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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入戏
 这一天,注定有一个混乱的夜晚。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会轮到穆清弦这个八卦大帝来给我做媒;我也未尝料到,这个分明连他家小娫都搞不定的男子,居然会对别人的内心情感了如指掌——当然,前提是,我们必须撇开他的一部分误解。

 也许素来就是…当局者,旁观者清?

 夜深人静,我躺在龙对面的软榻上,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然后替自己掖了掖被子,阖上了眼皮。

 一夜浅眠。

 由于怀揣着大大小小的心事,晨光熹微之时,我就自个儿醒了过来。翻来覆去再也没能入睡,我干脆起身掀开被褥,把双脚伸进鞋子里。我下了,点了两支蜡烛,借着昏暗的烛光和窗外的微光,轻手轻脚地迈向衣橱,挑了件纯白色的衣裳,开始穿衣梳头。

 等穿戴得差不多了,我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去瞧瞧无争的情况——可就在走向龙的途中,我一不留神踢到了桌边的圆椅,不大不小的声响猝然打破了黎明的宁静,也叫我不由得心头一紧。我急忙抬眼看向榻上之人,恰逢他倏地睁开了眼,令我反倒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

 很快,我看着无争转动脖颈侧首望来,视线相会的那一刻,他的双眸瞬间绽放出不容忽视的光彩。他猛地从上窜了起来,顾不上穿鞋就径直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我的面前。那一连串的动作可谓一气呵成,等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知道你不会弃我而去的,你不会的…云儿,我的云儿…”

 上方不断传来他脆弱的呢喃,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金针般刺痛我的心房。我多想对他说,不要再动摇我的决心,不要再将我视如己命,不要再…让我心疼。

 然而,我终究是说不出口——因为我怕他承受不住故而旧病复发,更因为他的样子,叫我实在是于心不忍。

 “你先放开我…”最终,我只能好言相劝,姑且采用了缓兵之计。

 他听了我瓮声瓮气的话语,身子似有一僵,随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许我离了他的膛——但他的两只手始终牢牢地把持着我的双臂,好像他一放手,我就会逃得无影无踪。

 “…”四目相对,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眸中仍有惧意。

 “身子好些了吗?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我回看着他,避重就轻地询问。

 “我没事…只要你不走,我就一切安好。”无争盯着我,语气里透着显而易见的恳求“云儿,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不是有意要利用你引出良梓栖;梁尊帝病重时的那道圣旨,也是他本人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一早就料到,良梓栖会因此而反…至于你的身世,我以前仅仅是有过几分怀疑,怀疑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直到那夜师傅挟持你之后,她的所言所行让我越发奇怪,我这才着手调查,渐渐查出了蛛丝马迹…可是云儿!你要相信我!”男子乌黑的瞳仁蒙上了一层意,在微弱的火光下显得那样无助“无论你是何身份,你都是我的云儿,是我良无争此生唯一的挚爱!”

 烛火随风影摇动,借由昏黄的光芒,我仿佛可以看见他眼中那潸然泪下的自己。

 无争啊无争…

 你用生命去爱的,自始至终都是已然离世的莫云玦。

 我只不过,是恰好占了这具皮囊罢了。

 我不想自欺欺人,更不愿活在阴谋算计与鲜血白骨之中。

 你对她的情,我代她欠下了。

 可是今生,我无法替她偿还。

 待百年之后,我将这身躯归还,若是真有生死轮回,你二人有缘,自会相见。

 只希望到了那时,你别再活得这般辛苦。

 “云儿…”泪眼相看,良久无言,无争不免慌了神。

 “我还要上早朝,你在这儿好好歇着,千万别到处跑。”我柔声关照着,见他半信半疑地瞅着我,仍不肯松开双手,我勉强对他莞尔一笑“早朝过后,我会回来的。你在这里等着,莫要让人发现。”

 “…”他凝视着我,半晌,终于松开了手“好。”

 我扬了扬,算是微笑,然后转过身去,径直走到了外屋。我深了几口气,定了定神,朗声唤来了出秀。

 “传朕旨意,今早朝地点,改在先皇后寝宫外。”

 这一命令让出秀不由自主地愣住了。她抬头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我,又慌忙低下头去。

 “快去。”见她站在原处不动,我催促道“还有,你也直接上那儿候着吧,不必来回跑了。”

 “这…”出秀迟疑着,仍未领旨离去“皇上,奴婢尚未侍奉您梳洗。”

 “朕一会儿会自己漱口洗脸。”说着,我低头瞅了瞅一身白衣“至于穿戴,如此便可。”

 “是…奴婢遵旨。”出秀听罢,只好迅速朝我福了一福,迈着小碎步退下了。

 沿着她走过的路,我不徐不疾地来到寝殿门口——顿时,寒风面而来,使我不由打了个哆嗦。我呼出一口白色的水汽,仰头面向阴暗的天空,就那样静静地望了许久。直至近侍的宫女奉上洗漱用的水和工具,我才回过神来。

 “行了,都退下吧。”我一边拿布擦手,一边吩咐着“没有朕的允许,谁都不得入内打扰。”

 “是。”众人诺罢,带着手里的东西,乖顺地退出了屋子。

 待人去楼空,我走到一面硕大的铜镜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样。确认无误后,我侧身起步,最终跨出大殿,来到了先皇后的寝宫。

 那里,出秀已在安分地等候。我置身院内,环顾四周,那一夜惊心动魄的画面又重现于脑海。

 皇后娘娘,我该叫你一声“母后”吗?彼时谁人能料,有一天我竟会回到这里,以一国之君——你亲生女儿的身份,回到这个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那天晚上,你其实已经认出我了,对吗?所以,你才会拼了命地把我从杀手的刀口下夺回。你的牺牲,我铭记于心,即便你想救的并不是真正的我,我也不会忘记。

 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会努力治理这个国家。而今天,就是我走出第一步的日子。

 他们想要欺辱你,想要刁难我,不管是身为我本人,还是作为你的女儿,我都不会容忍。只是为此,我将不得不借用你的名义编造一个故事,愿你在天之灵,能够谅解。

 思及此,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祈愿。

 不久,我忽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渐行渐近。我睁开了眼,放下了前的双手。不紧不慢地侧首回眸,我看见一群身着朝服的男子正从不远处走来。不由自主地握了握拳,我转过身子,深深吐息。就那样,目视他们越来越近,我隐约瞧见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和顿住脚步的现象。

 “臣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行人按照朝堂上的位置悉数站定,屈膝行叩拜大礼,令原本宽敞安静的院子立刻变了一番模样。

 “平身。”我面色如常地回应道。

 “谢皇上。”众人不慌不忙地起身,垂手而立,看不出明显的异样。

 本以为看了我这身打扮,这群大臣多少会吃上一惊才是,却不料他们竟泰然自若,只有少数人面带诧异,又不敢得太明显。

 诚然,一袭白衣又未加冕戴冠,长发及却无任何发髻——身为帝王竟着如此怪诞之装扮面见群臣,虽不至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但也够空前绝后的了。

 然而他们,却看起来毫不惊讶。莫非是远远地就望见了,是以早就调整好了情绪?

 不愧是一帮常年混迹官场的老狐狸,心态真是好得令人发指。

 想到这里,我不着痕迹地翘了翘角。

 “朕知道,诸位爱卿心中定是十分奇怪,这好端端的,朕为何要将你们传召至此。”见众臣个个微低着头,使我得以避开目光的接触,我这心里自然放松了不少,发挥起演技来也顺溜了许多“朕也知道,你们同样相当好奇,为何前些日子,朕会奋不顾身地冲进火场,又莫名其妙地在雨中跪坐。”我膛,微昂着脑袋,如同君王训话一般,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

 “臣等…”

 “不要急着否认!”趁着我停顿的空当,那群大臣跟商量好了似的,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我高声打断——只不过,要用一个人的声音盖过数十人的异口同声,还是有些难度的“咳,咳咳…”因此,扯着嗓子喊完之后,我不可避免地咳嗽了几声“现在是朕在说话,谁允许尔等随意嘴了?”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嗓,我故意板着脸开口反问,连带那嗓音,也徒然冷了几分。

 至此,无人再敢擅自出声。一干人等皆低了脑袋,一言不发地聆听着即将到来的下文。

 群臣的反应令我很是满意——君无威不立,是该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了。

 “后宫前朝对于朕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你们不是聋子,朕更不是。”我朗声说着,目光扫视着众人“那些嚼舌的人,朕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分明不符事实,我却特意提及,为的是叫某些小人心有戚戚“朕不怕谣言,只因清者自清。但朕无法忍受,一个拿命救了自己孩子的母亲,却要在百年之后,背上永世污名。”

 言及此,我敏锐地扑捉到部分大臣一晃而过的怔忪。

 “无意间获悉身世后,朕曾一度百思不得其解,”以突然加快的语速,我冷不防话锋一转“既然朕是南浮的公主,是皇后的嫡亲骨,为何会从小就被双亲抛弃,落民间受尽苦楚。”想象着十七年来莫云玦在良临风身边所蒙受的苦难,我这心里还真就生出了几分凄然“朕甚至曾经恨过,恨生下我的人竟狠心将我扔给别人,十几年来都未尝来看过我一眼,只顾自己在宫中享受荣华富贵。”设想着一段并未亲身经历的故事,我却也慢慢地融入戏中,连对自己的称呼也跟着变了样。

 就好像此时此刻,我只是一个平凡人家的女儿,一个被父母遗弃而与之生生分离了十八年的女儿。

 “直到那一夜,”我缓过劲来,侧身环视四周,渐渐陷入了真实的回忆中“朕来到这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母后。”

 说罢,我猝不及防地转过身子,目睹极少数面惊愕的大臣似窃窃私语——但看我已然转身注目,他们只好勉强下讨论的玉望,埋头继续听着。

 “母后过得一点也不好。”我收回视线,接着娓娓道来“据说她早就失了先帝的恩宠,孤苦一人,委身这冰冷的后宫,甚至变得神志不清…可那天,她还是立刻就认出了朕,用她的命,换了朕的命…”

 沉寂已久的画面再一次鲜活地浮现于脑海中。我想起了女子晶莹剔透的泪水,想起了她微微颤抖的双,想起了她僵在半空的玉手,想起了她悲戚凉薄的笑容——以及最后一刻,用生命定格的凝眸。

 我想,这是一个母亲最真实亦是最深沉的爱——只可惜那时,我还全然不懂。

 “微臣斗胆,”正当我想着想着不免心酸之际,一个胆大的臣子出列向我行礼“敢问皇上,皇上与先皇后会面,莫非正是在四王爷谋反之夜?”

 “是啊。”我不咸不淡地肯定道,心里早已有了下文“不过不知那个时候,诸位爱卿身在何处?”眼看那出头鸟将再度开口,我似笑非笑地用事先组织好的语言抢了先。

 那人闻言蓦地一怔,埋低了脑袋,再无言语。

 如何?被反将一军的滋味不好受吧?

 没错,先皇先后遭臣贼子宫谋反,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毫无作为,如今却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站在我这个复国成功的公主面前——我怎能叫他们好过?!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仿佛巴不得把脑袋缩进衣裳里。

 原来你们还有心虚害怕的时候。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如常态:“爱卿是不是想问,朕为什么会在那个节骨眼上,突然出现在这南浮皇宫?”

 那人一语不发,仍旧拿头顶对着我,只是身子弯得更明显了——显然,他是默认了。

 “这是师傅的安排,”我移开视线,面色如常地道出了一个事实“也牵扯到朕今要和盘托出的一个秘密。”但紧随其后口而出的,则是一个事先设计好的弥天大谎。

 话音刚落,不少人都不由自主地抬了抬头。

 我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随后镇定地宣布道:“十八年前,母后托人将朕交给师傅,不光是为保朕一时安全,更是为了护朕一世平安。”

 此言一出,群臣似乎再也按捺不住——人群中传出了些许动静,有纳闷,有惊异,有狐疑…

 早已料想到众人的反应,我面对着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从容不迫地开始作补充说明:“当年朕一出世,就有大师算出朕命格奇异。若是以公主名号养在宫中,怕是活不过十六岁,即便勉强过了这道坎,今后亦会有血光之灾,无法寿终正寝。唯有隐去公主的尊贵身份,放在民间抚养长大,方可避开灾祸,化险为夷。是以,母后是出于万般无奈,才将出生不久的亲生女儿由他人养大。”

 我口若悬河,面不改,底下人却是听得议论纷纷。

 “这个秘密,除了母后和师傅两人,这世上再无人知晓。”为免众臣有可趁之机,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这一设定抛了出来“朕也是后来听师傅说了,才明白竟是这样一回事。”

 “皇上。”这时,人群中有一男子走出了队伍,向我拱了拱手“微臣斗胆,敢问那位大师如今身在何处?”

 “据师傅所言,那位高人早已不在人世。”我瞥了瞥提问者,语气平静。

 “那敢问,皇上的师傅而今身在何方?”他又问。

 “朕的师傅,业已与世长辞。”我看着别处,据实以告。

 “这…”该男子与左右两边的同僚面面相觑一番,迟疑着欠了欠身子,又冲我拱手施礼“请恕微臣斗胆,皇上口中可以证明此事的人均已辞世,何以证明…”他顿了顿,抬头快速地瞅了一眼,又很快埋低脑袋“皇上…所言非虚?”

 哼,果然…

 我暗自一笑,一言不发地踱着步子,靠近了说话人。那人见我不徐不疾地站定于他的身前,脚步虽未挪动,但身子却似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你的意思是,怀疑朕在撒谎?”刻意凑近了他的脸庞,我幽幽地问。

 “臣不敢…”他小心翼翼地作答。

 “朕看你敢得很!”憋闷已久的一句话终于得以宣而出,我调动了内心极大的愤怒,狠狠地指责——当即就吓得那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皇上息怒!”

 “你们呢?是不是也在怀疑朕说的一切?”我不予理会,径自抬眼扫视群臣,朗声诘问。

 “臣等不敢——”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弯作揖。

 “不敢?依朕看,恰恰相反!”我莞尔一笑,反相讥“你们有什么是不敢的?前几朕闭门不出、不理朝政,诸位不是照旧对朕进行了无数的猜度和讨论吗?说的好听些,是你们忠君爱国,生怕因为朕的关系耽误了前朝政事。可实际上…”话音刚落,我就瞪大了眼珠子,脸色骤然一改“你们哪个有真正关心过朕为何如此!?”

 所有人都没了声响,只是保持着行礼赔罪的动作,默默无言地听着。

 “你们谁都不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懂!朕是心里难受!心里难受!”我一边怒目圆睁地吼着,一边用手抚着心口,我竭力回忆着希望破灭时的心情,拼命调动着各种负面情绪,好借此让我所表现出的一言一行都令人信服“母后——”感觉到鼻子一酸,我冷不丁转过身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皇上!”突如其来的举动显然大出群臣所料,他们在我身后略带惊慌地叫着,随后,我便听闻了不少膝盖触及地面的声音。

 “母后!儿臣不孝…十几年来竟不懂母后用心良苦,一直埋怨母后憎恨母后,怪母后没有给儿臣一个家…待事后得知了一切真相,却为时已晚…唯一一次与母后相见相认的机会,儿臣都没能珍惜,最后居然还害得母后…为保护儿臣,惨遭逆贼杀害…儿臣知道的,知道那个时候母后已经认出了儿臣…母后明明如此思念儿臣,疼爱儿臣…儿臣真的好后悔,为什么都没有开口叫您一声‘娘亲’,让母后含恨而终…”往事历历在目,我说着说着,眼中竟真的泛出泪花来“如今老天垂怜,让儿臣得以在梦中与母后相会…可是儿臣没用,竟连母后最喜欢的‘壮志轩’都保不住…”我回忆着那宣来宫中老人问话的情景“壮志轩”乃浮暄帝特为其结发之所建的猜测已于彼时被我证实,因此,我完全可以借“托梦”之说对当火场外那惹人质疑的行径加以解释“甚至…甚至在母后入土为安之后,还因儿臣的缘故…被人误解成扰皇室血脉而治罪…儿臣…”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我是当真被自己编织的故事和由此引发的情感给感动了“儿臣愧对母后,无颜…面对母后…”

 至此,我捂住双,垂下肩膀,借着情绪,声泪俱下。

 我不断地叫自己追忆,追忆这数百来的痛苦与辛酸,追忆获悉再也回不去时的绝望和悲痛,追忆我真正父母的音容笑貌…渐渐地,我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为谁而哭、为何而哭,唯有这源源不断的泪水,如假包换,情真意切。

 树静而风不止,子孝而亲不在。

 也好,就让我…再借此哭个痛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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