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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徐熙一直以为凤四娘是个坚强得可以面对一切的女人,但他错了。

 自从使君大人上徐府提亲后,她突然对他很热情,好像怕他会转身离去似,对他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

 他明明告诉过她,他会拒绝亲事,她为什么不信?她在不安什么?

 他每天思索,渐渐地,他发现她的身影和徐家后宅那些姨太太们有些相似。

 他彷佛有点了解徐家那些姨太太,为什么要每天勾心斗角了,因为她们觉得自己的日子没保障,所以拚了命地打对方,想让自己成为她们男人的唯一。

 这也不是什么大错,想到这里,他不太恨那些除了吃醋、就啥也不会的女人了,他反而有些体谅、同情她们。

 为此,很多人说他变了,他冷厉的气质中,添了一种秋风飒的魅力,虽孤高,却清,这让兰州的海商们感觉他更可靠了,公推他担任这一届的商会会长。

 他以为自己没有变,不过经由凤四娘,他看到一些事情,学会了体贴和心疼别人。

 他拒绝了那个职位,因为接下来,他要忙科考。他一定要考一个功名,为凤四娘博回一个平民户籍。

 他向商会提议,以后徐家的代表要由凤四娘充任。他们很讶异,商会不排斥女子,事实上,现有的三位女子能力都很好,但凤四娘是个丫鬟,她能做什么?

 但徐熙很坚持。通常,他坚持的事,都会成功,因为他的生命里没有“放弃”两个字。

 他以为,凤四娘不安的原因无非两个,第一,身分,她对自己的籍十分自卑;第二,她有能力,却受限,无法大展拳脚,这造成她对自己的误解,认为自己是个不依靠他人,就无法自立的人。所以她攀上一支柱后,便会发狂似地捉紧,当她的情绪逐渐失控时,她的决断也都失去了准确。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帮助她自立。为此,他打算替她搭建一个舞台,让她能尽情绽放自己的光彩。

 迫于他的锐意争取,商会同意她加入,但前提是,她没有决议权。

 他不在乎,他相信只要给凤四娘时间,她的能力会让所有人信服。

 他离开商会转回家,在路上,给她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礼物。

 “四娘。”他回到丹霞院,只见她还在算帐。她总有做不完的事。

 “大少爷。”她站起来,热切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上他。

 他的心又开始觉得痛,是他让她一点一滴失去了自我。

 “使君大人高升,不内将回转京城,兰州要换新刺史了。”这位使君大人虽能干,但那位小姐太人。别说她不安,他都受不了,于是,他花费重金,向京城活动,终于让使君调升,彻底解决这个祸患。

 凤四娘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他…他看出她的不安,知道她正在学那些争风吃醋的姑娘,屈意奉承他,渴望他的专宠?

 曾经,他问过她,若有一天他娶,她怕不怕受新妇欺负?

 那时,她坦然摇头,因为她不是以侍人,她以为凭她的能力,终究能在这世界撑起一片天。

 其实她想得太天真,她再能干,只要籍身分未,她就什么也不是。这一点,她是自听到使君大人上门提亲的那一刻,才真切体会到。

 她开始怕了,担心他讨厌她,拚命地讨好他,几乎没有自尊,却忘了,他最不喜欢这样的人。

 但他没有排斥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告诉她,他不会娶。她总是不置可否,他这次不娶,终有一天会娶的。

 她没有想到,他最终送了她这么大一个震撼,来证明自己的心。

 他摸摸她的头,将她拥进怀里,那齐肩的短发在他脸上飘抚,刺着他的肌肤,让他的心一直、一直地疼着。

 三个月了,它还是没有半点变长的迹象,三个月了,他每次摸到这头发,心都像针扎般难受。

 是他的疏忽造成了这个结果,他很后悔,但不管怎么反省,让他再回到海盗来袭那一,他觉得自己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所以他对她更感愧疚。

 “这一次的新刺史很年轻,才三十八岁,没有女儿。”他希望她可以不要再担心。

 她咬着,心一的,泪却不下来。之前她自怨自艾,哭得太多,乍然醒觉,原来那些眼泪好廉价。此刻的她怀感动,泪却沉重地堆在心里,无法自眼眶渗出。

 “我向商会提名你做徐家代表,他们虽不同意,也没拒绝,改明儿起,你就去旁听那些决策,对你会有帮助的。”他揽着她的肩,走出丹霞院,两人一起仰望碧蓝晴空。“四娘,等到你看多一点这天下,你会发现,你其实很厉害,凭着你的脑袋、你的手腕,不管走到哪里,你都可以站稳脚步。”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

 他倾身,在她颊上落下一吻,那眉眼一如当初,她踏进丹霞院时,机灵、聪,且充魅力。他越来越眷恋她了。

 “一般的闺阁千金,若遭遇和你相同的处境,怕早已死了,但你却成了徐家的幕后总管,这不单单是我宠你,也是你自己有本事又努力。如今,你接触商会,你想,你需要几年时间坐稳那个位置?”

 所以,他一直在替她着想,一直在替她打点后路,而她,一直没能理解他。

 她小手紧捉着他的衣襟,心更痛了。

 “对不起,大少爷,对不起…”她对他好,有私心,而他,才是那个真正懂爱的人。

 他抱着她,用力得好像要把她进心底。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只是,他一贯不向人低头。“你的头发…”不知道要过几年,才会恢复原状。

 她鼻子,半晌,打起精神打趣道:“大少爷嫌弃小婢这样子不好看?”

 他苦笑。“你明知道的。”

 她懂,他对她是从欣赏变怜惜、进而喜欢。那次事件后,他心中对她有愧,一腔情愫又成了爱恋。

 她在他身边五年,除了徐净然,她没看过他对任何人这样低声下气过,她是第一个。

 徐熙不是没有爱,不过他的爱要花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孕育出来。

 而一旦他爱上,他便会一心一意,至死无悔。

 但他不晓得,经历了使君大人的提亲后,她心中对他的愧意更多。

 “其实…”她摸摸剪短的头发。“这样很轻松,也很方便,我还喜欢的。”

 “即便它与众不同,会令你受旁人侧目?”

 “我只在乎,大少爷会不会觉得它难看?”

 他怔了下,角弯起漂亮的弧。“不难看。”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她搂着他的,螓首埋在他怀里。“其实小婢还有点私心。”

 “什么?”

 “小婢这样子,大少爷待我特别好。”声音很轻、很细、又很调皮。

 他眼底的墨被击碎,迸发出灿烂的光彩。

 “哈哈哈,很好,四娘越来越懂得利用局势,让自己站在有利的位置了。”

 “谢大少爷夸赞。”

 他仰天大笑,三月乌云,一朝散尽了。

 夜晚,徐熙和凤四娘用完餐,他送给她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

 一只鸟,跟黑鸟一模一样——不,这只新的小鸟,脚爪带着灰白,是只高傲的家伙,看人都斜着脑袋。

 “送给你。”他说。

 凤四娘迟疑了一下。“它喝不喝酒?”

 “喝酒是野蛮鸟才会做的事。”小鸟代答了。

 “不喝酒就好。”她接过小鸟,向徐熙盈盈道谢。“以后你叫小鸟。”

 “嘎!”小鸟大叫,这名字真没文化。

 徐熙笑着,凤四娘千伶百俐,就是取名字的本事不怎样。

 “这是只母鸟,可以跟你做伴,或许也能管管黑鸟,让它别每天喝得醉醺醺。”

 “行吗?”她从怀里摸出那只醉得昏沈的黑鸟。

 “美人…”黑鸟再醉,逮到机会,还是会吃凤四娘豆腐。

 不过这回黑鸟没偷着香,它的鸟嘴才靠近凤四娘的脸,小鸟就一翅把它扇到桌上瘫着。

 “嘎,谁偷袭我?”黑鸟酒醒。

 “丢人现眼的家伙!”小鸟骂。

 凤四娘咋舌。“果然会管。”

 徐熙倒是佩服那个卖鸟人,训练出一只黑鸟就算了,连小鸟都这样通人,不知他是否特别会养鸟?若是,聘他替徐家专门训练一队信鸽,沟通南北,必有利处。

 黑鸟一看小鸟,气炸了。

 “我喝酒招惹你了?!”它扑上去,喙去爪往。

 小鸟也不惧怕,和它打个轰轰烈烈。

 “淑女不能喝酒。”

 “我不是淑女,我是美人!”

 “你会不会照镜?你这样是美女,我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了。”

 这越吵似乎越有点不对头。徐熙和凤四娘伸手,各自抓了一只鸟。

 凤四娘问黑鸟。“你是母的?”

 “我这么漂亮,当然是美人。”黑鸟理所当然地答。

 “我才是美人。”小鸟在徐熙手里叫。

 它们都是很有个性的鸟,不认公母,只承认自己是美人。

 徐熙只觉得脑袋里有千百只鸟在叫。

 “你是母的,那怎么…你每天吃四娘豆腐?”

 “我喜欢美人。”黑鸟说。

 “别难过,我喜欢帅哥。”小鸟在徐熙怀里蹦跳着。

 他居然被一只鸟安慰了!怎么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凤四娘已经笑软了身子,趴在桌上。

 “四娘!”他的声音有些硬。

 “大少爷…”她笑得肚子好痛。“你买的鸟…呵呵呵…”她笑得岔气了。

 他三分无奈、七分好笑地帮她拍背顺气。

 “四娘,你可以笑完再说话。”

 她笑得更厉害了。

 “大少爷!”突然,丹霞院的门被撞了开来。总管跌跌撞撞地冲进屋。

 徐熙脸上的和气瞬间消失。

 凤四娘立刻起身,站到他身后。只要有外人在,她一向遵礼守节。

 屋的愉悦消失得一干二净,彷佛刚才的声笑语不过是场梦。

 徐熙心中的怒火越甚,周身散发出来的冷冽也更强了。

 总管终于体察到自己的失误,手脚哆嗦。

 “大少爷恕罪,老奴无心的,是…”他跪下去磕头。“那个…七爷杀了看守的家丁,和七夫人跑出去了。”

 “七叔?!”徐熙恍然发现,自海盗事件后,足足三个月,他光顾着凤四娘,都忘了去照看徐净然了。

 也许他心里没忘,可对于徐净然为了七夫人不惜与他翻脸一事,他深感痛惜,所以宁可不去看徐净然,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七叔怎么可能跑出去?”凭徐净然的本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奴也不知道。”总管甚至不晓得,徐净然和七夫人是几时跑的。大户人家的下人都很现实,哪个主子得势,服侍就特别周到,否则便虚应了事。

 徐净然本身没什么能力,最近徐熙又有些忽略他,照看他的下人渐渐也怠惰起来,便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徐熙气得眼如墨染,那股深浓漆黑妖异得似夺人性命,总管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凤四娘适时为他添加一件披风,并奉上他的佩剑。

 徐熙接过剑,大步往前走。

 凤四娘拖着总管站起来。“还不跟上?”

 “是是是…”总管颤抖着爬起来。

 徐熙突然顿住脚步。

 “四娘,你留在这里等我。”他想起徐净然是杀人逃跑的。他这一去,必见血腥,而她是最怕见血的。

 她迟疑了一下。“是,大少爷。”最终,她还是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心里又有一块空了。他不是第一次为了徐净然的事以背对她,她以前生气,是怕他只顾徐净然,把其他的都抛却了。

 但事实证明,他并不会那样,她不该再计较他对徐净然的付出,毕竟,他们是相依为命活过来的。

 她体谅他的两难,但还是难受,心里有些酸、有些涩。

 她不喜欢他的背对离去,她不明白,自己真的嫉妒,连徐熙的报恩都容不了?

 当徐熙找到徐净然夫时,已是半夜。

 他们不敢朝有人的地方走,徐熙就像一只蜘蛛,盘据在兰州城里,蛛丝遍布兰州的大街小巷,在兰州,只要是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卖徐熙的面子。

 徐净然夫妇最终选择躲在义庄。但他们没想到,就连死人,也逃不开徐熙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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