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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原来,他还懂得要流泪、心痛。他只是不明白这样究竟算不算好事,封闭的心再度有了知觉,却又即将要硬生生地将之扯裂…

 “睡得可好?”南宫啸天打起精神问着,好似她只是得了风寒,而不是回天乏术的恶疾。

 “我又睡到晚上了吗?”金映儿望着一旁摇曳的灯烛,一阵恐惧窜过心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她没法自欺,她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么豁达。她其实也害怕睁开眼后,已在另一个世界,再也瞧不见南宫啸天、瞧不见爹了。

 “身子倦,多睡些是好的。”南宫啸天以为她冷,拿过貂皮密密裹住她,再摇摇玉铃唤人。

 花、秋月进门来,一个端粥、一个上前替夫人肩臂、身子,怕她躺了一整天而不适。每个时辰,她们俩都会这么做。

 “夫人睡得沉,精神看起来好。”花说道。

 金映儿勉强一笑,让她们取水替自己净脸,却怕自己又不自觉地睡去,于是弱声对他说道:“和我说话。”

 “先喝点粥吧。”南宫啸天接过一碗粥后,让花、秋月退下。

 他舀了一匙粥到她边。

 “吃睡、睡吃,还有个玉人儿可瞧,神仙都没我这么快活…”金映儿咧着嘴笑,一匙被吹凉的鲜粥到她嘴里。

 “我今儿到城里,皇上要商人们击钟捐钱以助边界粮荒,每击一下便是捐助一百两。”他说。

 “那你击了几下?”她咽下米粥,又被喂了一口。

 “一百下。”

 “那你不就捐了一万两!”金映儿的眼眸圆瞪得是病中的两倍大,一口气不过来,竟骤了起来。

 南宫啸天搂起她,轻拍她后背,低声说道:“我告诉皇上我子有病在身,捐出此银两,一来但愿百姓别受苦,二来则以此为她祈福积德,三愿皇上能让我速速返府陪伴子。只要你能好转,那便是千金不换…”

 金映儿将脸庞靠在他肩头,扬眸望着他痴痴凝望的美目,在眼泪又要夺眶而出之际,她把脸进他颈子里,硬是忍住眼泪。

 已经够苦了,她不想两人之间再有泪水了。

 “皇上知道公孙赏的事情了吗?”她问。

 “朱太守已将此事上报,公孙赏已被发配至边疆,终生不许回来。而蔡利因为为害乡里,掳人杀人案子多起,也已问斩。”

 他边说又将她搂紧了一些。

 “你真好闻。”她低喃一声,不想管他人。

 “你而今身上不也全都是这个味道。”知道她喜欢这种融合着金银花、桑菊与香的凉浓香味,便将她的衣衫也全薰了相同味道。

 “我知道,但这味道在你身上就是特别好闻。”她半垂着眸似要睡去,呼吸渐渐又变得缓了。

 “映儿…”他心一揪,出声唤她。

 她眨眨眼,扬眸向他。

 南宫啸天又吹凉一匙粥,再递到她边。

 金映儿其实不饿,但怕他担心,多喝了几口后,用脸颊着他衣衫,却不小心气吁吁了起来。

 “我听说你今儿个见了不少人,谁许你这么忙碌的?”南宫啸天抬起她的下颚,玉容不悦地望着她。

 金映儿知道他担忧她的身子,也明白自己这身子熬不了太久,可她又怎么舍得让他看着她走呢?她爹娘感情甚笃,娘过世之后,她爹便落寞至今哪。

 所以,她必须想个法子…

 “你别凶我,我今儿个见了人,精神却是好多…”小手安抚地拍着他口,轻声说道。

 “你有空见别人,不如多陪陪我,别老催着我去做事。”他板着脸说道。

 “…你那么忙碌,我不想耽误你。”

 “那些对我都不重要。”他抚着她薄薄肌肤,定定锁着她的眼。

 “重要的。”若是后她不在了,那会变得更加重要,因为他需要有事情来分散心神。

 南宫啸天心一痛,却不语,只低头以轻抚过她的。

 “你知道石影也略通卜算之事吗?”她探出右手与他十指握。

 “不知。”南宫啸天抚着她发丝,心疼她连乌丝都掉落了不少。

 她望着他瘦削了一些但仍显得清的玉容,挣扎着伸手想要抚他的脸庞。

 他俯下身,任她让人发的指尖滑过眉眼鼻梁、抚过面颊下巴。

 “石影说,若是你能娶个子进来为我冲喜,我这身子或者还可以再拖个数月。”她附耳说道。

 南宫啸天蓦地直身躯,黑玉眼眸炯然地瞪着她。

 “这只是你编出来的谎话,我不会再娶!听到了吗?”他板起脸,黑眸瞪着她脸庞。

 “唉,我这骗子现下说什么都骗不了人,还有啥乐趣。”她想耸肩,可才一抬肩,便感到全身酸痛得不得了。

 “我只要你,懂吗?”他额头轻触着她的,搂着她间的手掌连一点力气都舍不得施。

 “可我会走的。”她虚弱地说道,悲哀地发现自己连掉泪都没了力气。

 南宫啸天玉容焚烧起来,黑玉眼瞳成了烧热黑炭。

 “不许你说这些鬼话连篇。”他低吼出声。

 “现下不说,难道要真等到成了鬼之后再说?”

 金映儿吐吐舌头还想做出玩笑姿态,可一看到他脸上的痛苦,她立刻红了眼眶。

 “我说错话了…”她蜷在他心窝处,将小脸埋入他前衣襟。

 “你若真走了,你是一了百了,留我在这里,一个人度过后半辈子,要我情何以堪…”南宫啸天哽咽地别开眼,竟说不出话来。

 “你若不会好好照顾自己,我怎么走得安心…”她的眼眶弹出眼泪,身子不停地抖动着。

 “所以,你得留下来,一定得留下来。”大掌贴着她的脸颊,心疼她泪水的温热竟是她身上唯一温度。

 “若我能活得下来,你岂会这么担忧?”

 “你会好好的。”其他的,他全都不信。

 金映儿无声地长叹一口气,知道这人固执,无论如何都是放不下的,所以她更怕他会因为她的死而痛苦一辈子。

 对她来说,难过、失望都比痛苦来得容易忍受…

 “我可以请石影他们常来府内走走吗?”她问。

 “当然可以。”

 “石影答允会来教导花、秋月三梭布织术。”重要的是,如今唯一能帮她的人便是石影了。“想来我这人天生就是和女红这些事无缘…”

 “你什么都不必会。”

 “胡说…我会的可多了,瞎说胡乱、骗人本事,有谁强得过我。”她边漾出笑意,瘦削如骨的脸庞上依稀有着当时的顽皮模样。

 “若你身子好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七后便是城里烟火大会,我最爱看烟火,我真怕明年再也看…”

 南宫啸天打断她的话,快口说道:“你想看,我便让人准备烟火,最多后天,一定让你看到。”

 “对啊,你可是南宫半城呢!这种散财之事,对你而言一点也不难。”她双眼发亮,语气亦较平时来得高昂。“那么,我可以请石影他们夫一块看吗?我想让他们跟我爹多认识认识…咳咳咳…”

 “你开心便好。”南宫啸天端过一杯温水到她边。

 她只啜了一口,便摇头推开了。

 “除了烟火之外,还特别想瞧什么吗?”他问。

 “我想你快些娶…”

 “我不会再娶。”他眯起眼,美眸薄怒地瞪着她。

 “…既然你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怎么会不知道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孤单难受,才出此下策呢?你…你真以为我喜欢这样吗?”金映儿了一大口气,委屈地瞅着他,又咽了口口水后,才又说道:“也许她们个个比我强…什么妇德妇容妇功通通都不缺…你一看到她们就忘了我…”

 南宫啸天捂住她的,黑眸里只有她一人。

 “我只知道她们都不会是你。”他说。

 金映儿心一紧却又一暖,知道多说也无益,于是揽过他颈子,撒娇地轻声说道:“你搂着我睡,可好?”

 南宫啸天什么事都愿顺着她,这事自然不会不好。

 他用火钳拨了拨火盆,让火再烧得热些。之后,他卸下外袍,只着单衣上

 金映儿窝缩在他前,足地长叹口气。可是,才合眼便又忍不住想说话。

 “有时…我觉得我中毒是因为报应…”

 “胡说什么!”南宫啸天板起脸教训道。

 “我当骗子时,总以为自己骗的是那些为富不仁、贪财好之人,还经常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是替天行道。病中一想,才知道世事因果无非是一环扣一环,我若不是骗子,也不会与蔡利那些人为伍,落到如此下场…”她闭着眼,说话语气极轻,像在呢喃梦话一般。

 “够了。”他皱起眉,不想听她把一切都说成报应。

 “我不说我心里不安…我往昔骗了人,或者对方心怀怨恨、迁怒于人,又或者再去骗人,害得别人无立身之地…这都是我之前没想到的结果…”她头一晃,打了个盹,意识已开始渐渐地不清醒。

 “谁没有过去?知道错,懂得改,才是最重要之事。我这一路经商买卖贵之时,谁知道是不是也曾得旁人想不开过,我只能尽量做到『诚信』二字。我不懂什么报应不报应,我只知道你让我学会信任别人,此生才不至于孤单,才不至于只懂得守着钱财度,这不也极重要吗?”

 他肃然地望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

 她没有力气反握,只是听着他扑通扑通的心跳,角微勾起一抹笑。

 “…我以前总把数银两度,当成我此生最大心愿。这样的我与你相遇,算是歪打正着,还是命中注定?”她说。

 “歪打正着或命中注定都好,我只要你留在身边。”

 她没回答他的话,因为已经体力不支地沉入梦乡里。

 然则,始终守在她身侧,苦苦凝望着她的南宫啸天,这一夜却是无法入睡。

 因为怀里瘦得只剩衣衫重量的她,让他即便连闭眼,都要害怕会突然失去她啊…

 沈香城每年都会由当地官府会同富贾士绅于江畔办上一场烟火大会,这事原本就是城内的年度大事。

 只是,今年灯会临时提前数,改由南宫啸天独自出资,规模却比往年更加庞大。

 全城之人都晓得南宫啸天此举,都是为了一圆来不长的子的心愿。大伙儿于是更加争先恐后地竞抢位置,希望能见到这位让神采不凡的南宫半城倾倒的女子。

 烟火大会这一晚,江畔两岸密密挂灯笼,映得江面熠熠生辉。城里稍算小盎之人,莫不早早租了河船,怎么样也要来凑这一场热闹。一时之间,江道喧然较之往年烟花大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江畔架起一座高台,高台四周全以毡围住,里头还燃了木炭、备了大氅与软榻,为的全是受不得风吹的金映儿。

 斑台下方的一座平台,则是为南宫府里之人而设的宴席,宴席丈余,无一不是山珍海味。府内人儿个个面悦,畅快吃饭饮酒,因为他们知道唯有展笑颜,夫人才会开心。

 毕竟,从南宫府里到江边,不过是一盏茶时间,可路上的颠簸却让夫人昏沈地干呕了好多次。

 幸好,抵达江边之后,被老爷抱在怀里的夫人,精神看来像似好了许多。

 金映儿望着南宫啸天、望着她爹、石影夫花、秋月及下头以洪管事为首的众人,边始终带着化不去的欣慰笑容。

 南宫啸天望着金映儿的眼,总觉得她这几身子虽然继续瘦削,但双眼似乎有神许多。或者,老天垂怜他,她不会像大夫所说的,只剩几性命。

 他转头看向洪管事,洪管事连忙上前吩咐了一声——

 烟花开始于夜空绽放。

 “黄蜂出窠!”金映儿瞧见一团黄烟火在夜空洒而出,兴奋地想坐起身,却是体力不支地倒回他的前。

 “小心。”南宫啸天索将金映儿抱到大腿上,像抱着孩子似搂着。

 花和秋月两人互握着双手,不忍心再看下去。

 金佑宁则是红着眼眶,不看天上烟花,只看着女儿。

 一旁的石影望着躺在她腿间的夫君,推了推他的肩。

 男子翻了个白眼,一定要石影再喂他吃了些果子,才肯勉为其难起身。

 天上烟花再度一闪时,石影相公离开了高台。

 金映儿往那人的方向看去一眼后,又被天上烟火给引去注意。

 “哇…天女散花…我从没看过这么盛大的烟火…”

 南宫啸天望着她眼里烟花星光,恨不得时间就此停留。

 台下众人看着夫人此时笑颜,老一辈的人却都鼻酸地说是回光返照。

 等到第四次烟火时,金映儿拉拉南宫啸天的手,轻声说道:“我想去解手。”

 南宫啸天派来一艘船泊在江畔,船上并备有几名大夫以防不时之需。

 “我陪你去。”南宫啸天立刻起身拥起她。

 “你抱我到船上,让石影陪我即可。”金映儿睁大黑眸,渴望地看着他。“我想自个儿走几步路,大夫不也说过这样对身子骨不错…”

 “你…”

 “我晓得你会心疼,怎么会硬撑着身子胡来呢?”金映儿小手抚着他的脸庞,轻声地说道。

 “烦劳你了。”南宫啸天对石影说道,抱紧了金映儿继续往前走。

 石影点头,走在他们一步之后。

 南宫啸天跨过高台与船身间的桥梁,走上甲板,将她放置到一间烧着暖炭的房里。

 “好了,你走吧…一会儿再来接我,省得南宫家的人没瞧见主子,一个个全担心了起来。”她话是这么说,手却紧揪着他不放。

 “我会照顾她。”石影说道。

 南宫啸天抚了下金映儿的额头,低声说道:“别淘气。”

 金映儿对着南宫啸天一笑。

 她希望这一笑够美,够让他印象深刻,因为这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金映儿望着南宫啸天的背影,转身让石影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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