之,两人同一天出生,而且刘邦父亲和卢绾父亲又是情极好的朋友,乡人带着酒和羊赶来祝贺,一切都显得很正常。

 但等到刘邦稍微长得大一点,麻烦事儿来了。

 史书上说,刘邦儿童时期,和卢绾一块读书,但他对书本缺乏兴趣。稍微长大了一点,又好吃懒坐,不愿意干农活。父亲刘老汉说他无赖——无赖的意思,就是说刘邦身无长技,无所依赖。

 从刘太公对儿子的评价来看,刘家是极懂教育的,知道男子汉立身处世,必须要有所依靠。这个教育理念说起来简单,但我们知道,即使是在文明倡行的现代社会,仍然有许多家庭不懂得,或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把这种人生观念灌输给后人。而在两千多年前的楚国沛县,刘家却能够以此观念教育儿子。由此我们知道,刘太公是个了不起的教育家,他那实用的家庭教育理念,使得刘邦在见识与观念上,都远远高过他的同代人。

 但也许,刘太公的评价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因为刘邦成年后的表现,实在有点让刘老头提不起精神来。

 刘邦成年后的沛县,也是一个完整的社会,有官府,有百姓,有上社会,也有黑道上的兄弟,总之是形形的人物俱全。

 沛县上社会人士的代表,大概算是雍齿了。其人为沛县世族,在当地算是体面人士。而黑道上的兄弟,则以王陵为首。刘邦长大成人后,就给王陵当了马仔,这件事,司马迁作《史记》时,不好直写在“高祖本纪”里,而是将这个细节藏到了易于被人忽视的地方:

 王陵者,故沛人,始为县豪。高祖微时,兄事陵。陵少文,任气,好直言。(《史记·陈丞相世家第二十六》)

 推敲起来,刘邦跟在王陵股后面混,应该是他三十岁之前的事。要知道,少年是充了梦幻与憧憬的季节,又冷又酷的黑道老大,对刘邦这种领袖型人物,有着一种致命的吸引。但男人过了三十岁,心智渐然成,已经失去对江湖大佬的崇拜之心,而开始寻求自己的事业机会。

 但是适合于刘邦的事业机会,又是什么呢?

 三十二岁后、三十四岁前,刘邦曾经出过远门,前往魏国故地外黄县拜见魏国旧贵族张耳。

 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史记·张耳陈馀列传第二十九》)

 张耳其人,是中国历史的传奇,更曾在传奇之中的传奇——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魏国信陵君门下为门客。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故事,在当地应该是广泛传。而且信陵君威信之大,影响之深,是秦帝国极为忌惮的厉害人物。为了除掉信陵君,秦始皇派人携万金潜入魏国,游说魏王收回信陵君的兵权。魏王中计,疑忌信陵君,导致信陵君沉湎酒而死。信陵君死了,魏国也就自动除名了。

 信陵君在世之时,手下门客众多,其中颇有奇人异士。刘邦显然很是仰慕这种拉风的游侠岁月,就跑到张耳的门下,做张耳的门客,时间长达几个月。

 刘邦应该是三十二岁以后去的——史书说得明白,刘邦是在魏国被秦国灭了之后,跑到外黄去张耳处的。秦灭魏时,刘邦恰好三十二岁——但应该是三十四岁之后就逃回了家乡沛县。

 因为到了刘邦三十四岁,秦始皇一统中国,开始搜杀各国有名望的人士,张耳和他的老搭档陈馀名望太高,不幸中标,秦始皇出高价悬赏两人的首级。于是两人逃到了陈县,躲在官衙里做看门人。这时候的张耳隐姓埋名,逃避追杀,当然不可能再带着刘邦了。

 韩非子说:“儒以文法,侠以武犯。”刘邦不喜读书,但喜爱游侠,这就必然要以武犯。犯法的事,总是要做上一两桩的。所以,在刘邦的简历上,至少有两次犯法的记载。

 6、厨房大侦探刘邦

 刘邦至少有过两次犯法的前科,如果加上他弃职逃入芒砀山,那么他至少三次犯罪,算得上是惯犯了。

 刘邦第一次犯法,应该在三十四岁以后,虽然史书上没有说他到底犯了什么事。但从当时的情形来看,这应该是他取代鲁不文的王陵成为沛县黑社会老大之后的事情。

 王陵起初是沛县的黑帮老大,但不知什么时候,他把黑帮堂口搬到了南。老大搬走了,沛县地下秘密结社,就出现了权力真空,刘邦乘隙而入,取而代之。这应该是一次和平的权力移,因为无证据表明当时有冲突发生。而且,不久之后,在南,包括在楚汉战场上,刘邦都曾经与王陵展开过友好的合作。这就证明了刘邦在沛县取代王陵的合法

 刘邦取代王陵,成为沛县老大的相关证据资料,见于《史记·楚元王世家第二十》之中:

 高祖兄弟四人,长兄伯,次仲,伯蚤卒。始高祖微时,尝辟事,时时与宾客过巨嫂食。嫂厌叔,叔与客来,嫂详为羹尽,枥釜,宾客以故去。已而视釜中尚有羹,高祖由此怨其嫂。及高祖为帝,封昆弟,而伯子独不得封。太上皇以为言,高祖曰:某非忘封之也,为其母不长者耳。于是乃封其子信为羹颉侯。而王次兄仲于代。

 在这里,逃避法律追究的刘邦,身边带着“宾客”所谓的宾客,是指和刘邦同年同月同出生的卢绾及其他人等。在《史记·韩王信卢绾列传第三十三》中,说得明明白白,说刘邦还是个平民的时候,因为吃官司躲藏,卢绾经常跟刘邦进进出出——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

 出入上下?在什么地方出入上下?

 在刘邦的大嫂家里出入上下。

 宾客这个词,不过是给刘邦留面子,说得好听些罢了。刘邦毕竟不是信陵君,在当时连张耳的名气都达不到。不过是一介草民,玩什么宾客呢,他养得起吗?

 刘邦养不起,于是他就让大嫂来养。

 刘邦的大哥叫刘伯,就是刘老大的意思。刘老大早年就死了,留下刘大嫂带着两个儿子,艰难度。因为丈夫早死,刘大嫂与公公家里的关系,必然会有些疏远。刘邦潜逃,官府缉捕,未必会注意到这里。大嫂家就成了官方捕探的盲区,于是刘邦就经常带着卢绾等一群人,去大嫂家里开吃。

 可怜刘大嫂一个女人,治家不易。刘邦这伙人又都是食量超大的壮年汉子,三吃两吃,吃得刘大嫂顶不住了,就假装羹汤已经吃完,用勺子刮锅,发出清脆的声响,暗示这伙吃货另找地方。

 不承想,刘邦其为人也,极为精明。他的人生信条是: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要想知道厨房有没有剩饭,就得掀开锅盖看一看。在听到大嫂以勺刮锅的声音后,汉高祖刘邦亲临现场,进入厨房勘查。发现锅里还有羹汤没有吃完,刘邦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从此不肯原谅大嫂。

 有饭不让吃,伤自尊了。

 这件小事,刘邦牢记了一辈子。等到他登基做了皇帝,故意大封三亲六眷,单单不封大哥的儿子。因为他把事情做得很难看,刘太公没办法,只好出面替自己的孙子求情,要求刘邦加封。刘邦说:不是我不想封他,怪要怪他娘不给我羹汤喝。

 最后刘邦给大嫂的大儿子一个侮辱的封号:羹颉侯。

 从这件事情上来看,刘邦晚年的奋斗,打拼当上皇帝,其实就是为了一口剩饭。

 7、隐秘的权力冲突

 刘邦的第二次犯罪,是在他当上了泗水亭长之后。

 亭长这个奇怪的职位,始于战国,是在国与国之间的邻接地方设亭长,以防御敌人的侵扰。秦始皇将这种军备武装扩展到内地,将其职能从对外防御,转型为对内治理。刘邦时代的情形是,每十里设一亭,置亭长一人,主掌治安、诉讼,兼管停留旅客,治理民事,调解纠纷,缉拿逃犯等职责。亭长职务,与现代的派出所所长极为类似。

 让一个逃犯来当警察,也称得上人尽其才了。只有做过逃犯的人,才知道其他犯人的行为心理,才能够对症下药去抓捕,这大概是刘邦成为亭长的理由吧。

 当上亭长之后,刘邦就摊上了好差事——被派到咸服徭役。当时被派去咸服徭役,大概类同于现在的领导干部去北京进修学习,都是加强教育,统一思想,目的没两样。

 不过,大秦帝国的干部政策,远不如现代社会来得滋润。现代社会的领导干部,吃穿住行统统由纳税人包了。而秦帝国时代的干部没这么幸福,连路费都要自己想办法筹措,到了地方还得义务劳动,总之很悲情。

 所以当时的规矩是,一人赴咸,大家来凑钱。刘邦的路费,就由县吏们凑出来。当时县吏每人资助路费三百钱,唯独萧何资助五百钱。

 高祖为布衣时,何数以吏事护高祖。高祖为亭长,常左右之。高祖以吏繇咸,吏皆送奉钱三,何独以五。(《史记·萧相国世家第二十三》)

 萧何是沛县的功曹,属于有声望的领导阶层。他比刘邦大一岁,却对刘邦高看几眼。看看这里的记载“高祖为布衣时,何数以吏事护高祖”——刘邦还没官方职务的时候,萧何数次利用自己官吏的身份,保护刘邦。可知这刘邦是何等地让人不省心,他似乎对犯法一类的事情,情有独钟。

 于是,沛县犯罪界人士刘邦,就在咸城里,遇到了正在出巡的秦始皇。看到秦始皇的排场,刘邦口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刘邦口中的大丈夫,说的是领袖型的人物,叱咤风云,指点江山。要成为这种人,就必须具备社会资源调度能力,说白了就是组织建设与管理能力。具体说来就是,刘邦具有点石成金,能让平庸者在他的团队里大放光彩的人才组合能力。沛县的许多有头有脸的人,功曹萧何、狱椽曹参,都是因为看中了刘邦所具有的这个能力,心甘情愿追随刘邦。

 除了萧何曹参,当地还有一名重要领导干部,也成了刘邦的追随者,并为此付出了最为惨烈的代价。

 汝侯夏侯婴,沛人也。为沛厩司御。每送使客还,过沛泗上亭,与高祖语,未尝不移也。婴已而试补县吏,与高祖相爱。高祖戏而伤婴,人有告高祖。高祖时为亭长,重坐伤人,告故不伤婴,婴证之。后狱覆,婴坐高祖系岁馀,掠笞数百,终以是高祖。(《史记·樊郦滕灌列传第三十五》)

 这一段记载,极是搞笑。说的是刘邦的老乡,沛县的当地人夏侯婴,他在县衙的马房里任司御。这个职务,搁在《西游记》里就是弼马温。放在现在社会却了不得,这相当于县委公务车管理办公室的主任,专职服务于领导,很有派头的。

 所以夏侯婴的工作,主要就是经常开着宝马车送客人出沛县。每次出车,他都会来到泗水亭,和正在值班的刘邦侃大山,摆龙门阵。经常一聊就是一整天,日子过得极是逍遥悠闲。

 夏侯婴混得还算可以,很快从小车班司机调整到了更重要的工作岗位——试补县吏。这就意味着,夏侯婴要从事业单位,转型为机关的正式员工了。这时候刘邦就跟夏侯婴闹着玩,大概是玩摔跤之类的把戏,又或是比剑习武,把夏侯婴给伤了。

 伤了也没什么关系,大家都是朋友嘛,大不了刘邦出点医药费,再多道歉几声,也就过去了。但麻烦的是,有人把这件事,揭发举报了。

 大秦法律:为官伤人,罪加一等。

 官方启动司法程序,重查亭长刘季(刘邦没有名字,就叫刘季,刘邦是当了皇帝之后,临时起的名)伤人罪。这时候刘邦耍出他的习惯招数,睁眼说瞎话,坚决说没有伤夏侯婴。

 夏侯婴也亲自做证,说自己不是刘邦伤的。

 这下子问题严重了,你夏侯婴,既然不是刘邦伤的,那又是谁伤的?还有,不是刘邦伤的你,怎么别人会举报你们呢?

 夏侯婴的伪证,导致了刘邦袍换位。刘邦从牢房里出来了,夏侯婴进去了。

 这应当是沛县的一起大案,夏侯婴在大牢里蹲了一年多,挨了几百板子。可是他咬紧牙关,抵死不招,最终让这起案子成了烂尾案。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就这么一点小事,夏侯婴竟然入狱一年之久,挨几百大板。这说明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刘邦与当时沛县的县令之间,存在着烈的冲突。

 8、意外爱情事故

 从当地官方死揪住夏侯婴一案不放,夏侯婴不承认是刘邦打伤了他,竟然入狱一年多,被打了数百大板,可见官方彻查此案的愿望,是多么真诚,搞掉刘邦的心情,又是多么急切。史书没有记载双方结怨的是非经过,但冲突的过程,却刻画得极为详细:

 及壮,试为吏,为泗水亭长,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史记·高祖本纪》)

 原来如此!

 单看这一句“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就知道刘邦在当时的气焰,是多么嚣张。他自打当上了泗水亭长,鼻孔一下子就戳到了天上,从此认认真真、脚踏实地地找各级公务人员的麻烦,狎戏侮辱,无所不及。

 那么刘邦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里有个缘故,县令及县衙负责的是当地政务工作,而刘邦负责的是当地警务治安工作,这是两套并行运作的权力体系。其目的,就是为了保障上层的权力控制,使其相互制约,相互争斗,上面的股才能坐稳。

 所以在刘邦与县令之间,存在着隐秘的权力冲突。这种冲突的本质,就是利益的对抗。刘邦这个泗水亭长,因为处于执法者的位置上,是有着巨大的隐秘利益的,县令不可能不把手伸过来——县衙那边,有萧何曹参等人追随刘邦,这就意味着刘邦的手,也已经伸进了县令的被窝里。

 手莫伸,伸手必被捉。

 刘邦与夏侯婴嬉戏之事,之所以到如此严重,不过是因为刘邦把他的大手,伸进了县令的被窝,刺到了县令的感部位,引发了县府结板势力的强烈对抗,想借夏侯婴之案,打掉刘邦势力而已。

 不怪人家县令要打掉刘邦,自从当上亭长以来,刘邦的表现越发不堪,甚至可以说是到了龌龊不堪的地步。资料显示,当地群众反映最强烈的,有两件事:一是刘邦吃白食,白吃白喝不付钱;二是道德败坏,包二养情人,得沛县官场乌烟瘴气。

 先来看刘邦吃白食的恶劣行为:

 好酒及。常从王媪、武负贳酒,醉卧,武负、王媪见其上常有龙,怪之。高祖每酤留饮,酒雠数倍。及见怪,岁竟,此两家常折券弃责。(《史记·高祖本纪》)

 这是来自正史的强烈控诉。这里说,刘邦当上了亭长之后,经常去王婆婆和武负两家的酒馆,到了酒馆把桌子一拍,要酒要,却从来不付账。两家酒馆不敢追债,到了年底把账勾销。虽然书上称两家酒店老板勾销账目的原因,是看到刘邦其上常有龙。但这话鬼才相信,这不过是两家酒店背地里骂刘邦而已。

 刘邦为什么要吃霸王餐、不埋单付账呢?他真的那么缺钱吗?

 缺钱只是一个方面,从刘邦与大嫂之间的冲突来看,他的性格极度自我,俨然以为自己是天下的中心。碰上他的女人,从大嫂到开酒馆的老婆婆,无一例外的只能被他盘剥,无私奉献,却不可能对他有什么要求或指望。

 刘大嫂和开酒馆的老婆婆,为刘邦付出的还算少的,比较多的是当地一个姓曹的女子:

 齐悼惠王刘肥者,高祖长庶男也。其母外妇也,曰曹氏。(《史记·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

 原来,刘邦年龄老大却仍是单身,并不意味着他的情感生活一片荒凉。一个曹姓女子成为了他的情人,还替他生下了大儿子刘肥。考虑到刘邦当时的处境、经济条件和不断犯法逃亡的经历,我们就知道,在这起意外的爱情事故中,曹姓女子不可能在刘邦那里获得丝毫安慰。这段感情所要求于她的,只有付出,付出,继续付出。

 如果能有机会,把这个问题拿来询问曹氏女:你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他甚至连对你负责的意识都没有,不想娶你,连抚养儿子的义务都不肯尽。你所得到的唯有一颗破碎的心,和不断的付出,付出,继续付出,这难道就是你所渴望的爱情吗?

 听了这个问题,曹氏女一定会出欣慰的笑容,回答说:“说到付出,我还算是幸运的了,最多不过是自己抚养儿子罢了。”

 可是刘邦的老婆,更悲惨。

 她在刘邦那里获得的爱情礼物,你想都不敢想象。

 9、吕后婚姻之谜

 刘邦和吕雉这对夫,从头到脚,都透着奇怪的味道,处处都不对劲。

 首先,两人年龄差距比较大,刘邦生于公元前256年,吕雉生于公元前241年。相差了整整十五岁。

 其次,两人结婚的年龄大大不对劲,两人于公元前214年结婚,这一年,刘邦已经四十三岁了,吕雉则二十八岁。

 二十八岁的大姑娘,搁现在也跻身剩女行列了。而那时代的女人,婚龄较早,吕雉怎么会被剩下呢?

 有人无法理解这一点,就强行让两人提前十年结了婚,声称刘邦在他三十三岁那年,娶了貌美如花的十八岁少女吕雉。这样一来,三十三岁的成年男子,和十八岁的青春少女,就构成了美丽的爱情组合,避免了解释吕雉之所以成为剩女的原因——有关这样的记载,在目前已经大行其道,在所多有。

 但实际上,说吕雉十八岁嫁给刘邦,是没有依据的。能够推断两人结婚年龄的强有力证据,就是吕雉替刘邦生的两个孩子:鲁元公主和孝惠帝。其中孝惠帝生于公元前211年,这一年刘邦四十六岁,而吕雉则是三十一岁。

 而鲁元公主的年龄,与孝惠帝接近。前后差不了两三岁。

 假如吕雉是十八岁嫁给刘邦,很难想象这对夫十多年来无声无息,十年后却突然发力,一口气生下一双儿女。更何况,陈华新先生所著《中国历代后妃大观》一书中,说得明明白白:吕雉的父亲吕公,是在公元前214年,为了躲避仇家才搬到了沛县,并在当年把大龄剩女吕雉,嫁给了刘邦。这么推算起来,吕雉应该是在结婚的当年,生下了鲁元公主,又隔了三年,生下了孝惠帝。

 如此说起来,刘邦四十三岁娶,吕雉二十八岁出嫁,这是不是两个婚姻困难户的无奈选择呢?

 但看两人当时结婚的情形,好像也不是:

 单父人吕公善沛令,避仇从之客,因家沛焉。沛中豪桀吏闻令有重客,皆往贺。萧何为主吏,主进,令诸大夫曰:“进不千钱,坐之堂下。”高祖为亭长,素易诸吏,乃绐为谒曰“贺钱万”实不持一钱。谒入,吕公大惊,起,之门。吕公者,好相人,见高祖状貌,因重敬之,引入坐。萧何曰:“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高祖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酒阑,吕公因目固留高祖。高祖竟酒,后。吕公曰:“臣少好相人,相人多矣,无如季相,原季自爱。臣有息女,原为季箕帚妾。”酒罢,吕媪怒吕公曰:“公始常奇此女,与贵人。沛令善公,求之不与,何自妄许与刘季?”吕公曰:“此非儿女子所知也。”卒与刘季。吕公女乃吕后也,生孝惠帝、鲁元公主。(《史记·高祖本纪》)

 这段记载,极其不可思议而唐突,细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

 这里说的是单父人吕公,他是吕雉的父亲。他与沛县的县令私很好,又因为在单父与人结仇,就把家搬到了沛县居住。自从吕公搬来之后,县令就表达了占有老朋友女儿吕雉的强烈望。

 沛县的县令想得到吕雉。

 这个要求,被吕公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沛令善公,求之不与”

 尽管沛县的县令想要得到吕雉的愿望,被吕公断然回绝,但吕公因其与沛县县令的私,仍被当地人视为重要人物,于是纷纷登门送礼,拉关系套情。而县衙的功曹萧何,则跑来自愿担任司仪,记录每个人送礼多少。这个职务很适合他,因为功曹就是在县府中主管考核记录的。当时席上的规矩是,送礼钱多的,可以坐上座;送礼钱少的,只能坐在下边。吕公看人下菜碟,看钱才说话,童叟无欺,言不二价,不服气你就多送钱来好了。

 刘邦就是在这时候来到了——他“素易诸吏”就是说他平时就瞧不起县中的官吏。再考虑到他对廷中吏无不狎侮,以及当地把夏侯婴关在狱中长达一年,打了几百大板,非要整出刘邦的黑材料等事件,都表明刘邦与县令之间的隐秘冲突,早已是公开化、白热化了。

 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小小的沛县,权力斗争竟然如此烈。

 夏侯婴是刘邦的朋友,所以县令才不肯放过他。同样的,现在吕公则是县令的朋友,那么刘邦,能够跟他客气吗?

 这个场合,刘邦是一定要来踢场子的。

 不踢没天理!

 刘邦来到之后,就报出礼金一万钱的惊人数目。

 其实他一文钱也不想掏,他就是来闹事的。

 但是没想到,吕公为人极是精明,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忙亲出来,并请刘邦入上座。萧何在一边故意说:刘季这人,就是会吹牛,没什么本事。

 萧何这么说,是撇清自己与刘邦的关系,因为他还要在县衙干下去,不能公开得罪县令。他表面上是县令的人,实际上是刘邦的人。这是处于权力斗争公开化态势的职场员工的必然选择,你谁也没必要得罪,毕竟亭长刘邦与县令之间的钩心斗角,与别人没关系。

 于是刘邦落座“因狎侮诸客,遂坐上坐,无所诎”——他公开侮辱了县令的亲信死之后,大咧咧地坐在贵宾座上,吃喝起来。有他在,这顿酒没法喝,于是诸座之人纷纷离开“吕公因目固留高祖”——吕公却以目示意刘邦留下来。

 请注意这个细节:吕公以目示意刘邦留下来。此类文字,在文学作品中多有所见,所谓换眼色,察言观,等等。但在现实生活中,真正能够以眼光交流的人,少之又少。能用眼睛说话,同时也能读懂别人眼神的意思,这是情商极高的人才具有的能力。现实生活中高情商人士数量极少,绝大多数人,活一辈子也不会用眼睛说话,更不会瞧别人的眼神。而刘邦和吕公,两人居然都有这种能力,可以确信,他们双方一下子就认出了彼此。

 高情商的人善于处理人际关系,因为他们一眼就能够看透对方的心思。所谈所言,都能够切合对方的心境。而情商低的人则因为无法把握对方的心理活动,经常会犯言多必失、多说多错的过失。

 于是吕公留下刘邦,要求把二十八岁的剩女吕雉嫁给他。

 吕公的选择,引起了子的不——于是我们知道,吕公这一家,吕公和女儿吕雉都是高情商的人,而吕公的子情商却比较低。同时我们也确信,沛县县令也肯定是个低情商的人。正因为吕公看死了县令,知道像这种低情商之人,在历史大之中会死得很惨。所以才会跳到刘邦这条船上。

 而在吕雉这方面的选择,她以后肯定会知道刘邦不仅在外边有女人,而且连私生子都有了。但是,一个高情商、可依靠的坏男人,远比一个低情商的老实男人更具魅惑力。所以她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丈夫生下鲁元公主及孝惠帝两个孩子。

 吕雉爱的奉献,很快就得到了回报——她被老公刘邦送进了监狱,甚至还受到了狱卒的侮辱。

 10、刘邦的白蛇传

 职场变情场,情场成战场。围绕着吕雉的爱情争夺战,导致沛县的权力斗争,进入了空前白热化的阶段。

 县令原本就和刘邦水火不容,而他志在必得的吕雉,又被刘邦抱得美人归。再加上吕公的公然反水,这一切都意味着对县令的强烈羞辱。

 县令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没有证据表明县令对刘邦采取了报复措施,但是必然的结果却到来了——刘邦在押送罪犯前往骊山的路上,弃职逃走了。他说逃就逃,说走就走,没跟任何人打招呼。这是刘邦至少第三次犯法了,于是官方发布通缉令,胥吏出动,四处去抓捕刘邦,但是刘邦逃得踪影也无,于是胥吏就把吕雉捉进了监牢:

 任敖者,故沛狱吏。高祖尝辟吏,吏系吕后,遇之不谨。任敖素善高祖,怒,击伤主吕后吏。(《史记·张丞相列传第三十六》)

 这段文字说,任敖这个人,以前曾是沛县的狱吏,是刘邦手下的小弟。当刘邦再次犯罪潜逃之后,吕雉被胥吏捉进牢中,而且遭到羞辱。眼看老大的女人被羞辱,任敖小弟怒不可遏,当场发作,打伤了羞辱吕雉的小吏。

 事情闹大了,于是萧何急忙去找县令,献了一条妙计。

 萧何说:“刘季不归案,抓了吕雉也没什么用,而且还伤害到你和吕公之间的友情。依我看,不如放了吕雉,她一定会偷偷溜出去找刘季,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跟在她的后面,把刘季捕获归案。”

 县令大喜,就批准了这个抓捕计划。

 沛县这边密设罗网,布置圈套,要捕逃犯刘邦。可问题是,好端端的,刘邦为什么突然弃职逃跑呢?

 刘邦弃职而逃,是因为他的心理崩溃了,不逃不行了。

 非逃不可!

 导致刘邦心理崩溃的最大原因,是他对自己人生的思考。

 这种思考,应该是在他担任亭长之后,赴咸服徭役之时,就已经开始了。当时刘邦恰好遇到秦始皇车仗出巡。他站在人群中,不无失落地说,唉,看人家,这才是纯爷们儿——“大丈夫当如是也。”

 这个感慨,明智的史家不吭声,缺心眼的史家则纵情讴歌,称刘邦素有大志。这个大志真的有,但不过是刘邦目睹了暴力主义的最高境界而已。这时候他意识到,既然要玩狠的,那就要玩到最狠。否则的话,你玩来玩去,不过是给狠人垫背,这有什么好玩的?

 没有最狠,只有更狠。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你接受了暴力主义法则,却发现自己不是最狠的。你明明不狠却跟人家玩狠,这岂不是很悲催?

 要怎么样做,才能成为最狠的呢?

 我们不知道刘邦是否得出了什么结论,但我们知道当时及此后的历史,可以借此观察刘邦的心路情境。

 比如说,秦始皇之所以成为最狠的,与他个人的努力关系并不大,甚至根本就没有关联。他只是投胎投准了,再加上当时诸多风云变幻、宦海翻,三折腾两颠倒,历史的巨,把秦始皇抛到了秦国这辆精心锻铸的强大战车上。战车疾驶而过,碾碎了天下人的梦幻。秦始皇是那个恰好坐在车上的人,即使他不坐在车上,也不会改变这最后的结果。

 结论:你有多狠,不取决于你的拳头,而取决于你手中的武器。

 拳头狠不过刀子,刀子狠不过战车。

 刘邦,他需要一辆战车。

 可是秦始皇所乘坐的战车,是经由秦国几代人锻铸而成的。而平民背景的刘邦,谁又会替他锻铸战车?

 后刘邦的经历证明,他确实认真思考过这些问题,但在当时,他的心理却在走向崩溃,再也无力承担那巨大的负荷。

 刘邦四十八岁那年,秦始皇已经退场了,秦二世征召役夫,修筑骊山陵墓。身为泗水亭长的刘邦,负责将沛县符合条件的罪犯抓起来,押送骊山。但是这些罪犯非常调皮,不听话,半路上趁刘邦不注意,就会撒腿逃走。一路行来,逃走的罪犯越来越多。刘邦意识到,如果继续往骊山走的话,等到达指定地点,也许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工作不太好干。

 刘邦终于发作了,秦始皇这个王八蛋,他怎么琢磨出来这缺德工作的呢,嗯?让你这个楚国人,替秦国抓楚国人,再押送他们去服苦役。楚国人恨你入骨,而秦国却以罪犯逃走、工作不力为由惩罚你。就因为干了这个泗水亭长,你刘邦从此两面不是人,这又是何苦呢?

 走到丰西大泽,刘邦停了下来,自己开始喝闷酒,喝到晚上,他站起来,解开罪犯身上的绳子,说:“算了,你们不是想跑吗?那就快点跑吧。我刘邦从此也要远走高飞了,希望我跑得比你们更快。”

 大多数罪犯喜出望外,立即四散狂逃。但还有十几个留了下来,他们说:“老大,你让我们跑,可我们也没地方可去。干脆我们跟着你,你往哪儿跑,我们就跟着你去哪里。”

 可是刘邦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跑,只能先喝酒,喝多了再说。

 喝过酒后,大家向着大泽出发了,反正是要往荒无人烟的地方走,不能让其他地方的亭长把自己抓住。大家在夜间的草丛小径上胡乱地走,走着走着,前面的人突然惊叫着跑了回来,报告说:“前方有条大蛇挡在路上,咱们还是换个方向吧。”

 刘邦却是喝得太多,说:“壮士前行,有进无退,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于是刘邦摇摇晃晃走上前,果然看到一条蛇,横在路当中,被刘邦拔出剑来,扑哧哧一通砍剁,可怜的蛇,它以为居于深山大泽就安全了,哪里知道人这种动物太野蛮,会追到这里杀了它?

 这一段,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了。

 《史记》中记载说,刘邦杀了白蛇,继续前行。后面的人匆匆赶路,忽然听到一个哭声,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老婆婆,正坐在荒野里哭。有人走过去问:“老婆婆,大半夜的你不洗洗睡觉,在这里哭什么?”老婆婆回答:“我的儿子,是白帝子,他刚刚被赤帝子给斩杀了,所以我哭泣。”众人认为这老婆婆说,就要揍她,可是忽然一阵风来,老婆婆消失了,只留下哭声袅袅,缕缕不绝。

 有关这段记载,国学大师吕思勉进行了认真严肃的研究,研究后,吕思勉抬起头,对大家说,刘邦瞎掰,牵强又附会——“赤帝子之说,则又因高祖为沛公旗帜皆赤而附会,未必与行序有关。《史记》本纪言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疑出后人增窜,非谈、迁元文。”

 吕思勉大师的意思是说,出来高祖斩白蛇这段,大概或许有可能,估计多半差不多,是因为刘邦手下的人,出动时都打着红旗,远远看去一条红线在晃动,好似一条大赤蛇。结果就附会出这么一段美丽的传说。

 此后的刘邦,就落草于芒砀山,做了一名快乐的强盗。

 芒砀山在现在的河南永城东北、安徽的砀山之南。恰恰在这个时候,秦始皇死在东巡路上,秦二世等押着尸体,匆匆返回咸。刘邦察觉四周动静异常,坚定不移地认为,这是秦始皇找他单挑来了,就躲藏于山泽岩石之间,不让任何人找到自己。

 实际上,秦始皇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刘邦这么一只动物的存在。秦始皇是出来寻找长生不老丹的,但丹药没有找到,就死在路上。秦二世急着回去屠杀自己的兄弟姐妹,就不知道还有刘邦这号人物。

 以刘邦当时的名头,怎么可能值得秦始皇亲自出手?

 但刘邦却坚信,秦始皇知道他,所以亲自登门挑战来了。

 值得揣摩的,是刘邦的这种心理:自大多疑——近乎自大狂般的多疑心理!

 这种心理,是历代帝王共同的特征,盖因帝王之业,是一种超限之竞争,其残酷血腥,完全违背了最基本的人。正常人是玩不来这种残酷游戏的,只有自大狂、被迫害狂与多疑症患者,才能够适应这种残酷游戏。

 在行将爆发的楚汉对峙之中,刘邦大搞统一战线,把项羽家族的许多人都转型为间谍,而刘邦这边,却没有一个项羽的人。正是因为刘邦患有多疑症,而项羽却是正常人。间谍是无法在刘邦身边立足的,因为他多疑。

 多疑症患者刘邦,继续他的快乐游戏。《史记》记载说,他老婆吕雉冲破牢门,跑到芒砀山来找他,一找一个准。刘邦问为什么吕雉总能找到他。《史记》载,吕雉说她是通过观察天上的云彩,刘邦的头上,总有朵彩云飘呀飘。

 这段记载,不需要国学大师出场,我们也知道是瞎掰。所谓刘邦头上的那朵彩云,不过是他戴习惯了的竹皮大斗笠。而吕后之所以能够找到他,这更没什么稀奇之处。其实谁都知道刘邦藏在哪儿,可除了老婆吕雉,别人才懒得去找他,找他干什么?他那么多疑。

 就在刘邦和吕雉,在芒砀山里愉快地度月的时候,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掀起了推翻暴秦的历史篇章。

 刘邦的机会,终于来临了。

 刘邦的生命,也终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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