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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仍记得,她是如何软说着:

 “凤仪姊姊是族里最漂亮的姑娘,原本,也将是凤妃人选。”

 “大家讨论着,婚宴当天,要如何祝福凤仪姊姊…”

 “我们几人打算制一袭嫁裳,赠送凤仪姊姊。”

 “凤仪姊姊死去后,我好伤心…像失去了一个亲人…”

 “有缘再遇见她,一定是老天赏我的机会狴犴,我要对雯鳐好,把以前来不及给的,全部补给她…”

 不过是过午的事。

 那一整个下午,一只聒噪凤鸟,着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傻气的话,她挨在他身边,诉她的开心,道她的昔忆。

 一

 连一,都还不到!

 她的面容,却由单纯,变为凶狞!

 趁夜深人静,潜入鱼侍房,要杀雯鳐!

 说不定她非常惊恐,惊恐到…不愿忆起…

 我先去探探雯鳐的口风,若她不排斥,我们再来试,好吗?

 那样的体贴,假的!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我很开心,真的好开心…

 和她一起跳了凤族舞,虽然只有一小段,可是我想起好多往事,好怀念哪…

 那样的庆喜,假的!

 眼泪是假、激动是假、无辜是假、喜悦,更是假!

 斑竿演技,几乎要骗过他。

 几乎!

 在他掌间的柔荑,尚未来得及由鸟爪恢复,仍维持着锋利爪锋,足以致人于死!

 他的眼神很冷,极黑的泽,凝上冰霜一层。

 “很高兴看见她现在过得好?”他问来淡漠,一字一字,说得好慢,咬在牙关内,啮得狠厉。

 虽是“问”,却没有等待她回复的打算,径自又说:“不愿她想起前世惨死的可怕记忆?”逐字,逐冷,像失了温的霾了天际,骤降了冰雪。

 他要耗费多大力量,才能克制不把她纤细的腕,狠狠扳断!

 这么软、这么巧的小手,曾环绕于他臂膀上,撒娇、信任、依赖,扰着他的阅读,与他同读一册,不时指东问西,她受囚的数十隼,一片空白,错过太多,事事对她皆新奇,他数不清她问了多少回的“为什么?”——那也是下午才发生的事!

 “还是,妳根本不打算给她恢复的机会?因为妳知道,她将指控的人是谁?”狴犴手劲不减反增,五指如铁坚固,深深箱制。

 想着,干脆就这么捏碎她,折去她伤人的凶器…

 “好痛——”

 凤仙失声惨叫,另一只手拭图去扳开他,可他文风不动,神情好吓人,瞪着她的目光,教她颤抖。

 他的眼,与当年初到栖凤谷指控凶嫌时一样,淡而冷,高傲而鄙睨,不带半丝温暖。

 他又用那样的眼神…看她!

 凤仙忍着痛,试图找出原因,方才他说了什么?她没听得太仔细,只知道手腕好疼,彷佛碎去一般。

 咦?她怎会在这里?

 她…她的手,又怎会变回凤爪?还遭狴犴死死箝制?

 雯鳐的脸颊有细淡红痕,非常浅,几乎不见血,像是…爪子捉花的。

 爪子。红痕。她的手。他的表情。

 混乱与痛楚中,凤仙理不出头绪,是雯鳐的呢喃,将它们全部串起——

 “仙儿竟真的…跑来杀我?”雯鳐捂,难以置信。

 “什、什么…”凤仙比她更惊骇。

 她…跑来杀雯鳐?!

 怎么可能?!

 她很喜欢雯鳐,也和雯鳐相处融洽,她绝不会伤害雯鳐——

 可是,她看着狴犴掳制的手掌。

 凤的爪,利如刃,轻易能撕裂血,她在雯鳐的畔,以这副姿态到来…连她自己都动摇了。

 她来到这里,手掌变成凤爪,是想做什么?

 答案,教她生惧。

 “这就是她的真面目。”狴犴眉目冰凛,语气更冷。

 这就是——大哥要他撇开獬豸本能,闭上眼,单纯去看,所看到的事实。

 凤仙想辩解,想大声说:“我不知自己怎会在这儿!”但声音发不出来,一堆又一堆的困惑,梗喉头。

 那句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狴犴望向她,冷冷的,浅红眉心的蹙痕,深且长,像伤。

 好似有谁,在好看的双眉之间,狠狠落下一刀,所凿刻出来的伤。

 蒙骗和谎言,便是那刀!

 划在眉心,刺入心里,无形的鲜血淋漓。

 他痛,所以不在乎她痛。

 薄抿的,兀自衔笑,才能强行忍下咬碎牙关的冲动。

 “只须小小试探,轻而易举就让妳原形毕。”

 “…试探?”

 凤仙呐呐复诵,无法理解这两字所代表的涵义。

 狴犴一笑,颊畔铁鳞清晰。

 “妳以为,会有如此多的巧合,同时发生?”

 她倒宁可他不要笑,不要这样笑…

 笑得好冷、好冽、好疏远。

 “…巧合?”她呆着小脸,仍是呆呆重复。

 “在龙骸城中,遇见与凤仪长相相似之人,而她,还如此恰巧,是凤仪转世?该说妳太单纯好欺,或是心中有鬼,宁可错信,也不错放?”

 他的语句不艰深的,只是她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

 对呀,好巧…她也觉得太巧了,天地如此宽广,要遇上同一个人,己经很不容易,况且还是转世之后。

 可是她没有怀疑呀!

 她认为,是老天爷的安排,安排她再遇见凤仪姊姊,重续姊妹情缘。

 难道,不是吗?

 “雯鳐。”狴犴冷冷喊了声。

 雯鳐聪颖意会,虽面带歉疚,仍是听命行事。

 她双掌朝脸蛋一抹,原先属于凤仪的眼、凤仪的眉、凤仪的鼻,全被一张陌生脸孔,取而代之。

 凤仙看怔了,听见雯鳐低低说声“抱歉”,她依旧反应不来。

 “还不懂?”狴犴当她是装蒜。

 对…不懂。

 雯鳐变了模样…变成跟凤仪完全不同的长相…

 “是我命令雯鳐扮成凤仪的样貌,在妳面前出现,要看妳再遇『凤仪』时,是否心虚。”

 “但…她会跳凤族舞呀。”只有凤族人才会跳的。

 “样貌能仿,言行举止当然也能学,我派雯鳐去栖凤谷小住数,学习凤族舞。”他所做的安排,自然不会漏掉这些。

 “为什么要这样做?”凤仙茫然问。所以…她不是凤仪姊姊?

 “为了让妳相信,她是『凤仪』。”狴犴语冷如冰,扣在她腕上的手,不知不觉出了龙鳞、龙爪,利爪陷入她的肤里。

 他没有加重任何一个字,可是龙爪深箝的力道,才是他真真实实的怒意。

 “为了试探妳的反应、考验妳的定力,还有…为了得到今夜的答案!”

 “真正的凶手,不可能容许她所杀掉之人,重拾当时记忆,为掩盖其罪,她定会伺机而动,寻找方式将人除掉,以求一劳永逸。”

 狴犴说着,凤仙很专注在听,专注到完全忽略掉手腕的刺痛。

 他语句中的“她”,是指她吗?

 他说,她是来杀雯鳐的?

 可是,她没有呀!

 那么,妳为何出现在这里?

 她不知道。

 又为何出利爪,划伤雯鳐?

 她真的不知道。

 若狴犴没有及时赶到,现在又会变成什么状况?

 “我是…来杀她的吗?”

 这问题,由她口中问来,相当可笑,可是她需要有人回答她,给她一个答案。

 只是,谁都不开口,一径沉默。

 然而,投来的眼神,全数在说:妳是!

 “原来,你说的试探,就是这个?…一个假的凤仪姊姊、一段假的凤族舞,还有…假意待我的好,让我误以为你已经愿意信任我,以为…你对我改观了…”凤仙一开口,眼泪纷纷滚落,完全离掌控。

 他的耐心十足、他的细微体贴、他为她布房结巢、为她添衣做鞋…都只是“试探”的一部分。

 他没有相信过她,从头到尾,都没有…

 “我冤枉妳了吗?”狴犴看见她流泪,口怒火未能被浇熄,反倒更恼、更气。

 她竟还有脸哭?!

 竟有脸…哭得腹委屈,彷似在控诉,控诉他欺骗了她。

 她才是骗子!

 她甚至连按捺几都不肯,一得知雯鳐是凤仪转世,便挑同下手,心急坏事!

 他既然决定“试探”她,预防的后续自是做妥。

 她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监视之下。

 他曾经在心中暗暗希望,一切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更曾相信,笑容纯净的她,喜与怒皆藏敛不住的她,不会踏进他设下的陷阱…

 他错了。

 夜深人静,她的身影离开了房间,他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咽喉,冀盼她只是急解手,而非他所“料想”的…

 他屏良,屏了良久、良久,一口气不敢吐出。

 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越靠近鱼侍房,他的心,越凉。

 她踩在珠玉长廊的步伐,践碎了他最后一分信任。

 结果,毫无意外。

 懊死的“毫无意外”!

 “若非妳心存不良,我试探与否,又有何差别?!”对,就是这几句,让狴犴愤怒,说了出口,才听见自己是用吼的。

 兽般的狺声,发自于他的嘴,怒极,愤极,咆着巨响:“妳要是真如妳所说,她是『凤仪』,教妳欣喜若狂,妳纯粹抱持着,与她能重温姊妹情缘之心,我的试探又能改变什么?!”

 狴犴从她眼中,看见片片怒鳞在他双鬓及脸腮间暴生,面目狰拧。

 “我试探的,是妳的恶念!是妳恐惧于——她会指控妳为凶手,所以妳二度对她,痛下杀手!”

 如果她没出马脚,他也能继续以“试探”为名,理所当然对她好——

 因为,对她好,是如此容易。

 不用假装、不用勉强,源自于内心。

 她知足,施以小惠,便可以换取她最、最的笑容。

 一件衣、一碗热汤、一句问候,都能使她动容,还以十成的回应。

 她常乐,完全不似一个被囚数十年之人,她清丽明亮的小脸蛋上,霾不曾存在。

 她没有心怨恨、没有敌视于他,数十年的牢狱之灾,让她维持纯良、天真,近乎…惹人怜爱。

 可惜,假的。

 那时的她,有多可爱,此刻,便有多可恨!

 “明知自己有罪,还敢扬声喊着无辜?!妳是我见过,最寡廉鲜之徒!”狴犴什么狠话都说得出口。

 心里那股受伤的感觉,从何而来?

 何以如此强烈?彷佛剜着心上的一块,痛楚剧烈,教他难以忍受!

 凤仙句句反驳不了,她仍是茫然,厘不清眼下状况,混沌耳畔又听见他说话,一字一字,说得恁重。

 但,那并非最冰凛的部分…

 他的眼,才是。

 他看着她,眸里尽是痛苦神色。

 是她让他这么痛的,是她,悖逆了他的信赖。

 天呀,她伤了他…

 “狴…”

 她想唤他,却听见他低咆一声,甩开她的手,猛烈决绝,像排斥腐臭之物,连碰触到都嫌脏。

 他沉沉撇首,抛下她,旋身便走。

 要追上去!向他解释…

 凤仙正动作,右足跨出。

 解释什么呢?妳要如何解释,他的每一句质疑?

 她又顿住,无法动弹。

 她要如何解释,她不清楚自己今夜为何走出房间,来到这处鱼侍房,更不清楚她锋利的爪子,为何朝雯鳐落下?

 明知自己有罪,还敢扬声喊着无辜?!妳是我见过,最寡廉鲜之徒!

 她突觉骨悚然。一股恶寒窜上脊骨,她开始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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