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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京城。

 作为玄国的京华之都,此城的繁荣广胜,自是大玄之最。

 全城对称布局,规划整齐严密,分成东市与西市,城内街道如棋盘纵横错,皇帝居住的凌霄城就在北面,于城内任何一处都能见着那恢宏的高墙。

 天子脚下,官多商也多,人更是多得不得了,那些异邦的商人也会来此做生意,除繁华之外,什么最新的最旧的、最怪奇的最有趣的、最前所未见的,全部都聚集在这里。

 这回才走过一间一百多年的老店,招牌古古香,前面就是家新开张的铺子,摆着新鲜的糕点。街土吃的卖的,有常见的更有少见的。玄国幅员辽阔,有多少家乡地方上独特的东西,再加上商人们从异邦带进来的新奇货品,整个京城简直是琳琅目,教人眼花

 景冲和对逛大街没有太大兴趣,不过京城里的书铺子,古书新册都十分齐全,他也想添些笔墨。

 买齐了东西,他踏出店铺。远远地睇见前头回家之路有些动,他没想太多,走了过去。

 “这小兔崽子,人模人样的,竟不学好!”

 “是呀!还带看妹子干坏事呢!”

 经过人墙外围的景冲和,听闻似乎是两个小孩子的事,转身就挤进人群。只见身看布衣衫的一对孩子跪在地上,哥哥手里草看把破扇子,妹妹怀中抱看把二胡,似乎是以卖唱为生的。

 一个看起来像是酒楼老板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声嚷嚷:“人啊,要有骨气!看你两个娃儿出来卖唱,赚顿饭,我本来也是好生敬佩,怎么知道原来你两个娃儿居然手脚不干净,偷我东西!大家瞧瞧啊!”他摊开手掌,掌心有个元宝。

 “那不是我偷的,是人家给的!”那男孩明显有点怕,却仍是硬看颈子驳斥。

 酒楼老板又痛心大喊:“你们听听这什么话!只是卖唱,顶多有几枚铜钱,运好或有点碎银,你说挣得一个这样的元宝,可能吗?你这小子说谎也不睑红!”

 玄国天寒地冻,民间习惯喝酒取暖,所以卖酒的生意特好,利润也奇高,无论是酿酒的卖酒的都得朝廷发牌子管理,酒家若是招待到出手阔绰的富豪,一天能赚几个元宝几张银票也不稀奇。相较之下,卖唱的有元宝的确比较不可信。

 妹妹已经哭了,眼泪汪汪地,委屈地说:“咱们真的没有偷,是一个好心人给的…”

 酒楼老板越说越激动:“好心人?我怎么就没遇见这种好心人,每天还得辛苦开店做生意?你两个娃儿别要再说谎,这一事,我看你俩可怜,也就算了,不草你们上衙门

 了。”摆摆手,他叹息一声,转身走回酒楼内,在场群众还纷纷赞他宽宏大量。

 景冲和见那男孩气得浑身发抖,心知那孩子忍耐不住,就要犯事,想着得把他们带到旁边安抚。

 正跨出一步,眼角余光掠过一个身影,比他更快,站得更前面。带笑的声音对老板挑衅地说道:“就算去衙门又怎么的?”

 听到这嗓音,景冲和几乎傻了。他定睛望去,那人身看湖水绿衣裙,长发随意用簪子挽住,正是韶明!

 那眼、那声、嘴角那抹笑,教他连怀疑自己看错的机会都没有。

 她怎么不在皇宫里?为何是在大街上?皇帝怎么会逛大街?景冲和心里惊讶不已,思绪纷杂,已经混乱得七八糟。

 无法再细想,他赶忙冲出去,横档在她和两个孩子前面。

 韶明一见他,便挑眉:“景冲和?”

 景冲和实在是无法分神响应她。众人的目光停在他们身上,酒楼老板也已回过头,眼睛睁得铜铃大。

 “这位姑娘,是非已分,你莫要强出头。”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仿佛观世音大发慈悲。

 拉起两个孩子,韶明笑笑,说道:“是吗?那锭元宝是我给的。你说是非,在哪儿分的?这天子脚下,岂容你颠倒黑白?”

 景冲和闻言,这才知酒楼老板恶行。只见酒楼老板右边睑颊一抖,还是那副我佛如来的样子。

 “我知弥想维护那两个小娃儿,所以扯谎,不怪你,我其实也不忍心啊!”

 韶明将景冲和推开,往前站一步。

 “你再说下去,我看菩萨都要哭了。”她眼一眯,说道:“而且,我明明是把剩下的两个元宝全给了这孩子,为什么只剩一个呢?你快还来。”

 “他揣在怀里!”那男孩大喊道。“好心人,我刚有见着,他从妹妹那里抢了弥给的元宝后,把一个藏在怀里了。”他对韶明说。

 “原来如此。”韶明朝男孩点点头,向酒楼老板道:“你敢不敢拉开兜儿,让大家瞧瞧你是不是藏了元宝。”

 事情要闹翻了,景冲和此时却意外地镇定下来。他谨慎地注视酒楼老板,以防对方上前动手。

 围观的开始叫唤老板证明自己的清白,给他们一大两小难看,殊不知酒楼老板正心后悔自己为何要将其中一个元宝顺手放进怀中。

 “我真的不会跟你们计较,走吧!”他还在假慈悲。

 那男孩已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先踢了酒楼老板的小腿一脚,然后用力扯开他的衣襟,一枚银元宝当场掉了出来。

 全场一片哗然!

 “唉哟!”酒楼老板小腿骨被踢,痛得跳脚,眼见东窗事发,恼羞成怒,吆喝看酒楼平常请来对付白吃醉汉的打手,吼道:“还不给我教训这个小驴蛋!”

 景冲和很快伸臂护住身后的两个孩子,同时想要拉住韶明。酒楼老板边吼边不忘地上的元宝,正要弯去捡,韶明竟挥手一拳打在他鼻子上,笑道:“你才是大驴蛋呢!”

 这一,场面整个炸了。

 景冲和被突然间躁动的人群一下子推离了两三个人远,混乱中只见韶明飞快夺回两个元宝给小兄妹,然后推他们逃走,而她自己则往反方向跑。群众则是强悍地挡住好几个为虎作伥的打手,不过还是有两三个追了过去。酒楼老板捂看鼻子,看看那早已跑不见的小兄妹,有看看打手追着的韶明,随即脸怒气地也跟看打手追去了。

 景冲和好不容易奋力挤出烘烘的群众,韶明已经不见人影,他还是赶紧朝那个方向跟了过去。

 看鼻血的酒楼老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一条死胡同中,看到韶明站在里面,他肚子火,不知自己雇来的打手怎么不见了,只晓得他要揍死这个坏事的姑娘!

 他大步上前,拳头抡得老高,韶明却不躲不闪,睑上只是好整以暇地含看一抹微笑。

 然后,她眼底一寒。

 “…哼。”

 她冷哼的同时,响起了“喀答”的一声。

 酒楼老板不晓得是怎么发生的,在拳头快要打上她的睑时,他亲耳听到,也亲眼见到自己的手骨断了。

 “啊——”他痛得杀猪般地叫着,抱住自己扭曲的手跪了下来。

 小巷内不知何时多了数名打扮成百姓的卫。韶明居高临下地看看酒楼老板,笑盈盈地道:“在送去衙门前,把他另外一只手也折断。”

 让卫去处理,她不管身后又传来更凄惨的吼叫,从容地走出那条胡同。

 午膳时被那右宰相一搅和的不痛快,现下完全消散了。正想到处再逛逛,却见有人朝她直冲而来,正是刚才巧遇的景冲和。

 还有追兵吗?怎么一睑严肃?仅见景冲和朝她越跑越近,完全没有准备停下的迹象,韶明一回神,赶紧低声喝道:“住手!”让卫别过来。

 才收声,下一撰景冲和就奔至到她面前。他快速地一把捉起她的手,毫不迟疑地拉着她继续往前跑去。

 “欸?”韶明困惑地给他拉着。

 从小生长在深宫苑之内,父皇国事v忙,不是能常常见看,金枝玉叶的她,身旁围绕的是柔顺的宫女、是碰都不敢碰她的侍卫,出生至今,竟是头一回这样被人鲁地拉着跑,而且这人还没头没脑的。她注视看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

 景冲和拉着她,直冲进一条偏僻的小巷中才停下。背靠看墙,他气吁吁地看看外面,确定都没有人追来,安全了,终于松口气。

 “景冲和,你名为冲和,是情平和之意,可吾总见你十分冲动啊。”而且明明是个文弱书生,竟也敢来揽和。韶明同样看,不过感觉十分有趣一睑笑意地调侃他。

 一点也不好笑!景冲和瞪着她。

 “你…”

 “对了,你怎么在这里?”韶明问。

 那才是他想问的!景冲和不有点生气,说道:“你贵为女皇,怎可没带侍卫便出宫,还如此来?”他真是不敢相信!罢才那场混乱里,要是受伤了怎办?所以他担心地追来。

 她既然是女皇,怎么可能没带侍卫出宫?韶明知道他天真,也不解释,只说:“景冲和,你抓痛吾了。”

 “咦?”景冲和这才发现自己还捉着她的手,赶忙放了。“失礼了。”他脸红道歉。

 韶明注视看他泛红的双颊,半晌,道:“你老是将吾看待成一个姑娘。”所以睑红害羞,接近她时表现得束手束脚。

 闻言,景冲和更是面红耳赤,道:“你…你本来就是一个姑娘。”怎么也不可能变成公子。

 他说的,是极单纯的一件事。可是对于身为女皇的韶明而言,她没有想过还有人会这样看她。

 说不出是什么,韶明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于是岔开话题道:“你说吾来,吾见义勇为又怎么不对?难道你要吾见义不为?”

 听她草他说过的话来反驳他,景冲和心里一叹,说道:“你跟我怎么会一样?不管怎么说,我是男人,被打了顶多贴几块膏药,你要是被那些壮汉抓了,那多危险!”

 她明明做了件大快人心之事,却要被这书生教训。她怎么可能被抓?那些人连她一头发也碰不看。韶明自己不跟他解释清楚,却仅撇过头,道:“吾不讲了。”

 听她有点赌气的意味,景冲和微怔。她不仅无理霸道、喜怒无常、让人烦恼,还十分任

 忽然间,滴滴答答地下起雨来。其实降下的是细雪,但热闹的城中人多暖和,飘落时便化为水了。

 他们刚好站在一段石檐下,可以躲躲雨,不过,走不了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景冲和心下叹息,想打破这无言的状态,便说道:“你为什么出宫?”先前的一番争论,已经让他忘记该称呼她为今上了。

 韶明故意不讲话。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她才说道:“吾本就会微服出巡。老是坐在宫里,怎么能知真正民情?”虽然京城也不算全部民情就是了。

 言下之意,这不是第一次了。听她先前跟酒楼老板说话时,畅地转换自称,应该是很习惯了。景冲和心忖。

 真是太危险了!他忍不住觉得来,可想一想,她出发点是好的。

 “你做的是好事,你有善良的一面…”给那小兄妹元宝,站出来打抱不平,都是好的。救了他一命也是。

 …那又为什么要罢默好官呢?

 韶明闻言,微微一笑,说道:“吾善良?吾刚让人折断那酒楼老板的双手,眼也没眨过。”

 说完,她见景冲和张大眼睛,有些讶异,随即又缓下来,对她道:“若真是如此…他欺善使恶,甚至追打你,你可以砍掉他的头,却仅折断他双手,也不是真的有多坏。”那酒楼老板触怒的是当今国君,怎么说也是杀头之罪。

 韶明又不说话了。不知怎地,她心里又怪怪的了。

 坐上帝位时,她早有觉悟。要做大事就不能怕人议论,即使大臣说她坏,她做的事是正确的就足矣。而就算帮助百姓,百姓也不会每个都喜欢她。

 “…你不是不吾?现在又称赞吾了。”她哼一声。

 景冲和默然片刻,道:“你曾救过我一命,可能弥会做错,但是不坏。今天,我也是就事论事。”

 韶明瞅看他。总觉得心里有些躁,不觉回嘴:“吾才不会做错。”

 还说不是姑娘,现在不就像个姑娘跟他闹别扭?景冲和正开口,却忽然听得巷外传来声响,他以为是酒楼老板率人追来了,谨慎地“嘘”了一声,结果看见是只野猫翻倒路边木桶。

 于是他回过头,想要跟韶明说,却不知韶明也跟看他探头看,这一转首,他的嘴便刚好触到她柔的脸颊。

 那一撰间,他愣住,无法再有动作。

 韶明也是一怔。

 “我…对不住。”景冲和低声道歉。

 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移开视线,于是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或许是雨变小,或许是心里在意,在那滴滴答答不成调的破碎奏响之中,韶明听到了他的呼吸声。

 她还注意到,他半边肩膀透了,只因把这短窄的石檐让给她,不教她也一起淋

 “咳。”

 原本专心用朱砂笔批阅奏章的韶明,冷不防地低咳了一声。

 虽然声音很轻很低,不过从小照顾她到大的苏嬷嬷耳尖听到了。

 让宫女撤走晚膳I苏嬷嬷走近韶明身边,关心道:“今上玉体违和,请太医来看看吧?”

 别的宫女不敢在她批阅奏章的时候出声,但苏嬷嬷可不。韶明一笑,对这位情同亲娘的老嬷嬷说道:“不碍事,喝些热茶便好了。”

 “今上理万机,老是忘了用膳,还得老嬷嬷来看看。这会儿又要老嬷嬷提醒看注意身体,老嬷嬷快入土为安了,这可怎么放心?”苏嬷嬷念看。

 韶明的母后,在生龙凤胎时难产了,虽然最后孩子仍旧产出了,可身体伤害十分之大。当时硬是用上好的药拖了几天,不过在龙凤胎之一夭折时,终于也撑不住苞着走了。对韶明而言,这个娘,她是当作亲娘来尊重的。

 知苏嬷嬷心疼她,韶明搁下笔,道:“胡说,嬷嬷会长命百岁的。吾年年都要吃嬷嬷做的年糕。”嬷嬷做的咸年糕弹牙又滋味十足,是嬷嬷家乡口味,她从小爱吃。

 “这孩子,唉。”苏嬷嬷笑了笑,又叹息。说道:“嬷嬷希望你多吃、多玩,找个如意郎君嫁了,是个平凡的小姑娘…唉。”

 苏嬷嬷不知道什么宫廷心机,也不晓得谁好谁坏。她的感慨,只是来自一个娘的真实心情。从小便带看疼看的孩子,那样天真活泼、聪慧过人,本应享受一切的美好,现下却夜操劳,只一个劲儿的忙着国事,身旁也无良人。

 生在帝王家,实在有太多身不由己了。待她老嬷嬷走了,谁来提醒她用膳歇息?谁来支持她?

 韶明离开桌案,牵起苏嬷嬷的手,微笑道:“嬷嬷就是爱心,吾吃得可多了,前两还偷偷上街玩了一趟。嬷嬷开开心心的,吾就也开心,好吗?”

 “唉,你这娃儿。”苏嬷嬷对她贴心的举动和话语感动,知她是在安抚自己。

 又不舍地和韶明说说话,她这才退下了。

 韶明坐回案前,苏嬷嬷说的话,她都懂得;苏嬷嬷的关心,也令她感到温暖;只是,她已经永不会是单纯的小姑娘了。

 想到如意郎君和良人,右相带来的那几个人,她以“宫中宫女甚多,不妥”为由,不让他们跑,暂时圈在宫中偏僻的某处,而她自己当然探都没去探过,总之就先这样了。

 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每一件都比找如意郎君重要。譬如这本奏章里的,北方的粮食问题;又譬如那本写的,人头赋税的问题;还有许许多多的国事。

 烛火微微晃动着,韶明的影子在墙上摇摆不定。她内心有些想法,很想找谁来讨论,只是那些大臣,有几个会想要和她好好谈?

 不知何故,她想到景冲和。

 莫名地,忽然有一种希望他在她身旁的心情。

 这时候,他会在吧?不管了。她唤了宫女,让宫女去把景冲和找来。

 不一会儿,景冲和来了,站在她的面前。

 “景冲和,今又留宫?”她问道。

 “…不,微臣正准备离开。”景冲和低声说。他原本正要离开了,宫女跟他说韶明召见,他只好跟看来。

 自从那个下雨天,两过去了。那一瞬的微小接触,令他更不知该如何跟韶明相处了。

 韶明觉得他有些不利落,但想他在自己面前经常如此,便无细思,只道:“吾有些事问你。”

 “…什么事?”

 韶明起身,走至他身边,背着手,绕着他道:“吾今荷包羞涩,每月总不敷用,该怎生是好?”

 听她不是要提那个下两天的事,景冲和放下心。但是她的问题,又教人匪夷所思莫名其妙。毕竟,哪个皇帝会荷包羞涩?

 为何她总是问他如此奇怪的问题?

 “…不如,开源节?”景冲和想一想。她绕着他走来走去,教他有些分心。“理财之道,不外乎如此。”他说。

 “是吗?”韶明眼神微一闪,在他面前停住脚步,说道:“吾也是如此想的。那你一定也知,开源节出自荀子的《富国》了。”

 她的视令他无法直观,他只得眨了下眼掩饰。

 “是啊…”

 这反而引韶明注意了。虽然他平常总是不对劲,可今的不对劲,比以前更不对劲些。身为一国之君,她必须要会悉人心,而她也的确时常揣测臣子们的心思。景冲和不是一个城府深的人,相反的,他十分透彻好了解,所以,他现在是怎么了呢?

 韶明心忖着。睇看他的睑,她才发现,她好像没有仔细地看看他过。

 他长得不难看。他不健壮,瘦且高,可并不会弱不风;他有张温和的容颜,举手投足让人感觉十分尔雅。

 正确地说,他长得是好看的。

 她突然觉得,跟右相送进来的那些妖孽比起来,他好太多了。

 目光停留在他厚薄适中的双上,心蓦地一跳,她想起那意外吻颊之事。

 是了,他定是介意这个而表现如此,她当时也是像现在这样心跳了一下,但事后却不觉得应该在意,因为那只是个意外罢了,所以没让自己再去想,可这会儿又因他而忆起了。

 她忽觉被他不小心吻到的地方有些热。当回宫更衣时,她看见自己被他捉住的手腕,也留有淡谈的痕迹。

 她心里有看莫名且无法掌握的动摇,而她并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韶明始终瞅看景冲和,而他已经因为她过久的盯视而不自在透了。

 韶明为何要这样注视他?他不晓得,只是非常地不习惯。她是国君,可也是一个姑娘啊,他不曾跟姑娘家如此亲近过。

 她无言的审视令他尴尬,想着什么时候自己先出声打破这局面,无论如何比这状况好。正待开口,在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细心地察觉到她似乎有些异样。

 韶明又觉得有点心浮了,终于撇开睑,说道:“你退下吧。”

 虽不明白她为何忽然变脸,但她本就情绪不定,而他能离开,是再好不过了,可是有件事要先讲。景冲和道:“今上是否身体有恙?如果请太医看过了,便当我没说吧。”那睑看起来像是稍微感染风寒了。对了,可能是如此,她才会有先前那奇怪的注视,病看的人总是有时会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微臣告退了。”在心里合理解释过后,他准备离开。

 可他这一言,却教韶明又重新看看他。

 …为什么替自己淋雨的他没事,而自己却染风寒了呢?也不明白自己介意的究竟是什么,韶明不自觉地咬了下粉,在他踏出御书房前,将他叫住:“等等。”

 景冲和停下,转过头,看见她哒起眼眸,跟看,又难以捉摸地笑了。

 “景冲和,吾命你明起,午后都到这儿来待一个时辰。”

 她说。

 景冲和不明白韶明在想些什么。

 她的言语、行为,都没有一个可循的道理存在,令人无所适从。

 午后,景冲和跟看宫女来到御书房,韶明坐在案前,他进入书房等候看,她却是头也没抬过,于是他只能杵着。左边的小方几上有看用过的午膳,那杯盘狼藉的样子像是被十分胡乱地吃过了。

 他转动视线,发现韶明案上也相当杂乱,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大堆书册和奏本,险险地迭着。

 “景冲和。”

 景冲和正想,那,倒是有点像藏书阁一开始的模样时,韶明突然唤了他。

 “是。”他回过神。

 韶明依旧注视看摊在案上的本子,也没瞧他一眼,道:“你家乡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景冲和一怔。

 “…比北方温暖,农耕时节总能见,花草树木多,雪季不长。”他不知她要听什么,只拣简单的讲。

 韶明又问:“你家也是以农为业的?”

 “是。”景冲和答。

 “你家明明是农户,你却跑去做老师,这对还不对?”

 “我…”

 “吾猜,多半你从小是书痴,家人没办法,只得依了你。”

 景冲和的口才向来没有脑袋灵活,他也不爱吵架,给她一阵抢白,便觉语。韶明猜的其实没错,他是从小就爱看书,不过,他的家人是十分支持他读书的。

 他在心里这么说着,又听韶明问:“家里几人?”

 “…高堂加一兄一妹,连我共五人。”

 “赋税如何?”

 “…五口丁税,田赋一亩两斗。”

 “嗯。”韶明应一声。

 景冲和不知是何意思,她不讲话,他就只能再站看。

 一会儿,她又不看边际地开口:“对了,你饿吗?”

 “微臣不饿。”他每午膳吃两个馒头,用过才来的。

 “是吗?”韶明从头到尾没看他。“你可以退下了。”最后,她说。景冲和愣住,真的如坠五里雾中。默默地退出御书房,他不懂,韶明究竟要他来做什么?就问这些闲聊的话?

 隔,韶明却又不问了,只是丢给他一本书。

 “吾想看你对那本书里一些段落的解释,写个简单的注本来瞧瞧。就在这儿写。”她悠然说道,赐他案座。

 那本书是《大学》。翻开来,见到韶明用朱砂笔圈了几句。景冲和不明白她,只能做,幸好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难事。

 认真地蘸墨书写着,他没留意到韶明终于将眼光放在他身上。雍容地写毕,他呈上给韶明。

 韶明浏览一遍,对他说:“你对这格物致知的见解,倒是有趣的。”

 《大学》一文中提及格物致知,却未在后面作出解释,所以许多儒学学者有自己一番看法,而直到今也没个定论。韶明正好挑了这段,他只是写出自己所认为的。

 “不足挂齿。”他一点也非谦虚,而是实话实说。和前人学者钻研一辈子比较起来,他真的不算什么。

 韶明阖上书,对他说道:“天要暗了,你回府去吧。”她也没想到他会写这么久。

 “什么?”景冲和愕然转首望看外头,真的是天暗了!

 韶明见他那惊讶的样子,先是一怔,跟看不住地咯咯一笑。而这一笑,教景冲和也愣了。景冲和实在是个傻书痴。成为女皇后,韶明头一回这样畅笑,但她知自己不该如此,没一会儿便缓下,收起笑容,她调侃他说:“你埋首书中的专注,吾是叹为观止,不过也不稀奇了。”

 那多半是笑他明明老这样,他自己却还那么惊讶,这点言下之意他还是听得懂的。景冲和脸一热,只能起身作揖:“微臣告退。”

 “景冲和。”韶明唤看他。他抬起眼来,见她已没笑容,且一脸冷淡。“你若是敢把刚才吾开怀笑了的事情说出去,吾就砍了你的脑袋。”她对自已的失误生气,但这不是迁怒,而是她给自己的警告,她在景冲和面前太松懈了。

 而她警觉之后,故意发怒教他难以分辨。

 明明前一刻还在说说笑笑,现在却又威胁要他的脑袋,景冲和真的困惑。

 是否对权倾天下的君主来说,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不需要对谁解释,只要其他人完全听话就好?

 他以为她有她的善良,现在却又领会着她的蛮横无理。对他而言,韶明太难懂了。

 那么,干脆就别去懂吧。

 之后,他仍是每天都到御书房,有时韶明跟他说些词句,有时找他算术,有时又会问他问题,或者又给他本书。不管面对的是什么,他都去应对、去回答,要他做什么就做,但是放空思考,再也不去深思韶明的用意及想法了。

 敏锐如韶明,怎么会感觉不出他的变化,只是,她任由他,不上心也无所谓,他每都有到御书房就好。

 于是也就这样,不知不觉,孟过去了,来仲

 这韶明上完朝,经过长廊,见天气不错,便赏身旁的宫女一起到花园吃茶点,轻松一下。毕竟她们跟看她,很难休息的。

 几壶茶和数盘宫点就摆在花园石桌上。那些宫点用料简单,可手工极好,赏心悦目又细致,味道更是绝佳。韶明安坐亭中,始终带笑看,原本严谨的宫女们才敢慢慢放开了吃。

 几个年轻女孩子害羞地在交谈着。韶明观察半晌,感觉有趣l唤她们过来,问问她们聊些什么。

 “回今上,也没什么,就是…红纱要到了,咱们说些女孩儿家的心事呢。”彼此看一看,手指绞看帕巾,她们一起红了脸。

 韶明却注视着她们,好像第一次听说般,重复道:“红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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