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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1929年,我十四岁。那一年,我成了罪人。

 也是在那一年,国内国外的科学家纷纷来到周口店的龙骨山。他们头戴遮帽,脚蹬高统靴,带着各种铲子,探测,分类盘,还有嘶嘶响的药水,他们挖坑掘,一家一家药铺得跑,买下店里所有的龙骨。我们还听到谣言说洋人要设立自己的龙骨代理商。有些村民一怒之下举着斧头跑到考古坑现场,把洋人赶了出去。

 后来,有几个帮科学家们挖龙骨的中国工人放出谣言说,其中两块龙骨很可能是人的牙齿。大家都以为他们说的是个死了没多久的人。那会是谁家坟里挖出来的?是谁家的老太爷,还是老太太?有些人因此而不再买龙骨了。药铺门口都贴着大字,号称:本店药材绝不含人骨。

 当时,宝姨手上还有四五块龙骨,都是我们一起去他们家祖传的密里挖来的,另外还有一块,是她父亲多年前给她的甲骨。其余的这么多年来为了给我治病,她都用掉了。她向我保证说,她给我用的那些,都绝对不是人骨。可她说了这话以后没多久,她的父亲,死去的接骨大夫,就托梦给她,说:“你手里这些骨头并非龙骨,而是我们家人的骨头,就是那位被死在猴嘴的先人。我们偷了他的骨头,他咒我们,所以我们全家差不多都送了命,你妈,你哥哥,我,还有你未婚夫,都是被祖宗咒的。况且,并非说人死了就算完了。自打我来到间,老祖宗的魂还老是纠于我,若非我已经死了,早被他吓死好几千遍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宝姨在梦中询问。

 “把骨头还回去。除非把骨头物归原主,不然他决不会放过我们的。下一个就是你,我们家将来的子孙后代也不了咒怨。乖女儿,听我的话,自己的先人找你报仇,最最要命。”

 第二天早上,宝姨早早起出门,很晚才回来。回来以后,她神色间舒坦了许多。可是很快龙骨山上的工人那里又传出消息来,他们说:“那些牙齿,非但是人牙,而且是我们最早最早的老祖宗头盖骨上掉下来的。一百万年前的老祖宗呢!”科学家们给那个头盖骨命名为“北京人”他们现在需要的就是要找到更多的碎骨片,拼成一个完整的头骨,然后再找几片骨头把头跟下巴连起来,再把下巴和脖子接上,脖子连到肩膀上,如此这般,把他成个齐全人。就是说还得找好多骨头,所以说科学家才叫村民从药铺和自家房前屋后收集龙骨。要是找到的是人骨,找的人就可以去领赏。

 一百万年哪!大家都不停地说。没完没了地议论纷纷。二叔猜想说一块龙骨大概能换一百万个铜钱。父亲却说:“铜钱如今不值钱了。一百万两白银倒还差不多。”大家说来说去,这个数目最后涨到了一百万两黄金。全镇子的人都在议论这个,大家整天挂在嘴边上说是“老骨头长出新来”既然龙骨如今价值这么高,至少人人以为如此,龙骨便不能当作寻常药材买卖了。那些生了绝症的人没了龙骨医治,只有等死的份。可那又怎么样呢?大家都是北京人的后代。这北京人可是名天下。

 我自然想到了宝姨放回到山里的那些龙骨。那绝对是人骨头——她父亲托梦给她就是那么说的。“我们可以卖一百万两黄金呢,”我对宝姨说。我想把龙骨卖掉并不单是为了自己,我想,若是宝姨的龙骨能帮家里赚好多钱,那家里人说不定会高看她一眼。

 可宝姨用手指比画着说,管它百万千万的,要是我们把骨头卖了,毒咒就会重新找上我们,鬼魂会把我们连同我们这把小骨头都抓走。到那时我们只好把百万黄金都挂在脖子上,贿赂间的小鬼去。她伸出手指在我额头上戳一下,接着说,告诉你吧,不把我们全家人都折腾死,鬼魂就没完。什么时候我们家人都死绝了,才算完。她又握起拳头敲自己脯。我倒宁肯自己死了算了。我是真心不想活了。为了你我才活下来的。

 “那我倒没什么好害怕的了,”我说。“反正咒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可以去把骨头拿回来。”

 宝姨突然一巴掌打在我头上。不许说这种话!她拼命挥动双手。你还嫌我遭的罪不够吗?永远不许回去。永远不要动那些骨头。快答应我,马上跟我说你不去!她捉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直到我晃得受不了了,跟她保证说我不去,她才罢手。

 有一天,我记得是节前的一天,家里的老厨子赶集回来,通报了一件传遍仙心村的大新闻。棺材铺的张老板一下子出了名,马上就要发大财了。当初他给了科学家一些龙骨,如今结果出来了:那确实是人骨。骨头到底是什么时代的还不知道,可是人人都猜至少得有一百万年历史,要不然就是两百万年。

 当时我们全家妇孺都在墨坊里,只有宝姨不在,她当时在地窖里,数自己刻完的墨块。我很高兴她没有在场,因为只要听到有人提张老板,她就吐口水。他来送木头的时候,大家都让宝姨回房间去,宝姨就在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张老板,她敲得震天响,附近的房客都冲她嚷嚷。

 “这也太巧了,”大婶子说。“不就是卖给我们木材的那位张老板吗。说不定我们也可以分他些福气呢。”

 “我们两家的渊源可不止这么点,”母亲吹嘘说。“当年小叔被蒙古强盗杀害的时候,张老板刚好碰到,就停了车下来帮忙。这位张老板可是个好人那。”

 看起来我们跟这位张老板还真是有缘。母亲想,既然张老板马上就发大财了,他做棺材剩下的木材也应该便宜些卖,大概很快就要降价了。“有福大家同享嘛,”母亲接着自己的话说。“不然老天也不依。”

 宝姨回到墨坊,很快就明白了大家在说些什么。她捶顿足,拼命挥手,比划着说,这姓张的不是东西,就是他杀了我父亲,害死虎森,她拼命发出一种很怪的声音,仿佛恨不得把喉咙掏出来。

 我想,她说的不对。她父亲是喝醉了酒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死的,小叔是被自己的马一脚踢死的。母亲和婶子们都是这么跟我说的。

 宝姨抓着我的胳膊,盯着我的眼睛,用手飞快地跟我说,快告诉她们,小狗儿,告诉她们我说的全是真的。她做了个手势把龙骨倒在手掌心里,说:我现在明白了,那姓张的拿的龙骨,很可能就是我们家的,是我父亲的。我结婚那天,姓张的偷走了龙骨,那是我的嫁妆。那都是猴嘴里挖出来的龙骨。我们得跟姓张的把骨头要回来,还回里去,不然毒咒不除。快说啊。

 还不等我开口,母亲就打断了:“我不要听她再说疯话。听见没有,闺女?”

 大家都盯着我,宝姨也盯着我看。快说啊,她用手语催促我。可我回头朝向母亲,点头答道:“我明白。”宝姨发出哽咽的声音,冲出了墨坊,那声音令我觉得揪心,觉得自己很坏。

 好一阵子,墨坊里寂然无声。后来老太太走到母亲跟前,焦急地问:“哎,你看到虎森没有?”

 “他在院子里,”母亲回答。然后老太太就蹒跚地出去了。

 婶子们开始嚼舌。二婶轻声说“还为当初的事疯疯癫癫呢,都过去十五年了。”有一阵子,我都想不明白,他们说的到底是老太太还是宝姨。

 大婶接着说“幸好她不能开口说话。不然要教人知道她想说的那些话,我们家的脸面可往哪里搁啊!”“你该把她赶出去算了,”二婶对母亲说。母亲朝老太太那边点了点头。那边老太太正走来走去,还抓自己耳朵后面一块血的伤口。母亲说:“就是为了老太太,那个疯子保姆才待了这么多年。”我马上听明白了母亲的言下之意:只要老太太一过世,她就可以开口让宝姨走路。对宝姨,我心里突然升起一阵柔情。我想跟母亲说她不能把宝姨赶走。可是母亲话没出口,我怎么跟她争辩?

 一个月后,老太太摔了一,脑袋撞到自己炕头的砖沿上,不到酉时就归西了。父亲,大叔和二叔都不顾路途险恶从北京赶了回来。当时北京和周口店之间成了军阀的战场,时有战发生。我们家还算平安,只看到房客吵架,不曾见识战。老太太的遗体摆放在正厅,我们祭奠的时候,好几回只得教房客们不要吵嚷叫喊。

 张老板送棺材来的时候,宝姨仍然待在自己房间里,敲着铁桶咒骂他。我坐在前院一张长凳上,看着父亲与张老板卸车。

 我心想,宝姨说的不对。张老板可不像个贼。他身材魁梧,待人客气,神情坦然。父亲兴致地赞他“对科学,历史,乃至全中国做出巨大贡献”张老板显然很高兴,又客气一番。然后父亲就进屋去取买棺材的钱付给张老板。

 那天天气很冷,张老板却在出汗。他抬手用衣袖擦一把前额,过了一阵才留心到我在盯着他看。“你可真是长高了,”他冲我说。我脸红了。张老板可是大名人,大名人跟我说话呢。

 “我妹妹长得比我还高呢。”我想了想说。“她比我小一岁。”

 “啊,不错,”他说。

 我可不是想让他赞高灵。“我听说您有北京人的骨片?”我又说。“是哪块的骨头?”

 “哦,只有要紧的几块。”

 我也想显出几分重要,因此不假思索就说:“我原先也有几块骨头的,”说完马上伸手捂住嘴。

 张老板面微笑,等我继续说,过了一会又说“那骨头现在哪去了?”

 我不想无礼,回答说:“我们放回里去了。”

 “哪里的?”

 “我不能说。我保姆让我保证不说的。那是秘密。”

 “哦,你那个保姆,就是那个脸特别丑的。”张老板扎煞着手指在自己脸上比画。

 我点头。

 “她是个疯子。”他朝着敲铁桶的声音望去。我没吱声。

 “就是她去那个里找的骨头对吗?”

 “我们一起找的。她把骨头放回去了,”我很快地说。“可我不能说在哪儿。”

 “当然。确实不该告诉不相干的人知道。”

 “哦,您可不是不相干的人!我们家跟您很。大家都这么说。”

 “可你还是不该告诉我。不过你一定跟你父母说过了。”

 我摇摇头。“我谁也没说。要是我说了,他们就会跑去把骨头都挖出来了。这是宝姨说的。她说骨头得待在里,不然她就得倒霉。”

 “怎么会呢?”

 “是毒咒。要是我说出来她就得送命。”

 “她反正已经老的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不老。”

 “女人什么年纪死的都有,可不是因为什么恶咒,经常是生病或者意外。我前面一房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她一向就笨,有天从房顶上摔下来了。如今我新娶了一房太太,可比原来的还要好。要是你的保姆死了,你也可以找个新的。”

 “我都这么大了,用不着再找保姆了,”我说。我开始不喜欢这样的谈话了。很快父亲就拿了给张老板的钱出来。他们两人又闲话了一阵,随后张老板对我说“下次见到你,我们再谈。”说完,就拉着空车走了。张老板这么一位镇上的大名人,居然注意到我这么个小不点,父亲见了似乎很高兴。

 几天之后,我们给老太太办丧事。人人都放声大哭,依着习俗,母亲作为女当家,哭得最响。她尽忠职守,哭得万念俱灰一般。我也哭,心里还很怕,怕丧事办完了以后的事情,这下母亲一定要赶宝姨走路了。

 可她没有。是这么回事:

 母亲相信老太太的魂还留在家里,查看大家是不是遵从她的指示,有无违背。每次母亲在厕所蹲坑的时候,总能听到有声音问她“你看到虎森没有?”她说这事的时候,二婶回答说“一见到你那光股啊,任是什么鬼魂也要给吓回去了。”大家哄堂大笑,可是母亲闻言然大怒,宣布说要扣掉大家下个月的月钱。“这是给你们个教训,教你们知道敬奉老太太,”母亲说。母亲为了外院闹鬼的事,每天都到村庙里去烧香,多多供奉。她还到老太太坟上去烧纸钱,给老太太做上路的盘,好在间少受些苦。可是尽管如此,母亲还是闹便秘,熬到九十天上,她又跑回寿品店里,买回一部纸扎的汽车,纸车有真车那么大,车上还有司机。老太太有一回到周口店去赶庙会,见过一辆真的汽车,汽车跟好多马车驴车一起停在场院上。她说,那车哄隆隆就开走了,声音大得,鬼怪听见也要吓跑掉。车子开起来那叫快,能直接飞到天上去。

 于是汽车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也把老太太的魂从茅厕直送到间去。就这样,我们的宅院又恢复了平常那种吵吵闹闹的样子。大伙照常过日子,每念叨的不过是蜀黍发霉,玻璃裂了道这等家常琐事,并无什么要事。

 只有我担心宝姨以后命运如何。

 我还记得母亲收到北京那封不速之信的那天。那是三伏天里,蚊虫闹得正,瓜果放在外头太阳底下,不出一个钟头就会腐烂。老太太过世已经有九十多天了。当时我们都坐在院子里大树下凉地里,等着听新闻。

 写信来的老刘寡妇我们都认识。她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算起来跟父系隔了八层,跟母系隔了五层,关系还不算太远,家里的红白喜事她也都参加。老太太办丧事她也来了,跟大家一样,哭得很大声。

 母亲不识字,就让高灵读信给她听。眼看这等脸的重要差事又落到高灵手上,我只能拼命掩饰自己心里的失望。高灵理理头发,清清喉咙,,这才张口读道:“‘贤表妹如晤:我谨代表诸家亲眷传达对您的问候。’”随后,高灵磕磕绊绊地念了一大串名字,里头既有刚出生的娃娃,也有母亲确知已经去世的亲戚。在下面一页上,我们这位老表亲写道:“我知道您仍在服丧,悲痛之下寝食难安。因此若此时请大家到北京一聚,似乎时机不当。可我一直把上次葬礼上见面时你我谈过的事情放在心上。”

 高灵放下信转向母亲,问道:“你们谈的什么事?”我也同样很好奇。

 母亲打了高灵的手一下,说:“别多事。接着念,该你知道的事我自会告诉你。”

 高灵接着念信:“‘恕我冒昧提议,令长女可否到北京来一趟,会一会我的一位远亲。’”一听她说到我,我心里很激动。高灵瞪了我一眼,见她面,我有几分得意。高灵接着往下读,可读得没那么热心了:“‘我的这位亲戚有四子,他们家跟我是第七层表亲,隔了三代,不同姓。他们家跟你们同村,不过跟你们两家几乎完全沾不上血亲。’”

 一听到“血亲”二字,我立刻明白过来,她想让我去见这个人,是为了让那户人家看看,我适不适合给他们做媳妇。我当时虚岁十四,跟我同龄的女孩子那时候多半已经出嫁了。至于说那户人家到底是谁,刘寡妇说除非她确知我们家人对这事有兴趣,否则她不会透那家人的情况。她写道:“恕我直言,并非我自作主张想起这户人家,乃是对方父亲找到我问起茹灵的情况。彼家人显然是见过茹灵,对她的美貌以及甜美的情印象尤深。”

 我脸红了。母亲总算听到别人赞我了。也许她心里也认为我确实具备这些优点呢。

 “我也要去北京,”高灵像小猫一样哼哼唧唧地抱怨起来。

 母亲责备她说:“人家请你去了吗?没有!你自己嚷着要去,简直就是愚蠢。”高灵又要开始哼哼唧唧,母亲使劲扯了一把她的辫子说:“快闭嘴”随即把信递给我,让我接着念。

 我站直了身体朝着母亲,很是抑扬顿挫地开始念:“‘彼家建议双方在北京,尊府墨店里会面。’”我停下来,对高灵笑了笑。我和高灵都从来没到店里去过。我接着念“‘如此一来,即便双方意见不合,两家也不至失了颜面。若是双方都觉得这桩姻缘不错,那可真是老天保佑,在下不敢居功。”

 母亲鄙夷道:“说什么不敢居功,她图的还不是大把的谢礼。”

 信里其余内容如下:“贤媳难觅,这一点想必您也赞成。或许您还记得我那二儿媳?说来惭愧,她竟是个冷心肠。今天她跟我说,不如不教令爱那妈跟随到北京来。她说,若是人家见到她们二人一起,只会被那妈的丑脸吓到,顾不上欣赏姑娘美了。我说她胡说八道。不料写信之际,我突然想到此处不便收留仆役。我家仆役已然在抱怨,说铺上睡不开。因此,或许妈不来为好。蔽宅贫寒,不便之处请您多多谅解…”

 读完信以后我才抬头看宝姨,心里很愧疚。她用手语向我示意说:不要紧,我过些时候会告诉她,我可以睡在地板上。我转向母亲,想听听她对这事怎么说。

 “写封回信,告诉刘寡妇说我过一个礼拜就送你过去。我本该亲自送你过去,但是时值制墨忙季,手上事情太多,我走不开。我会请老魏让你搭他的车去。他月初总要去北京送药材,多搭一个客人赚点零钱用,他不会在意的。”

 宝姨挥手要我注意。现在该告诉她了,说你不能一个人去。你一个人去,谁替你看这门亲事到底好不好?要是这个好管闲事的蠢表亲把你卖给穷人家当姨娘可怎么办?请她考虑到这一点。

 我摇摇头。我怕提出些不必要的问题惹恼了母亲,毁了自己去北京的机会。宝姨拉我的衣袖,可我还是不理会。后来我多次不理会她,宝姨终于生气了。因为她不能说话,母亲又不认字,我要是不肯替她传话,她就无计可施了。

 回到房间后,宝姨苦苦向我哀求。你太小了,一个人去北京不行的。这一路上很多危险,你想象不到的。匪徒可能会杀了你,把你的头摆在树桩子上…我没有答话,也不跟她争论,根本不给她借口跟我吵。她一天到晚不停地跟我唠叨,第二天,第三天,还在唠叨。有时候还迁怒于写信的刘寡妇。那个女人根本不理会什么对你最好。她一天到晚搀和别人的事情都是为了钱。要不了多久她就会惹上一身腥,自食其果。

 后来,宝姨交给我一封信,让我转交给高灵,让高灵读给母亲。我点头接过,但是一出房门转过屋角,我就打开来看了:“路途危险,非但有匪飞弹,夏天恶瘴盛行,北京更是有此地闻所未闻之恶疾,一旦茹灵染病,鼻子手指可能会生疮烂掉。好在我知道如何医治这些疾病,因此,只要我陪同前往,茹灵就不至于带病归来,连累全家…”

 后来,宝姨问我有没有把信交给母亲,我板起脸,硬着心肠,撒谎说“给了。”宝姨叹口气,如释重负。这是第一次我说谎没有被她发现。我不知道是她发生了什么变化,竟察觉不出我有没有说实话呢,还是说我变了?

 我出门前的那天晚上,宝姨拿着那封信站在我面前。我原是把信团成一团子口袋里的。这是什么意思?她扯着我的胳膊质问我。

 “放开我,”我向她抗议道。“你不能再对我发号施令了。”

 你以为你很聪明?你不过是个傻丫头罢了。

 “我才不是。我不再需要你了。”

 等你多长长脑子,你才真的不需要我呢。

 “你是想把我留在这里,好保住你的保姆差使。”

 她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仿佛被人一把掐住了脖子。差使?你以为我留在这里就为了给你当保姆这个微不足道的差使?哎呀!我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听你这孩子说这种话吗?

 我们两人都在大口气。我对她大嚷,把我经常听到母亲和婶娘们说的话喊给她听:“你活下来是因为我们家人好心怜恤你,救了你的命。我们本来大可不必救你。小叔就是因为要跟你结婚才闹得厄运当头,被自己的马踢死的。人人都知道这么回事。”

 闻听此言她整个身体都垮了下来,我以为她终于肯接受现实了。当时我对她尽是怜悯之情,就像怜悯那些乞丐,却不敢直视他们的眼睛。我觉得自己终于长大了,宝姨再也管不了我了。仿佛旧的我在注视着新生的我,惊叹我何以有这样伟大的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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