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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泉源原本想开车送刘云回家,想了想还是作罢,那样会显得太亲密。她虽然不太希望一个人待在家里,但也不能对刘云太不公平。泉源并没有忽略对方向自己表白了的事实,虽然在对方半真半假的口吻中她很难揣摩出对方真正的心意,但无论如何给予真实心情以外的更多温柔是不对的。

 不过也恰好是刘云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卸下了泉源的防备。泉源通常并不会被玩笑冒犯,但正式的追求却会令她竖起防御。

 觉得自己前路漫长的刘云临走时还不忘撒个娇,要对方记得补偿自己一顿饭。然后在对方近乎宠溺的纵容下把对方推倒在上:“睡个午觉,要梦到我!”

 泉源几乎下意识地就刘云的头发:“上班要迟到了。”

 刘云灰溜溜地离开泉源家,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卖萌太过被对方当成了小孩子。说起来…泉源似乎是个非常习惯于站在保护角色宠爱他人的人。这真是个…无比美好又要不得的属啊。

 而在刘云离开后,躺在上的泉源也稍微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觉得刘云真是个喜爱卖萌装傻的家伙。要说被占了便宜似乎又算不上…至少没有觉得讨厌或者无法忍耐,但怎么想都似乎确实是被对方占便宜了吧…

 泉源并没有在这件事上纠太久,最多提醒自己稍微正视刘云的表白。十分奇异,泉源虽然是个不喜欢与别人有肢体接触的人,但对刘云的反应却没有那么大。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坦率吧,又或者单纯因为刘云装小狗太成功?

 泉源从上翻身坐起,她狡猾地没有回应刘云要求她睡午觉的话。泉源没有午睡的习惯。从睡梦中苏醒,知道自己睁开眼睛看见的也不过是空旷无人的房间,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无法排遣的孤寂感。大多数的早晨她睁开眼睛,都会感觉到这种孤寂似乎已经实体化,迈动脚步在这个房间里发出空虚的足音。

 她其实很庆幸昨天遇到刘云,很庆幸刘云留下来陪她。她想在病痛与各种离别的协力攻击下自己的潜意识中一定是希望有这么一个人来依靠。贺晨曦不行,华蓉也不行,就算不论她们本身正是带来离别之痛的当事人,就以往来说,泉源也无法向她们倾诉使她们担心。

 如同第三人效应那样,忽然出现的刘云成为了她的浮木。

 泉源认为自己是在利用这个性格朗笑容无垢的女青年。

 当然这样的想法有点夸张,但泉源从不吝于恶意地揣摩自己。这种习惯来源于极度的自卑。她不断暗示自己并没有那么好,那么一旦有人弃她而去她也就不会太难过。

 不断有人弃她而去,再亲密的人也会最终远离。

 在这样宽敞的房屋中,总是只有她独自一人。

 她寻求着普通的人间温暖而不可得,所以感受到了寂寞。

 从小到大,她阅读了许多书籍,但每次面对着仅有自己的房屋的时候脑海里只能想起一句话: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

 在泉源的生命中,寂寞如影随形,空无味。

 刘云的跳与无厘头让她暂时得到息的时间——那不过是饮鸩止渴。她有意纵容刘云,她需要一个人、一件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这样她就不会脑子去思索那些让她伤神的事情。

 刘云是最好的选择——原本不认识的陌生人、自来、懂得把握分寸、虽然吵闹但却总是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停止…最重要的是这个人十分在意泉源的感受,泉源享受这种被在乎的感觉。这过程产生的负疚感被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饮鸩止渴,只要一时得到愉,其后的事情就不必再考虑。反正毒发的那一天也不会比现在更痛苦。

 因贺晨曦而起的无法放下的自卑又畏惧的执念、因赫哲与华蓉而起的愧疚、因华夏而起的失望与自暴自弃,泉源就像在缓慢地沉入深沉水中,但是又实在提不起求生意志。她奋力划水,只不过不想让别人为自己伤神。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种想法实在虚伪。

 其实她还是想要好好生活的,一定有什么吸引着她但是她自己又没有发现的东西令她留恋这个世界,又或者她也许真的是渴望得到别人的同情,虚伪地掩藏着其实无比期待来自别人关怀的这种*。正像她年幼时候的伙伴生气地指责她的内容一样:“真正想死的人怎么样都会死,你只是在装可怜,要我妈妈一直注意你!”

 ——也许我只是在装可怜,要别人一直注意我。

 说是伙伴,那个孩子曾经扮演的其实是非常令泉源厌恶与惧怕的角色。两个人并没有多少接触,只是在泉源每次接受治疗之前,如果治疗师的孩子恰好也在,治疗师的助理就会让泉源跟那个孩子一起待一会儿。助理是想让泉源能够放松下来。但作为孩子的泉源有着比大人更加敏锐的直觉,她知道那个比她稍大几岁的女孩并不喜欢自己,甚至可以称得上怀有敌意。

 长大以后的泉源当然知道为什么那个孩子会如此针对自己,渐渐地,也对那个孩子对自己造成的伤害释怀。甚至有时候想起来,她会觉得自己确实对那个孩子有所亏欠。觉得被夺走母爱的孩子是没有错的。但有些事情造成的影响无法改变。那一天之后,原本多少会对治疗师敞开心扉的年幼的泉源完全封闭了自己。无论对方怎么引导,即使自己也想要倾诉,都没有办法再开口。

 那种感觉非常可怕。

 那之后整整七个月的时间,泉源无法再说出哪怕一个字。是失语症。那段记忆对于泉源来说痛苦又麻木。她无助恐惧,但哪怕努力地全身都颤抖起来,还是连一点声音都无法发出。

 这个事件的影响一直延续到如今。泉源习惯于把自己的情绪掩藏起来,面对再亲密的朋友也不能开口倾诉。

 算起来,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泉源九岁。

 九岁的泉源亲眼目睹了母亲的自杀现场。

 那个灵魂伤痕累累的女躺在装水的浴缸里,瘦骨嶙峋的是自己抓挠出的创伤的身体浸泡在溶鲜血的水中。水的颜色无比丽,使得她憔悴疯狂的面孔有了一种别样残酷的魅力。

 不可否认,泉源的母亲是美丽的。

 而在这种走向死亡的时刻,那种美丽像是地狱之花一样灼灼绽放。

 推门进入浴室的时候泉源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首先感觉到的并不是害怕,反而也许是在过渡的惊吓中有些错,她因为看见了母亲脸上久违的笑容而高兴起来。

 她叫到:“妈。”

 她记得那是非常轻松愉快的声音,那个声音时常回在她自己的梦中,令她害怕又恶心。但其实时至今她已经不记得当时的自己究竟怀抱有哪种情绪。

 但母亲的反应她还记得。

 自杀的女人并没有预料到女儿的归来。母的本能让她在疯狂中获得一丝清明,又也许是女儿的笑容令她觉得违和与担忧,她柔声说:“源源,别看,别害怕,你先出去。”

 “妈?”泉源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房间里的不对劲。血腥味直到这一刻才席卷而来。虽然她其实并不能真正理解死亡或者自杀的含义,但那种味道令泉源本能地感到惧怕。“你在干什么?”

 母亲在浴池中虚弱地挣扎着。

 成年以后泉源忍不住查过相关的资料,一个人失去百分之三十的血就会休克,而要到失去百分之五十才有可能面临失去生命的危险。仅仅割腕通常是无法致死的,因为血小板会使得血凝固,令血症状消失。所以自杀者会将伤口泡进水里,同时在动脉切割多道伤口令凝血速度减缓。但显然泉源母亲并不是一个经验老道的自杀者,甚至她的自杀方式多少有些浪漫。浴室里除了血的味道之外还混杂着玫瑰香的馥郁芬芳,手腕上的伤口也极富美感。这使得泉源无法确切地判断母亲在当年到底是否怀抱着必死的心态。

 然而她永远无法进一步窥探母亲当时的想法。

 她只记得,母亲在当时甚至从水中站立了起来,虽然有些摇晃,但也完全不到生命垂危的程度。

 而直到母亲站立来,她看见了母亲血的伤口,才真正恐慌害怕起来。

 她记得母亲甚至尚有余力宽慰她。

 用巾匆忙包裹住伤口的女人,披上浴衣,有些惊慌地捂住女儿的眼睛。独属于一个母亲的柔情令她一瞬间从意图死亡的绝望中离。

 “源源,听话,到外面去,妈妈没事。”

 “我…我…”

 “妈妈没事,妈妈不知道你要回来。你很久没有回来了。”

 “爸爸说…说你…爸爸叫我不要回来,说你很忙。”

 “他不让你回来?”

 年幼的泉源并不能分辨出母亲一瞬间改变的态度,恐慌与无措令她无暇分心,母亲遮住她眼睛的手也阻止了她看见女人再次疯狂起来的神情的可能。

 “没有,爸爸说你很忙…他没有不让我回来,他说你很忙,说过段时间再带我回来…”

 “他不让你回来?!他说我不配做你妈妈?!”

 母亲的尖叫令泉源反应过来,但年幼的孩子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到了母亲。

 “没有,爸爸说…”

 “不准叫他爸爸!你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你听到没有?”

 “妈…妈妈?”

 “别离开妈妈,你爱妈妈,你只有妈妈,没有爸爸知道吗?知道吗?!”

 最后的声音几乎是声嘶力竭的喊叫。母亲的疯狂与反常到底令泉源害怕了,她在母亲的怀里挣扎起来。

 “妈妈,去医院好吗?我们去看医生。”

 “我没有病!他说我疯了不能照顾你是吗!我没有病!我没有疯!泉源,你姓泉!你是我的孩子,我自己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我的孩子跟你没有关系!我没有病!你才不配做她的父亲!”

 女人的话语已经完全混乱了,她甚至开始跟虚幻的人影争吵起来。泉源毕竟还是个孩子,她无法像大人一样冷静下来先考虑如何安抚自己显然陷入疯狂的母亲,她的力气也太小,根本无法阻止。她感到害怕。她觉得无措。她哭泣起来。

 “妈…妈你怎么了?我爱你,我只有你,我不要爸爸了,我回来跟你住在一起,妈,妈…我回来跟你住在一起好不好?你不要这样…”

 “滚开!”女人尖叫着。

 她已经无法分辨泉源说了什么,也无法分辨怀中的人是谁。

 “爸爸”这两个字显然成为了导火索。

 泉源瘦小的身体被她推了出去,后脑撞在柜子上,这重击使得泉源一瞬间就陷入了昏。但非常幸运,创伤并不是致命的。她在几分钟之后醒来了。具体的时间泉源无法度量,但房间里混乱一片,美丽的瓷器碎成渣滓,较轻的家具凌乱翻倒,心爱的画作被扔在地上践踏。这个被精心布置的曾经令泉源感觉无比幸福与舒适的家一片狼藉。女人似乎跟看不见的人进行了一场搏斗,搏斗消耗了她的体力,也重新撕裂了她腕上的伤口,或许是疼痛、或许是消耗的精力、或许是不断作响的门铃与敲门声——无论是什么,女人暂时清醒了。她发现自己的女儿瘫倒在地上,发出一声惊叫然后把她抱起来。

 泉源正是在母亲的怀中,被母亲轻柔的抚摸唤醒。

 头晕目眩。

 后脑有种尖锐又沉闷的疼痛。

 “源源,妈妈对不起你,源源,源源?你醒过来。”

 泉源虚弱地攀附住母亲的手臂:“头疼…妈妈,我头疼…”

 女人小心翼翼地触碰她的后脑,然后看见手鲜血。

 她发出一声尖叫,终于想起来自己对珍爱的女儿做了什么。

 疯狂再次降临。

 她松开泉源。

 “离开我!”

 她吼叫着退开。

 “妈妈?我好疼,你不要不理我,妈,妈,你要去哪里?”

 年幼的泉源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悲剧,她声嘶力竭地呼唤着母亲,虚弱地想要站起来,却一次次失败。

 女人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她絮絮叨叨地重复着自己才能听清楚的话。

 “对不起源源,我不配做你母亲,他说的对,我不配做你母亲,我不配做你母亲,我不配做你母亲…”

 泉源艰难地向母亲的方向爬行过去。

 “但是你也不配做她父亲!”她忽然尖叫起来。

 浴室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泉源好不容易站立住,又再一次跌倒。

 女人用水果刀捅穿了浴室中自己的镜像,然后大笑起来:“我不配,你也不配,我们一起去死!”

 “妈——!妈——!你要干嘛——!妈——!”

 “你不配,我也不配,我们一起去死。”

 女人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平静得诡异。

 她用同一把水果刀捅进自己的喉咙,鲜血溅在浅色的墙纸上,溅在马赛克拼贴的蓝色系地板上,溅在匍匐于地上、张开嘴、没有能够发出声音的女儿的脸上。

 女人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泉源对那一天最后的记忆是自己的尖叫声。

 邻居破门而入,据说看见这样惨烈的景象后甚至吓得不敢走近浴室。直到警察到来泉源才被抱出浴室,那时候她已经昏了,十分幸运,她被抢救了回来。

 时至今,头脑后的疮疤如果不伸手去摸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但有些伤口是无法愈合的。

 那一天的记忆化作噩梦,时时造访,提醒着她一个事实。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即使母亲在当时确实想要自杀,但她无法忘记,母亲曾经从那血腥的水中出来,捂住她的眼睛,对她轻柔地说过,不要害怕。

 是她害死自己的母亲。

 是她说了不该出口的语。

 圣经定义人类有无法依靠自身洗的原罪,仅有神能够救赎与赦免。

 而泉源的身上背负着连神也无能为力的罪孽。

 那一天,就是泉源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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