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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康小娜走了。

 景立贞不地瞪着儿子:“往下的事你自己想办法解决。”

 顾晓鹰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危机刚一过去,他又厌烦起母亲的管教了。

 “哼什么,你惹了几次事了?不是我出面管,你…”“烦死了。”顾晓鹰不等母亲说完就克制不住了。

 景立贞看了看儿子,须臾,换了平和的口气“你应该对康小娜负责,也对自己负责。”她停了一下,察看着儿子的表情,掌握着话的分寸“先想办法陪她去医院。她会去的。能看出来,她是个有心计的姑娘,不会随随便便走上绝路的。”她又停顿一下,口气变得更为平和“我看你找她也不合适。这种小市民家庭出来的人,思想意识不好,一天到晚追慕虚荣,只知道合你。这对你们双方都没好处。你要找个能管住点你的。好了,我不说了,你又该烦了,去干你的事吧。”

 顾晓鹰站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住,半转过头想说什么。

 “不要告诉你爸爸,是吧?”景立贞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儿子,讽刺地说。

 顾晓鹰没否认。

 “去吧。成天给你爸爸找麻烦,不是我这么撑护着,早就被你气死了。”

 正是。这个家什么时候能离开她?她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二十年前,她因为专横暴,犯了错误,受过挫折,政治热情也大半收了起来。她把相当的精力转到家里,为顾恒持各种社来往、内外事务。这些年政治动起起落落,她为顾恒,为这个家,也为自己,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这更磨炼了她。她现在什么也能想到,什么也能做到,心到意到计到,杀伐决断也到。上下里外,没有一件事能难住她。

 姜还是老的辣。每当她掂着干皱的老姜,闻着它浓烈干呛的辛辣味,她就感到自己是块老姜。她不臃肿,身骨干,直,骨头和肌都干燥没有水分,手背上凸着筋络,浑身都是干辣劲。她觉得自己的心也是一块呛热的老姜。没有一点情长意短的水分,有的是明了利害、储手段的政治经验。

 门铃又响了。她站起来。

 要了解京都,就离不开了解形形的沙龙。沙龙是社会联系的网络,是突破一个个金字塔权力结构的水平横向联系,是各种信息换的场所。当然,也换利益。

 星期天一些领导干部家中的沙龙最富有研究价值。

 透过腾腾烟气,景立贞说说笑笑地应付着客厅的来客。她笑得极朗。顾恒在家时,她甘心并习惯扮演一个含笑陪坐的配角,一个夫人的形象。但顾恒不在家时,她便会生出许多兴奋来,兴致地扮演主角了。(倘若这时顾恒回来了,她的潜意识中会漾起一丝失望。)

 屋的人都以她为中心,都堆着脸的尊敬看着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得到充分的反响和呼应,她的每一个态度都会显示出左右局势的力量。她靠在沙发上,不时转着头,听听这个人说两句(受到重视的发言者便会立刻抓紧着机会陈述),没等对方说完,又听听那个说两句。然后,她便打着手势,很利索地说上几句或一大篇。高兴时,便仰身大笑起来,不高兴时,皱皱眉,脸色略变。客厅里人再多,话题再纷,她也能感到自己颐指气使的权威。她的笑会在整个客厅起一片笑容。她的目光能牵动众人的注意。她的手势更有力量:“这话咱们不要说了。”她只要对她不耐烦的事情挥一下手,那话题也便打了句号。她的言谈举止就是客厅说话的标点符号。

 她很舒服地坐在沙发上,透过稠密的烟气看着屋争和她说话的人,感到自己像浴着阳光躺在热乎乎的沙滩上,用手任意划拉着松软发烫的细沙。那沙真顺从啊,她的手划到哪儿,划痕就跟到哪儿。随她划,随她写,随她挖,随她堆,随她抓,随她拨拉,她的每一点意志都毫无阻挡地立时成为现实。没有比这更畅快的了。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客厅门口:“老曹,你刚来?别在门口站着啊,进来坐吧。”她伸手招呼道。众人随着她的目光才注意到客厅门口谦卑地站着一个矮瘦的中年人。他叫曹玉林,黑黄的脸上戴着眼镜,与景立贞同在建工局工作,是技术处的处长。看着屋客人,曹玉林局促不安地略往里踏了一步。

 “有事吧?什么事,进来说。”景立贞早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却装出毫不知晓的样子。

 “…是有一点事。”曹玉林困难地往里走了两步,左右看了看,好像是找不着空位子,其实他是不便于在这儿谈。

 景立贞这才笑着站起来:“有急事?好,那咱们到隔壁房间里谈吧。大伙儿坐着聊,我和老曹说点事,就过来。”

 曹玉林,你怎么了?你不要头脑麻木、神思混乱呀。你怎么又恍恍惚惚的?眼前又一片雾似的?恍惚什么,晕糊什么,紧张的?

 刚才客厅里人多,景立贞当着众人的面问你有什么事,你是一下懵了,惶了。客厅里烟气腾腾,一双双眼睛好像都注视着你,你脸烧了,额头出汗了,你觉得无地自容,你觉得众人的目光里都含着冷冷的轻蔑,你觉得人们都在头接耳地议论你。你这些天一直这样感觉,只要踏进办公室,踏进会场,踏进一切有人的地方,你抬不起头来,你没脸见人,你像一个高血患者,一下踏进蒸气腾腾的澡堂,热的蒸气一下淹没了你,你感到心跳加速,感到头晕,感到呼吸困难,不过气来。

 这比踏进澡堂更难受。澡堂里没有那么多冷蔑的目光,只有浓雾般的蒸气,你可以慢慢退出来。在门外,凉一凉,然后再慢慢地试探着踏进去。

 现在已经离开客厅了,你还头晕什么?这是和景立贞面对面在另一个房间里坐下了。很雅致的房间,有大写字台,大书柜,有明晃晃的大玻璃窗,窗外的塔式起重机背衬着蓝天一动不动,有沙发,还有大衣架。上面挂着几件衣服——这是最让你感到亲切的,那上面每一件衣服都垂得那么随便自然,还有地下的一双黑绒布拖鞋,所有这些,都让你感到一种家庭生活的松弛。这是星期天,隔壁人家的电视正在播放足球赛实况,是在景立贞家中,不是在她的局委副书记办公室,谈话会容易一些,随便一些。景立贞脸上的笑容不是很亲热吗?你可别紧张啊。你怎么刚坐下膝盖就打抖啊。放松一点,脚跟落实一点,不要踮着,两手按住膝盖,心跳不要管它。你紧张什么,你不是早已想好了和景立贞谈话的方法了吗?怎么开始,怎么过渡,怎么进入主题,不都是想了又想,打了几遍腹稿吗?

 不要惶,往回想想。

 你一路上不是还反复温习准备了吗?

 无轨电车上真挤,前后左右都是扛来扛去的肩膀,热烘烘的脸,举起的胳膊,拱来拱去的股,他根本站不稳,他也不用站稳,他在人群的夹挤中随其拥动,不会倒,四面都是人墙,各种方向的正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相抵消。这儿的人群不让他窘促,都不知道他的事情。车哼呀哼地慢慢开,他不嫌慢,他要抓紧时间再想想。

 到了景立贞家,首先要自然,一定不要煞有介事。来干什么?就是好长时间没来了,该来看看了嘛。他应该显得随便地笑笑,他想象着自己将要在景立贞面前做的表演,脸上不知不觉地出了已身临其境的预演的笑容。就是来串串门,顺便呢,噢(自己又该一笑),谈件你老景关心的事啊。什么事?你托过我的嘛,不是公事——那在办公室就找你了——是私事。想起来了吧?你不是说过让我注意着,有合适的姑娘给晓鹰介绍一下吗?我一直记着呢,现在有点目标了…要说说笑笑地谈,千万不要出巴结领导的意思,完全像同事间相互帮忙那样坦坦然然嘛。总之是谈平平常常的好事情,景立贞会有谈兴的。然后,再通过适当的过渡话题——这一点他已想好了五六个——转到自己真正要说的事情上,要显得是自然而然谈起的,今天原本没这打算。最好话慢慢往那儿靠近,让景立贞提起这个话题来。

 怎么了,脸烧什么,自己这么想不道德了?做人是要讲原则,可说话总要讲方式吧?自己是犯了错误,可那是疏忽、考虑不周。自己并没有丧失道德。

 真的没丧失道德吗?自己真的只是疏忽所致吗?

 女儿那默默无言的目光,穿透他心的目光。…

 “爸爸,你怎么又走神了?”女儿的话在耳边响着。他从恍惚中醒悟过来。星期天的窗户一片阳光,女儿的眼睛闪亮亮地观察着他。他抱歉地笑笑:“爸爸想事了,来,咱们接着往下复习吧。”

 女儿撅着嘴不地瞟了他一眼,默默看着桌上的几何书和复习提纲,等着他。“噢,咱们接着来做这道题,刚才讲到哪儿了?”女儿面临考高中,他帮着复习功课。只有这样一个女儿,子病逝了,女儿成了他的命。“不是还没讲嘛,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女儿嘟囔着。“爸爸哪能不关心你啊,爸爸最近有事,忙了点。”他连忙解释。他怎么能不关心女儿?这么鲜的女儿,站起来比他还高,眼睛黑亮黑亮的,周身都闪着生命力的光亮,女儿是他的太阳。她一回来,家里就一切都亮了,若是晚饭后女儿挽着他的胳膊在楼下散一会儿步,他简直幸福极了。他一边走,一边能觉着旁人都注视着女儿,也看着他。女儿的光亮照亮了他,他不那么干瘦矮小了;照亮了四周,路旁的松墙、草坪、花圃,都更活灵可爱。

 “爸爸,您最近出什么事了吧,怎么老发呆啊?”女儿审视着他。

 “爸爸能出什么事,咱们往下讲吧,这道题…”

 “爸爸骗我,你就是出事了,我能看出来。”

 “没有,真的没有。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他窘促地解释着。

 他感到了女儿那越来越怀疑的目光,他感到了自己的不自然,额头渗出了细汗,他不会在女儿面前撒谎。可他的事能让女儿知道吗?女儿是父亲的太阳,父亲也是女儿的偶像。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知道。…

 家里来人,他陪着客人在门厅里谈话。客人走了,他回到自己房间。女儿默默地站在边。房间已经被她打扫过,他早起胡乱叠就的被子女儿已整理得整整齐齐。不知为什么,女儿的目光有些异样。

 “怎么了?”他问。

 女儿垂下眼,紧紧抿住嘴,没说话。这时,他看到了上的那份打印材料,他昨晚在枕头下面的:“关于曹玉林利用职权窃取他人科研成果的调查”

 他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女儿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又低下头,好像在想什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太阳没了。屋里黯然了。

 自己是怎么了?刚被提拔为处长一年,就成这个样子?兢兢业业了几十年,谦谨小心,从无纰漏,怎么就糊里糊涂犯了这么大错误?

 应该往回想想…

 报社记者来建工局,在景立贞的办公室。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膝盖上打开着笔记本,还带着那种刚当上记者的稚。可他却在这两个年轻人面前抬不起头,像是老师面前被训问的小学生,低着头不断用手绢擦着使眼镜下滑的汗水,困难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

 要了解“沙桩技术”的整个发明过程。这是一项在沙土层上建筑时对地基做处理的新技术,能为国家节约大量资金,提高工效及质量,荣获了国家科技发明二等奖。

 他本人对这项重大发明有何具体参与和贡献?在设想的萌芽阶段,他是五人中的一个,并非主角。后来,他提拔为处长,对这项发明再没有任何具体参与,当然他还支持。这就是如实的情况了。

 可为什么,最后他倒位居获奖发明者的首位了呢?

 他感到自己的头像半间房子一样大,嗡嗡的,他看不见眼前的人,只听见两个记者的问话在一个包围他的模糊世界中飘来。他还听见景立贞的话反复响着:“我们工作没做好。曹玉林同志有错误,该好好检查。不过,他是刚从中年知识分子中提拔上来的新干部,缺乏经验。最好不要见报,让我们自己解决…”

 他的名字是怎么写入发明者名单的呢,怎么最后又列到首位了呢?

 不要糊糊涂涂,往回好好想想…

 申请科技发明奖的上报材料被一只恭敬的手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怎么,他曹玉林的名字也被署上了?这样不合适吧,他不能无功受禄啊。恭敬的手后面是恭敬的微笑:“曹处长,您从一开始就参加了,后来又是在您一手领导和支持下研究成功的,署上您的名字是完全应该的,我…噢…我们几个人都这样认为。”矮个儿的工程师王学礼笑着说道,他是沙桩研究的参与者之一,他敦厚恭敬的微笑从来让人舒服,最近,在自己当了处长以后,更加让人舒服。暖乎乎的,熨帖人的。这么说,自己署上名是应该的了,虽然他心中有着难以消除的时强时弱的不安感,不道德感,却像被面前这恭敬的微笑溶化了似的,而且,一种更有力量的惑在意识深层兴奋着他。沙桩技术现在成了影响重大的科技成果,报纸准备报道,电台准备广播,国家准备给予发明奖,一旦署上名,在建筑史上都将占有小小的光荣的一页。…他在那使他晕糊糊的微笑后面,隐隐约约想到:矮个儿工程师的子要从外地调回北京,自己应该多帮助想办法…

 只回想到这儿?

 还该往前回想回想…

 ——刚宣布完对他的任命,周围都是祝贺的笑脸,他很兴奋,很不安。他很诚恳地握着每个人的手,他很感动地感谢着每个人的祝贺,他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他的脸像喝了酒一样发热,头也一片雾般发晕,他分不清每个人都说什么了,他也记不住自己都说过什么了,他只是和许多的手握着,分不清哪只手糙,哪只手细,哪只手干燥,哪只手,哪只手热,哪只手凉,哪只手热情,哪只手冷淡,哪只手真诚,哪只手应酬,他只是心要好好工作,心地感谢,还有心的歉疚——向自己表示祝贺的,有的比自己资历老,有的比自己年轻有才,可现在他要领导他们,他很不安。他要努力、尽力…

 ——他不知不觉注意起穿戴来。以前过节时才穿的呢制服,现在经常上身。过去从不照镜子,现在总要在镜子前整好衣装发型才去上班。是女儿发现了他的变化:“爸爸,你当了处长可注意起打扮来了。”“是吗?”他愣了一下忽然自我发现“不好吧?”“怎么不好,不当处长也该注意美嘛。”女儿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

 ——曹处长,曹处长,人们到处都这样尊敬地称呼他、请示他。他总是老大的不安,连连点头赔笑,好像欠着对方什么。几十年驯驯服服惯了,他还不适应这地位的变化。当那些比他资历还老的人这样尊敬地称呼他时,他的不安到了窘迫的程度。可同时也有一种暖热的兴奋感陶陶然涌上来。他像喝了不多不少的酒一样,晕糊糊飘的,很长一个时间以来,他就处在了这种舒泰的状态中。

 ——他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讲话。喜欢在各种会上讲几句,哪怕是处里十几个人的工作会议。他坐在那儿很激动,紧张地做着心理准备,他的脸会涨得通红,他的手神经质地颤抖着,来回理着并不用理的笔记本,然后,要咳嗽好几下,才困难地开始讲话,遇到和兄弟单位一起聚餐时,他也总要涨红着脸,端着酒杯站起来,说几句符合处长身份的祝酒辞。

 ——他在各种场合学着当处长、当领导。到处是新的课题,新的窘困,新的进取,新的刺

 “什么事啊?”两个人坐下以后,景立贞亲切地问。她非常清楚地感到着自己局委副书记的身份(这是一种有重量的感觉),她从自己的坐姿中,从自己说话的口吻中,从看着对方的目光中都感觉到这个身份。当然,这不是在办公室,是在家中,她还感觉着自己主妇的身份,这使她又多了一点随和,化为接见一个下属特有的微笑。聪明人对一切人、事都能有个恰当的态度,那态度便符合着他与对象的全部双边关系。

 “啊,我是想来问您…”曹玉林还没开始正经谈话,就局促地流汗了。景立贞的一句问话就把他那“随随便便到同事家坐坐”的预定态度摧垮了。他双手扶膝前倾身子坐在那儿,往上扶了扶眼镜,然后抬起头,他那瘦削的尖下巴的脸,使景立贞只看到他那副显大的眼镜和镜片后面闪烁的眼睛,还有就是眼镜下两块凸起的颧骨。

 “到家里还有什么不好说的?”景立贞朗地向上一摆手,目光中则含着早已把对方的来意看明白但又要装着不明白的自觉有趣的戏谑。

 “有几件事。不知是先说哪件好。”

 “一件件说嘛。还讲什么顺序,又不是让你做报告。”

 “一个,就是关于晓鹰的事。”曹玉林只能这样生硬地开始预定的谈话内容。他觉出了自己的窘困,觉出了入题的突兀和不自然,明显着“巴结”领导的意思。但他没有应变自如的能力,他还没学会。

 “关于晓鹰的事?”景立贞故作诧异。

 “您不是让我帮着物吗?”曹玉林额头上沁出了汗。

 “物什么?”景立贞似乎还是不明白。

 这个曹玉林,瞧他现在这副样子。当了一年处长,简直不像样子。不会当官,还要学着端官架子,不会圆通应酬,还要学着应酬,学又学不像,一股寒酸气。真是知识分子的劣。她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一阵风又要把知识分子抬这么高。现在,曹玉林又来帮着副书记相儿媳了。要说这不是坏事,你就不会避开这段时间?局委正要研究对你问题的处理,你在这个时候讨好领导,不太笨了吗?可怜的小聪明。

 “你忘了,你今年节时说过的?”曹玉林硬撑着脸上的笑,略微缓了缓自己的窘困。

 “噢。”景立贞“恍然大悟”了,仰身笑起来,她用手戳点着曹玉林“你呀你,你还记着我的话呢?我都忘记了。”她一摊手摇了摇头,又收回手轻轻拍了拍额角“我这记真是衰退了,自己托同志的事,自己倒忘了。”她往前坐起身,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发现合适的没有?”

 “我就是想来说说这事。”

 可怜的曹玉林,这下才有了自然劲儿。他很认真地介绍了三个姑娘的情况,而且做了客观的评价比较。也许是这种客观的分析使他忘记了谈话目的的复杂考虑,他的神态与刚才不一样了,显得谦谨朴实,一丝不苟。

 好好一个工程师,本本分分地搞技术多好。景立贞望着曹玉林的神态变化,心中感慨着。

 她现在对曹玉林讲的情况倒真的感兴趣了,三个姑娘确实都值得考虑。一个是新进入中央任要职的某领导的女儿;一个是某位离休部长的女儿;还一个父亲是大学教授。年龄都在二十五六岁,都有大专文凭,品貌俱佳。

 “你怎么发现她们的?”景立贞诧异地问。这似乎远远超出了曹玉林社会联系所及的范围。

 曹玉林笑笑:“我前几年在建工学院教过一年书。这都是我的学生。”

 “噢。”景立贞点点头,这是她不曾想到的。

 三个姑娘的情况似乎不相上下,景立贞也不再细问,她关心的是她们的家庭背景。

 “我觉着她比较起来理想一点。”曹玉林说道,他指的是那个中央领导的女儿。

 景立贞却蹙着眉若有所思地微微摇了摇头。她知道曹玉林的思想:中央领导的女儿岂不最好?这位上任一年的处长太不懂上层的事情了。她考虑得远比这深细复杂得多。她深深懂得政治联姻的重要。亲家是中央领导当然最好,有许多政治上的好处,但又必须保证这是位在政治上长居久安的亲家。要不,政治上大起再大落,和他扯在一起,有大麻烦,会牵连顾恒。这位新提上去的中央领导是什么背景,凭什么关系上去的,她还不知道,不敢打包票。

 “这个先不考虑吧。”她想了想说。

 “她不理想?”曹玉林有些不理解。

 “她不是独生女吗?怕性格不好。”景立贞不便多解释。

 剩下两个姑娘供抉择。

 “那是不是她更合适点?”曹玉林指的是那位离休部长的女儿。

 景立贞不易觉察地微微皱了皱眉。这个曹玉林,一辈子没掌过什么权,怎么就这样崇拜权力地位——包括崇拜它的影子。“我倒倾向那个教授的女儿。”她说。

 曹玉林看着她,神情中又有些不理解了。

 真是太不跟形势了。现在知识越来越值钱,你这个知识分子反而看不出来?终身制在取消,一个离休的部长慢慢就不如一个教授有地位,这不是明摆的吗?然而,她又有些犹豫了。这位离休部长的情况她是知道的。这不是一般的部长,一退下来就两手空空,影响全无,他子深,与中央现在许多重要领导都有渊源,社会联系很广。这是一个既有实际力量又在政治上绝对保了险的老干部——离休,既是权力的丧失,又在政治上永久保险了——难道不是最理想的亲家?

 “我再考虑考虑吧。”她说“谢谢你老曹,还记着这事。要不这样吧,把两个都介绍给晓鹰,让他自己选择选择。”

 “好。”

 “这事就麻烦你了。噢,你还有什么事要说啊?”景立贞问。

 “我…”曹玉林一下又局促起来。

 “是工作方面的事吧?”景立贞紧接着递上话来,不容曹玉林多踌躇。

 “嗯…”曹玉林不知如何说是好。

 “你这个老曹就知道考虑你那技术处的工作,肯定不是说家长里短的闲事吧?”景立贞指点着曹玉林,含着赞誉地说道。

 “不是。”

 “那咱们到办公室再谈吧,星期天都轻松轻松,给大脑放放假。”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着说。

 曹玉林不自然地笑了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走吧,咱们回客厅和大伙儿一块儿闲聊吧。”景立贞说着站起来。

 曹玉林只能勉勉强强地跟着站起来。

 “噢,关于沙桩的那件事,”景立贞一边往房间外面走,一边像突然想到一件小事似地随意说道“就等委处理决定吧。我相信你会正确对待的。”

 大门已被客厅里出来的客人反客为主地打开了。

 门厅里面站着刚刚进来的古陵县委书记李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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