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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蓝品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我是你的哥哥。”

 因为“哥哥”是一种合理的身份,合理得让他可以时常出现在她的眼前。所以他来了,他待下,他照顾生病的“妹妹”

 可阿雪不是爱黏人的小妹妹,所以她从不给他好脸色看,只是冷冷、浅浅地,像对待其他人那样,仿佛他于自己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就只是路人甲乙丙,擦过了肩便忘。

 但品駽对她就不同了。他温和、体贴、宠溺、疼爱,那态度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捧到她面前,只求换她一张笑脸,并且态度坚定得让人无法拒绝。

 阿雪还在咳,咳得脸红脖子,好似要把心肺全咳出来似的。

 医生说,你的健保卡只是摆着装饰的吗?

 他在嘲笑阿雪,能把小病拖成大病,还真不是普通的本领。

 但阿雪哪是可以被嘲笑的,她立刻噙起浅笑回话“我不喜欢到医院,因为我的眼睛很特别,常常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不该看的东西,什么意思?”

 “比方…我看见医生后面有个吐舌头的长头发女生,医生不觉得后领的地方有些凉沉重吗?”

 她的口气很冷、表情很狰狞,医生不清楚她说的是真是假,却倏地敛起脸色,转身把病历交给护士,吩咐说:“我换了新药。”

 她赢了吗?不知道,但这天过后,医生帮她看病的速度加快许多,也不会有事没事就嘲笑她两句。

 她微叹气,纵使赢了医生,她却赢不了意志力坚定的蓝品駽。

 看一眼桌上的清炖雪梨,阿雪感到很头痛。

 他是不用上班哦?如果公司员工每个都像他这样搞,她老爸的公司怎能不倒?她打呵欠、翻过身,不想看他。

 “吃一点,听说炖梨子对肺很好,特别吩咐下人做的。”品駽软声哄她。

 “你干么告诉我生病?”听见他的话,她忍不住,猛地坐起身,又连连咳过好一阵。

 “你担心紧张?放心,我只告诉你有点小咳嗽,没说你咳到需要住院。”他好像看不懂她的表情叫做“吾非善类”,还笑着她的头发问:“头发有点打结了,吃完梨子,我帮你洗头好不好?”

 打结?还不是他的。她撇撇嘴,转开头。

 她转开头,他就跟着转到她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她不愿意将就他,只好由他来将就,挖一杓雪梨,他定眼望她,表明和她耗上了。

 “说,你和舅舅一样,肺部功能不太好,从小就容易咳。夏天的时候你该少吃点冰,冬天再找中医,好好帮你保养。”

 品駽的话让她联想到小时候,自己死求活求想求他赏她两口冰淇淋吃。

 他犹豫再犹豫,既心疼她的身体,却又舍不得让她失望。就这样,在两难中,他异想天开地把冰淇淋拿到阳光底下曝晒,晒出一团糊糊烂烂的糖水。

 融化的冰淇淋能吃吗?她吃了,且吃得津津有味,因为…她吃进肚子里的,是他的疼惜与宠爱。

 回忆让她减了少许的坚持,在品駽的哄慰下,她一口一口吃掉“对肺很好的食物”虽然她还是在心里OS:如果吃雪梨有用,给她一车子,她马上出院。

 见她乖乖把东西吃掉,品駽像对待小孩那样,替她擦擦脸,还给她一瓶矿泉水漱口。这待遇,只有一百多年前的慈禧太后有过。

 品駽从浴室里拿出洗发、水桶和巾“家私”备得很齐。

 他笑着对阿雪说:“先坐在上洗,洗干净了,我们再进浴室冲水,免得感冒。”

 “不要。”阿雪别过头,做最后的反抗。

 “乖一点,你头发这样油腻一定很不舒服。心理不舒服,身体也会跟着不舒服,身体不舒服,病就好更慢了…”

 他一句句地讲,像唠叨的老太婆,可是他和顺的口吻、温柔的表情,让人无法与他对峙,无法对他发脾气。

 她没说话,他便当作她默许。

 他打开电视,转到阿雪最喜欢的旅游台,节目里正播放着加拿大的鲑鱼回游,那景象壮观得让阿雪微微张口。整条蓝色的大河因为大批鲑鱼的涌入变成红色,观光客在这岸惊呼,熊在对岸捕鱼,鲑鱼的数量多到…她终于理解“水不通”该在什么时候使用。

 在她惊讶不已时,一股暖过她的头顶,他没经过她的同意,就开始帮她洗头。

 她本来要说:不必麻烦,等我老公来,他会帮我洗。

 她本来要说:如果你没事做,请快点回公司,免得小麻雀老是Call你。

 可她本来要说的话被回游鲑鱼进肚子,而他,洗得谨慎小心,半点水都没滴进她的衣领。品駽不是学美发的,但因为用心,那股到她头顶的暖,顺着头发进入脑子再入了她的心,温温的、暖暖的。淡淡的香甜漾起,闭上眼睛,她感受到他指腹间传来的温柔情意,仿佛她是世间最贵重的宝物般,需要仔细珍惜。

 这段时间里,他最常做的事是懊悔,懊恼那个错误决定。他说:“阿雪,你太固执,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已经搬出家里?”

 “说了又如何?你会赶回来吗?”不会,他是四姑姑最听话的儿子,他永远会顺着四姑姑的意思行动。

 “我会,还会带你一起出国。”阿雪十八岁的圣诞节,他错失了她的行踪,也错失邀她一同返美的机会。之后,他在电话里提过千百遍,而她,始终是保持沉默的听众。

 “那时你没有开公司,打工赚的钱有限。”

 她本想再加上一句“养一只小麻雀不够,还想添上一只懒猫?”可是讽刺的句子在他温柔的手指穿过发间时,凝住。

 “我没有钱,你有啊。”

 “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说要带我出去?”

 她问到重点了,他低下头,好半晌才抬眼“因为我对自己不够自信,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人群,加上英文太破,我怕连自己适应都有困难,没把握能够保护你。”

 可若知道她会离家出走,再辛苦、再害怕,他都会把她带在身边。

 “然后呢?我和你一起出国,会有什改变吗?”

 “至少你不会过得这么寂寞。”不会变得愤世嫉俗,不会刻意避开人们的好心,不会和他变得疏离。

 “我并不寂寞,我有阿叙。”她嘴硬。

 “我知道。”

 她把阿叙训练得和她一样,一样用冷眼看待世界,一样不让感情轻易。他怀疑,那个孩子将来要怎么爱人或被爱?

 “所以我不寂寞!”她咬牙说道,好像讲得够用力就可以说服全世界,她的生活中并没有“寂寞”这个形容词。

 他不同她争辩,这是对病人的尊重与体谅。他继续清洗她的头发,换上新话题。“阿雪,医生说爷爷老化得很严重,他可以陪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回,轮到她不言语。

 “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的姑姑、姑丈们,可他们终究是你血脉割不断的至亲。”

 所以他们可以像水蛭,尽情在她身上取利益?她不需要这种亲人。

 她没说话,但憎恶表情说出本心。好吧,他退一步,妥协。

 “如果你不愿意回老家、不愿意见到他们,不如我利用休假,开车带你和爷爷、四处走走,好不好?”他提议。

 她不应。

 品駽没因此打退堂鼓。

 “听说拉拉山的水桃甜美多汁,那里的桧木林美得像仙境,等你出院后,我们带爷爷、一起去,好不好?”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但古木参天的景象跃入脑海。不知道在哪本书上看到一段话——和喜欢的人一起去旅游,那么这段旅程将不只是旅程,它是经历,是一段让人在下意识里,永久保存的美丽回忆。

 书上的话让阿雪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因此品駽将这个笑容解释为——她愿意。

 就这样,三个星期后,他们去了拉拉山,买回十几箱水桃。

 那段时间,阿雪觉得自己连“嗯嗯”都带有淡淡的水桃香。

 也许是吃太多水桃的关系,更有可能是心情太愉悦——阿雪很清楚,她的好心情是因为这个足以永久保存的美丽回忆里,有爷爷、、有品駽、有阿雪,却没有“其他鸟类”加入——于是经过这次的美好经验,她毫不犹豫地允诺了下一个旅程。

 一个月后,他们来到清境农场。

 爷爷、看着阿雪在阳光下、在绿草间,追着绵羊奔跑,银铃似的清脆笑声,笑亮了他们的心,仿佛他们家的阿雪回到童稚时期,娇憨地赖在膝前,几个笑容,便笑出他们的幸福喜悦。

 之后是阿里山。小火车跑得慢,冷冷的阿雪在那里,换上了热热的笑脸,偶尔还会讲个网路笑话,逗得爷爷笑皱老皮。阿里山的出最有名,品駽带着阿雪在浓浓的云海中等待太阳升起。当第一道光芒照,阿雪听见铿地一声,硬硬的心房有一个小小的角落,逐渐融化…

 溪头、台东、花莲、垦丁、乌来…在每个月的不同行程中,品駽带着“全家人”台湾走透透。无数的足迹、数不清的照片,每个笑脸、每张颜,重叠又重叠,重叠出甜蜜轨迹。

 就这样,三、四年过去,阿雪心底的恨逐渐消褪,她不再像刺猬,见到人便张牙舞爪,而爷爷、也因为这些旅程,在生命的最后一段,充欣慰与平静。

 阿雪二十五岁这年,爷爷因肺炎去世,而在爷爷过世的三天后,伤心过度导致心肌保死亡。来祭奠的人都说,爷爷、鹣鲽情深,教人感动。

 阿雪才不说这种虚伪的话,她痛恨分离、厌恶死亡,可即便用尽力气阻止,它们仍然会在人们的面前嚣张。

 带着檀香味道的轻烟袅袅升起,CD里的佛经一遍遍重复播放,缺乏抑扬顿挫的音乐,却意外地让人心情平静。

 阿雪手中折着纸莲花,将莲花一办一办细细折出形体。听说莲花会载着亡灵登上极乐世界,她不确定那个世界是否真的“极乐”,她只愿这些纸莲花能帮帮行动不便的爷爷,让他的这趟旅程少点折磨。

 阿雪没在灵前痛哭涕,她的冷漠让亲戚们颇有微词,但她守着灵堂,每一天、每个早晨黄昏。

 她痛恨分离,偏偏她的人生由一次次的离别汇聚而成。母亲离去、父亲离世、品駽也在她最需要依恃的时候,走得头也不回,阿叙离开了,现在爷爷、也连袂而去,不给她半点抗议的机会。

 她怨恨,于是迁怒。如果品駽不要做那种无聊事,如果不要让她有后面这些旅程,如果她不要和爷爷、重建起感情…或许他们的死亡,不会让她心痛至此。

 人与人之间,还是别建立起感情比较好,因为迟早要分离的呀。

 灵堂设在阿雪老家,住在附近的姑姑们早就陆续搬离,而四姑姑是最后一个搬的,直到爷爷、离世前半年,她才以工作为借口,搬到公司附近的公寓。因此最后半年,是品駽负起照顾爷爷、的责任,假设不要论计血缘,他才是蓝家真正的子孙。

 爷爷、入殓已经超过两个星期。姑姑们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所以她们只来过一、两次。阿雪不介意,那是她的爷爷、,丧事她自己办。

 贺青珩坐在她身边,陪她折莲花。

 他是个好看男人,虽然严肃、冷淡、加上不尽人情,但原则上,这种有能力、魄力的男人,在爱情或婚姻市场都占尽优势,若非她占住子这个身份,或许他早已经找到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了。

 自从那年她肺炎康复出院后,他就搬回家里了,虽然两人的集不多,虽然他每星期有三、四天不归,但百坪公寓里多一个人进出,便驱逐了几分寂寞。

 四年,不算短的时间,两人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比如,他晓得她怕鬼,而她知道他总是失眠;他明白她习惯用冷漠推开别人的关心,因为她缺乏安全感,且对分离有着深切恐惧;而她也理解他的严肃是自然天生,不是刻意用来对待某些人。

 她明白他的不习惯,一如他理解她的寂寞。偶尔,只是很少的偶尔,他偶尔表现出的温情会让她感动。

 在某些时候,他们会关心彼此,某些时候,阿雪会认为贺青珩是个不错的朋友,而某些时候,没有妹妹的贺青珩会愿意对待阿雪像对待妹妹。

 “一个星期。”贺青珩突然蹦出一句她接不住的话。

 “什么一个星期?”

 阿雪起身,走到灵堂前点一炷香,而贺青珩也跟着对爷爷、上香,然后坐回位置,继续刚刚的话题。

 “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可以你四姑姑出股份。”他的语调里有一丝兴奋。

 “你怎么办到的?”阿雪有些惊讶,她还以为四姑姑会坚持到底,何况她还有品駽这个幕后军师。

 “我抓到她挪用公款的证据。”

 “她挪用多少?”

 “七千多万。”

 “不是太多啊,她怎会缺这一点点钱?”阿雪百思不解。

 就她所知,品駽自己的公司很赚钱,如果四姑姑缺钱,品駽绝不会对她吝啬,因为他始终认为,四姑姑是他的母亲兼大恩人。

 “她想投资一家公司,没想到被骗,除了公司的七千多万之外,她这些年的积蓄也全部赔上了。如果我的动作再慢一点,我猜,她会让蓝品駽填上这笔款项,不过在我的随时监视之下,我早她一步。”

 他撇了撇嘴角,除去最难对付的角色后,他的工作将进入完成阶段。

 “所以…”

 “她希望能够继续留在公司上班,而我答应不把这件事公布出去,但先决条件是,她必须把股份以低价出售于我。”

 阿雪懂,因为她的四姑姑极爱面子。一个没有家庭与婚姻的女人,公司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她无法离开这个位置,一走人,她就什么都没了。“所以,她同意?”

 “你认为她有反对的空间?”

 “就算有,你也会把所有空间都给堵死,对不?”阿雪嘲讽他。

 对于歼灭敌人,贺青珩从不手下留情,在工作上头,他只会比她更冷血。

 贺青珩微微一哂。“剩下的,是蓝品駽手上那一成六,他的股票我没本事夺走,你只能靠自己。”

 “我会比你更有谈判筹码?”她不想和品駽谈判,就算真如贺青珩所讲,她有赢的机率。

 “他喜欢你。”

 喜欢?阿雪不像贺青珩这般确定,她不知道自己在品駽心里到底算什么?妹妹?亲人?恩人?谁晓得。

 她叹气道:“充其量,我就是个妹妹。有没有听过,亲兄弟明算帐?一成六的股份,以今公司的规模而言,可是一笔让人垂涎的财富。”

 贺青珩的能力不容否认,即便四姑姑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他入主公司四年,公司扩展了不只一倍,就算公司上下员工都害怕与他接触,却也不得不在私底下对他推崇倍至。

 “你确定?”他挑挑眉头,难得的幽默。

 “确定。”品駽和她曾经有过可能,只不过那个可能断得太早,而今…阿雪苦笑。她在想什么啊?她摇摇头,想摇掉那个冒出头的无名苗。

 忽然,她用手肘推了推他“你那是什么表情?如果你老婆和别的男人有‘不确定’,你应该哭闹不休,搞出面委屈。”

 他一指戳上她的额头。“当局者。”

 她才不,她的心清澈得很。这三、四年来品駽为她和爷爷、所做的,都是为了报恩吧,感激蓝家收养他、教育他、栽培他,他是好男人,有恩必报的那种。

 “其实,你可以不必来的。”阿雪转开话题。

 他顿了下才说:“爷爷、是很好的长辈。”

 “我知道。”

 “他们常打电话给我。”

 “打电话给你?为什么?”阿雪讶异,什么时候爷爷、也和贺青珩建立起情?

 “他们知道我在公司里多少会碰到一些…挫折和阻力,所以经常打电话鼓励我、给我打气。”他避重就轻的说。

 她很清楚,那些阻力来自谁。“然后呢?”

 “爷爷的身体很差,但他勉强自己到公司坐镇,要所有人配合我。他不管我是谁,他所认定的不是我,而是‘蓝伊雪的丈夫’,爱屋及乌,我认为,他们很爱你。”

 听见这些,她黯了神色,深气,仰头让泪水顺着鼻腔回去。

 蓝伊雪不哭的。自从被绑架后,她就告诉自己,不准哭,再痛、再苦都不哭,因为哭除了示弱于事无补。然而,现在她想哭,想要有个厚厚的肩膀可以靠着,哭得七八糟。

 贺青珩垂眼,抿直的双带上沉重。“阿雪,有件事我必须提,虽然时机不对。”

 “说吧。”她鼻子,硬挤出笑脸。

 “拿回四姑姑手上的股份后,我们离婚吧。”

 心重重一捶,他也要走了。

 又是分离,不管愿不愿意,她就是会在一场又一场的分离之间苟延息。她折莲花的手指施了力气,出指尖的苍白。

 “为什么?给一个恰当理由吧。”她扬扬眉头,假装自己不是那么介意。

 然而他尚未出口,她自己已经想出了无数理由——

 因为他已经完成任务,从此银货两讫?因为和雪后共同生活很痛苦,所以他受够了冰冷气息?因为他不愿意下半生和索然无味的女人绑在一起?因为她所得到的利益,已远远超出付出的二十亿?

 还是说到底,她是个难以相处的女

 “你将在下一期的八卦杂志里看见,我有一个外遇对象,以及一个两岁的儿子。你想知道那位外遇小姐的名字吗?”

 “说说看,我最近对姓名学有研究。”她刻意语气轻松。

 “江瑀棻。”

 江瑀棻?那位跟了他将近七年的秘书小姐?

 咬了咬下,她的笑容里带着两分苦涩。她告诉自己,没事的,她只是太寂寞,寂寞得想攀上浮木,而贺青珩只是离自己最近的那罢了。

 “所以你这算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她的幽默感很烂,笑话更烂,而贺青珩是个比她更不幽默的男人,所以他态度严谨、表情肃穆,郑重地回答“是的。”

 她皱眉问:“有没有意愿,讲个故事来听听?”

 他向灵堂上的爷爷、望去一眼,那一眼里有抱歉,也有罪恶感。

 见他不语,阿雪耸耸肩,笑道:“说服我吧,说服我在手中只有八成四的股票时,放你离开。”

 他拿来一束已经扎好的纸片,一瓣一瓣展出怒放的莲花。“你见过我的父母亲,觉得他们是怎样的人?”

 “强势、好胜、自信,有很高的掌控。”

 这是出于在他们对她这个媳妇相当满意情况下的观察结论,如果他们对她不满意,阿雪相信她能有更多心得。

 “你形容得很好,尤其是强势两字。”

 她点点头。“所以?”

 “他们规划我和青桦的人生,要我们念他们认同的科系,和他们认同的女孩谈恋爱,做他们认同的事。”

 “他们不认同江瑀棻?”她猜测。

 “是,瑀棻家世不好,所以我的父母亲千方百计地想拆散我们。那时烽应电子发生财务困难,他们甚至想借着联姻,替公司筹到一笔资金。

 “幸好你出现了,慷慨解囊。借着入主蓝氏,我得以把瑀棻带在身边,并顺利搬出贺家。在婚礼前,我和父母做一番深谈,不是谈我们之间的契约婚姻,而是清楚表态,替烽应电子解决财务困难是我为贺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往后,我将作主自己的人生,我再不会受他们所左右。”

 他果然能干又精明,到头来,不晓得是她利用了他,还是他利用了自己。难怪品駽常说,人生不要计较,因为计较,得不到更多,最后只会发现所有的算计不过是场笑话。

 真的,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像个笑话。

 “满意这个故事吗?我说服你了吗?”

 “如果我说自己没有被说服,你会乖乖留下?”她微笑、摇头。“我不认为你会在意我的看法。”

 “你错了,我在意。”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

 她抢话。“不要说我是你的恩人,我痛恨这两个字。”

 “你不是我的恩人,你是我的朋友。”

 朋友?阿雪笑得很无赖,她戳戳他的肩膀宣告“我这种人不朋友的,你和我不是朋友,是买卖关系。”

 他思忖须臾,凝视她,回答:“所有的姑姑都说你没有感情。”

 “同意,我就是这种人。”她点点头,同意到不行。

 “不对。”

 “不对?你的看法很奇怪哦。”

 “不奇怪。你是太重感情,因为重视,一旦发现感情背后带了某些目的,就会因为背叛而伤心。因此你宁愿用等价换的关系,来解释亲情或友谊。这样子,一旦分离、或发生现实冲突,你也比较容易调适心情。”

 几句话,他敲动她的心,总是如此,在偶尔的偶尔里,他的话让她鼻酸,而她讨厌这种状况。

 她别开头,望向爷爷、的遗照说:“我不喜欢观察力过度旺盛的男人,所以…我们离婚吧。”

 贺青珩松口气,用他有限的幽默感开玩笑“你同意离婚,是因为无法和名侦探柯南同居?”

 “我讲的是观察力过度旺盛,并不是说你的观察力很正确,听清楚,别给自己戴高帽子。”

 他走到阿雪面前,握住她的双肩,诚挚地说:“我很感激你,谢谢你帮我渡过难关,不管是烽应电子,还是我的爱情。”

 “你的记忆力真的很糟,我说过,我不喜欢当恩人。”

 “你的记忆力也不怎样,我说过,你不是恩人,是朋友。”他再度重申。

 “不,你的记忆力比较差,我说过,我这种人,没有朋友。”她固执。

 “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当你是朋友。”

 “我不会感激你的。”

 “你不需要感激我,该感激的人是我。”

 她笑问:“我不喜欢当恩人…我们陷入语言的鬼打墙了吗?”

 虽然再次的离别让她很咬牙,可是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自由,她能说什么?

 “总之,以后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我两肋刀。”他说的是承诺,会用一辈子来完成的承诺。

 他的认真引来她的感激,她微笑“不必等到以后,我现在就有事情要你两把刀。”

 “说说看。”

 “你的肩膀借我靠靠。虽然我们的感情不怎样,但想到以后又要一个人住在大公寓里,有点心慌。”

 她凝视爷爷、的照片,在心底轻声道:爷爷、,别怪他啊,他是好人,只可惜是个不能陪阿雪过一辈子的好人。

 “我知道,你底下有鬼嘛。”说着他揽过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之后又补上两句。“我以为只有智能不足的人,才会相信这种事。”

 她回过神,用手肘撞上他的口。

 “知不知道,你的回答很讨人厌,藐视别人的恐惧,不只没有同理心,还很残忍。”

 贺青珩笑了,笑容里有她不曾见过的轻松,他的快乐是因为经营多年的爱情即将水到渠成?她想,她该恭喜他的。

 品駽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幕。

 险小人!他温和的目光转为凌厉,紧握的拳头恨不得一记砸上贺青珩的脸。

 他气,努力平抑自己的怒气,稳着脚步慢慢走到两人面前。

 他脸布寒霜、目凶光,冷冷的字句对上贺青珩。

 “我有事,必须和你谈谈。”

 阿雪眼疑问,抬眉轮扫过两人,他们在公司里,亦敌亦友,既相互扶持又是竞争关系,分明彼此欣赏,却因立场不同,看对方不顺眼。

 约莫是谈公事吧,可谈公事何必出一副“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模样?

 品駽一个示意眼光,贺青珩随他往楼上的书房走去。

 门刚关上,品駽不给任何预警就朝贺青珩挥去一拳。狠狠的一拳,揍掉他的眼镜,品駽不解释,只从公事包里拿出一本尚未上市的杂志,丢在他面前。

 贺青珩看一眼杂志封面,明白了他的火气出处。

 “你给我解释清楚。”品駽怒指着他。

 “有什么好解释?不过是一本八卦杂志。”他缓缓掏出手帕,将眼镜擦拭干净,重新戴回去。

 “上面写的是真是假?”品駽无法沉住气,扯起他的衣襟,怒问。

 “关你什么事?”他挥开品駽的手。

 “阿雪是我的…”他迟疑三秒,续道:“我的妹妹。”

 “然后呢?”贺青珩冷笑问。心里却估计着,此刻蓝品駽应该知道他迫四姑姑让出股份的事,他没为那事来找自己摊牌,竟是为阿雪挥拳相向…笨阿雪啊,她果真是当局者

 “我不准任何人欺负她。”

 品駽站在贺青珩面前,紧握拳头的手臂上冒着青筋,明明是温和到不行的男人,学人家发什么脾气?贺青珩想笑,却也明白这不合时宜。

 “你觉得她被欺负了吗?要不要我把阿雪叫上来,听她说说对这八卦报导的看法?”

 “所以,它只是一篇空来风的假新闻?”

 贺青珩偏着头,拿起杂志认真端详。照片实在拍得不怎样,这些狗仔应该换新相机了。“报导是真的,江瑀棻是我的地下情人、孩子是我的骨,但是我不会向阿雪吐实话。”他缓慢说道。

 “阿雪没有笨到分辨不出真话、谎话。”

 “不,她会选择相信我,因为…她害怕寂寞。”

 一句话,正中靶心,品駽气得鼻孔冒烟。贺青珩是对的,阿雪害怕寂寞,即使她全盘否认。

 “贺青珩。”

 他挑衅一笑。“怎样?”

 “你立刻和阿雪离婚。”如果品駽的眼光是利箭,贺青珩早就被成筛子。

 “我为什么要?拥有阿雪,等同拥有蓝氏企业,等同拥有阿雪的辉煌身家。如果我和阿雪一直没有孩子,我计划在十年后领养自己的儿子,你比我更清楚,阿雪对于血缘这件事看得不重,否则蓝先生至今,不会还住在这里…”他意有所指道。

 “这是你的一厢情愿,我就不信江瑀棻会没意见。”

 “她和我一样,对世俗眼光并不看重,我们比较看重现实。”

 贺青珩笑得冷酷,他明白自己抓住了品駽的软肋,明白即便愤怒不已,品駽也不会恣意发作。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揭穿一切,受伤最重的会是谁。

 品駽抑下怒气,咬牙,他自己沉着冷静,谈判桌上最重要的是思绪清晰,他不能被愤怒主宰一切。

 “开出条件,你要怎样才肯离婚?”品駽必须先知道他的底线。

 “就算我肯离,你凭什么认为阿雪愿意离婚?”

 “这点不需要你管,你只要开出条件。”

 长痛不如短痛,他宁愿阿雪现在离婚,也不愿意若干年后,她发现自己被骗,痛不生。

 那年,她看穿亲戚们的亲情是用金钱堆砌出来的假象,痛得将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如今连丈夫也一心图谋她的财产,品駽无法想像,当事实揭穿,阿雪会有多伤心。

 “你确定?”贺青珩的笑容里,带着诡计得逞的骄傲。

 “我确定。”

 “那好,我要你手上一成六的股份。”

 所以他处心积虑,想要的就是蓝氏企业?好,他给,品駽心中许诺,未来他必定以自己的能力,给阿雪一间比蓝氏大上十倍的公司。

 “只要我把股份交给你,你愿意马上离婚?”

 “当然。”贺青珩答得斩钉截铁。

 就这样,贺青珩完成了他的婚姻契约。半个月后,公司的负责人登记为蓝伊雪,父亲的公司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对这点,品駽无法理解。他不明白贺青珩为什么甘愿放弃到手的股份,继续当个只领薪水的董事长,但阿雪不愿明说,贺青珩也没为他开释的意愿,他只好继续留在蓝氏企业当副理,继续为公司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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