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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眷护
 过了寒,秋意更深。

 自容昊成了长孙楚出阁宴席的座上客后,不出容云所料“隆容”的生意因此好转了。

 那些势利又愚昧的商客,眼见她爹爹备受远道归来的长孙齐礼遇,立即见风转舵,纷纷登船造访,船上不仅人声沸腾,那些货物和押票也让她应接不暇,她看得快痛哭涕了,天晓得她有多久没感受过那沈甸甸的重量?

 在帐房内点算好押票后,容云兴高采烈地出门,打算给喜姨买些锦缎,苦了这么久,今儿个就让她奢侈一下吧!

 “爹?”乍见爹爹登上船来,容云步上前,却见他一脸心事重重。

 敛起凝重心绪,容昊逸出微笑。“上哪儿去?”

 “上城里去买衣料子。”她以颜盖过心间涌现的不安,不忘轻问:“爹呢?有什么是缺的?我去买回来。”

 容昊摇首,忽地眸光一闪,沈声吩咐:“云儿,明你过去帮帮阿晋。”

 “嗄?”她傻住。

 “阿齐回燕京去了,萧掌柜一人忙不过来,也教不了阿晋管帐的事,你去教教他。”就因为女儿自有一套理财之法,才使得容家能熬到今,既然晚辈都开口请求了,他只能却之不恭。

 “我才不要教那个病表!”她冲动拒绝,立刻没了好心情。“我走了,谁来管家里帐?我不去!”

 “只是去教个一天,帐目我会亲自管好,再说,我也答应阿晋了。”

 “我又没答应他!”她脸不甘,才不要再碰上那个接二连三轻薄她的男人!

 “这事我说了算,明儿个你就到『麟盛行』去,不得有误。”说罢,容昊转身离开,彻底漠视女儿的意愿,也不给她辩驳的机会。

 想叫住爹爹,又惧他疾言厉,容云只能杵在原地。

 气当下,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江上那艘属于“麟盛行”的浅船,凝眸伫望间,船头突然冒出了个人影。她不必细看,已知是谁。

 立于另一方的男人,亦然。

 实在太熟悉彼此了,哪怕只是一抹影子,也能立即认出对方。

 目光胶着,他俩隔着江水,遥遥对望。

 中秋之后,两人都没再见面,她依旧忙碌生计家事,而他也忙着休养身子,如今亲眼见他病愈了,并能上船巡视,她莫名其妙地舒了口气。

 嘴上说尽了那么多不想再看到他的话,心却一直惦念着他的病况…为何她就是无法对他的事不理不闻?

 她不觉蹙紧了眉,为自己矛盾的心思气恼不已。

 长孙晋没想到才步出舱房便立即见着思念的人儿,怔愣了好一会儿后,他俊眸闪过促狭,勾起,举起手,食指往自个儿的薄轻敲着。

 他在暗示那个吻。

 容云霎时羞红了脸,咬着朱,心窝怦然。她提裙旋足走开,不想再看他耍这种下的暗示把戏。

 太不争气了!就算他没忘了那天的荒唐,她也可以忘了呀,干么只要面对他,她从来就只会逃?相较于他的安然自在,她真是窝囊极了!

 含笑目送她离开,他抬首仰望晴朗长空,此际天色蔚蓝、白云悠悠…

 纯白云朵入目的那刻,他畔掀起了温溺的笑。

 ★★★

 “容小姐来了!”

 守在铺门前的小厮甫见容云正从大街远远踱来,马上紧张兮兮地往铺内大喊,各人严阵以待,直至她跨进门槛,萧荣上前将她恭恭敬敬地进帐房后,众人默契甚好地一同趋近,探听房内动静。

 “长——孙——晋!你再不醒来我就拿刀来!”

 不到一盏茶工夫,房内便传出了暴吼。这种老戏码无趣到连萧掌柜也看不下去,众人一哄而散。

 帐房内室,容云对着睡得正香甜的男人大发雷霆。她好声好气地叫了十来遍都没个回应,这臭男人就是有本事怒她。

 换了个睡姿,长孙晋侧过身,微睁沉重的眼帘,咕哝了声。

 “啥?”见他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她蹙眉,走上前去。

 薄又吐出了微弱声响,他含糊不清又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该不会又染病了吧?

 淡淡忧郁从她眉间漾开,她干脆蹲下身,把耳朵凑上去,不厌其烦地道:“你再说一遍。”要是病了,她马上出去找郎中来看他。

 毫无防备的,他温热的呼气窜进了她耳朵里,接着两片灼热的瓣贴了上来,轻柔地吻住了她洁白的耳珠,并细细起来…

 她眼眸瞪大,直到耳畔响起那阵煽情的吻声,她浑身一颤,猛然跳开。

 同时间,矮榻上的男人辗转清醒,他伸伸懒打呵欠,一派惬意自在的模样,彷佛真是刚睡醒似的。

 “长孙晋!你又找死了是不是?!”第三回被轻薄,容云被他得玉容扭曲。

 挑了挑眉,长孙晋又再躺下,枕着臂,他慵懒道:“我看是那个嚷着要拿刀的人找死。”真是不识情趣的女人,他明明就在跟她表达腔情意,她却偏要破坏如斯醉人美景。

 待后机会来了,他一定得好好调教调教。

 闻言,她更火大。看来他根本早就醒了,存心耍她的!

 “欸,警告你可别动手动脚的,当心又被罚跪船头。”见她双拳蠢蠢动,他赶紧拿她父亲来当挡箭牌。他才刚病愈,可没兴趣受什么皮之苦。

 “罚跪船头”四字有效地遏止了她的冲动。那种丢人的事,她怎么可能让自己再犯?

 “我也警告你别再碰我,当心哪天我把你的恶行全数告知爹,到时候看他怎么教训你!”他以为只有他会利用爹爹来唬人吗?

 他撇撇嘴,把她的恐吓当耳边风。“告啊,快去告啊,你都不晓得我等得有多久了。”让容爷知道正称了他的心,省得他老想着该怎么把她到手,这丫头比燕王爷的那些宫变筹划更棘手,累都累死人。

 她听得丽眸焰。“你真的很不要脸!”真讲了出去,她还要不要做人?

 “嗯,的确是不要脸的。”他受教地颔颔首,对她的火爆感言表示万分认同。想他长孙晋何曾这般窝囊过?想要亲近佳人,还得跟长辈装疯卖傻方可她前来相会,为了一个没半分温柔娴雅的女子费尽心机,唉,他命真苦。

 受不了他的无赖,容云索噤声,但见他懒洋洋地死黏住矮榻不起来,又忍不住眯起滢眸,高声提醒:“你还躺着干么?告诉你,我只待两个时辰而已,时间一到,我马上回去!”

 经她这么一吼,他不得不爬起来。走过她身旁,他步伐稍顿,不忘往她耳边道出真心话。“口气别太冲,我听火了就会以牙还牙,而且…近来我喜欢用『咬』的。”他沈醇的嗓音透出隐然的亲昵。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娇美的脸蛋却渐渐热了。招架不了他这种极富挑逗的暧昧言行,她羞愤加得想挖坟自埋算了,却又心口不一地继续原地徘徊,不曾真的走远。

 瞥见她脸上那抹娇的红晕,他勾起薄,笑得狡诈。

 调戏果真比吵架来得有趣又有用得多,与其再像从前那般费神她发火,倒不如逗得她脸热。经过这两回试探,他确定自己终是走对了棋局。

 不似寻常女子应有的态度,她没赏他这登徒子该有的巴掌,这丫头,对他动心了吧?呵呵呵!

 大步走出内室,他心里无比舒畅。

 ★★★

 “好了没?”

 “正在想。”

 简短的对话停歇下来,偌大的帐房陷入一片静默中。

 “好了没?”

 清亮的女声片刻又响,这回,语音明显含愠。

 “正在想。”

 沉稳的男音不疾不徐,这回,调调仍然慵雅。

 已数不清第几回落得肃静的帐房,忽然“啪”地一声响起,狠狠打碎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沉寂与重复的言谈。

 长孙晋闻声抬首,对上窗前那张忿忿丽颜,平声道:“看完了就该放回原处。”瞥了瞥地上那本被她摔下的书,他把视线调回案上的帐卷。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么简单的东西你用得着想那么久吗?”强忍多时的怒火把她的耐彻底焚殆,容云一脸气冲冲。

 他从容不迫,认真地道:“你讲得太模糊,我不懂得该怎么做,当然得想个明白才能做好。”

 “你干么不早说?!”瞪大眼,她难抑尖叫。

 个把时辰前,她讲解完毕便要他自己试着做帐,她则退到一旁等他,如今才告知她,他儿没懂她在教什么?让她死了吧…

 “我瞧你看书看得那么入神,哪敢打扰?”他耍赖,把责任推到她身上。

 容云为之气结。“你少来这套!你有什么事不敢做?”

 她怒极的问话教他挑起两道英眉。“错了,我不敢做的事,还多着呢——”他闪动兴味的眸光落在她剪裁合身的罗衫上,嘴角噙着神秘的笑意。

 “我管你那么多,不想学帐就罢,你少浪费我的时间!”

 瞧她真动了肝火,长孙晋勉强挥开旎遐想。

 “是你不想教吧?那好,有啥不懂的,我自会请教容爷,不劳烦容大当家——”

 “你少烦我爹!”瞪了他嗤笑的俊脸一眼,她绕到他身侧,认命坐下。“还有,你少侮蔑我,我答应了就绝不反悔。”

 他无声地加深了边笑意。就知道她最不住了。

 “喔,我差点忘了。”轻叫了声,她从荷包里掏出银票。“之前我都在年底时候还给楚楚的,这是今年的分。”

 “长孙家不缺这点小钱,你收好吧。”他看也不看案上的银票,凝睇她因难为情而浅浅漾酡的粉颊,目光深邃而温煦。

 “不成,一定要还的。”她坚持道,并把银票更推到他面前。

 “我说了不急就不急,你急什么?”他皱眉抢过她的荷包,把银票进去。“难得赚了点小钱,就叫你喜姨去买好料好好喂自己,我可不像楚楚那样懂得什么燕窝红肤膏给你。”他不想她为了还债得浑身瘦棱棱的,害他前两回偷抱她都抱得不甚舒畅。

 “那个叫桃花红肤膏,据说是太平公主传下来的美颜秘方。”她忍不住笑了。“你不急,但我急啊,你这会儿不收下,我也会找掌柜去。”

 “好吧。”深知她从不轻言屈服的子,他只好妥协,也不乐见她跟别的男人多作往来,却不忘强调道:“这种小事别太勉强自己,你爹帮过我大哥那么多,你要拖多久都可以。”最好给他拖上一辈子,他不愿跟她连这点小牵绊也没了。

 又来了,他又开始嘴报恩的大道理了。

 她别开脸,内心闷瞀至极。

 “我再教一遍,听不懂就劳烦你大少爷吭个声,眼下可没剩多少时间了。”执起帐本,她将心思重新投放在教导上,只想快快教完、快快回家,省得被人一再搅心绪。

 长孙晋打起精神,终于认真起来。毕竟气跑了夫子不就前功尽废了?他还想把她多留几个时辰呢。

 “欸,我问你…”看他笔下帐目渐有起,她拨着算盘,不经意地启。“你跟我爹很是吧?”

 “怎么了?”他停下笔,不解她为何突然问这种废话。

 按住逐渐混乱的指尖,容云抬起螓首,滢滢美眸浮上了忧愁。“爹爹招来了一批说是陶瓷的货物,准备要送往扬州,可是那批货待了半个月仍未卸下,我前天心血来打开来看,发现…那根本不是陶瓷。”

 每回货一到,爹爹的神色总有股她说不上来的怪异,他从不让她处理那批“陶瓷”的押票,她直觉不对劲,鼓起勇气窥探,却得到了教她难以安寐的实情。

 “那是什么东西?”容昊欺瞒的举措,也教他感到事有跷蹊。

 黯下眸,她缄默了会儿,低低吐出两字:“刀。”

 他心一沈。“这事还有谁知道?”

 “只有你跟我。”看他晦暗不定的神色,她心知不妙,愈趋不安的心绪作一团。“我…我不晓得能对谁说这些,这已经是第四回了。”

 这件事搁在心底那么久,她实在没胆子去问爹,只能向他求援。平跟他闹归闹,他对她也没个正经,但除了亲人,他是自己唯一能信赖的人了…至少,她知道他会看在两家人的情分上,即便不出手帮助,也会给她出些主意。

 “第四回?”沉思索,他幽暗的黑眸紧紧锁住她凝愁的眉,缕缕散线索掠过脑中,他眯起俊眸,低问:“你晓得那些东西来自何处?”

 “苏州。”

 他暗暗吃了一惊,瞬即捉摸到个中来龙去脉。

 朱棣图夺皇权,多年来不仅在燕王宫内私制兵器,更四处招兵买马,他笃信从苏州“干将坊”旧址所铸造的刀最具灵气,随他上阵杀敌无数的那把宝刀,便是苏州所出的干将剑。

 长孙晋记得那名负责把兵器押送至燕王宫的镖行当家,是名总能跟他漫谈水乡故土的扬州人。

 种种巧合串连起来,他几乎能断言那批兵器正属朱棣所有。

 “别让第三个人知道。”慎重吩咐,他不想吓坏她,尽力柔化眉间纠结的线条,温言道:“我这就去找容爷谈谈,你待在这儿,别跑。”

 事态严重,他不能让她回家,虽说前三回都让容爷跨过险道,但他不允许她再这样跟随父亲,鉲uo旅跋铡?br />


 及时拉住他急急拂袖的臂膀,她眸黯淡,对他摇了摇头。“一船人都往扬州去了,这时候…应该尚未归来。”

 “别太担心。”他握紧臂上有些颤抖的小手,不忍看她如此愁苦。

 他的安抚抹不掉她心底深切的恐惧,爹爹一次又一次押送这些兵器,她可以不担心吗?眼看他对此事有这般强烈的反应,她也无法再装聋作哑下去了。

 “你知道我爹在做什么?”她颤声问,眸里有着蒙的乞求,不希望连他也瞒着自己。

 “我跟容爷的立场是一样的,我不会让你蹚那浑水。”长孙晋按住她纤细的肩头,扶她坐下,眉宇严肃。“我想你也该明白,这件事稍有差池,必将招来官非,在事情尚未解决之前,你要做的就是自保。”

 私运兵器,等同于把半边腿踏进棺材的差事,她不是不懂,可是——

 “你要我袖手旁观?”她难以接受他这样自私的说辞,那是她父亲啊!

 面对容云的错愕,他只是冷淡反问:“如果最后连自己都保不住了,你还能对家人谈什么救护?”他铁了心,绝不让她卷入那复杂的是非中。

 “你要我等家人出事了再想办法?”她摇头,拒绝听从他的主意。“上回已经受尽了锦衣卫的苦,我不要重蹈覆辙!”

 从前,只要是跟官卫有所牵连的事情,她习惯掩起耳目,一心只想远离那些麻烦,儿不想对此再有任何触碰,可眼下事关家人的安危,她怎能不管?

 “我只要你安好。”看进她惶怒的水眸,他坚定地道。

 长孙家的恩人是容昊,可在这种生死莫测的节骨眼上,若要作出取舍,他宁可割舍容昊,也要保全她!

 她激动的神情怔住,泪的大眼看着他从未展现过的厉,心头有股炽烈而酸楚的暖意。

 我只要你安好。

 他固执的眼神与嗓调,教她看见了他心底最真挚的在乎,会把爹爹的勾当说出来,她并无要他参与的意思,也没想过他真会对此手,甚至还这么庇护着自己,不让她这个容家人承担此事带来的任何恶果。

 他待她,是真情切意的好,喜姨说的没错,这一路走来,都是她不识好人心。

 “我会跟容爷好好谈谈。”执起她的柔荑,他收拢掌中冷汗连连的小手,紧握不放。“你既然找我商量这些不该多言的是非,那就该更信任我,这件事,我绝不坐视。”他炯炯注视她惊骇的双眸,从未如此渴望又迫切地想眷护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瞒我好吗?”她苦苦追问,不愿被蒙在鼓里。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拢眉,不肯漏半点风声。还有太多事要问清楚容昊,他到底是为财铤而走险,抑或本就是朱棣麾下的人?

 若为后者,事情就更麻烦了。

 不能理解他打定主意要保护她,她自顾自地焦虑。“这…会跟陈家有关系吗?”她不停胡思想,奋力组织那些会跟容家有关联的人与事。

 明知眼前不是计较的时候,可他抑不住间蔓生的酸涩,想不到她在这种时候也会顾念着陈家。

 “不可能跟陈家有关系。”长孙晋敛容掩去浮躁的心思,放开了她双手,低哑道:“别想太多,我先到岸头去等容爷,你在这儿等着。”

 他的执意隐瞒教她无奈颔首。或许…真不该再问下去了,她该相信他的。

 得到她的允诺,他略微宽心,遂转身离开。

 “长孙晋!”

 急切的呼唤伴随零的足音自他身后来,他回首,看着那抹娇小的身影奔上前,主动拉住了他正推门的大掌。

 “我…我方才了手脚,竟然没想到你…”容云轻咬下,脸上盈了担忧。眼看他真的准备去处理自己麻烦的家事,不安如霾般覆上她惊悸的心,他不愿她蹚那浑水,她也不想他如此贸然干涉啊!

 “我真的怕…怕会连累到你,不如让我亲自去问爹爹,我问了你再——”

 “不必了,我不是容家人,如何会连累到我?”打断她的忐忑,他勾起温雅的微笑。没想到只要被她这么搁在心头上,即便是最后才被想起的牵挂,他也会高兴到忘了自身安危。

 有她这么一句就够了,他相信她的心,必然保留着属于自己的位置。

 “可是——”

 她还想多说些什么,敲门声却猝然大作,他敞门,外头的萧荣一见他,立即仓皇大喊:“二爷,容爷那边出事了!”

 他目光一凛,迅即掉头,便见容云瞬间刷白了小脸,美丽的眼眸慢慢浸染上哀伤而蒙胧的水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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