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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74章
 那头的素家真是热闹得一膛火似的,闺女在御前做女官,大年三十晚上又蒙太皇太后指婚,这么长脸的事儿,瞬间就传遍了整条胡同。大伙儿都来看呀,姑娘得了特旨,还能回来吃个团圆饭,好!配的女婿是二品大员,袭了三等承恩公,最要紧的还是当今国舅爷。这门楣高得叫人仰断了脖子看,大伙儿都替姑娘高兴。姑娘有出息,再也不是那个光脚追豆汁担儿的野丫头了。

 老姑最高兴,她叉子在门前站着,对着外头指手划脚“不长眼的秋八,说我们素家是土窝子,养出来的全是炖汤的柴。这会儿再看看,我们小姑做公爷福晋去了。不像他们家五姑娘,嫁个看城门的整间耀武扬威,得意什么劲儿?没见过世面的杀才,呸!”

 素夫人听见她叫骂就头疼,拉着闺女坐在炕头上,叫丫头拿手炉来给她抱着,一面指了指脑袋“你姑这儿坏了!可说她真傻,的时候比猴儿还能算计。说她聪明,她犯起病来一人站在槐树底下,对着鸟架子能骂半天。你说这怎么处?你阿玛哥子在营里又不常回来,家里就我和你嫂子们,一听见她骂,肝儿都颤了。”想想闺女才回来,也不愿意多说那些心烦事儿,只拉着她的手笑道“我没想到你能上养心殿伺候万岁爷,也没想到临出宫最后一年还能指婚给小公爷,这是祖上积德了。攀上这门贵亲,往后你的肯定能好过。”

 家里人似乎都有意忽略了那个侧字,也许在他们看来,能和皇亲国戚攀上边,不管是嫡是侧,都不上要紧的。

 素夫人觉得很足,这么好的事儿,连细节都不愿意错过。追着问她怎么到的御前,又问“太皇太后一定很瞧得起你吧?宫里那么多女官呢,不指别人偏指了你,是太皇太后功德无量。明儿我得给她老人家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好好她供奉她。真真儿上辈子捧过了佛腿,烧过了高香。我的儿,是你福分到了!”

 素以不知道说什么好,太皇太后瞧得起她才怪,分明就是想尽办法叫她不得安生。这话却不好和家里人说,她在外从来报喜不报忧,棘手的问题告诉他们也不顶用,反而让家里人跟着穷心。她瞧额涅这份殷殷期盼的心,自己想想有点羞愧。要是没和皇帝牵扯不清,现在她该跟着他们一块儿高兴。

 “额涅。”她趴在花梨炕几上问“我是您亲生的吗?不会是路边上捡来的吧!别人都说我和一个人长得像。”

 素夫人一愣“胡扯,你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怎么变成捡来的了?要说和别人长得像,也没什么想不明白的。人嘛,两个眼睛一张嘴,横竖方寸之间随意摆。世上那么多人,老天爷摆重了也是有的,这么的就是捡来的了?你整天在瞎琢磨什么呢!”

 她枕着肘弯子垂头丧气“要是能换个长相就好了…”

 “换什么?”素夫人不太赞同“身体发肤授之父母,你是大富大贵的长相,哪点不好?哎呀,妆奁这会子就该筹备起来了,想到什么往里添一添,添上三年可是很丰厚的一份家私了。”

 素以支吾了下“还早得很,不忙的。”

 “这些你都别管,你不知道,做额涅的一辈子就盼着闺女许个好人家。如今旨意下了,是该一点一点准备起来了。就是等的时候长点儿,不过长也有长的好处,时间宽裕,不至于有什么疏漏。到人家家里过日子,陪嫁够了咱们杆子,说话也有底气。”素夫人在地心手兜了两圈,从上取钥匙去开炕头螺钿小柜的门,从里面捧个雕红漆牡丹花开的匣子出来让她看。盖儿一打开,盒的珠光耀眼,她着声说“这是额涅到你们素家后积攒下来的头面,挑副耳坠子就能买十亩八亩地。你那些那些嫂子们自有她们娘家贴补的陪嫁,这些东西额涅都替你留着,过门那天一并带到昆家去,啊?”

 素以才知道那贞那天捧着礼单的心情,家里掏空家底给她置办嫁妆,要办得风光体面,真是爹妈一笔不小的开销。还是家里人好啊,一心一意的待你,你还有什么理由不顾全着他们?

 素夫人又把匣子放回去,仔仔细细落了锁,回身道“你二哥哥听说是小公爷,直夸他人好,将来妹子跟着他不会吃亏。上回你哥子出了事儿就是小公爷出面捞的人,他对咱们家有恩,现下结了亲更好,都是自己人了。昆家底细不复杂,听说家里就一个寡妇娘。新认亲的姨太太和妹子不成气候,小公爷房里的姨是丫头开脸,和你不能放在一处比…”

 她额涅已经算了,素以被她念得头昏脑,看见鞋头上有块泥,自己躬了身子去拍。刚抬起手就听见天井里有说话声,她隔着绡纱往外一看,是小公爷带着两个戈什哈造访了。她哥子秧打千儿“给公爷请安,您吉祥!”

 素夫人哟了声“怎么说话儿就来了?”

 母女两个赶紧出门来,原本该有一番尊卑的礼数要遵循,小公爷头子活络,一见那位戴金镶玉扁方的太太就知道是谁,抢钱开口拜下去“恩佑给额涅请安了,额涅您新禧!”

 这是个自来,笑得花枝颤模样。素夫人没想到小定还没过,女婿就上门来管她叫额涅了,心里一阵慌,倒被他叫得红了脸。回过神来慌忙吩咐嬷嬷包红包儿,那是开口钱,原当请期才给的,今儿破例先送出去了。

 小公爷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臊,他大手一挥让人把节礼送了上来。不着调的人还要装规矩,垂着两手正正经经的说“冒昧登门,额涅千万别见怪。我才刚随扈进畅园,知道万岁爷特许素以回家,心里记挂着,瞧准时候溜了号。趁她在,又逢着大年下,也来拜见阿玛额涅,是我做人的道理。”

 素夫人这下子更称心了,新女婿这么高的身价,长得一表人才不说,脾气还随和,更觉得是上辈子积德求来的好姻缘。

 素家哥子打发人把大红纸包的京八样、盒子菜搬进去,两个戈什哈请到抱厦里喝茶,自己笑着上来招呼,嘴里热闹着“用了饭吗?我着人布置,一会儿功夫就好。”

 小公爷拉住了大舅子胳膊“别忙了,园子里用过了来的。太上皇大宴群臣,哪个敢不赏这个脸?我吃了饭就借故辞出来了,本来要护送圣驾回銮的,后来万岁爷发了话,说自己要微服散散,叫侍卫处不用跟着。我这里没差事,留在园子里也无趣,就来认认门儿,顺便送她回宫去。”

 婚是指了,不过素以到底御前当值,私下见人不大好。可这位是皇上的小舅子,既然上了门,总不能把他挡在外面不叫进来。素夫人请他过堂屋里坐,亲自接了丫头托盘里的茶盏搁在他面前,一面道“素以的阿玛营里当值,年三十回来祭了个祖,今儿五更里又走了。”一头说一头万分客气的把果盘里的桂圆红枣往他手底下堆“没什么好吃的招待您,您用些果子。”

 小公爷站起来让礼“谢谢额涅!”

 “别客气,快坐下坐下。”素夫人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小公爷长得齐头整脸的,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换衣裳,穿一身石青的朝褂,戴红绒结顶暖帽,肩上披着海龙皮沿边的披领,往那儿一坐有模有样的。这要是别人家孩子,可不只有羡的份儿么!素夫人心里很足,女婿抵半子,横竖怎么瞧都是好的。

 “额涅别站着,您也坐。”小公爷讨好的说“我这么冷不丁的来,事先也没派人过来知会。原本以为能陪阿玛喝趟酒的,今儿没机会就等下次吧!其实上回在键锐营咱们爷俩就见过面,只那时候没想得这么长远,也没料到会有今天。”

 素以斜眼儿站在一旁看他侃侃而谈,额涅长阿玛短,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她有点闹心,万岁爷先前说要来的,她心里牵挂着,一直不停的瞧二门。结果等啊等,等来了这位爷。回头万一遇上,只怕又要憋一肚子气。再想想,不对啊,她已经指婚给小公爷了,她和他才是名正言顺的。人家上门来请安,怎么能不叫他来呢!

 “素以。”小公爷叫了声,隐隐有点脸红红。

 素以冲他看“小公爷有什么吩咐?”

 小公爷不干了“瞧你!咱们都这样了,你还叫我小公爷?叫我恩佑吧,哪有夫叫官称的…”调过头去对素夫人道“额涅您说是不是?”

 素夫人完全倒戈了,点头道“是这个理儿,皇恩浩,指婚比真成亲还管用呢,叫名字也应当。”

 嘴甜就是好,把丈母娘哄得团团转,这么着样样都说得通。才发的旨就敢说夫了,小公爷的皮是铁打的吧?素以干笑着“您太给奴才脸了。”

 小公爷啧地一声“我最不爱听你叫自己奴才,往后除了宫里主子跟前,别处再也别这么作践自己了。”想了想又正道“我也不瞒额涅,今儿我是赶着来表明心意的。昨儿半夜得了旨意,乐得一宿没睡好。能和素以结亲,是我做梦都想的事儿。太皇太后这回行善了,就是太重门第,把她指成侧福晋,叫我没脸面对她。我和我额涅说了,先以侧福晋的名头过门,聘礼按嫡福晋的来。婚假一过我就上折子请命,扶素以做正头福晋。”说着涩然抿了抿嘴“万岁爷体念,也没有不答应的理儿。”

 素以听得有点怔,素夫人这里真高兴得没边儿了。再好也没有,旨意是个侧福晋,过了门即刻就能扶正,瞧得出姑爷是诚心诚意待他们家闺女的。

 素家大哥哥没什么口面,一径的拉他兄弟的袖子“这可是好事儿。”

 “可不!”素二说“咱们外头走,那么些年也没听说哪家指婚能这么的,都是指哪儿在哪儿,一个萝卜一个坑。公爷说扶正是再好没有的,可有一桩要忌惮,万一大婚前又指了嫡福晋,这怎么料理?”

 小公爷觉得那不是问题“指婚也不是不能拒绝的,不情愿总不好绑进房嘛!”

 素家人消除了疑虑皆大欢喜,素以却有她自己的想头。既然指婚可以拒绝,她自己不能抗旨,只要小公爷说不愿意,这门婚不就指不成了。趁着他还没进宫谢恩好好和他谈谈,能说通了当然是最好,一桩婚事里有一方不情愿,日子也过不舒心。

 她往前挪了一步“我想外头走走,您跟我一块儿去,我有话和您说。”

 小公爷立马站起来“成啊。”

 素以没看家里人脸色,自己踅身领他出了角门。

 素家在靶儿胡同深处,出角门往前有块开阔地,种着垂柳杨树,还有前朝留下的古井。两个人悠着步缓缓的踱,素以抬头看天,天很蓝,一群鸟飞过去,翅膀扑腾出飒飒的声响。她把心里的话酝酿了一遍,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好开口。

 小公爷预感不大妙,单独叫出来说的话肯定不是好话,他抢先一步道“今儿也带了好消息来,你哥子的案子已经消了,对他仕途没什么影响。你大哥哥上回说要补宣慰使司佥事的缺,我已经替他活动开了,要不了多久也能办妥…”

 素以张了张嘴,这倒给她提了醒,家里这摊子烂事儿承人家情没还,叫她怎么提退亲呢!琢磨来琢磨去,拖延不是方儿,该说还是得说。她壮了壮胆儿,鼓起勇气冲口而出“您不知道,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没想到小公爷一副没事人样子“我知道。我知道这人比我好一千倍,可你真愿意一辈子锁在宫墙里,做个没有脾气,面目模糊的人吗?”

 素以有点愕,小公爷这人一向不怎么靠谱,但是这句话真戳到她痛肋上了。也是,她不愿意嫁给他,也不愿意困在四方天里。说到底她还是想回乌兰木通,可就算回去了,然后呢?嫁草原汉子,还能成吗?

 小公爷叹了口气“你们都以为我糊涂,其实我一点儿都不糊涂。我看得真真儿的,我心里也都有底儿。我告诉你,你跟了皇上,宫里有的是明暗箭要你生受。你跟我,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手指头。我让你做正房太太,保证不往家娶姨,这还不够吗?”他托起她的手说“素以,我是真喜欢你,为了你我什么都能改。你瞧我阿玛是大学士,我是他儿子,他身上学问我学不着,他的人品德行我总能继承一星半点儿。你就跟着我吧,有我一口吃的绝饿不着你,好不好?”

 小公爷情真意切,叫她怎么说呢!仔细想想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但她舍不下万岁爷呀,他会在她心里埋一辈子的。怀揣一个人和另一个人过日子,不违心么?

 “再说拒了婚,你只当太皇太后会饶了你?说不定把你指给个衙役,指给个跑船的,指给个脚夫拉洋车的。是跟我还是跟那些下三滥玩意儿,你自己掂量掂量。”

 外头有民谚,说车船店脚衙,没罪都该杀。真要这么的,那这一辈子可就毁透了。怎么办?她呆站着没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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