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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霜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小赵走后,她没去想过他,心里却常跑出那个人鬼掺半的四星的影子。端起饭碗,她会突然想:不知他每天吃什么。有时清晨起来上厕所,她见他窗里有灯,便知道他又失眠了通宵。想到四星那灰白面孔、半秃的头,一讲话就会神经质地伸张的瘦长脚丫时并不觉得十分嫌恶。当她经过他窗下,看到他站在窗前,无一点活力生机地呆望窗外时。她会朝他笑笑,并以极小的手势向他挥挥。他马上会因这微小的交流活起来,手舞足蹈地跟她比划,叫她上去。她拒绝,赶紧走开去。程司令有口旨: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准与四星见面。

 有次四星扔下一只刻花玻璃杯,砸在霜降面前,碎了。一只纸团滚出来,她装没看见。四星假咳嗽起来,她也装没听见。紧接着,又一只玻璃杯碎在她脚边。

 “你要死…”霜降刚张口,四星突然掩上窗帘。看看四周,并没有第三个人,箱降打开纸球,上面是四星花哨哨的字迹:请再帮我翻新一次牢房。她抬头,他窗帘合得严严。三五分钟光景,程司令的黑色“本茨”刷一声开进院子。霜降从此明自:四星能够从半里路开外识察他父亲的近。

 程司令下了车,四处张望一下,似乎十分意外地发现了霜降。

 “你过来一下。”老将军招呼她。霜降小跑过去,同时感到自己的脊梁正牵着四星一双眼睛。“好样的,像个小女兵!怎么没见过你,新来的?”老将互按下她的肩,捺捺她的头,霜降不清他是记坏还是眼力差。她回头,见合住的窗帘开了条。“还习惯吧?”

 霜降点点头。点得用力,使她脑袋逐渐离老头手掌的控制。

 “那些小女子初来都说不习惯北京!”程司令说着,喉咙有些轻微漏气,嗤嗤响。司机打开车后盖,里面装了几摞宣纸。“小女子,帮个手!”霜降与司机分别捧起那些纸,跟在老将军后面。他步子看上去极健,实际并不快,两个负重的人只得下速度,活受罪地磨蹭。“看看你们这两个小年轻,路都走不快,还不如我这老汉!”

 “那自然,”司机马上接茬儿:“您是老人全国网球赛冠军嘛!要跑起来,您更得甩我们两条马路!”司机边说边跟霜降扮鬼脸,并示意她也说点什么捧场话。霜降笑,加快点速度。司机耳语喝她:“别走快!你要想超过他,那你是想找倒媚了!”

 “吃胖点,小女子,啊?!”老头说着,并未回头。

 “啊。”霜降应道。

 “太瘦不好。现在的人都喜欢瘦,是不是?”老头站下。以便能畅快地口气。转身,哈哈笑道:“看看这两个年轻人,真是走不过我老头子呢,是不是?”

 “是,程司令。”这回霜降应道。

 等老头转身,司机又嘀咕:“叫首长,别叫司令。一个小小军分区司令也能叫司令。”

 进了书房,司机说起程司令的书法怎样怎祥有名;全国多少多少大门面是他题的款。

 “小女子,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还不识一个大字——我家祖祖辈辈,没一个识字人,你信不信?”

 霜降马上说:“信,首长。”

 “好热。你们谁去拿点茶来喝喝。”程司今说。司机忙说他去。霜降浏览四壁的书、画、字,程司令“吱呀”一声坐进了一张藤沙发。一套藤沙发是霜降眼看着搬进来的,原先那套丝绒的在秋冬三季用。书房中央铺一块普蓝、银色图案的地毯,看去虽像民间家织印染花布,却又那样华贵。霜降脑子想痛了,也没想出一句话来恭维老将军的书法。因此她不敢转身,一旦转身,她就非说点什么不可。老头正等着呢。其实她看不出他的书法有什么好。

 她想,若她是个什么司令,手里有有炮有权,即便不会写字也会被人请了去题款。她家乡有句话;田出稻还是稻出田。霜降还在想离开这里的借口:去幼儿园接孩子了时间太早:回去扫院子?院子在早晨被扫净了。“怎么样啊,小女子,看来你对书法蛮感兴趣。…”老头说,等不住了。

 霜降正打算硬着头皮凑趣两句,侧边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短赤上身的青年出现了。“爸,您怎么在这儿会客?”

 他发现霜降,又快又马虎地哈一下:“对不起,不知是女宾。瞧我放肆的。”他拍拍白已赤脯。“程大江,程家老九。”

 霜降起先只看到他健壮匀称的身板,抬头,发现他竟十分俊气,俊得她吓一跳似的喉咙猛一干。“歌舞团跳舞的,不然就是淮海电视剧组的。对吧,爸?”

 淮海是这家的老五,在这个或那个电视剧摄制组里当制片。院里一出现花枝招展的女郎,人们就嘀咕:“又是来找淮海的。”

 “你上这儿干嘛来了?”老将军问。

 “是找淮海的吧?…”他又转向霜降;“瞅你就眼,准在什么恶心的电视剧里见过你。”

 程司令拍拍藤椅扶手:“问你上我这儿干什么来了?”

 “上厕所。”

 “什么?混账东西,这么大院子就我这一个厕所你看得中?”

 “您真没说错——全北京除了中南海,可能只有您这个厕所带空调。像我这号人,平常不读书,只靠上厕所那会儿长知识,没空调的厕所可太残酷了”转向霜降:“别生气,我说了电视剧的坏话。凭良心。你觉得那些玩艺是不是恶心,一个女人前头跑,一个男人后头追,一条围巾飘啊飘,再来个慢镜头一一怎么有这么多、这么屎的导演?…”

 霜降想,七八个小保姆聚在一块看电视时,最看不够的就是那些跑啊追啊。“我从来没演过…”她解释。

 “千万别演!…”他做了个作揖状。

 “你给我出去。”程司令低声吼道。

 “爸,我又不是在胡扯…”

 “出去。给我马上出去!”

 他虽然仍将脸朝着霜降喋喋不休,但两腿已飞快向门口撤退。到了门外他停住了“爸。有件重要事我晚上跟你说,”

 “现在就说!”老头一抬下巴。

 院里人都摸准了老头的脾气:若有件事立刻想让他知道,就卖关子:现在不能说,迟些再说;若有事想瞒他一阵,就催促:有件急事得马上告诉您。

 “现在不能说。是关于钱…”他看一眼霜降。霜降身要走,他狠狠使了个眼色,轻轻做了做手势,叫她留下。后来听说,这家儿女总在父亲有女客人来访时跟他借钱或讨钱。

 “爸,六嫂叫我还钱,我现在哪儿来的钱还?…”

 “没钱还你当时倒敢借?杂种!”

 “这怨你了,爸。你非我进这倒嵋的军院。三年下来,人穷得直叮当。我一说做生意,您就要毙我,我当然没钱还账!”

 “闭嘴,小畜牲。一共欠多少钱?”

 “三千五百八十。要还的话,我有零没整。”

 “三千五?!”老将军挥挥手:“你给我滚,我没那么多钱给你擦股。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嗨,爸,你说六嫂那个著名大破鞋凭什么管我要账?”

 “你滚不滚?”

 “她口口声声说六哥要钱用。六哥蹲小号里用什么钱?

 明明她趁火打劫,想在离婚前把自己揣成个钱柜子!”他再次给霜降暗暗打手势。“爸,您让不让我跟六哥谈谈,让他知道知道他老婆在外面有多丑恶卑劣!”

 程司令忽然沉默下来。

 “爸,您听见我说什么了吧?说六哥,四星。刚回来那天我去看他,他整个变了样…”

 “谁准许你去的?”

 “他是我哥呀,就是真监狱我也有权见他!就是真犯人,他也有权出来放放风什么的!连家人都不准见,也太不人道了。这样住不到十年,他准死!您还不如现在就毙他得了…”

 程司令站起身,眼变得十分伶俐。他走向那张有十只抽屉的巨型写字台。霜降见程大江的神色渐渐紧张起来,两眼机警地跟踪着父亲的一举一动。他中等个头,方方肩膀,全身上下布见棱角的肌。他甚至连鞋都没穿,一双脚的肤与全身差异颇大。当他发现霜降那样用心打量他,他翘起一只嘴角笑了。似乎任何女对于他的好感都在他预料中。似乎他为所有不例外的由他而生发的爱慕感到乏味;抑或由于太习惯这种优势而变得疲惫。惟有这一种笑,能使人看到这家兄弟的同一血缘,虽同一种笑各有意味:四星笑出了顽世不恭;东旗的笑显示了她的超拔,不留意人间烟火,还像是她怀着腔高人一等的怜悯与宽容、而大江,当他同样翘起一边嘴角笑时,你只会感到他被宠累了;他对不出所料的宠爱所生发的逆反情绪,以及一个始终被宠爱包围的人想冲杀出去,却无法冲杀出去的绝望。对了,霜降一下找准了那感觉,大江的笑,就是一种绝望。刚进程家,霜降就常听小保姆们议论大江。大江是一群小女佣的童话。一个高等军事学院的有少校军衔的博士生:一个名将之后,最要紧的是他还是单身,似乎也没有正经八百,稍长久的女朋友。

 霜降脸顿时作烧,被心里点痴心妄想吓的。

 父亲不发一言,猛地拉开一只抽屉,寻找什么。大江愈发紧张,身体重心完全移到一条腿上。那姿势给人的感觉是,只要一触他,他就会弹出去。后宋霜降知道,大江是惟一敢怒父亲,也是惟一能从父亲盛怒下逃脱的人。他还有个本事是,无论父亲与他反目多少次,他依然能在父亲心目中维持最得宠的地位。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他对霜降道,同时仍全力警诫父亲。

 “霜降。”

 “双将?好家伙,我们家一个将就够我们受了!”他似恭维似挑衅,朝父亲一呲呲嘴。

 “霜降是个节气。”她答。脸上的红仍褪不掉。她知道自己收缩了下颏,让眼睛从下方朝上瞅是很好看的。她此时就那样瞅他。

 父亲沉默得像铁,手捺在什么东西上。

 “你还不滚?”老头声音竟十分地柔。

 “那钱呐?爸,您要不给钱,六嫂再来,我就叫门口警卫押她出去!…”

 一声金属撞击,霜降惊得喝一口风。程司令嘴抿得不见了嘴:一把手被他拍在桌面上。再回头,大江早没了影。

 “你也走。”程司令低声对霜降道。“快走!”

 霜降小跑着离开那间书房。

 楼梯口,大江坐在楼梯扶栏上,见了霜降他顺坡溜下去。“嗨,我知道你也会被马上轰出来。你当他不敢开

 他年轻时,好些人险些被他毙掉。要不是我腿快反应快,他早毙过我一百回了!”

 “那是真?”霜降问。

 “你当那是玩具?老爷子要是玩原子弹,那也准是真原子弹!”他笑了。他这祥笑口是方的,一嘴牙撑得

 关于老将军的过去,有许多不分褒贬的传奇。将军二十岁已做了营长,出了名地“敢死”有回他腿中弹,引起坏疽,当时最简单的办法是截肢。他已高烧得昏、却在军医向他下锯子时拔出,嚷嚷谁敢断他腿他就断谁的命。大军进城后,他便装徒步,检查军风纪。见一位中级军官坐了辆人力车,很适宜悠然的样子。军规制止军人若军服乘人力车,将军大喝,让他滚下来。军官见他不过糟老头一个,连腔都懒得开。将军那回真开了火。至于他何故击他器重的那个大学生秘书,是因为他发现自已子生出活的小秘书来。当那位秘书被辞退调任时,走进程司令书房,准备缴出全部保险柜钥匙。紧张和愧疚使他忘记了将军的规诫;无论谁从背后接近他都必须在五尺开外立定,同时嘹亮地喊出一声:“报告!”若否,将军便有理由朝身后开,当刺客处置。因此秘书挨了颗子。被打断肋骨,引起脾脏出血的秘书替将军证明,那只是一次普通的走火事件。

 大江从楼梯扶栏上跳下来,问霜降:“老爷子是下是在教你书法?他有好几个女弟子…”

 霜降说她哪有工夫学书法,她不过偶然在“首长”房里待了那一小会儿。大江嘻哈着说,你羞啦?这有什么关系?哪个老头子不喜欢漂亮小姑娘!我老了,才不教小姑娘书法;教游泳!他笑得无,所以人看出他心里并没有无

 霜降惦记着到幼儿园接孩子,快快离开了。大江却在身后叫:“唉,别走,聊会儿啊!我讲话放肆惯了,你别在意!”

 霜降笑笑,太阳刺得她眼眯起来。

 “个朋友!”他伸手,她不懂他意思“握手都不愿?”她这才将自己的手上去。手心碰手心时,她感到他的微妙的、那中微妙的表达。

 “想不想跳舞?”大江问“星期六晚上,有空吗?”

 “我不会跳。”

 “教你啊。”

 “我笨死了。”

 “教你这样的漂亮姑娘,我耐心死了。”大江说。霜降仍那样微低头,让目光从一个人为的深度闪出,闪出人为的曲折。她知道自己这副样子之所以动人,是因为那怯生生的挑逗。

 “星期六。穿漂亮点。在北京饭店。你住哪儿?我可以骑摩托车带你去…哦不行,差点忘了,星期六白天我得去参加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的访问活动。你自己直接到北京饭店。我在门口接你。定了?”

 霜降巧笑:“没定。”

 “记住:八点整。我顶头疼女人迟到。”

 晚饭前,程司令领着全体孙儿孙女游泳,小保姆们当然也得陪着下水。东旗绷着脸不停地游,忽然对小保姆们吼:“谁笑得那么?犯!”

 程司令在水里最多待半小时。他一上岸,晒得汗淋淋的警卫员马上举着巾浴衣等在阶梯口。待将军穿好浴衣,他跑步到厨房吩咐摆晚饭。

 晚饭总是十分丰盛,一般是一个荤两个半荤和一个素,还有个精细的汤。除此之外,每个儿女都有自己一个风味菜。这便是务家小保姆的职责了。这盘风味菜是绝对专属的、私有的,绝对不兴分享甚至老将军也尊重这私有权,从不去碰那些盘子,同时也没有哪个儿女主动邀请父亲。没人认为这局面滑稽或尴尬。东旗离了婚从婆家搬回后,偶尔也参加晚餐,常常是一顿饭她要换三张桌子。筷子到处侵略。老将军有时会吼:“什么作风,东旗?多吃多占!”东旗回嘴:“我给钱呗。诸位报个价怎么样?…

 唉哟,这菜是人吃的嘛?吃一口我得后悔大半辈子!”正因为各家一盘风味菜,小保姆们被迫阅读种类繁多的烹饪书籍;有些刚从农村来时几乎目不识丁,为读懂菜谱,她们装备了全套学习用具:纸、笔、字典。做晚饭的情景十分有趣,七个小保姆站在大厨房里各忙各的。厨房在院子另一端,与佣人、警卫、司机的住房连成一排。烹饪时若急需任何原材料,哪怕一葱半头蒜,她们都必须小跑着穿过整个院子,到客厅的冰箱去取。霜降刚进这院就发现贮食品的所有冰箱没被搁在厨房、而全被搁在大客厅里,因为客厅的电费是由全家负担。客厅里七八个冰箱同时工作着,轰鸣不亚于一个机械车间。因此无人在客厅会客,除了老将军有个初学提琴的孙女在里面练琴。只有在那里面练,那锥心刺骨的嗓音才能彻底被抵销而不至于折磨院里人的神经。幸运的是这院里没人懂音乐,因此没人在意她在那种地方练琴练得完全走了调。

 晚餐若人员到齐,那个摆四张餐桌的餐室会被挤得水不通。孩儿妈背了个绰号叫“航空母亲”院外人把是不是她生养的都算在了她头上。来晚的若挤不上桌,便会大发牢,抱怨到老将军“啪”地一声拍案或吼出一句野不堪入耳的话才太平。霜降不清这些儿女们除了惧怕父亲是否还对他有其他情感,比如尊秉爱戴等等。有回老将军刚离开饭厅,某个儿子便说起老爷子最近脾气见大,是不是血高扛去了;某个女儿接上话说:但愿他老人家硬硬朗朗的,永远健康着,不然咱们就得自己去找房子,没准得去上那种冬天冻股的公共厕所;又有人补允:也没地方吃免费好伙食了,捞不着坐大“本茨”了。

 晚上十点这院子准时熄灯,老将军总在熄灯后亲自巡视,若有一线光明残存,他就骂。

 熄灯半小时后,院里会再次出现灯光。老将军的睡眠准得像钟表,并且只要他睡着,很难有东西醒他。当年他子或许正是在他睡着时发生了与那位年轻秘书的长长一段情爱故事;在他狮吼虎啸的鼾声庇护下,他们开始了眉目传情、山盟海誓,萌发了私奔和情杀的念头,希望过,绝望过,直到十月怀胎完成了那个非程姓的孩子的整个孕育过程。

 老将军睡去后,这院子人的真正生活才开始。他们在这时间约客人来聚会,在这时间观赏各处搜集来的录影带,在这时间痛痛快快聊些下笑话同时开麻将局。他们甚至自己下厨房吃的,或自己开了车穿过整个城到东单夜宵店买吃的。到了夜间十一点,人人似乎都有了一副全异全新的面貌,不再像白天那样易怒、慵懒,相互间难以容忍。一种怪诞的活力在城市渐渐归于寂籁时滋生于这个院子。霜降几乎不敢相信他们与白天是同一副躯壳灵魂。

 对于这一切,霜降原先也像其他小保姆一样了解得较含糊,孩子们在九点就会被捺到上,紧随着,劳累一天的小保姆们都迫不及待地上,如听了令一样瞬间便睡沉。那夜有个孩子发疹,夜里哭死哭活,霜降被吵得睡不着,便上楼去讨吩咐。门被敲开后,她惊异地发现白天生死冤家一样的老五淮海与老七川南坐在一长麻将桌上,一来一往地谈笑。当川南摸不出烟时,淮海便很豪气地扔过自己的镀金烟盒。周围还有些闹作一团的陌生男女,个个丽夺目、香。谁说一句白天听上去无聊乏味的话,这时都变得无比精彩。都会引来热烈捧场。若认为这座大院落森严得无人敢造次,那可纯粹是误会。白天那个宁静、井然,在一种威慑下怯生生的家宅与深夜的充莫名其妙欢乐的据点判若两地。霜降不清哪个是真实的。

 霜降听其他小保姆说淮海顶难。只要单独在哪个角落里碰上他,他准是门口声声追着说:“亲一口、亲一口。”有次一个胖丫头躲不过就让他亲了。他正把手往胖丫头衬衫里伸,东旗恰好撞见。东旗给了胖丫头一个耳光,骂她哥哥“种猪”胖丫头委曲坏了,立刻辞了职。

 老七川南排行在东旗之上。据说是程将军多喝了酒的一夜播种了她。与她那些不学无术、极端聪明的所有兄弟姐妹相比,她显然逊一截。她在某个大机关当人事干部,把负责任和管闲事混淆得浑然一体,因此从开始工作她就开始收到匿名信和恐吓信。她有过许多男朋友,但没有一个能忍耐到与她结婚。有个别相处得马马虎虎,但总有离间者挑得他们散伙。川南与淮海的仇是结在淮海结婚的时候。那之前他俩好得形影不离。小时川南对人说,淮海在她身上摸过,摸得又又痛又舒服。到了十几岁,川南还常讲蠢话要嫁给淮海。社会上有传说:程家老五与老七有着比兄妹复杂许多的关系。淮海结婚第几天,川南旁若无人地走进新房,对新娘子摆摆下巴道:“你出去一下,我要跟淮海讲话。”

 小家碧玉的新娘很恭顺地打算退让,淮海却说:“川南,你有话就说有就放,用不着背着我老婆。”

 川南说:“打哪儿来了个胡同串子老婆?吃芥茉墩儿、喝子粥的小市民!

 新娘子不作声。初到这种全国数得着的大户人家,她一时还拿不准姿态:淮海却拨开了口:“川南你给老子滚!…你还等落什么?还不滚?!等耳掴?!…”川南哭着跑了。不到一年她与淮海的关系就恶化到你死我活了。川南屋里藏了把刀,只要多喝点酒,与淮海口茬起来,她就会拿那把刀与他比画。院里资格最老的一个小保姆常把淮海对她的殷勤当真,淮海一些不为人知的事也是通过她传出的。她说淮海几年前正要被晋升为市委办公室主任,结果他的领导收到一封匿名信,告发淮海在外省倒卖过汽车,走私过手表,还过家里的女佣。虽然长达三年的调查没证实任何罪迹,但升迁机运早过了景。

 川南有次结了一位非常合意的男朋友,她四处与人说:“他长得帅,就像我们家淮海!”终于相处到程司令批准她带进门了,全院人都见川南喜洋洋、跑出跑进地清理布置她的卧室。而当她领男朋友进屋却见了鬼一样叫出来:她墙上出现十多张放得巨大的男人相片,每张都有显著的题款:赠川南。有的还配上让人反胃的爱情小诗。除此外,门后贴了一大张医学挂图,上面赫赫然标明:最新避孕法四则”男朋友刚刚在桌边坐一下,马上看见一块白色搪瓷备忘录上以彩瓷画笔写着:切记按时服药:l。癫痛灵,2,斑秃灵,3颈溃疡灵。川南失了一刻神志、脸惨白眼发直,男朋友摇她晃她生怕她这时就发癫痫。男朋友与她断,倒不是被屋里的恶作剧所吓,而是川南对恶作剧的反应:她断了气一样呆着,好一阵之后,突然,极其顺手地从垫下出一把刀来;取刀的动作那样轻车路,仿佛取牙刷梳子。男朋友尚未清她的意图,甚至未及看清她出了什么东西,她已嘶呜着“淮海!我跟你拼了!”冲出门。淮海正在院里驯他的鸽子,见川南舞着刀朝他来了,呼啦一下撒出全部鸽子。院门先被关严,之后全院子都运动起来。川南被制服时,自己身上被那刀伤了几处,虽然无关紧要,但得一院子血,气氛相当惨烈。男朋友就此消逝,不仅从这院子消逝。甚至全北京都不再有他的踪迹。

 不是霜降亲眼见,谁也不会相信夜间这对有深仇大恨的兄妹会坐在同一张牌桌上,全无干戈。霜降没说清来意,就被人捺在倚子上。“先替我拿牌,我上厕所去。”捺她的人有张又瘦又皱的脸。东旗的话:淮海见女人就把个脸笑得稀烂,落下一脸“西门庆”褶子。霜降说她一点不会。淮海又在她脖子上捺捺:“不会的准拿好牌!”

 “淮海吃豆腐!”川南叼着烟起哄。

 “这叫豆腐?”淮海手仍搁在霜降脖子上:“这是豆腐脑儿。”

 一屋人全笑起来。霜降站起身,推说得照顾那病孩子,慌慌地离去了。川南叫:“淮海,豆腐脑儿跑啦!”人又笑,一屋人在光里烟云里像个快乐的噩梦。

 霜降摸黑下楼梯时,听见几辆摩托车马达由远而近,然后停在门口。不一会听见一群高跟皮鞋灵巧而矜持地走过门厅,似乎大门前站岗的警卫连过问都免了。除了程老爷子本人,所有人对这院子深夜的繁华都深知知。然后听见这院子的少主人们出来,他们走上另一侧楼梯,有女子的娇嗓音抱怨楼梯太黑。听有人都相互亲热地直骂。

 十一点之后,各屋的另一套供电装置开始工作。这套装置的耗电开支程司令拒绝付账。于是他们便在电表上做手脚“无论他们怎样挥霍电耗量,表上的字码都在他们控制下移动;并且电耗量愈大它移得愈慢,当他们用电沪吃烤羊,涮生鱼时,目大的电耗量恰恰使电表指数干脆静止。他们中间没有一个是穷困而在几个电钱上斤斤计较的,尽管钱不多,他们仍想不通凭什么要把钱付给国家。

 这么大个国家难道缺我这几个电钱?…

 客厅的灯是被程司令允许开的,哪怕通宵达旦。所以他的两个年长的孙子常在这里完成功课。这夜客厅里多了个人:程大江。他坐在地毯上,身边一圈垃圾:“可口可乐”空听、西瓜皮、捏扁的纸杯。他几乎与电视屏幕脸贴脸,正看一部英语录影带。他不断重复某个画面,每重复一遍他的身体便更近地倾向电视机,似乎这样便缩短了对它的理解的距离,终于他意识到什么在干扰他的理解力。

 他跳起来。对两个男孩嚷道:“妈的你俩吵个没完啦,滚回你爹妈那儿吵去!”

 他没看见门外的霜降,屋里太亮,他仍是赤背赤足,仅穿一条雪白的运动短,从他们头次相见后,霜降再没见过他。你休想在饭厅或其他什么地方见他,他管他的兄姐们叫“那帮人”或者“虫们”什么虫你自己去想:寄生虫、蛀虫、蛆虫。他与这个家庭似乎从未混到一起过。

 与东旗相似的是,他尽管对这个家抱轻蔑、愚、决不同合污的态度,他也决不放过任何机会倾榨它。所有程姓儿女都在这点上一条心:机会抓一个是一个;老爷子眼一闭脚一蹬,机会就过期作废:

 “妈的,你俩吵得我什么都听不清!…再不出去我要揍人啦!”

 男孩之一说:“外公让我们在这里…”

 男孩之二说:“我们不是在玩,我们在做功课!”

 “我他妈的不是在做功课?!…”他指指静止住的电视屏幕。两男孩又解释什么,他嚷:“大声点嘟哝,我听不见…

 “就是嘛,我们不是吵,我们非得这么大声才听得见!

 这屋子吵嘛!…”男孩说。

 大江这才悟出道理。七八只冰箱沿墙站着,一同嘈咂嗡嗡,一同排热,使客厅不仅吵闹而且烘人地热。“妈的,省钱省钱,永远忘不了祖宗八辈都是穿草鞋的!”他坐下去,把音量放大,并用一只手捂住朝电冰箱的耳朵。两男孩抗议地哀求地直叫“小舅”他置之不理。

 霜降想,他根本不像自己说的那样“只在上厕所时用功”

 霜降还想,到了晚上,他下的胡子冒了茬,添了点壮年气,更俊了。他长得其实极像父亲,但许多部位被淡化了。因此父亲成了儿子的漫画。

 霜降甚至想,做个女人,被这样一双手臂拥入怀中时,该是不无美妙的。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什么结局都没有。这双臂之所以到目前还空着,大约所有被它们拥进的都是没结局的一瞬。最后谁会在这双手臂中永久地睡去或醒来?这样想多么好玩又多么可怕,霜降直想到不敢再往下想。

 院子是多么好的院子,要没这些音乐、吵骂、专属于夜间的欢笑。六棱形的花坛里开鸦片花,太阳下看,得人眼都招架不住。花坛两侧都是樱桃树。樱桃被摘过两茬了,家里却没人尝过,包括院里的孙儿孙女。老将军年年都把樱桃送到一所幼儿园,那所幼儿园在五十年代为抗美援朝的烈士子女开办的,只接受烈士后代。渐渐地,太平年代不再能够搜集到足够的“英雄孤儿”幼儿园就成了普通的营业机构。似乎程司令不知道这个变迁,照旧每年亲自采下樱桃送给不管是谁的后代;照旧以腔痛惜腔怜爱的笑容与这些父母都健在的孩子们照相,再由报纸或杂志将相片刊出,题名为“将军与孩子”有次淮海的孩子哭闹着要吃樱桃,淮海一再求她公公,说情愿花钱买几粒著了名的“将军樱桃”老将军给她上了十分庄严的一课:“它们是什么,你知道吗?”

 儿媳说它们是樱桃,准确点讲,它们被你做“将军樱桃”

 “不对,完全错了。它们不是樱桃。它们是一种伟大的意义。是革命传统的伟大继承。”儿媳后来对人说,不知她不懂这些话,还是这些话根本不通,没文理。“所有吃过这樱桃的孩子,”将军继续:“统统会记住,他们没有被社会忘掉;他们被全社会的人爱、关怀。虽然他们不幸失去了父亲或母亲,但他们能得到比父母更多的爱。你懂了吗?”

 儿媳慌忙点头。不懂也要点头;先点了头慢慢再去懂。这院的人必须这样才过得下去日子。淮海听了子的“不懂”后,半夜架梯子,让孩子爬上去坐在树柳上,尽肚子吃。事后他对院里人们说:“要是没这些樱桃,父母双全的孩子不会被社会忘掉;程司令倒是真要被忘掉了。

 一个曾经被牢记的人,被人忘记是惨的一件事,东旗总结说。晚饭桌上,东旗常常就事论事说点什么;她披衣跟鞋,似乎每天都在提拣一种新教义,做了圣人哲人似的。有回晚餐后人聊到大江;大江的野心前程远大潜水手表双红摩托,以及摩托后座上朝新夕异的女朋友。东旗横来一杠:心高能高,最后要看命高不高;要想以心高能高去将命也拔高,那是自累;穿草鞋的命,一代两代能拔高多少?霜降当时在场,不懂她说什么。没人懂,人越不懂东旗便越深奥。

 霜降穿过花坛,想回屋去睡,身后有点响动。她走快了些,她不想在这里遇上大江。一个嗓音在她身后说:

 “站住。”

 是四星。不远处一棵烟头的光亮急促明暗着。几天前程司令在院子里发现了几只摔碎的刻花玻璃杯,骂街骂得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死个,我看你还有什么往下摔!”人们被吵醒,马上明白他在骂谁。他只要不指名道姓,准是骂四星。若见讲水桶里有成整的包子、饺子、馅饼,他立刻会骂:“死个娘,你不吃,你就扎上脖子给老子省点!”都明白给四星送去的饭被原样端回来了,又被倒了。“你摔——有种你把你那电视机、录音机都摔碎它!…”

 霜降再不敢去看四星的窗。没人知道四星触摸过她,她在四星屋过了一夜。那时她只觉四星疯,现在才知道他告诉她的话半句都不疯。这院里的人真当做他被发配到迢迢千里以外去了,或者根本就当他不存在,非得他砸点什么下来。人们看见碎掉的刻花玻璃杯就远远绕开那窗口,也不去清扫,存心保存那个现场似的。那个现场反正迟早会被老爷子发现,老爷子不会不对付他:给他足够的酒、烟、安眠药。霜降这才相信真有这样一种牢:舒适、样样齐全,门不上锁;你可以逾越这牢,但你的逾越是不被承认。所以你等于没有逾越。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也认为你在坐牢,牢的意识而不是牢本身就形成一种完善的隔离。

 四星过来了,他身上的气味马上让霜降想起他那间牢的气味。

 “准你出来啦?”霜降偷偷往后退了两步,想退到那股牢狱气味之外。

 “什么准不准,我高兴出来就出来!”四星说。他在花坛边沿坐下来。出来又怎徉?人们认为你在坐牢,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牢。“跟我讲话。问我点什么事;问我吃得怎样,睡得怎样,大过便没有。跟我妈似的,她天天这样问,替你刷刷马桶,再摸摸我的头。说话呀!问呀!我!”他两手握拳捶自己的腿。

 霜降想,拔腿便逃总不得体:他捶他自己,又没捶你。他不是真疯,最多装疯。头次见她,他说过他喜欢她,那时要是他真对她下手,她也不会拼命挣扎。她拗不过她的好奇心。他和她生活中的男人太不同,他出身权贵,落难却富有,他会怎样享受她或糟蹋她,她想象不出。她知道她会厌恶,因为这是公认的值得厌恶的事,但她想明白在厌恶下面,会不会有种不被公认,甚至不被承认的欢乐。从很小,她就与村子里的女伴躲在稻草堆里讲许多有关****的故事。讲到最恐怖时,她觉得身体里有一种急躁,她必须两手抱紧自己,两腿夹紧自己,才忍得住它。女伴们相互问:怕不怕?她明明发现她们眼里全是兴奋。都说怕,都说要那事发生宁可去死,她认为她们撒谎,不然说到死时她们笑什么?她们中最年长的一个后来真被镇上医疗所的大夫****了,她没死,她嫁给了他。吵着闹着地嫁他了,难道要他****她一辈?

 霜降想,男女之间的事是最讲不清的。头天晚上误入四星的屋,被搁到上时,她除了怕、反感,还有什么?

 还有种期待?不然为什么当他什么也没对她做时,她感觉到了那点失望?假如那晚他真做了,她也会吵着闹着嫁给他吗?她不会。嫁给这个半人半鬼的东西?她不会。对他,她除了好奇还有点怜悯;一个造够孽的人在自食其果时的凄楚不同于任何人的任何一种凄楚,它是他整个的无人中的最后一点人,所以显得尤其浓烈和动人。镇上的街上不时会走过赴刑场的死囚,他们的面无人,他们的一步一跌,使她难过得几乎落泪,她怎样也讲不出“活报应、现世现报”之类的话。她也怀疑这样说的人是否都由衷。有时她认为人这样说是说服自己:别去可怜他,他做得受得;他活该的。许多东西都有正直与不正直之分,包括怜悯;许多东西也分主次,包括善良。因而人得说服自己去泯灭天中不正直的怜悯和次要的善良。

 霜降却有时做不到那个“泯灭”她常恨自己:当人们缚住一只黄鼠狼,杖齐下,她认为它比它咬死的一群更值得怜悯。除了孩儿妈,这院里谁不说四星是条彻头彻尾的恶?连他自己都不否认。也许正是他对自己是条恶这点深切真诚的认识,才使他从不逾越他的牢狱,把自已和那些无眠的长夜关在里面。霜降的不正直的怜悯与次要的善良大约也萌发于那夜里,他列数自己劣迹时;他当时的坦然像在说:有什么可避讳呢?反正是没药可救了。像那些得知自己身患绝症的人一样,四星了解自己行上的绝症,一点痊愈的希望都不抱。霜降没逃,不过没胆量像头一晚跟他讲话那样无忌惮了。这院子才待一个多星期,霜降世故许多。装傻、以傻卖傻可以,真傻就完蛋。她在四星指定的地方坐下。

 “近点,让我搂搂。”四星手伸过来,霜降肩一让。

 “我又不是像淮海那样瞎搂,我搂我喜欢的妞儿还不行?”

 “你动我就喊!”

 “喊吧。”他手已勾住她颈子。

 “我咬你啦?”霜降扯他的手。

 “我太喜欢咬人的娘们了。咬吧,小甲鱼。”四星没皮没脸地笑:“往上咬不往心上咬就行。这黑衣裳哪来的?

 是那个叫六嫂的坏女人给你的?”

 “我自己买的!”霜降真有些急了。她见客厅灯灭了,大江走出来,拿口哨将一支流行的绵歌吹得像进行曲。

 他或许会到花坛这边遛遛弯。“有人看见你,会把你五花大绑绑回去才好!”“那你记住,我是为你越狱的,为你捱绑捱子!”

 他笑着,翘一个嘴角,像恶心着一切,包括他自己。“我这辈子没想过谁。有那么几秒钟,我突然想到过你。”

 霜降瞪着他,吃不准被这个半秃的人壳子想是不是件好事。她不再用力挣,没人会看见他们了:大江的口哨已一路响到了后院。她甚至感到一种舒服,有人对你这样说,不管真假,总是舒服的。

 “今天夜里你陪我睡。”四星说。

 “你说什么?”她不再舒服了。

 “没说什么就说你陪我睡觉。”

 霜降甩掉他,正正衣领:“你怎么…?”

 “这么坏。”四星替她说“我不早告诉你了吗?不过想你陪我睡觉,这坏在哪儿啦?我喜欢你,这也算坏?”

 他眉毛耸到额头,似乎无辜极了。“跟不喜欢的女人睡觉,那才叫坏。”

 霜降站起身。跟这个人有什么好理论的。“你搞错了吧?我是个到城里来挣轻闲饭吃的乡下姑娘,除了身力气,没别的好处。你别给我这身城里打扮糊了。多土的瓤子还是多土的瓤子。没钱挣,谁喜欢我我也不在这里待。今天你喜欢我;明天有人不喜欢我了,我就得走路!…”霜降说着,自己真的出来一股悲忿。

 四星一也站起,两手抱着膀子用一个纯粹二子的步子朝她跟前晃。脸还是笑,笑仿佛在说:看你狠;看你伶牙俐齿。伸懒一样。他张开臂抱住了她。她动弹,他就以下巴抵住她额,什么话也没了。

 霜降感觉这抱在深起来,成了种湮没。就算他的话没一句真,它却很真很真,他还不像自己表达的那洋潇洒地痞,或痞得潇洒。远没有活得烦透厌透;他只是羞于怯于表达他对生活的乞求。这抱便是那乞求。

 霜降想,你就抱吧。他们分手时很安静,却突然看见孩儿妈在很近的地方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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