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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一百零一
 唐鸽忽然扯唐瑾儿的衣袖,“李南宣走了,咱们也回吧。”

 唐瑾儿不肯走“等等,我还没看清对面坐着的都是谁呢…”

 唐鸽目光闪烁,惶恐不安,手指微微用力,小声低喝一句:“小八!”

 语气颇为狠厉。

 唐瑾儿吓了一跳,不明白唐鸽怎么忽然发脾气,再看向一旁的金蔷薇,也是神情剧变,一副风雨来的阴沉模样。

 她不怕唐鸽,但怕金蔷薇,当下不敢吱声,乖乖下楼。

 一路无话,返回金家后,金蔷薇仍旧沉默不言,径直回房。

 唐瑾儿战战兢兢:“表姐生气了?”

 金蔷薇虽然对人冷淡,但她从来只和田氏母女为难,对亲戚间的表姐妹们很大度,很少朝她们发脾气,今天是怎么了?明明去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唐鸽悄悄叹口气,“刚才我看到表哥了,就在对面酒肆里。”

 “哪个表哥?”

 唐鸽伸出胖乎乎的指头,往院子里一指,最近接连雨雪天气,院中花木萧疏凋零,别说红花,连枝头的绿叶都掉光了,唯有墙角堆砌的假山在风雪中傲然立,虽是死物,却仿佛暗藏生机。

 石表哥?和表姐订亲的那个?

 唐瑾儿张大嘴巴,差点惊呼出声:唐鸽当时猛然变,表姐的眼神里更是盈鸷,那么她们肯定不只是单纯看到石磊表哥而已。

 莫非,石磊表哥…

 唐鸽展目四望,确定房前房后没人,郑重叮嘱唐瑾儿:“这事只有咱们晓得,你千万别往外头混说去,尤其是不能让田氏和金晚香发现。”

 唐家姐妹是金蔷薇生母那边的亲戚,提起田氏时从不以太太称呼她。

 唐瑾儿点头如捣蒜。

 唐鸽心里七上八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她们俩不说出去,事情早晚会败,田氏和金晚香如果知道石磊在外面和一个年轻妇人纠,肯定会打着替金蔷薇出气的名头,把事情闹大,得沸沸扬扬的,让金蔷薇在世人面前丢尽脸面。

 “哎,早知道今天就不撺掇表姐和我们一块出门了。”

 唐瑾儿后悔不迭,不用唐鸽明说,她已经猜到石磊在酒肆做什么,她年纪虽小,但从小养在内宅大院,见多了长辈们之间的风糊涂事,早已经见怪不怪,但她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名声清正的石磊身上。

 石表哥温文尔雅,洁身自好,从不曾连烟花之地,长到十七八岁,连个亲近的屋里人都没有,姐妹们平时提起来,都羡慕金蔷薇得了个好夫婿,谁曾想表哥也会偷偷摸摸勾搭市井妇人?

 “今年中秋表姐就要过门,现在石表哥却背地里和不正经的人来往,表姐得多伤心呀?”

 唐瑾儿越想越觉得愧疚“都怪我!”

 唐鸽冷笑一声“石表哥敢做出这样的事,总有被人撞见的一天。能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表姐早点发现,未尝不是好事,你想想,如果不是今天凑巧,表姐岂不是会一直蒙在鼓里,糊里糊涂嫁到石家去?”

 唐瑾儿气得跺脚:“那都怪石表哥!”

 姐妹俩忐忑不安,不知该怎么面对金蔷薇,接着住下去吧,尴尬别扭,辞别回家吧,又好像太刻意了。

 正左右为难,忽然听底下丫头说,大郎金雪松派人去石家,请表公子去花枝巷的盈客楼吃酒。

 金雪松明明不在家,怎么会想起来要请石磊吃酒?

 而且还偏偏约在花枝巷。

 显然,请客的只可能是金蔷薇。

 这动作,可真够快的。

 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知该惊叹还是该担忧,表姐果然不愧是表姐,说风就是雨,绝不忍气声!

 一大早,盈客楼的掌柜特意换上一件八成新的绸棉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扣一顶灰黑色**帽,在后街门口翘首盼望。

 小伙计们被勒令站成两排,陪掌柜一起等着接贵客。

 等了半天,没见人来。掌柜在门前踱来踱去,神思不属,心事沉沉。

 小雀冷得手脚发颤,不停跺脚,悄悄抱怨:“上个月不是才过账吗,不年不节的,东家怎么又来查账?”

 另一个小伙计低声回他:“小声点,没看到掌柜不高兴吗?”

 歇口气,手掌,嘿嘿笑道:“今天东家带太太过来,太太在府里说一不二,连东家都听太太的,待会儿瞅准机会,把太太服侍好了,少不了咱们的好处。”

 小雀眼前一亮,听说太太年纪小——当然,东家年纪也不大——刚成婚的年轻妇人,面薄心软,肯定比那些颐指气使的贵妇人好伺候!

 他拿定主意,待会儿等太太到了,一定要头一个冲上去讨好!

 然而真等马车行到院内,看到头戴皮帽,身披鸭卵青地宝蓝花卉刺绣四合如意纹锦绸斗篷,被东家孙大官人亲自搀扶下马车的太太时,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呆呆地盯着太太发怔,哪还敢上前卖献殷勤?

 其他伙计也不由看呆了。

 掌柜知道今天孙天佑带李绮节过来,提前清过场,年纪大的伙计在前头忙活,等在后院的,都是还扎着辫子的小孩子。但是小孩子也懂得美丑,何况李绮节脸颊生晕,眉眼含笑,顾盼间神采飞扬,像从年画上走出来的仙女,实在引人注目得很。美人当前,小伙计们哪还记得掌柜的吩咐,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绮节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掌柜在一旁咳嗽好几声,没人理会他。

 孙天佑察觉到小伙计们的失态,微微一哂,并不在意,轻轻拢住李绮节的手腕,半搀半扶,领着她走进里屋。

 宝珠眉头皱得死紧:出门的时候她就说该让三娘戴上帷帽的,偏偏姑爷不答应,说帷帽太闷了不透气。哼,戴个帷帽罢了,又不是酷暑炎天,怎么会闷?

 屋里早备好火盆暖榻,掌柜把小伙计们赶出去,留下年纪最小的小雀在房里听使唤。

 李绮节双手揣在珍珠暖袖里,大大咧咧往暖榻上一坐,宝珠连忙拉她起来“别把斗篷坏了。”

 年前刚做的新斗篷,样式平常,但料子却是传说中一寸一金的鸳鸯凤凰锦。孙天佑偶然得了半匹,原本留着预备送人。那天宝珠她们整理李绮节的嫁妆,无意间翻出旧箱笼里积的锦缎,虽是旧东西,却依然光彩鲜明,纹理间隐隐有光华动。

 宝珠知道东西稀罕,不敢随意处置,亲自送到上房。

 外面天寒地冻的,孙天佑和李绮节没出门,小夫两个正袖子打双陆,输了的人要一件衣裳。

 明显李绮节输的比较多,发髻松松散在肩头,簪子、发钗斜斜坠在鬓角,香汗淋漓,细微微,下的褙子、袄衫搭在身后的栏上,身上只剩下一件紧身番纱小褂子,褂子是圆领的,从衣襟到腋下,一溜金色软扣子。

 孙天佑又赢了一把,丢下骰子,一叠声催李绮节解褂子。李绮节不肯,扯掉脚上的葡萄纹红地金花缎绣鞋,耍赖用鞋子抵押小褂。

 孙天佑接过绣鞋,扬坏笑,趁李绮节不备,一把将她按在罗汉上“娘子是不是没力气了?来,为夫替娘子解扣子。”

 房门没锁,又是大白天,宝珠没多想,一边唤人一边往里走,等看到紧紧在一起的孙天佑和李绮节时,已经来不及躲了。

 明明没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场景,但宝珠还是闹了个大红脸。

 宝珠尴尬得浑身发热,当事人李绮节却神色自如,拍手轻笑,踢开趁机上下其手的孙天佑,哼哼道:“一边儿去。”

 宝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涨得通红。

 李绮节本来没觉得有什么——闹着玩当消遣而已,又不是白宣/**,真宣了也不要紧,锁好门就行——但被宝珠隐含谴责意味的眼风扫到,才后知后觉,觉得有点难为情,飞快抓起一件石青色裹衫,罩在身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那裹衫却是孙天佑穿的,刚刚他输了一把,下的衣裳正是这件披风。

 孙天佑摸摸鼻尖,笑着站起身,看到宝珠怀里的鸳鸯凤凰锦,亮出深深的酒窝:“哪里翻出来的?我正想找它呢。”

 回头看一眼因为穿着他的衣裳而显得格外娇小可爱、楚楚可怜的李绮节,眸光微微发沉,含笑道:“别收着了,改明儿给你们太太裁几件新衣裳穿。”

 说是裁衣裳穿,但最后拢共只得一件斗篷,余下的尺头留下被面。毕竟是寻常百姓,不需要去那种必须穿宫绸锦缎的严肃场合或是内眷宴会,纵使做了衣裳,也穿不了几次。

 正因为只有李绮节身上穿的这一件,宝珠才特别小心,时时刻刻一眼不错盯着,生怕斗篷在哪里划破了或是割坏了:大官人一直留着没用的好尺头,却舍得给三娘裁衣裳穿,可不能出一点差池!不然大官人会不高兴的。三娘枝大叶,不在意这些,她得替三娘想在前头。

 李绮节吐吐舌头,站起身,让宝珠为她解下斗篷。

 孙天佑挨到跟前,轻轻摘下李绮节头上的皮帽,含笑道:“你戴这个真有趣。”

 皮帽是孙天佑的,时下女子御寒多戴观音兜,男子才戴皮帽。

 男人的皮帽式样朴素,戴在头上,保暖是保暖,但勒得紧紧的,发簪花钗都快挤掉了,哪里有趣?

 李绮节眼珠一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芙蓉髻间斜挽的一对金玉梅花簪玲珑有致,鬓边摇曳的金玉葫芦耳坠熠熠生辉,衬得她脸庞愈显光洁玉润。她怀疑孙天佑不仅自己有cosplay的爱好,还喜欢看她打扮成各种模样——恶趣味!

 小雀奉上热茶果碟,目光不小心从李绮节脸上划过,霎时一怔:刚才在院子里隔得远,看不清太太的五官,依稀知道太太是个美人,但不晓得细看是什么模样,这会子离得近,连太太手腕上笼着的八宝翡翠镯子都看得分明,太太果然年轻貌美,水眸如杏,乌发浓密,圆圆巴掌脸,透着一股极明极活泼的喜庆。

 让他不由得想起一种过年时用来供奉灶王爷的白糖糕,粉粉糯糯的,雪白中透出一抹淡淡朱红,光远远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甜滋滋、暖洋洋的。

 孙天佑目光微沉。

 小雀脸色一白,心尖发颤,连忙躬身退下。走到门外边,心里还在打鼓:东家的眼神太可怕了,像是要把他活活撕了。

 案前一只直颈耸肩美人瓶,瓶里挑着一捧纤长细瘦的花枝,半开的娇花朵紧紧挨挨,拥簇成一团淡紫花球,清淡雅致。

 天公不作美,往年应该桃李芬芳,百花争,今年却万木凋零,连野草都不肯冒头,掌柜竟然还能寻来一束含苞待放的鲜花,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绮节环顾一圈,笑睨孙天佑一眼“说吧,特意挑今天带我出来吃饭,是不是想使坏?”

 从下马车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对劲,大掌柜和几个账房那低声下气,俯首帖耳的模样,未免太狗腿了。她是东家娘不假,但时下会点本事的账房一般都很看重自己的名声,不会和奴仆一样做小伏低,可今天掌柜和账房就差弯替她擦鞋子了!

 孙天佑轻嗤一声“没事,吃饭是真,顺便敲打敲打他们。”

 现在孙府是李绮节当家,她一头照管内务,一头料理自己的酒坊和球场,渐渐放开手脚,把产业放到明处经营。

 孙天佑底下那些人见东家娘如此能干,显见着是个不好对付的,不免着慌,疑心东家娘安排好自己的人手,接下来会在孙家的各处产业安亲信。

 已经不止一拨人试探过李绮节的想法,有的她好好安抚一通,有的她置之不理,有的直接打发回去。她虽然不准备手孙天佑的生意,但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过问,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免得底下人把她当成睁眼瞎糊

 盈客楼掌柜见识过她的本事,今天孙天佑亲自陪同她来,说是吃顿家常便饭,楼里上上几十号人,谁信?

 李绮节自己就不信。

 只有宝珠以为李绮节和孙天佑是单纯来吃饭的。

 “我该怎么做?”

 李绮节摩拳擦掌,清清嗓子,随时准备唱白脸。

 当坏人什么的,很威风喔!

 孙天佑笑着拉她的手,掰开粉藕般的指头,握在掌心里,朝她眨眨眼睛“你什么都不用做,安心吃饭就成。”

 李绮节笑而不语。

 吃过茶,掌柜亲自捧来一只果子碟“灶房刚做好的蟹壳黄酥饼,拿菜籽油炒的油酥面擀得的面卷,贴在大火炉里烤的,咬一口又酥又脆,来店里吃酒的人十个有九个必点这个下酒。东家和太太尝尝。”

 一碟十二只蟹壳黄酥饼,摆成团花形状,闻起来有油香,还有淡淡的焦香,饼面撒有一层芝麻。面皮看起来厚实,实则分层极多,每一层都薄如蝉翼,吃的时候层层剥落,油香扑鼻,齿留香。

 孙天佑拿了枚红糖馅的,给李绮节挑的是梅干菜馅。

 梅干菜馅的滋润咸香,外皮分层薄,一咬就碎。李绮节才刚吃了两个,小碟子里已经接了半碟子的面皮渣。

 宝珠也跟着尝了两个。

 吃过果子,才慢慢上菜,酸酢鱼,油煎虾饼,金银元宝,桂花茭白夹,荷叶粉蒸,雪里蕻炒笋,碧绿如意卷,葱香白煨油蓬蒿菜,凉拌醋芹。

 还真是孙天佑说的,全是家常菜,掌柜果然很用心,连孙天佑和李绮节的口味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最后是一道蟹黄莼菜羹。

 蟹黄并不难得,即使不当季,心灵手巧的师傅们仍然能想办法用其他食物做出味道鲜美的蟹黄,但莼菜是哪来的?瑶江县和江南可不近呐!

 孙天佑看李绮节盯着莼菜汤发蒙,道:“你喜欢这个?回头让他们送些家去。”

 掌柜在外面听见,立刻让小伙计下去安排。

 小夫俩你替我夹菜,我为你盛汤,一顿饭吃得和和美美、慢条斯理。

 可怜掌柜在外头提心吊胆,想七想八,别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站在风口里汗如雨下。

 没办法,谁都晓得太太手段利落,最看不惯别人倚老卖老。李家给她当陪嫁的几间酒坊,原先不过是两家不起眼的小铺子,太太接手过去以后,立马架空几个食古不化的老人,改酿雪泡酒和一杯倒,如今酒坊的生意越做越大,既有价值千金的佳酿,也有便宜亲民的酒,连上供王府的路子都被他们家独占。武昌府和瑶江县上到官宦人家,下到平头百姓,全都对太太家的酒趋之若鹜。

 现在府里传出风声,李绮节要收拾几个资历不浅的掌柜,好在人前立威,掌柜他能不怕吗?

 尤其东家还一副“万事听我娘子的”撒手掌柜派头,这些天不知多少人吃不好,睡不好,就怕太太挑中自个儿。

 一颗心七上八下,没有安稳的时候,直到把吃喝足的孙天佑和李绮节送出后院,掌柜才有闲心擦去额边汗珠,徐徐吐出一口气,对心腹道:“菩萨保佑,看来太太不打算拿咱们作筏子。”

 马车慢慢驶出巷子,忽然停在路口,老马撅起前蹄,仰脖嘶鸣。

 孙天佑掀开车帘一角“怎么不走了?”

 车夫是阿,他神色为难“杨家的马车刚刚经过。”

 他说得有点含糊,但孙天佑听明白了,前面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是金氏和杨天娇。

 孙天佑冷笑一声:“接着走,怕什么?”

 李绮节暗暗叹口气,柔声道:“巷子里是不是有爿卖香料的铺子?我正想买些沉速香和金银香,好配牙粉,你陪我一道去吧,让阿在这等着。”

 即使不怕金氏和杨天娇,但能不撞见,还是不要撞见的好,大街上和一对母女吵起来,吃亏的肯定是孙天佑。

 而且万一杨县令也在呢?天佑恨金氏,厌恶杨天娇,对生父杨县令的感情,则要复杂得多,有失望,有愤恨,有不屑,也有血缘生就的孺慕之情。他可以一直对杨县令避而不见,但真的面对面时,他能沉得住气吗?

 孙天佑眼眸低垂,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李绮节不等他开口,掀开帘子,作势要下去。

 孙天佑无奈,抢先跨下马车,然后转过身,伸开双臂。

 李绮节权当他在撒娇,借着他的怀抱站稳“买了香,回头我亲手给你做一个香包!”

 孙天佑没想笑,但嘴角不由自主往上勾起“娘子的香包…”

 他刻意停了一下“与众不同。”

 李绮节不和他生气“丑是丑了点,你不要,我送别人好了。大伯和阿爷,大哥和三哥,一人两个,再给进宝做一个。”

 孙天佑拱手作揖,为自己叫屈“娘子整天理万机,我想求娘子多做几个都来不及,哪敢嫌弃。”

 李绮节轻哼一声,拢紧斗篷。

 看着两人说说笑笑走开,阿轻轻舒口气,还是太太的话更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理解和鼓励,真的非常感谢,每条评论都是我码字的动力!为了节约时间码字,就不一一回复了,等完结的时候,再一一感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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