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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复斜阳(上)
 雨后复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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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玄端起酒原本要凑到边,听见这话嗤地一笑,道:“公主是不是糊涂了,眼下唯一能与我对抗的,也就刘裕还有点能耐。再说以他如今的地位,有什么可忌惮的”

 “不,他不会只甘心当一个马前卒。”君羽低头凝视着茶中的,神情怔仲,仿佛神思已经飘到远天之外。那瞬间,她脑海中如同金戈铁马策过,只留下一句“气万里如虎”是的,他必然是那只虎。

 “刘裕这样的人英武有谋,留他活着确实是个祸害。可臣若把他除了,公主拿什么谢我”他一口一口品着盏中的酒,君羽不解何意,蓦然的就觉出一片温软的了贴过来,吻到她的额上,桓玄幽幽地说:“臣听说谢混与琅琊王今也来阅江楼,所以特意选了这里。你看,他真的来了”

 君羽盯着他嘴角的笑,看着他的脸不过咫尺,她一点点扭过头,瞳孔急剧收缩了下,心就突然跌到了渊底。

 阅江楼百尺的楼下,谢混苍白着脸站在雨中,容颜冰冷若雪。隔着遥远的距离,仍旧可以察觉他浓睫后隐藏的目光,那样冷寒,冻得人浑身僵直。

 刹那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了为什么选在窗边,这样的角度,她的一举一动,楼下都尽览无余。

 桓玄转回头,带着几分得意地笑:“公主放心,您托我的事,我一定”

 话音未落,一杯滚烫的酒就泼到了脸上,酒渍沿着他秀的眉毛,滴滴答答往下淌。君羽霍然起身,怒视着他道:“桓玄,你太卑鄙”

 雅阁门前有把守,见她出来档臂阻拦。君羽扬手一记耳光就挥了过去,打的那武士一个趔趄:“滚开”武士原本体魄壮,被她气势一,强忍着恼火不敢发作。君羽一把推开他,顾不得其他直直闯了出去。

 等她冲到楼下,人马车穿梭,哪还有谢混的影子雨依然下着,任头顶乌云笼罩,望不见天,黑地似乎要垮下来。君羽站在他方才站过的地方,一动不动,久得连呼吸也忘了。周围的人群穿不息,指指点点,或嘲或笑,她都视而不见。在这如此热闹的街上,却恍惚游离在人世之外。

 往事逆转,一切都退到原点,那年三月,也是这番情景,她站在高高的塔上,谣望着咫尺之外的他。只是当时的华花影,尚且有辩驳的机会,今时今却是她自己不留余地。

 谢混回到乌衣巷,压抑良久的怒气才终于爆发,几步走到桌案前,猛地一拂,眼前所有的笔墨纸砚轰然跌落地。

 侍女大惊失地跑来,跪到他脚边:“公子息怒”

 他隐忍着背过身,尽管怒气不减,声音维持的却很平静:“去把府门锁上,谁都不准放进来。”

 侍女点头应了,退到门口忽又问:“那万一,公主回来”

 “我的话,你听不懂么”他低低说着,一手按住黄梨木架,稍微使力,壁磊磊的书就轰塌下来。侍女从未见谢混发过这么大的火,印象中他总是仪态从容,举手投足皆可入画,即便有不顺心的事,也从来不肯暴与人前。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脾气却变得晴不定,沉郁之极。

 于是重重门道都锁了起来,君羽冲到巷口,奋力拍打着大门。守卫上前阻拦,又顾忌她的身份,不敢轻举妄动。不想被君羽一把推开,眼看她不管不顾地向桐竹轩而去。众人被吓得不轻,怕她闹出什么事端,只好尾随在后边。

 奔到桐竹轩前,紫檀大门紧紧闭着,雕有暗花的铜环极其沉重,浸了雨,就有丝丝的冷寒。君羽抓紧铜环,一下下砸在门上,殷长的指甲磕断了渗出血,她却浑然不觉得痛。

 “子混,你开门我知道你就在里面,开门”

 砸了许久都没有回应,侍女们忙上去拦住她:“公主,您先歇一歇,这么大的雨,当心冻怀了身子。”

 君羽无力地放开铜环,望着依然闭的门,喃喃说:“好,你不开,我就在外边等着,一直等到你肯出来为止。”

 雨势瓢泼而下,紧接着连串的轰鸣滚过屋脊,似是天空被撕裂的声音。君羽守在雷雨加之中,淋了衣裳,淡湘的罗裙模糊成一团,黏着发紧紧裹在身上,浸着早已冻僵的肌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她以为撑不住的时候,眼前一亮,门豁然开。侍女上前劝扶,忽听里面传出冷淡的声音:“让她进来。”

 君羽踉跄推开门,室内温暖如骤,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足脸颊早已经僵硬地没了知觉,呼吸的灼热起来,碳火般燎烤着心肺。谢混坐在琴架后,一手拨着弦,划成几声不成调的音符。

 她忍着肺内的煎熬,开口道:“你误会了”

 “误会”谢混低下头,意态从容地拨起来,悠悠曲调伴着他的嗓音,竟是动人心魄地悦耳。“我不懂什么叫误会,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一定假不了。”

 君羽并不惊异于他此刻的平静,就像从不觉自己有愧一样。她一字一字说着:“不错,是我约了桓玄,但我从来没有做有负于你的事。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嘣”一声,随着谢混扳指,上好的吴桐丝弦倏地断裂,余音沉沉扩散。他站起身来,一脚将古琴踢开。然后缓缓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抬起了她的下巴:“我到底是看轻了你,有野心搬朝政的女人,怎么可能留在这府里,老老实实当一个夫人。桓玄年轻有为,你拉拢了他,也好为后找个靠山是不是”

 卡在颈上的手指凉得几乎没有温度,只要稍一使力,就能摸到她的骨头。君羽亦仰起脸来,他的眼睛深邃难解,教人探不见底。他的薄线条分明,带着一抹坚毅。可这都不及他的语气冰凉犀利。

 “是啊,反正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君羽淡淡一笑,滑落的石榴红苏,无力在耳边,衬着被雨水浸泡的面孔,更比失去血还苍白。

 谢混盯着她的笑,狠不得将这个女子生生碎在手里。想起那间雅阁里,那个男人的吻落在她的额上,仅仅那么一刹那,反复在他脑中轰鸣闪过,像是此刻的急风暴雨,冲刷着他的视线。

 将她至墙角,谢混手上知不觉用劲,抓住她的肩胛问:“事到如今,让我怎么信阅江楼里你和他做了什么,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突来的晃动,让本已淋雨的君羽更加难受,她一手掩住口,剧烈咳嗽起来。谢混心下一软,不觉松开手,任她弯滑到墙角。他转过身,克制着燥情绪,闭上眼说:“你走,回宫去吧。”

 君羽缓缓站起来,对着他的背影问:“真的赶我走”

 谢混立在镜台前,随手抄起台上的一只玉镯,拿起来道:“看见这镯子了么你要是能让它复原,我就原谅你。”他一扬手,那玉镯在空中划过一道白色弧线,刹那间碎裂成段。

 君羽默等了片刻,点头道:“好。”她蹲下身,将那些断裂的玉片,一截一截拾起来藏在掌心里,身子却不意察觉地一颤,然后背对着他,慢慢朝外走。

 谢混漠然望着镜中的影子,内心却煎熬成灼,极力隐忍住回头的冲动,看她慢慢走出去。他不经意地一瞥,却发现她的脚步有些虚浮,似乎走得很艰难。谢混目力极好,仔细看去,忽然察觉她走过的那段地面上,一直滴滴答答有串鲜红的痕迹。

 “回来”他这才缓过神,抢先几步走去,猛然扳过她的身子。君羽湘黄的罗裙上颜色鲜明,绣工巧的花卉,已被血染成了一片模糊。谢混顺着血迹,拉出她藏在袖里的手,只见她左腕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切痕,正汨汨地涌着血。

 没想到她居然割脉,谢混夺过那些碎玉片,一手紧紧握拢她腕上的伤口,厉声唤道:“来人”君羽无力攥住他的衣襟,息着问:“你还赶不赶我走”

 温热的血从指中穿出,浸透了他素白的衣裳。谢混匆忙将她一把抱起开,安慰道:“先不说这些了。”他转身大步走向卧房,将她平放到塌上,然后回头吩咐赶进来的侍女:“快去请御医来。”

 侍女们一看地的殷红,也吓得不轻,分头去寻包扎伤口的净布和药棉。那一下割的颇深,血还是止不住,染红了他纤瘦白腻的手指。等纱布捧上来,谢混一手夺过去,亲自为她包扎。君羽看着他明玉般的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她不虚弱地叹:“子混,那只镯子我想是修不好了,你还会不会原谅我”

 谢混一怔,仓促笑道:“没事了,一个镯子而已,我们以后”

 话还未说完,君羽就已经伸臂抱住他,紧紧地勒着,一刻也不放松:“今天的事情是我的错,可我真的没有骗你,真的。”温热的泪滚出眼角,烫到他的肩上,谢混无声地搂住她,柔声道:“好了,我都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

 雨后复斜

 同年十月,桓玄率兵攻破建康,上表请归蕃,又迫安帝写诏挽留自己。市井民间传着“钱塘临平湖开、江洲甘降”这样的吉兆,寓意即将有新皇君临天下。

 十一月丁丑,卞范之作“禅诏”派临川王司马宝进宫,安帝照猫画虎誊了一遍,将皇位禅让给桓玄。文武百官中凡有阻挠的,一律格杀。

 十二月庚寅,桓玄筑坛于九井山。任辰,继承帝位,那天,桓玄刚登临御座,蟠龙椅子突然垮散,朝臣们吓得仓皇惊愕,隐隐觉出不祥的征兆。只有殷仲文会拍马,赶忙说:“陛下恩德深厚,地不载也。”

 桓玄大悦,追尊其父桓温为宣武帝,其母南康公主为宣武皇后。同时,废安帝为平固王,皇后王神爱为王妃,迁到偏远的寻起来。

 这次大清洗中,唯一没有受到牵连的就是晋陵公主,有人上书,说皇帝既然被废,公主也应该去掉封诰,降为翁主。桓玄不已为然,只是除去她监国之职,不准上朝议政。

 君羽倒算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状,似乎也没什么可讶异的。这天下既不是她的,那么让谁坐又有何分别自此后谢混赋闲在家,称病不去上朝,君羽信他有能力扭转乾坤,可他宁愿这样眼睁睁看着,一任江河下。

 那年的霜雪似乎落的特别早,君羽执一枚黑子,闲闲敲定到棋盘上,头也不抬地问他:“哎,你为什么不管呐”

 谢混思索片刻,缓缓出手,从桌上拿起只橘子,剥了皮掰起一瓣给她:“你没听过橘在北方则为枳现在的天下已经土瘠水涸,再练的手也养不出柑橘了。”

 品位着这句话,君羽无奈地一笑,忽又敛起笑容,正经道:“我最后问你一遍,跟不跟我走”

 烛火忽明忽暗,照在脸上变幻莫测。好半晌,谢混才低声一叹,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走又能走到哪儿去”

 这样沌的日子没过多久,更的日子又来了。刘裕还京口,马上与何无忌等人谋反,征讨桓玄。同时参与密谋的,还有晋陵太守刘迈的弟弟刘毅。一场浩大的招兵买马,各路群雄争相竞逐,像是台上的戏,生旦净末有板有眼,好唱了一出走马灯。

 如她所预料的那般,桓玄的太平江山还没有坐稳,便已经开始分崩离析。吴甫之等人与刘裕苦战江乘,被捉后斩首,全军覆没。桓玄又命桓谦、卞范之合军两万,镇守覆舟山。

 此时的建康已四月莺飞,乌衣巷中依旧是一秤闲棋。君羽拈起黑子,一举落到囫囵重围中。

 谢混捻着棋子,摇了摇头:“这手打的太急,入境易缓啊。”

 五月,刘裕领兵进覆舟山,数道并进,兵山谷。进攻时他与刘毅身先士卒,桓谦军队调用了旧人,一时大溃不战而降。桓玄亲自带着数千精锐,与刘裕决战,无奈兵力不敌,退到江陵仓促退逃。刘毅用兵狡诈,趁着当天风势纵火烧船,桓玄只好跳船遁逃。

 转眼过了七月,夏花都开到了荼醚。

 桐竹轩外的紫藤架下,砰一声脆响,君羽手中的黑子终于落了棋盘。

 石桌对岸,谢混眯起眼来,轻轻挑笑道:“不进则退,败局已定,你输了。”

 君羽低头一看,半枰残局间,数百枚棋子已经被他侵倾尽,这一局竟然是彻头彻尾的输光。这时候,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侍从风风火火跑来道:“公子,大喜呀,江州传来捷报,桓玄这叛贼被刘将军生擒了”

 “擒就擒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侍从低下头,偷偷窥了一眼喝茶的君羽:“刘将军说,国贼叛应交给陛下处置,可陛下人在寻,琅琊王又在封地,如今只有只有公主一人有权处治”

 谢混不经意地瞥了她一下,玩着指间的棋子,态度闲雅:“唉,刘裕这人倒有意思。你要是闻不惯血味儿,就别去了。”

 君羽不由失笑:“你当我还是以前那么胆小怕事去不去,这一场都躲不过。”

 顺着乌黑阶梯走下去。甬道狭长,墙壁上嵌着连绵的灯火,照着青石阶梯,盘旋而下,脚上的软鞋在寂静中毫无声息。这已经是第三次,来这地牢里了。

 继续往前,黑鸦鸦地似乎跪了地的人,磕头叩拜:“臣等参见公主。”

 “诸位免礼。”君羽望见跪在最前端的刘裕,走过去问“人押在哪里,带本宫去看。”

 刘裕恭敬地起身,在前面引路。路的尽头,有更亮的火光,照得一切亮如白昼。君羽一步步走过去。透过铁的栏杆,有一种腐的味道。“还行么”低软的声音在耳边询问,她面色惨白,摇了摇头。

 壁顶倒影着水光,波纹粼粼,照着众人的形态如水妖鬼魅。嘎吱一声,推开牢门,生锈的铁栏发出刺耳回响,在这旷阔的空间里夸张放大。

 入眼烈火熊熊,火光后有一个人被锁在墙壁上,绑着臂儿的铁链,将他整个身体裹的像蚕茧。君羽走过去,隔着橘红色的火光,停住脚步。炽热灼烤着心肺,连呼吸都更加困难。

 男子垂下头,长发几乎遮蔽面孔,艰难地冲她凝出一个微笑。顺着他光的上身望去,肌肤黝亮完好,有些个别鞭痕,但似乎没有受过太多折磨。

 “我以为,你不会来的。”暗黄光晕中,桓玄出皓白的牙齿,笑得很是足。

 此时此刻,浮现在君羽脑海里的是过去时光,观鹤楼微凉的晚风,还有那城台如烟的绿柳,都有这个人的音容清晰如昨。她隔着火光,等了很久才问:“值得吗费尽心机夺来的江山,就这样一转眼成灰,值得吗”

 “值得。”桓玄盯着她,即便到最后关头,他的神情依然倨傲。

 “也许你不知道,一个人为当皇帝能忍一生,一个人为当皇帝能忍到临终,一个人为了当皇帝也片刻不能忍。我忍了一辈子,终是不想忍了。我不屑去义兴当个小小的太守,上疏朝廷,面对的却是一张张冷酷的嘴脸。世族排挤,权贵打,五年不得朝廷录用。我靠不了别人了,一切只能靠自己。那些王谢子弟呢他们将大把的闲时都花在诗作乐上,还是有花不玩的钱,招不完的女人。我爹曾说,大丈夫不能芳百世,亦要千载骂名。桓家因我而容耀,也因我而覆亡,但这一切我都认了,此生不悔。”

 “可你还是输了,不是么”悦耳冷淡地声音截断了他,声音的主人从暗影中漫行过来,浮现出清雅姿容。

 桓玄猛地抓紧铁链,剧烈晃动着说:“谢混,我到底哪里不如你凭什么天下的美事,都让你一人占尽”

 谢混淡淡笑着,伸手捉住眼前的蛾子:“你知不知道蛾子和蝶的区别蝶于白天飞行,蛾子犹爱夜间出没。它们虽然很像,蛾子却更蠢更可悲,因为它只会扑火。”

 对峙良久,桓玄突然问:“别的也罢,我惟有一事想不通。刘毅不过是个蛮勇匹夫,哪来那么多谋略诡计实话告诉我,是不是你替他出谋,才让他赢了覆舟山一役”

 谢混眉梢一动,弹去指间的蛾子笑道:“能猜到这个,你还不算太蠢。我本没报多大希望,只是试探地写了几封信,没料到他真参透了其中的兵法。如今说了,也让你死得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

 桓玄盯着他,忽然沙哑地笑出声来:“嗬嗬枉我自认算无遗策,到头竟然栽到你手里。可即便是输,也是天要亡我,与你何干”

 “大胆逆贼,死到临头了你还猖狂”何无忌气势汹汹地提刀过来,刘裕拦住他道:“怎么处治,还要留给公主做主。”

 萧以轩说:“按律谋反者处以极刑,桓玄罪大恶极,应当诸灭九族、凌迟处死。”

 同时,又有几个人高声附和:“对,应该把他千刀万剐”

 沉默良久,君羽迟迟没有回答,眼前忽现出瓢泼大雨的那天,在阅江楼之上,那个男子握住她的手道:“我是说真的,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肯做”

 暗黄泛起橘红的烈火,朦胧里勾勒出一抹闪亮的白光,那是正宗的西域尖刀,直断筋骨。桓玄镇定地看着君羽,无声张开,仿佛在鼓励地说了什么。

 读懂了他的意思,君羽亦无声点头,蓦然夺过刽子手里的刀,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前,用力一捅,整段峰刃完完整整入桓玄口,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脏。

 桓玄全身一震,带着痛楚快意,解般笑了笑:“倘若一切能重来我宁愿从来不曾认识你”他的血溅到脸上,有种淡淡的温热。君羽拔刀的瞬间,视线已经微有些模糊,分不清是血还是什么别的体。等到他的身体委顿到脚下,她阖上眼,一滴清亮的泪滑出来。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桓玄于人世间听到最后的声音。

 桓氏一族覆灭后,晋廷正式安帝回建康,重新主持朝政。这次叛世家大族损失惨重,随着他们的削弱,寒门势力却在迅速崛起。不久,宫里传出消息,安帝下旨大摆宴席,犒赏立功的众臣。

 七月盛夏,一场疾雨过后,天色蔚蓝如洗。建康城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喧嚣,秦淮河道上热闹非凡,来往画舫穿梭,曾经的浩劫都已经烟消云散。

 当马车驶过一条市井小街,君羽不掀开窗帘,向外望了一眼。道路两旁摆了小摊,货郎摇着蒲葵扇,一边吆喝着叫卖。几个村妇打扮的女子,撑着廉价的油纸伞,挤到小摊前,三三两两地挑拣着,不时跟那货郎争吵几句,像是在讨价还价。

 看了许久,君羽才放下帘子,叹了一声说:“其实他们过的也很快乐。”

 谢混坐在对面,摇着一把白色羽扇,笑道:“你很羡慕吗我敢打赌,只要你愿意,他们包准争着抢着跟你换。”

 见到他嘴角不怀好意的笑,君羽没好气道:“我要是当了村姑,你也得当村夫”

 谢混懒洋洋地一笑,仰靠到车厢壁上:“那不正好,村夫本来就配村姑。打柴对我来说倒没什么,不过洗衣烧饭对你来说,想必比较困难。”

 “怎么,嫌我做饭难吃呀”君羽抬脚踹了他一下“嫌我不好,当初你怎么不娶别人。”

 谢混用羽扇的玉柄挠了挠头,貌似很矛盾地说:“其实你除了蛮横一点、不讲理一点,其他也还不错,我只好就勉为其难,将你收下了。”

 不等他话完,君羽的拳头就已经欺过来,谢混接住她的手,看见上腕有一道细白的疤线,仍旧笑着问:“你杀桓玄是真的恨他,还是不忍心见他受罪”

 “这你也吃醋么”君羽收回手,捏疼的腕,低头说着“其实他是个可怜人,自幼便没有可以亲信的人,死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而我欠他的,远比他欠我的多。”

 “唉,都是一般的命啊”谢混挑开窗帘,望着车外的喧闹街市,长长舒了一口气。

 雨后复斜

 车马出了城门,辘辘地碾过一阵尘埃。窗外的闹声愈渐浓烈了,锣鼓喧天,给这个沉寂很久的皇宫增添了一分喜气。车厢内的光线暧昧,君羽靠在谢混肩头,闻着他身上的缱绻衣香,闭着眼呼吸平静。

 “子混,如果那个孩子没掉,也应该一岁了吧”

 没料到突然问这个,谢混一笑,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作什么”

 “是啊,都过去那么久了。”君羽拉过他的手,覆盖到自己额头上,单薄的掌心有一贯熟悉的温凉。“我只是好奇,不知道那个孩子长什么样,会不会很像你”

 谢混搁下羽扇,拥住她道:“像谁不打紧,只要你把身子养好,以后来方长,总还会有的,”

 他的声音如龙涎香,淡雅似水,缥缈的不真实。君羽用力将他的身子又抱紧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安心,好象你还是你,离我很遥远。等今天回去,我们去东山住段日子吧,那风景好又清净。”

 “建康你又住腻了”

 “嗯,腻了。这里杀气太重,我不喜欢。”她话锋一转,又叹息着说“不过,我知道你是个心思极细的人,有太多事情藏在心里,不愿说出来。如果你实在放不下建康,我也会留下来陪着你。”

 君羽不是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现在的形势有多紧张。自从历经了几次动,谢氏已经从如中天开始衰败,虽然仍不失名门贵胄,可以往逍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如今这个时候,更需要有一个人出来,重振昔日的风

 “傻丫头”谢混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将她颊边垂下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我不是放不下,只是有些事情还未处理妥当。等有一天我能全身而退,一定带你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真的会不会等太久”君羽立刻追问。

 谢混秀致的眉一扬,笑道:“怎么,你对我没信心”

 “不,不是。”君羽急忙摇头,顿时后悔起刚刚说的话,以他的机与能力,确实无庸质疑。只是关心则,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容不得她不当心在乎。

 “好了。”看着她窘迫的模样,谢混淡淡一笑,点头道“很快的,不会等太久。”

 既然他已答应,大概离隐居的日子不远了。君羽这才出笑容,一颗心放到肚子里,打了大大的哈嚏。她走了这一路,确实又困又乏,软软地倚在他肩上。

 谢混立即觉出异样,关切地问:“累了”

 “嗯”君羽闭着眼,懒洋洋地哼了声。他笑了笑,从身后温柔地拥住她。隆隆的车轮辗转,一缕幽咽的笛声,穿过喧哗钻入耳中。君羽依偎在他怀里,感觉自己的后背贴着他单薄的身子,彼此毫无间隙。这样不算暖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亲密地传来,恰如此刻窗外的花荫,她渐渐失去精神,迷糊糊地说:“要不然,我们去会稽山赏桂花,还可以顺道去看望一下姑母呃,镜湖的鳜鱼已经肥了吧我好想吃”

 “好。”谢混淡淡地笑着,凝视着她睡中的脸。目光一转,瞥见他清赢如玉的掌心,有一不易察觉的断纹。

 绵长的西池,宛若一条碧绸裁作的裙裾,河道蜿蜒盘旋,水澄澈。池上的舟舫鳞次节比,皇帝御用的龙舫更是造型庞大,里面按照房舍的格局,一窗一阁都用上好的香柏木雕凿,做得十分雅。安帝设宴的地方,就安排在这座龙舫之上。

 刚走到岸边,姜佗早就笑眯眯地过来:“公主慢点儿,老奴来扶您。”

 因为他是孝武帝身边的老人,待人又和善,君羽一向很敬重:“姜公公,宫里最近还好吗”

 “托您的福,都好都好。”姜陀在前边引路,一路上絮絮叨叨说了些宫里发生的新闻。自从安帝回朝,就免除君羽的摄政监国,虽然她还是镇国公主,其实已经没有了实权。而她也渐渐清楚,自己的力量根本扭转不了历史,与其把感情都浪费到那些无谓的事情上,不如静下心来,清清净净过日子,朝中的事也甚少再管。

 登上龙舫,才知道此次宴会的隆重,凡是五品以上官员均要到场出席,有些人甚至是从蕃地夜兼程地赶回来,更别说那些身在建康的大臣。空气中动着奢侈的安息香,随处可见举止端庄的仕女,或是仪表风雅的贵公子,当然,也有些异类。

 魏晋人崇尚美貌,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有些人本身是武将,还要追求卫玠那种肤如凝脂的效果,于是往脸上使劲涂白粉,远远看过去一个赛一个的变态。有几个男子甚至掏出粉盒来补妆,看的君羽寒都竖了起来。

 忽然感到肩上一重,君羽回头见是裴绍,才长了一口气,心想着:“终于遇到一个正常的了。”

 “真巧,公主也在这儿。”裴绍对她俯身一揖,又向背后望了望“对了,怎么没有见子混”

 君羽下意识环顾四周,发现身边人早已经没了踪迹。兴许是刚刚太过专注,把什么都忽略掉了。找了一会儿,裴绍恍然笑道:“我说人哪去了,原来是和练之凑到了一起”

 顺着他的指点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竹窗外站了两个人,一样的白衣若雪,风姿俊秀,在这些涂脂抹粉的怪物们中间,确有让人难以视的气质。王练之似乎更成了,依然是那个一身琉璃白的绝世公子,仿佛光下浅浅淡淡的浮影。那情景,不让君羽想到初见那一天,他跪在围塌边,为她当心翼翼扎针的情形。

 倘若对桓玄是亏欠,那么对王练之就不能用单纯的道歉来弥补。甚至到现在,她都不敢确定,自己当初对王练之到底有没有一丝心动。与他的界限,一直游离在暧昧之间,就像现在,她与他之间,永远隔着这样一段距离。

 也许不久的将来,她会永远离开这座城市,和自己所爱的人厮守到老。可这个人呢让他独自留下来,情何以堪

 君羽就这样怔怔望着,久得连睫都忘了眨。这一去之后,也许再也回不来,那么在离去之前,她至少静静看一眼想要看的人。

 “公主”裴绍推了推她,君羽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由脸颊微微发烧。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情,裴绍也看懂了七八成,他故意眯起眼来,打趣道:“哎,这个练之呀,真是死心眼,认准了谁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不过当初,我看公主和他情意相投,原以为你们会成一对。”

 想是被他说中了心事,君羽也有些不自在:“练之是不错,会有更好的人适合他。”

 裴绍角笑意更浓,附到她耳边小声说:“公主若实在放不下他,不如我替你们瞒着子混”

 话还未完,脚面忽然一阵剧痛,他就被狠狠踩了一下。君羽回头瞪他,没好气道:“再说,当心我割掉你的舌头”

 “好,好,不说不说。”裴绍捂住脚,俊朗的五官都扭到了一起,那表情显然在说,这女人凶巴巴的,瞎了眼才会看上她。

 隔着半扇花窗,错落疏影投在苍白的容颜上,隐约有些晦暗。两人同时收回视线,默然无语。良久,王练之才缓缓开口:“你真的决定了”

 绿荫丛下,谢混站在阴影里,连表情也想隐去似的,木然说道:“据探子来报,他们已经有所怀疑了,我怕来不及”说了半句,又戛然止住。

 王练之伸手搭在他腕上,凝思片刻,安慰道:“你脉象平稳,不像有事,莫要胡思想了。以他们的寒门势力,总还要顾忌几分,不会有大碍的。”

 “原是我的错,不该借刘毅的手除掉桓玄,如今反落下把柄。”谢混微叹了口气,摇头道“不提这个,那几味药你可配齐了”

 王练之皱起轩眉,从袖里掏出一包药粉,夹在指间说:“我已按你的指点,加重了分量。可这剂药很烈,至于能不能冲散你体内的寒毒,你只能听天由命了。”

 谢混接过那纸包,放到鼻前嗅了嗅,依旧波澜不惊地笑道:“这一场赌局,我若侥幸不死,过了这一关,是上天庇佑。如若不然,也是我命里的劫数,早晚逃不了。”

 “万一有个闪失,公主怎么办”

 “她早晚会知道。”

 王练之愕然道:“你至今还瞒着她”

 “莫非你要我此刻就待后事,选口好棺材,来睡得踏实”

 “可是,你就不怕将来她会伤心”

 “早晚都一样,总归要绝了她的念头。”谢混想了想,再抬头看他,眼里多了分期许。“练之,你的心思我一直都很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我若有事,她以后就托付给你了,替我照顾好她。”

 “你”王练之气的顿足“我真不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你,心肠怎么这么狠”

 谢混淡淡摇头:“长痛不如短痛,宁可她恨我,也决不要她来惦念。”于情爱上,他始终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固然内疚也难以抉择,可非要分轻重缓急,也无法顾得上太多。

 正说着,裴绍与君羽朝这边走来,两人边说边笑。似乎聊起什么开心事。裴绍绕着他们看了两圈,好奇地问:“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背着我们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阵喧闹声后,几个世族少女走到竹窗底下,眼光故意在谢混与王练之脸上一扫而过,互相掩着扇子调笑,一各个羞红了脸,低下头疾步走过。

 裴绍朝着那些少女的背影一笑,讥讽道:“看看,是不是你们又把人家的魂给勾跑了公主,你可要当心喽”

 君羽瞪他一眼,转身对王练之微笑道:“练之,上次那药太苦了,你能不能重新配一副”

 王练之眉梢微动,将原本的忧心隐藏好,轻笑着点头:“好,公主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药也是能吃的吗”谢混拧过她的,轻声责备道“还按上次的配方,吃到你病好为止,一副都不准少。”

 “真的很苦嘛”君羽撅起嘴。谢混却坚持道:“我说了不准。”

 僵持不下,君羽只好低头咬,闷声道:“知道了。”这闹脾气的模样十分委屈,谢混摇头一笑,伸手将她揽到怀里。这样明目张胆的亲昵动作,让裴绍呆立当场,强憋住笑意。王练之则移开视线,尽量避免尴尬。

 君羽也措手不及,当着众人的面不免心跳加速,微红了脸道:“快松开,别人都看着呢。”谢混浅笑着,将她揽紧,呼吸犹如温风扑面,贴耳说道:“我眼里看不见他们。”

 人去水空

 等行过三败九叩的大礼,宴席便开始了。龙舫面积颇大,宽敞的如同宫殿一般,安帝坐在龙首金座上,旁边紧挨着皇后王神爱。她今天穿着正统宫装,乌黑的发绾成飞天髻,着镶金步摇,尽管盛装隆重,却遮不住脸的疲惫。看来这半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也吃了不少苦头。

 君羽被她怀里的婴孩吸引了去,王神爱把襁褓交给母,吩咐道:“去给公主看看。”

 君羽自然没有经验,对着他简直无从下手,抱了一会儿就胳膊酸痛。那小家伙包裹在华丽丝帛中,用几层锦被垫着。圆圆小脸上眉目清秀,皮肤吹弹可破。瞧见有人逗他,便嘟起水亮地嘴巴不停吐泡泡。看来这孩子还不傻,大约是继承他母亲的基因多一点。只是这个幼苗能在深宫中长到何时,大晋江山又能落到谁手里,都还尚未可知啊。

 想到这里,她不由抬起头,目光正好和不远处的刘裕触碰到一起。刘裕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注视,微微点头一笑。这种恭维态度让君羽反而不自在,转开头不再理他。

 王练之坐在她身边,也觉出异样,关切地问:“公主在看什么”

 “哦,没什么。”君羽随口答道,又被什么吸引了去。原来这席间出现了很多陌生面孔,从他们高鼻深目的特征,不难断定出是北方胡人。当然,对于她来说见到外族人没什么,可是出现在江南宫廷的宴席上,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她碰碰王练之,低声问:“喂,你有没有发现来了很多胡人”

 王练之先是一愣,随即领悟过来,解释道:“公主还不知道么北燕新君称位,他们是特意派来的使节,也是借着这次机会希望与我朝修好。”

 北燕君羽心中一动,暗想燕国势力庞大,不知道能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灭掉刘裕不过转念又想,眼看就要退隐了,还管这些七八糟的事情干什么。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尽管她多不想看到司马氏惨败,历史的趋向也永远不会因个人意志而转移,不如彻底放手吧。

 正思索着,手指突然传来一阵痛,君羽低头一看,原来小婴儿正抓着她的食指往嘴里送,并且卖力地噬咬着。看那架势,不把她指头啃掉誓不罢休。

 “咝”君羽疼的倒了口凉气,要不是看在怀里抱着东晋未来继承人的份上,早把他扔飞出去了。她手忙脚的狼狈样,惹得谢混扬一笑,顺手接了过去。

 “苯,哪有你这样抱的”他将襁褓托在臂弯里,伸出手指轻轻刮着柔地脸蛋,逗得婴儿咯咯笑了起来。君羽撇了撇嘴,有些懊恼地道:“我苯,你厉害,行了吧”转念一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起码以后省了很多麻烦。他这个人事无巨细,大到生杀予夺,小到莳花草,只要他愿意总做得比别人完美。不过让风华绝代的谢公子在家带孩子,那罪孽可就大了。

 逗了一阵,君羽疑惑地问:“他为什么一直咬你的手”

 “兴许是饿了。”谢混用丝帕擦净指头上的口水,舀了几勺乌参汤,一点点喂给婴孩。君羽忍不住看得呆了一呆,觉得他素冷淡桀骜的神情全不见了,竟换了异样的温柔。

 等了好一会儿,君羽按捺不住内心的想法,直接问道:“呃,咱们商量一笔易如何”谢混似乎心情大好,头也不抬道:“好,你说。”

 不料他答应的如此痛快,君羽信心倍增,当心蹭过去问:“既然你嫌我苯,不如你以后来带”不等她说完,谢混用勺把敲了敲她的额头,清楚吐出两个字:“休想。”

 他们守在婴儿两边,很有默契地一起逗,不时交流交流心得。在外人看来,这其乐融融的场景自然无比,十分惹人羡慕。王练之独自守在一边,安静地注视着他们,纵然心有惆怅,更多的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甚至连他都不忍心打扰,这温馨的画面。

 转眼到了百官献贺的时候,龙船上出人意料地冒出一个傀儡娃娃,有人用悬线牵着,让它捧着大杯金爵,摇摇摆摆地走到圣驾面前。

 皇后王神爱接过金爵,站起身说:“诸位卿家,此次叛多亏你们的鼎力襄助,刘裕将军身先士卒,本宫代陛下赐你一杯酒,封你为荆州刺史。”

 她亲自拿起酒壶,斟一杯,呈到刘裕面前。旁边的刘毅已经沉下脸,有些怏怏不乐。他与刘裕一同征讨桓玄,论功却居与其次,自然有点心里不平衡。刘裕托着酒杯凑到嘴边,又迟疑着停下动作,抬头说:“论功臣弟刘毅远在微臣之上,这杯酒臣受之有愧,应该赐给他才是。”

 刘毅听到他谦让,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推托了一番。然而刘裕坚持要让给他,刘毅只好磕头谢恩。等他饮完,王神爱又转头对君羽笑道:“除了这些功臣,晋陵公主手刃桓玄,也算为我朝立了大功,本宫也赐你一杯。”

 不想她会敬自己,君羽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仔细一想,毕竟她亲手杀了桓玄,可不是头一号的“功臣”么君羽接过酒杯,壁上描金的花卉琢磨光滑,杯中丽的玫瑰红色,是西域的葡萄酒,酒味香扑鼻,还没喝就有点醉了。刚凑到边,王练之拉住她道:“公主,你那病是要戒酒的。”

 谢混目光略一转,对隔在远处的王神爱问道:“这杯酒能否让臣代劳”

 王神爱微微点头:“既然驸马愿意,也好。”

 “谢娘娘成全。”谢混接过的酒,并没有直接喝。他将左手无名指探入酒中,不动声地一蘸,见指上的银环没有变,才确定没有毒。那只银环是君羽硬给他的“婚戒”自从戴到手上,便一直没有摘过,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他这一贯动作做的极缜密,速度又极快,除了王练之以外,别人根本无法察觉。等验过后,谢混才从容不迫地端起杯子,慢慢尝了口,随后一仰而尽。酒气拨着呼吸,在冰寒的体内扩散,一直暖到心里。他嘴角,缓慢在舌间回味,不由赞叹道:“好酒。”

 这并非代表怀疑谁,而是他从小练就了防范之心,每次在外边应付宴席,不管饮酒饮茶,一定要用银针验过才喝。这也是谢安能安享晚年,除了懂得养生之道以外,最大的秘诀。

 不远处,刘裕凝视着他优雅隽秀的侧影,缓缓握紧了手里的杯子。

 等到何无忌凑过来,刘裕低低地问:“办的怎么样了”

 何无忌眼睛盯着前方,用余光环视一周,低声音说:“都准备好了。调来的羽林军全是从北府营里替换下来的,人手很齐。只是这个时候不好有风险”

 “你怕了”刘裕扬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放心吧,这船上全是咱们的人,任他翅也难飞。”何无忌望见他眼中腾起的戾气,不由缓缓退一步:“属下只是担心,无缘无故冒出来这么多胡人,会不会搅咱们的局”

 刘裕眉毛一挑,沉默片刻说:“应该不会,我已与北燕国主达成协议,只要我帮他灭掉南燕,他们就绝不手晋朝的事。”

 听他一解释,何无忌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道:“是,怪属下多嘴了。”

 “干的不错,回头我再赏你。”刘裕轻笑着,融进身后的碧波里,就像一团冷幽幽的青气。

 宴会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很长,一直拖到傍晚时分,坐在这闷热的船舱里,让人反而有些困倦。君羽勉强打起精神,浑浑噩噩地快要进去昏睡状态。她闲着打发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偶尔看看那些胡人。因为北燕是鲜卑血统,高鼻深目,自然和汉人不一样。而使节旁边的所坐的人,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人约二十多岁,英俊秀,从侧面看轮廓清晰明朗,但并不像鲜卑人那么突兀。头发束于顶上,虽然穿着北胡骑的戎装,气度却像江南汉人。而且从他疏闲握杯的姿态,显然受过良好教化,绝对不可能出自蛮族。

 君羽越看越觉得眼,不问道:“练之,你看那个人,我好象在哪见过”

 王练之顺着她的指点看去,那人正好背过身,与北燕使节叠到一起。隔的太远看不清,王练之安慰她道:“公主眼花了吧,那都是些胡人,你怎么可能见过。”

 君羽又仔细看了遍,那人已经消失了踪影,她努力搜刮着脑里的记忆,只留了一个模糊印象:“不对,他倒有点像萧楷。”

 耳边传来一声浅笑,谢混微含着酒气说:“那更不可能,他如今改了姓氏,连家都不要了,还回这里做什么”正谈论着,有个内侍端着一盘笔墨,恭敬地呈到他脚下:“陛下久闻公子才华盖世,请您借着西池美景,赋诗一首。”

 这个提议勾起了君羽的回忆,相处这么久,还真没见他显过这手。倒是初见那次,她拉来凑数的那首鹧鸪天,被他嘲讽了一通。世事真是难料,不知道什么时候,遇见什么样的人,就会成为致命的变数。

 谢混一笑,将手里剥好的荔枝递给她,起身说道:“好,你在这里等着,我打发了他们就回来。”荔枝鲜瓤,和他的手一样白得近乎透明。指尖相触,君羽正好看见两人左手无名指上相同的银环,一模一样的位置,仿佛有条无形的丝线牵系着彼此。那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这世上再无第三个人知道。

 王练之费解地看了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公主为何把耳环戴手上臣看,子混手上似乎也有一个。”

 君羽盯着指上不伦不类的东西,心说:我也不想把耳环当戒指,问题没有,暂且废物利用一下,全当它是铂金镶钻的好了。

 “这个叫戒指,好看吗”她颇为自豪地竖起手,似乎对自己的创新很满意。

 王练之将目光移到她脸上,出复杂地神色,犹豫着问:“那么公主是彻底放开手,不问政事了”

 君羽收敛住笑意,低头想了想,摇摇头道:“不是我不想管,而是没有那份实力。或许跟政事比起来,我更适合找一个平静的地方,做一个平常人。”

 王练之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世间有哪一个人不想掌控自己的未来,更何况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人,理应比谁过的都好。即使能回到过去,一切重来,恐怕还是会一样,她依然会选择那个人。在这广袤的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里,广阔的人间,不偏不倚的遇见他,这大约就是缘分吧。

 王练之这样想着,心里似乎能好受些,随即一笑,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一记笛鸣划破长空,琴声啭起,笙萧曲簧悠悠响了起来。伴着钟鼓齐鸣,一曲华丽喧嚣的礼乐正奏到中。那曲调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将人扰得心绪不宁。

 王练之突然放下杯子,眼里暗影深邃:“好象有点不对劲。”

 君羽也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发现无缘无故多很多侍卫。这些人大都是些新面孔,上悬着配刀,不停在船头船尾来回走动。而他们聚集的地方,恰好是赋诗所在的外舱。

 不对一定有什么问题,安帝思维幼稚,连话都说不全,怎么可能让大臣去赋诗。而且恰恰那么巧,正好安排在外舱。想着想着,君羽蓦然睁大双眼,猛地站起身来,快步朝外追去。推开船舱大门,外边甲板上人,一排侍女正端着果盘走过来,跟她面撞个怀。

 见她如此慌张,王练之也跟着出来,扶住她道:“公主别急,兴许是我多心了,船上这么多侍卫,无理由有刺客。”

 君羽摇头道:“不对,不可能这么巧,一定有问题。”她说完甩开手,又迫不及待地向外找去。这龙船豪华巨奢,比一般宫殿还要庞大,加上人来人往,走的异常艰难。君羽只觉得呼吸紧迫,周遭钟鼓喧闹的景象,更让她更加惶恐不安,心肺都几乎要承受不住地炸裂开。

 气吁吁地跑了阵,只见船头上有一抹飘渺如孤鸿的影子,安静地隐藏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君羽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下来,发足向那边追去。

 此时已是傍晚暮,半江池水瑟瑟粼粼,倒映着橘红色的晚霞。池上的荷花开得如火如荼,接天莲叶无穷映碧,微熏地风吹过,一阵红飞渡。

 赶到近前才发现,谢混悠闲地站在船头,眉目侧垂,似乎正在欣赏风光。金色的霞光中,热面冲来,吹得他的衣袂飞扬。

 君羽跑的息不定,追到他跟前,才放缓了脚步。谢混手里握着笔,也转过身来,精致面孔沉浸在晚霞里,目光沉静如常。“怎么了我才来一会儿,你就坐不住了”

 这语意里带了几分调侃,君羽瞟了他一眼,窘迫地说:“我刚觉得有点不对劲,以为会出什么事”

 谢混放下笔,修长手指理了理她耳边的散发,淡淡笑道:“你看你,这么冒冒失失的,哪还有点公主的样子”是啊,这样火急火燎地狂奔过来,周围人都好端端的,倒显得她一个人不正常。旁边伺候笔墨的太监们看在眼里,捂住嘴窃窃地偷笑。

 君羽也觉得狼狈极了,看来真是疑心太重,以后一定要改掉这个冲动的毛病,省得再落人笑柄。她涨红了脸,有些沮丧地说:“那既然你没事,我先走了。”

 “傻丫头”谢混温和地笑着,从她掌中出手“这里风大,快回去吧。”

 “哦。”君羽点点头,看了看他气态安闲的模样,才完全放下心。转身走了没多久,就碰上面赶来的王练之:“怎么样子混没事吧”

 君羽摆摆手,撑住额头说:“没事,是咱们太紧张了。”

 王练之也舒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笑道:“原是我的错,不该”他正笑着,目光凝聚到君羽耳后,转瞬变了面色“公主,你脸上哪来的血”

 人去水空

 君羽顺手摸去,只觉得掌心有股温热,一触之下竟然染了刺目殷红,但是并不觉得痛。刚才谢混不是给她理过发的么想起他苍白的指尖,如同冰寒冻结一般冷清,似乎比平时更凉。想到这里,君羽才反应过来,喃喃说道:“这不是我的血,是子混的”

 王练之恍然省悟,猛地皱眉道:“糟了,是他体内的寒毒发作”

 “什么寒毒我怎么没有听他提起过”

 王练之来不及多说,抓起她的手道:“子混自小体弱多病,只因服用过量的寒食散,留下了遗症。这个容我以后再慢慢解释,现在救人要紧。”

 其实在她赶来没多久,谢混就已经觉察出异样,体内那股可怕的寒似乎要冲破樊笼,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撕裂。这种病痛已经持续了一年之久,只是他擅长隐忍磨砺,靠着平素伪装的淡定才瞒了过去。

 他蓦然感到鼻子有点暖,伸手一摸,冰雪般的指间是鲜血。他扶住船舷,慢慢地弯下身,眼前的视线逐渐开始模糊。原来,无论他怎样抵抗,最忧心的事情还是发生。

 “子混”遥远地声音传过来,听到耳里也变得不真实。是她吗他黯然一笑,自以为清心寡,真正生离死别之时,也如此难以抉择。原来凡俗的七情六,他一样也逃不过。

 谢混按住心脉的位,体内的毒已经窜到全身,连血都僵滞不动。他抬起头,眼前的人影变成重双,叠在一起,微微有些眩晕。

 手里的笔“啪哒”坠落,跌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有人赶过来,扶住他摇摇坠的身子,好象听见声音在耳边惊叫:“你怎么了”君羽惊恐地望着他,只见他苍白的角涌出一缕殷红鲜血,趁着冰雪般的容颜,愈加刺目丽。

 “子混,你到底怎么了,别吓我”她的声音已经化为哭腔,伸手擦着他边的血,却越来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

 “傻丫头,不碍事的。”谢混抹干血迹,角已勾起桀然的笑。他这样说着,目光不过轻轻一动,对上王练之的眼睛,笑意更加深邃。

 王练之抢先搭上他的手腕,脉息已经全了,寒毒侵入肺腑,外表看起来依旧完好无损。“不可能的,那方子我试过,不会反应如此烈”

 谢混打断他的话,平静道:“是那杯酒。”

 “可我明明见你拿银环试探过,并没有毒”

 “是药不是毒,自然试不出来,那酒里下的是瑞龙脑,对寻常人没什么,可对我这病一点就能取了性命。”他平静地闭上眼,语气缓和淡漠,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君羽又惊又怕,急得都要哭出来:“没事的,子混,你再撑一会儿,一定会没事的”她慌乱之间一把抓住王练之的手,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样,央求道:“对了,练之你是最好的大夫,你救救他”

 “公主你冷静一点儿。”王练之此时也失去了一贯的耐“难道我能不尽力吗,能用的药都用了。他的毒已经伤及肺腑,只怕回天乏术,臣也没法子了。”

 君羽脑中嗡地一声,哪还有心思听他解释,厉声喊道:“太医内侍官你们在哪快来人啊”

 “罢了”谢混低声咳嗽,冰凉的血气让他顿时笑起来“生死有命,强求不来,我这病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个异数。”他摊开手,望着掌心的断纹缓缓说“我自以为能改得了命,可是没用。这掌纹我割过多次,始终是断的。果真应了那个术士的话,我终究还是熬不过弱冠之年。”

 “别说了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天下名医这么多,总有人肯治的。你答应过,我们要一起去隐居,还要去山赏桂花、看姑母、吃鳜鱼、生很多很多的孩子这些你都忘了吗你不能骗我啊”君羽的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砸在他惨白的上。

 想起曾经那些美好的日子,看惯了他的从容淡定,谈笑间天高云净,此时却凉薄得不经风吹。君羽总以为,他是那样精明绝顶的一个人,强大到可以无畏生死,却忽略了他始终是个凡人,如今却剩下一把清赢玉骨,虚弱到不堪一击。

 谢混伸出手,染了血的指尖缓缓抚过她的脸颊,反复摩挲,似乎要把她最后的模样铭刻到心底。等了许久,他才握着她的手轻笑道:“好了,别哭了。人本来就不漂亮,一哭就更丑了。我答应你的事情,怕是今生无法兑现。来生来生我把欠你的一并补上,好不好”“什么来生,我只要今生”君羽抱紧他的身子,泪又不争气地落下“我只要你今生好好的,一直陪在我身边,不管天涯海角都随着你。我知道,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总是惹你生气,不过以后都不会了,我们还有三十年、五十年,可以慢慢改的”

 谢混伏在她肩头,下呼出一抹温热的气息,似是一声嗤笑。他的柔软冰凉,轻轻在耳畔蹭过:“三十年、五十年于我太长,怕是等不到了。来年山的桂花再开,你折一枝给我,也不枉这么多年的情份。还记不记得那支萧曲,我教过你的,可惜你太苯,怎么教也学不会。哎,看来这都是命啊。”他说罢一笑,三分无奈七分酸楚,只是那笑太浅,就如海边的沙垒,花一触就会破碎。

 时光如梭,那年的山上,他们曾携手同游,那夜的东山别墅,万竹苍翠月凉如水,那一曲萧幽咽缱绻,定格在记忆的幽深处,终于凝成恒久回忆。

 君羽惶张地拥着他,抱紧一点再抱紧一点,直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凉。她几乎忍着泪问:“子混,你的手好冰,让我帮你暖一暖吧”

 谢混没有答话,反而剧烈地咳出一口血,他只觉得眩晕袭来,整个身体都要被扯碎般痛楚。王练之在旁边守着,再也看不下去,两指快速一点,封住他几处大

 “公主,你先放开子混,让他血脉顺畅一些,或许能好受点儿。”他一边劝说着,好不容易将君羽拖开。把了把谢混的脉息,虽然薄弱,还算比较平缓。于是他宽慰地说道:“其实子混这病也不是没有救,我听说西域有一种雪莲,可解百毒,或许能派上用场。”

 “天山雪莲”君羽眼光一亮,突然像找到了希望。她抹干脸上的泪,调整一下思绪道:“这样,我们先回去,今晚我立刻起程去西域找药。”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也绝不放弃,不论这个希望有多渺茫。

 王练之微微颔首,如今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他们两人将谢混扶起来,刚转过身,就发现四周不对劲,上一刻还空的船头,此时已聚了侍卫,将他们围得水不通。

 君羽厉声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话音未落,何无忌拨开人群,缓缓走了出来:“公主不必动怒,微臣是奉皇后娘娘的懿旨,捉拿判贼谢混。”

 王神爱尽管君羽多不愿相信,然而确是她赐了那杯加药的酒,才引出了谢混体内的寒毒。可她什么要这样做君羽现在也没心思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只对何无忌命令道:“识相的就让开,今天有本宫在,谁也休想动他”

 何无忌勾起嘴角,冷笑着从袖里掏出一叠信笺:“这恐怕由不得公主,谢混与刘毅私下勾结,密谋窃国,这是他们来往的书信,铁证如山还有何狡辩”

 “密谋窃国他谋的是哪国密,窃的又是哪个国”君羽一把夺过信笺,撕得的粉碎“什么都不是,只因他除掉桓玄,为我朝立了大功,而你们一个个看的眼热,怕他挡了你们升官发财之道,所以联手把罪名往他身上推”

 何无忌不想跟她多费口舌,扬手一挥:“来人,把叛贼拿下”

 人群开始动,惊慌,尖叫,嘶喊,舞姬与宾客成一团。就在这时候,前方的屏风突然从中裂开,出一抹银白刀光。君羽还没来得及避开,就被王练之一下倒在地,凛凛刀风擦着他们的耳膜,径直向谢混冲去。身后一阵寒光席卷来,恰恰截断了他的退路。

 前后左右,再也躲不开了。

 谢混秀澈的瞳孔一敛,着劈面而来的刀光,依旧没有一丝慌乱。他顺手拉过身边的一个舞姬,护挡到前,那刀不费吹灰之力,没入了她柔弱的腹中。鲜血霎那上天空,只听一声闷哼,舞姬犹如花折,萎然倒地。谢混伏低身姿,以几乎不可能的矫健急速,躲过了如林的凶险光影。杀念就在那一刻迸发,他拔出舞姬身上的刀,回身一个猛刺,捅穿前方侍卫的膛。血雾模糊了视线,谢混顺势推就,一寸寸,一步步,开蜂拥而上的人

 何无忌扬高眉毛,有几分赞叹道:“呵,没想到你被伤成这样,还死不了,看来那药的分量不够”

 话音还没落,突然感到一阵酥麻痛,他捂住脖子,有股细小的鲜血从指出。谢混勾起一侧角,倨傲地用刀指着他:“你不是我的对手,我若无旧疾,你根本伤不了我。”

 何无忌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眼里盛了震惊。那刀太快了,手法宛如妖魅,只能听见风声,竟然完全无从抵挡。谢混伸手抹去眼角的血迹,鲜红洇了薄,在这样的血污,他的神情妖异摄人,却毫不可怖。

 君羽看见他的五官都在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染透了层层衣衫。她觉得似乎有千万把刀在心中割绞,将曾经的美好烧成灰。她再也难以控制自己,推开王练之,不顾一切想向他奔去。

 “别过来,离我远一些,这边会伤到你”谢混闪身避开,一连退出数步“练之,快把她拦住。咳咳我怕是不行了,从今往后你照顾好她。”

 王练之一手箍住君羽,丝毫不理会她的痛哭涕,只朝谢混点点头,郑重其事道:“你放心罢,我会尽力保住她,也会保住谢家的周全,绝不让他们受任何牵连。”

 谢混浅淡一笑,不再言语。远处叫嚣、厮杀声冲击过来,他站在一片喧哗中央,淹没在鼎沸人声之间,那么干净寂寞。他看见君羽眼里是泪光,不过咫尺之遥,短短几步的距离,却只能定定站在原地,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那截伸出袖口的手,仅仅一瞬,又深藏回去。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谢混决然退到船舷边,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到桅杆上,身后万顷碧波浩淼如烟。他的动作如行云水,如果不是在这个生死关头,那真是优美致极了。

 舰船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弓弩手们蓄势待发,一各个从铜壶中摸出箭翎,瞄准桅杆上的人影,已经张开了弓。只要一声令下,万箭齐发,纵是铜墙铁壁也能穿。君羽隐隐明白看经典小说来>书农书库了将要发生什么。

 “住手不”她横跨一步,冲上甲板。那力气大的出奇,王练之拉都拉不住。

 “公主,你冷静点儿,子混就是活下来,那病也保不住的难道你要赔他一起送死吗”

 君羽什么也听不进去,心跳得快要从嗓子里窜出来,她看定王练之的眼睛说:“对,你说的不错,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王练之彻底愣住了,一阵寒意,慢慢地浸上心头,原来她,注定不会属于自己。

 趁他愣神的间隙,君羽已经追到桅杆边,冲着顶上的人高喊:“子混,你下来,我们去请罪,什么江山名利,我们都不要了,哪怕一辈子都不回建康,只要他们放了你”

 “还是公主明智啊。”一声冷森森的笑传来,内侍推开半扇雕花门,刘裕从船舱里步出来,手里托着一卷写字的黄绢:“谢混,只要你在这供词上画押,承认判国通敌,对罪行供认不讳,陛下兴许会放你一条生路。”

 至高极顶,浩大的风势吹得人衣袂飘舞,直飞去。谢混睁开眼,自他惨白的角,勾起了桀骜的笑意,淡淡说道:“我既输了,自然拿命来抵,你们大可不必如此费神。我也早就活腻了,厌倦了,这般了结倒也不错。”

 “那我该怎么办”君羽听见他语气里的绝望,只觉得浑身冰凉,连血脉都冻僵了,她哽着泪问“你忘了,你要陪着我白头到老的”

 谢混缓缓摇头,一股浓的血沿着额角,淌过面颊。他以一种温柔的神色合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疲倦:“傻丫头,人各有命,就当我最后一次骗你罢。”

 他右手拳曲,清瘦修长的指头住刀柄,握紧,猛然反手一挥,深深没入心口。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刘裕对着弓弩手比了个手势,万箭离弦,向着那翩若惊鸿的身影席卷而去。

 君羽只看见黑的一片,千万支箭划过天空,从头顶呼啸掠过。晶莹的血珠,落入眼底,这凄的一抹红,是他遗留给她最后的笑容。

 扑嗵一声,起飞溅水花。碧波浩淼的西池,转眼被一片箭矢淹没。池中腾起腥红的鲜血,丝丝缕缕,如桃花殷殷绽开,一半随了水,一半随了夕阳。

 君羽追到池边,看着那空的水面,一圈圈涟漪,自言自语地说:“子混,你别走,你答应过我的”

 原来他要离开,是没办法的事,无论如何阻止,都没有办法。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永远消失在她的人生里。

 七月的风夹着独有的熏热,人人摇扇,只有她的世界冰寒彻骨。淡绯的池水从指中漏走,就像她设想了千万的幸福,全都化成梦幻泡影。

 君羽站在水边,忽然就觉得疲惫,疲惫的心力瘁。恍然,想起初次见面的那天,一杯五石散,一场不经意的邂逅,而今徒留下茫然。东山、竹林、明月、箫,往事历历在眼前过去。彼时轻狂,当时醉,现在她还能够给谁

 也曾有时,她安静地坐在镜前,任他把笔画眉深浅。风雨如晦的夜里,拥着他的背安然睡去。那时年轻,以为青春可以拿漫长人生来挥霍。不曾想上天,又收回了属于她的一切。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练之走过来,轻轻抚上她的肩说:“夜深了,回去吧。”他的掌心未尝不是温热的,不像谢混的手,永远都那么单薄冰凉。

 君羽紧喉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如果当初喜欢的是王练之,现在一定会很不一样。她真想,爱上别的什么人,可她偏偏爱的是谢混,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他走了再也无可替代。

 淡红色的水涌在身体四周,血做的晚霞,起起伏伏,像曾经企望的一切,深深浅浅都是梦。

 目送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踟躇暮里,远处的八角楼上,有两个人临风眺望。末了,北燕使节高云问:“萧楷,你认识那个姓谢的年轻人”

 萧楷望着池上漂浮的箭矢,似乎还在回想那惊骇的一幕。看了许久,他才颔首道:“认识。”

 高云眉毛一挑,无不惋惜的说:“哦,此人不能为我所用,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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