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蛛丝马迹
阿琬百无聊赖的烧着热水。
厨房的妇人不知去何处偷懒了,这却正合何琬的心意,她开开心心的从整理茶具开始,丝毫不差的慢慢烹茶。
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保佑阿琬回去的时候师姐已经离开了。
何琬双手合十,虔诚的在壶里放入茶叶。
大地忽然传来震动,沉闷的爆破声隐隐传来,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进壶里——水白烧了。
少女心中格外不安,她带着些许烦躁的转过身,却正正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师妹小心,鼻子撞疼了未?”白元秋微微笑着,温柔的扶住何琬的肩膀。
“师姐?!”何琬惊的倒退半步,她脑海里猛然浮出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来“你把师尊怎么样了…”
“为师一切安好,勿要胡乱怀疑。”苏折柳悠悠走来,怀中古琴早已收回随身空间里。
何琬此刻方才发现,师姐和师父的样子都显得有些狼狈。
白元秋衣衫不整,发鬓凌乱,还带着几处细小的伤痕,苏折柳也好不到哪去,宽宽的袖子上布
是
眼,阳光穿透其中,照
到地面上,形成一个又一个圆形的光斑。
难道这两个人打架了,还是以揪头发的方式?
着师妹愈发诡异的眼神,白元秋面不改
。之前腾不出手来,此刻稍有闲暇,她将头发解开,临水照影,以指为梳,乌丝洋洋飘洒,被毒水沾染到的地方间或落下些碎发。
苏折柳伸手在空中截住一
,头发上依稀带着烧灼的痕迹,他端详片刻,那过分冷漠的脸上竟少见的染上一丝温和的笑容:“此毒,阿念最应该认识。”
“‘华琼’,传言有中朝纳兰氏第九子,因
求亲谢氏女,亲手植花海,
香妍,尽年方成。及被拒,一夜花谢,结实累累如秋棠,味苦回甘,入其叶则成毒,不可食。”
“然而江湖传言难免有误,‘华琼’最初无毒,直到弟子与纳兰就正式决裂,他才潜心研究,最终将其培植成专为克制天衣弟子的毒物,是以…”说到这里,白元秋垂首一笑,竟显得有些腼腆。
意识到又是徒弟早年自己挖的坑,苏折柳淡淡问道:“这纳兰九现在何处?”
他当年离开无霜城时,诸事尚且隐而未发,等到自秘阵中
困而出后,白元秋又早已将场面收拾妥帖干净。纵然苏折柳再三探查,也只能打听道,在自己失踪这些年来,中朝纳兰氏曾显赫一时,其家中九郎更是世上所有人中明着和阿念叫板最久的那一位,他们彼此僵持五年,阿念多管齐下,又暗中寻中朝士族联手,才终于将纳兰氏连
拔除。
最后,纳兰九于私宅中纵火,接着便不知所踪。
白元秋回忆了下故人的音容笑貌,温和道:“山川河海,江
湖泊,大约无处不在吧…弟子亲眼看他咽气,随后以火焚之,当风扬其灰。他死前未能至先天,一朝身故,三魂七魄罔不复存,也无需再去寻他了。”
假如纳兰还活着,不必师尊提醒,白元秋早就将他放到自己怀疑名单上去。
何琬听得遍体生寒,苏折柳倒不显得意外,只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白元秋笑了笑,柔然道:“的确不错,是以在他临终时刻,弟子于情于理,也该让他选个自己称心如意的死法。”
苏折柳蹙眉:“纳兰九去世之时,你就在他身边?”
白元秋短暂的沉默了会,笑:“师尊事务繁忙,想必不记得了,弟子少年时游历江湖,曾偶遇纳兰与韩晚,因
情相投,索
义结金兰,我是长姊,纳兰为二弟。战时我们曾私下约定过,无论最后谁胜谁负,活下去的那个都要负责处理另一位的身后事。”
“这也罢了。”苏折柳颔首,看了何琬一眼,道“休言旁人,你们姐妹能在此地相遇,便是缘分,纵不能相互扶持,也不要剑拔弩张的。阿琬不许再惹你师姐生气,至于阿念…”
白元秋
角一翘,似笑非笑道:“便是师尊不说,难道弟子会不肯照顾小师妹么?”
“你自然是肯的。”苏折柳冷冷道“既然不是纳兰九,你觉得是谁,云昙?”
白元秋笑道:“倒有这种可能。还有一事,若弟子所料无误,师尊与上官金虹之间怕是龃龉已深?”
苏折柳冷笑:“这个自然。我虽知他迟早会动手,却不料此人竟能得到‘华琼’。此子固不足为虑,却不知他是与何人联手…你身边那两个和他已经动上手了?”
白元秋点头,道:“是。决战一旦开始,便不死不休。对手特意挑在此刻发难,怕也认为,就算方才在亭中侥幸逃过一劫,上官金虹也没命活到你我面前了。”
“你对那两个小子,倒当真有信心。”苏折柳看着她,不置可否,漫不经心的抛给她个精致的玉盒,随即一甩袖子,道“已经来的够久了,阿琬送送你师姐。”
何琬
出僵硬的笑容,抬头,白元秋已在对着她微笑:“那就有劳师妹啦。”
*
长廊之上,两名女子相偕而行。
年纪稍长的女子,素衣长袖,眉目清丽,风神更是秀雅难言,另一位,身量未足,容貌却如沾着朝
的鲜花,明媚生动。
何琬心中虽恨不得立刻将师姐送到门口,可白元秋缓缓而行,似乎谁都不能打
她的步调,她也只能跟在白元秋身边,一步步往前挪。
“师妹。”白元秋唤道,笑颜如花“难道我做了什么惹师妹生气的事,故而这般讨厌我?”
阿琬足尖碾地,垂首,眼眸闪动,就像受了惊的小鹿:“我之前曾和师姐的两位同伴动过手,虽然并未伤了他们,但是…”
白元秋笑道:“难道师妹当时便知道他们是我的同伴?”
阿琬头垂的更低了。
“知道。我还知道师姐很看重那姓徐的小哥,亲自指点他习武。”
白元秋笑的意味深长:“既然知道,阿琬还向他动手,难道竟笃定自己定可以全身而退?”
何琬心中一动,豁然抬首,直直看着白元秋。
师姐的双眸,仿佛藏着一泓
动的泉水。
“况且,师妹觉得,今
在下是如何绕开金钱帮守卫,来见你和师尊的。”白元秋转身,挡住去路,与何琬面对面站着。
她的声音轻柔飘渺,几乎不含人间烟火气,但落在何琬耳里,却觉得意外难受。
怎么找到的?现在想来,肯定是因为自己当初没忍住前去挑衅徐小彦,然后被顾惜朝乘机抓住了尾巴。
本以为自己当真顺利
身,却没想到是对方
擒故纵,何琬心中又焦虑又有些灰心,问:“所以当初是你拿他们做
饵,故意引我出来?”
“在下又怎能预知师妹的行为,但既然碰上了,难免要追踪一番。”白元秋神色否认“有人
将我与师尊一网打尽,你我姐妹,怕是都被利用了。”
听完师姐的话,何琬只觉的有冷意一点点凉到心里,她不可置信的看着白元秋,后者笑着道:“现在,妹妹还记不记得,当初是如何想到要与小彦动手的?”
“…上官飞!”何琬猛然想起“他是上官金虹的儿子,在谈事情的时候,我经过窗外,无意便听到了。”
她独自玩耍时,经过上官飞的窗口,听到他们在谈论最近总是挑衅金钱帮的那伙人,何琬年纪小,玩心重,忍不住便出手去试试徐小彦的深浅。
“除了上官飞,便想不到别人么?”白元秋笑了笑,一只信鸽穿过层层屋脊,
畅的滑翔而下,张翅减速,轻轻落在白元秋胳膊上。
鸽子咕咕的叫了两声,蹦着,歪头盯着两人。
白元秋抚摸着白鸽光滑柔软的羽
,笑道:“世界之外,还有谁想要我的命,这并不容易回答,但在世界之内,有谁对我怀恨于心,却太好猜了。”
她解下鸽子腿上绑的信纸,看也不看,顺手就扔给何琬,解释道:“龙小云野心极大,我有钱,又整合了江南白道散
的势力,他想取而代之,倒不奇怪。至于林仙儿,她心中很是惧怕我,一旦得到机会,便不遗余力的要我消失。”
“师妹不妨查一查,这段时间以来,上官飞身边是不是多了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或者小孩。”
何琬仔细的读着信纸上的内容,脸色越来越难看,目光中几
出火来。
“世间诸事,总不能每一件都令人遂意,师尊不长于庶务,师妹今后可要多上些心了。”白元秋嘱咐道。
何琬忽然冷笑:“师姐算无遗策,何琬心中佩服之极。今
之事,莫非也早在师姐掌握中?”
“并非全部。”面对还不成
的小师妹,白元秋脾气分外温和,笑道“今
前来,原非善意,之后与师尊联手破局,也令我自己吃惊。况且,若知‘华琼’出现,难道在下不会早做准备么,又何至于这般狼狈。”
她打开师尊所赠玉盒,里面放置着数粒蚕卵。
“这是游丝蚕的卵?”何琬问。
“没错。初代教主名为‘织女’,颇擅女红,自祖师爷以降,教中纺织一道,也算是门绝学。”白元秋点头,笑道“天衣教中多有将此蚕丝混入衣料中,诸座之上,衣饰便尽此而成。”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刀
不入,水火难侵,辟尘防毒。若非‘华琼’药
特殊,寻常毒物,今
倒未必伤的了我。”白元秋解释道。
想到方才白元秋也是和师尊携手冒着生命危险方才破局而出,何琬心中稍微好受了些。
心情平复的小师妹展开信纸,道:“这信上说,是云昙师姐给了龙小云一些,龙小云偷偷放林仙儿离开时,又将给了她。”
“云昙非我无霜城弟子,师妹勿要这般唤她。”白元秋先是纠正了一下师妹的称呼问题,方才回答“天衣教门规严明,在下可以保证,这些‘华琼’绝非她们离开前自无霜城得到的。”
何琬目光中
出迷茫的神色,道:“那会是谁给她们的?”
白元秋摊手,苦笑:“所以现今局势之复杂,远在在下掌控外,只能挑动对方出手,看能否寻到蛛丝马迹。”
己方掌握的线索仍然太少,而主动权又都在对方掌握中,白元秋只能刻意漏下破绽,引
对方主动出击,否则她为何非得得罪龙小云后,又出手为对方医治,接着又对林仙儿的出走
视无睹?
何琬低头想了想,道:“我还以为,师姐今天来,一定会杀人的。”
白元秋笑道:“失态了。”
何琬咬
:“你对师尊的态度,虽然有礼,但很不像个徒弟。”她到了古代之后才知道,这时候的人,对师道尊严的在意程度,远超现代人的想象。白元秋对待贩夫走卒和苏折柳是同一种不失礼,而这种态度对于师尊来说,几乎可以算是侮辱了。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白元秋平静道“失道者寡助。”
何琬沉默片刻,道:“师姐其实并不是真的想要师尊的命吧,你只是怨恨他当年的失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师尊又是真心后悔,师姐为何还不肯原谅?”
你究竟知不知道师尊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竟然真的打算过要杀他?
白元秋眼中划过一丝冷厉之
,俄而笑道:“师尊不用原谅。”温和道“我并不生气,今
来,也并非是要为了过去的事讨个说法。他待师兄很好,师兄待我很好,于私,我自当敬重,于公,身为天衣弟子,不可对教主不利。但师尊既然决定抛下天衣教不管,引发内
,继而连累师兄身故,就恕阿念不再顾忌这些了。”凑近一步“挡我路者,一视同仁。”
何琬眼圈微红,道:“他是师父,师姐总该听…”他解释。
白元秋截口笑道:“师尊还叫师妹不要惹我生气,师妹听了么?”他不愿解释,我不需要知道“关于今天发生之事的推断,便劳烦师妹转达,我告辞了。”
有些话白元秋并未对师妹全说出来,在她所知的范围内,能够做到这些事的人,除了她自己,还有君先生。
她怀疑,甚至希望幕后主事者是师尊,并非全然出自理智的考量。
泉中玉上似有月华静静
淌,白元秋将它平举至双目前方,神色晦暗不明。
先生啊。
在“华琼”出现之前,无论是理智还是感情,她都不相信是君先生所为,而如今——
余此生,师长厌弃,知音身没,挚友背道,现在,与您也要兵刃相向了么?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人究竟会面目全非到何种地步,方肯罢休!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
山道上,黄尘飞扬。
发现自己暗算白元秋的计划很可能失败之后,龙小云反应极快的准备逃脱,他不敢抛头
面,也不敢回去和家人联络,唯恐被白元秋手下之人发现,只好穿着破旧油腻的衣服,吃力的驾车奔逃。
冷汗渐渐自他额头上渗出,龙小云心跳如擂鼓,自从他武功全失后,体力也随之下降了许多。
忽然,一股熟悉的冷意自四肢百骸中传来,仿佛是被惊蛰唤起的冬虫,他身上最后那点力气也瞬间凝结成冰,眼前发黑,瘦小的躯体自马背上滚落,重重的摔倒地上。
意识消失前,龙小云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印象,是白元秋当时含笑说出的告诫。
“三年之内当好生调养,不可多思多虑,妄动武功,否则再次引动伤处,就算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少庄主了。”
不可多思多虑,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