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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②章
 罗韧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很厉害。

 她若不是做生意的好手,就一定是试探的好手。

 如果他捱不过,掏钱买了,她便做成一单生意,如果不买,等于在说,自己还没有女朋友,凭白无故的,就让她知道自己的私事。

 于他呢?

 买了破财,不买就是违心撒谎,两样都不太舒服。

 他笑了笑,说:“送东西,不是看自己喜欢,是看对方喜不喜欢。东西再好,也不是万金油,人人都可以拿来送的。”

 那女子怔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罗韧。

 一般进来的客人,她会先扫一眼,像是先期过滤,有些人,一看就是兜里干瘪,她是断不会起来接待的,那些人悻悻的没趣,也就走了。

 另外一些人,像是能掏出钱的金主,她会过来,讲解、介绍,鲜有不买的,有钱的人都好面子,尤其是有钱的男人,跟她说上两句话就已经微醺,买上两件,博佳人一笑,何乐而不为呢?

 罗韧这样的,话里藏锋,还是头一回。

 这个男人,她有兴趣。

 她把那方绫红重新叠好,送回黑丝绒的托面:“等有缘人赏识也好,看不中这个,你可以看看其它的,如果都不适合你女朋友,就遗憾了。”

 罗韧问她:“为什么遗憾?”

 她不回答,伸手出来:“连殊。”

 人家主动结识,不回应似乎不大礼貌,罗韧伸手,跟她虚虚一握:“罗韧。”

 她的手腻滑而柔软,松开的的时候,指甲在他掌心,细细轻挠了一下。

 罗韧没太大惊讶,意料之中。

 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遗憾?”

 连殊说:“这家店的名字叫‘奁’。”

 难不成还有典故?

 罗韧笑了笑,并不十分客气:“我读书读的少,最初看到,还觉得名字取的俗。”

 这个字,就像花儿粉儿桃红大绿一样,恣意淋漓的太过,少了点幽,缺了点雅。

 连殊装着听不懂他弦外之音:“明末清初,有一位女子叫董小宛,她撰写《奁》一书,宣称此书要收录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

 原来是这个典故。

 罗韧环视店内:“所以你这里,是应有尽有了?”

 撇开其它,店里的东西,的确是精致,凤纹砚、剪绒绢、香囊、荷包、还有可以拿来当衣裳纽扣的草里金…

 既然是“收录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这是不买点什么就走不了的架势了?

 罗韧的目光落在一个小泥人身上。

 是个年轻的农家女子形象,系着围裙,戴蓝印花布的头巾,右手握一把扫帚,扫帚是真的用削细的竹篾扎的,左手挎个篮子,胳膊上吊了个包袱。

 包袱也是用小布头扎的,凑近看,篮子里盛了点米,真米。

 标价1200。

 一个泥人而已,这个连殊小姐,还真是生财有道。

 罗韧笑了笑,说:“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推门的时候,连殊在后头问:“都没中意的吗?”

 这个并不确切,他只是没了看下去的兴致。

 可能和这家店,气场不合吧。

 “或者有没有兴趣,看看我镇店的两件孤品?”

 镇店的?

 罗韧回过身来,说:“有啊。”

 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标价,镇店的孤品,她得标多少钱呢?

 连殊走过来,把里头挂着的那块“正在营业”的木牌翻过,变成“歇业”朝外,又俯下*身子,把玻璃门的别扣上,然后对他做了个“请”的走势。

 顺着这方向看过去,罗韧这才发觉,刚刚连殊坐的角落位置,身后挂的那副彩线绣佛,其实并不是挂画。

 也是一道挂帘门,里头还有房间。

 见罗韧好像有迟疑,连殊看定他,角微弯:“不敢吗?怕我吃了你?”

 罗韧说:“我骨头太硬,你怕是不下去。”

 ***

 绣佛掀起,里头是个堪称斗室的小房间,四壁都用黑丝绒包着,正中是个托台,盖着镶金滚边的大红绸缎,边角垂着细细的苏。

 很像古时候新娘子盖的红盖头,不知道遮着什么,不过从形状来看,像是长方形的箱子。

 价钱倒是看得见,香笺贴在托台的边角,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只贴一角,一有人走进,那香笺就颤巍巍的。

 188,000,好彩头。

 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么金贵?还要用新娘子的红盖头盖着?

 连殊走过来,屏息静气,近乎虔诚,慢慢把盖头掀下。

 里头是近似博物馆展柜一样的玻璃方罩,边侧小门可以打开。

 玻璃柜里…

 罗韧心里骂了句我擦。

 那是两双三寸金莲的绣鞋。

 一双红缎绣鲤鱼戏水,一双蓝缎绣菊花拥兰。

 这种鞋,形状当然跟普通的绣鞋不一样,紧窄,足弓处有拱起。

 一个人的脚,要摧残成什么样子,才能得进这样的鞋子?

 连殊打开玻璃方罩边侧的门,先取出那双红缎的,有轻响,却不是她手镯互碰发出的声音。

 她掉转了鞋底给他看,鞋底挂着两个很小的铃铛。

 “这一双,叫鞋,你知道挂铃铛是为了什么吗?”

 罗韧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为了好听吗?”

 “为了提醒女子走路时步态端庄稳重,步履平稳到不让铃铛发出声音才算符合要求。”

 她珍而重之地把这一双放回,又取出那双蓝缎的,照例先掉转鞋底。

 这双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一点,鞋底子上雕刻着一朵莲花,凹处镂空。

 等他看清楚了,她又把鞋子摆正,从后跟上一拉,居然拉出一个精致的小抽屉来,纱网做底,里头盛了香粉。

 又将抽屉推回去,说:“这一双,走路的时候,放下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那朵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走一步,就是一朵莲花,叫步步生莲。”

 “有些女子心思细巧,走一圈,是无数小莲花形成的大的莲花形状,你想想,黄昏夜下,裙裾轻动,足下生莲,实在是美妙的…无法言说…”

 “两双十八万八?”

 “一双。”连殊轻轻掸了掸缎面“不过,即便有这个钱,我也未必肯卖的,还是那句话,要等有缘人赏识。”

 罗韧笑起来:“有缘的变*态吗?”

 连殊脸色一变。

 罗韧自我纠正:“哦,我说的绝对了,应该是有缘的怪癖恋物者,那些研究民俗的专家学者或者收藏家除外。”

 连殊的脸色渐渐难看。

 罗韧说:“没办法,我欣赏不来这种美。三寸金莲,我的确听过,也听说过什么金莲酒杯,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某些心理不正常男人的恋物怪癖。”

 “不过连小姐,你是个女人,我实在没法理解你为什么会恋这些,居然能说出美妙的无法言说这种话来,我看不出来美妙在哪,可能我们之间的审美相差太大了。”

 连殊脸色铁青,攥着绣鞋边缘的手指微微发抖。

 “罗韧,你连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没有。”

 罗韧笑笑:“是吗?”

 他从谏如“礼貌”地跟她告别:“不用送了。”

 走出很远之后,罗韧终于想明白跟这家店气场不合在哪儿了。

 奁,到底是收录所有女子的香美之物呢,还是只是按照某些男人的审美眼光把女人打造成美则美矣的玩物?

 ***

 时间还早,罗韧去聚散随缘小坐。

 曹严华正在店里穿梭着上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天练功的关系,胖嘟嘟的身子居然看起来轻快许多,一瞥眼看到他,声音顿时热忱,且高了八度:“哎,小罗哥,里面坐…就来…”

 有客人捂着嘴嗤嗤笑,曹严华这是硬生生把小资情调的酒吧搅成了吆五喝六的饭庄风格。

 先前的压抑和不适一扫而光,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这样的风格气场,或许不那么精致,但是胜在无拘无碍,坦然自得。

 罗韧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万三先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大的牛皮纸文件封。

 罗韧接过来,先为别的事谢他:“郑伯说,这些日子,谢谢你空陪聘婷。”

 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万三有些不自在。

 罗韧问他:“是不是喜欢聘婷?”

 一万三答非所问:“你们家瞧得上我吗?”

 罗韧把文件封先搁在一边:“不管是我,还是郑伯,都没那个资格替聘婷做主,看她自己的意思。”

 一万三笑起来,他很是无所谓地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摊开,眼睛看天花板。

 顿了顿说:“跟聘婷在一起自在。你们这些人吧…”

 他一个一个点数:“小老板娘看我就是个骗子,张叔当我混饭吃的,曹胖胖呢虽然跟我称兄道弟,我在他眼里也早定型了,富婆就更不用说了,整天想把我砍成六千五…哪怕是你…”他看罗韧:“哪怕是你,在你眼里,我也好不到哪去,那样的出身,一直混,骗吃骗喝,你们家瞧得上我吗?你答的真委婉,其实瞧不上吧。”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抖了出来,点上,斜叼着,斜着眼看罗韧:“所以你懂了吧,跟聘婷在一起,自在,她不带那么多层有眼镜看我。”

 “不过呢,等她好了,也就没这个日子了…”

 话没说完,因为路过的张叔气冲冲拈走他嘴里的烟:“小兔崽子,客人投诉呢,跟你说多少次了!”

 一万三冲着罗韧耸耸肩。

 好像在说:看,我说吧。

 曹严华兴冲冲过来:“小罗哥,喝点什么?”

 又说一万三:“三三兄,你要积极一点啊,积极了才有奖金,别跟钱过不去啊。”

 点完了单,又兴冲冲往吧台去了。

 罗韧说:“你不觉得,曹胖胖励志的吗?”

 一万三嗤之以鼻:“他全苫剩几张票子,做梦都在念叨珍珠。励志在哪?”

 “他想练功,我总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真在坚持。他说不做贼,就真不做,白天在饭馆跑堂,晚上在酒吧打工,我不知道他累不累,至少,精神面貌是好的。”

 他拿过那个文件封,不再看一万三,一圈圈解文件封的绕线:“你怪木代看你是骗子,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做过这样的事,让她抓了个正着,而且,你也没想着要改。”

 “曹严华也做过贼,可是,你哪次见到木代喊他贼了?一个人过去怎么样,出身怎么样,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还有以后,怎么样做人。你拿着薪水,打着工,大喇喇四仰八叉躺着,着烟,张叔凭什么不带有眼镜看你?”

 “哪怕是我,想到将来让聘婷跟你交往,也是有顾忌的。”

 一万三没吭声,却慢慢从座椅上坐正,稍稍收回略的形骸。

 罗韧出文件封里的纸张。

 都是a4的白色画纸,描摹的精细,用别针扣好,两份。

 第一份,头一张是渔线人偶的拉线场景,第二张是狗和凤凰鸾扣的水影,第三张是仙人指路的脊兽。

 第二份,头两张是在五珠村附近的海底看到的兽骨巨画,第二张是那副女人身陷火场的水影。

 罗韧抬起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用来存放凶简的那间屋子,反正也空,这些你就贴墙上吧。我总感觉,这事还没完。”

 他拿过那两份画纸,分别翻到水影的那张,推过来给罗韧看。

 “你不觉得奇怪吗,两张水影上,都出现了狗,但是我们这一路过来,事情跟狗…完全扯不上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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