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血卡门 下章
萝达
 关于生命,有很多疑问,但她甚么都没问。

 萝达的牙齿有一点缺。牙齿有一点缺,有一点黑,笑起来的时候嘴里有一个

 她跳佛朗明哥的时候,不笑,眉皱得紧紧的。

 跳一支索理亚,等待出场的时候,她撑着得高高的。

 扬起手的时候,她转过脸,在舞室的角落看到了她跌落的牙齿。

 她说,芭芭拉,角落有我的牙齿。

 两个十二拍之后,你出场。芭芭拉说。

 萝达也希望做一个佛朗明哥女郎,天天跳七、八小时的舞。

 但她没有。她母亲是个妇产科护士。她知道生命。

 生命就是时常有一个破,有点黑,有点缺。

 萝达也希望做一个飞机师,可以从地球的一端飞到另一端。

 一端是白昼,一端是黑夜。

 从白昼到白昼,漫漫长。或者,一刻就黑。从黑夜到黑夜,飞往黎明。

 但萝达的数学不合格,又有深近视。

 她的父亲是个精神科护士,温柔男子。

 他回来的时候天好亮,她母亲出去上班。

 她母亲回来的时候天好黑,他煮一杯黑咖啡出去上班。

 有时候时间对调,位置对调。如果有爱,调了个空。

 “不,不,没甚么好埋怨。我父亲是个专注生活的人。”

 没甚么好埋怨,除了名字。

 “我叫萝达,不叫卢特斯。”

 “我叫萝达,不叫卢特斯。”

 每一个人都叫萝达做卢特斯。

 但无论叫萝达还是卢特斯,她还是个不美丽的女子。

 有点笨。大学考了三次。

 出场之后,你点步。芭芭拉说。这样,一,二。一,二,三。一,二,三。

 二,三,三是重步。萝达你不明白。

 之重之轻。萝达不想像。

 她也曾妒忌弟弟的哭泣。

 他拉小提琴。

 在维尔,维尔又不是巴黎。

 一样有很多失落心情,在街角。

 离开东欧,离开俄罗斯的失落心情。

 乐者在拉莫札特的五一六,弟弟哭了。

 “多么美丽的音乐。”她弟弟说。

 “他们不过是肚子饿。”她说。

 或者有手风琴。但萝达又不会跳探戈。

 关于爱。萝达最爱的是流泪圣母。

 “请不要为我眼泪。请不要想念我。”

 每年四月橙花盛开的时候,罗马尼吉普赛女子就会给她一枝迭香。

 都说迭香会带来好运气,但萝达从不需要好运气。

 也从不需要爱。如果有爱。

 “但我还是想念你了。请原谅。”

 你转身,停顿,第十拍的时候就击落。芭芭拉。

 如果转身就想念。转身,再想念。再转身,萝达渴望停顿。

 停顿并悬在半空。萝达无法平衡,脚就跌下。

 你必须练习平衡。如果你跌,不是因为你跌,而是因为你想要跌。

 哦芭芭拉。多么难。

 手中有鸟多么难。心中有金苹果多么难。

 果子成坠地,不得不落而落,多么难。

 萝达的母亲,是一个妇产科护士,她知道生命而萝达就知道缺失。

 每一个身体都有一个血。血的滴,直至完全枯干为止。

 十分枯干萝达说我很想很想喝一杯大可乐。

 每次上完跳舞课萝达都要喝一杯大可乐。吃一大包糖。

 “但我并非不快乐。跳舞的时候甚么都不想就很快乐。”

 不想考试不想那一叠一叠的课本笔记不想日子的漫长与重复。

 萝达记得维尔每一个季节。西班牙广场是我知道最美丽的地方。我第一间跳舞学校就在广场旁边。我那一年十三岁。圣安娜大教堂,我十五岁那一年六月一去看过圣母出巡。她很美丽。玛莉亚意莎公园旁边就是我的家。圣撒尔雅多广场,我十六岁那一年冬天第一次在那里喝酒,那一次也是我第一次在街上小便,第一次早上六时有人弹吉他我就在跳佛朗明哥。我年轻的时候比较快乐。萝达今年二十二岁。她觉得年轻的日子,已经很遥远。

 姿势很遥远。曾经渴望捕捉的精灵也很遥远。

 听。击步的声音很遥远。

 芭芭拉。是不是这样。不是太轻。就是太重。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有时候太慢,有时候又太快。萝达是个没有耐的女子,但她一直在等。

 短短的生命里,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没有爱也没有死。

 “到底有还是没有,到底可以不可以﹖”那真是极为严峻的问题。

 如果我——芭芭拉说这是一个对拍步,七,踏,八,踏,九,踏,与十拍齐步——如果我一生——我们总以为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一生——如果说才华——一个跳舞女子——到底我有也没有?

 萝达没有再问。她学舞步时有点笨,有点慢,在镜里看来像一只肥鸭。

 不能说失望。萝达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子。生命从来没有答应过甚么。

 更何况维尔是这么美丽的一个城巿。安达鲁西亚是传说中热烈的南方。

 “我是安达鲁西亚最独特的女子了。”她又不热烈,又不美丽,又不叫做卡门,又不是个佛朗明哥女郎。

 “普通比较好。生活简单就是好。”她的父亲是个精神科护士,温柔男子。他明白幻之痛,灭之艰难。

 “米格尔每天都跪在边哭泣祈祷,他以为自己是圣法兰西阿西西。我说,你祈完祷哭完,你回到上去等医生来看你。”

 “璜?卡路斯小姐兴趣治疗时老在弹钢琴弹巴哈,弹得好难听,每个病人都在骂他弹得好难听。她觉得很幻灭。她对医生说她觉得很幻灭。医生说你不要再弹了,别的病人都投诉。第二天她还是一样弹,一样弹得很难听,其他病人一样骂她,她还是觉得好幻灭。医生说幻灭是一种病,有甚么好幻灭,你真的弹得很难听,你不要弹了。

 或许她不再弹,不再幻听她就可以离开医院。但她还一直弹下去。”

 “哈维艾在等一封信。沉默不语,焦躁莫名,他在等一封信。从来没有人寄信给他。”

 “法兰度出院了。他不会再自杀。”

 “人生是那么无聊,何必自杀那么认真。法兰度不再自杀,他最后明白,做人不必那么认真。或许他根本没这样想,他是吃药吃呆了,甚么都不想,自然连自杀都不想。”

 “所以。”萝达的父亲打开电视,开一罐啤酒,哈哈大笑。

 快乐并不难,要承担世上所有的哀伤,犹如以一个弓身的姿势;很重很重,你要很强壮很强壮,有很强壮的肌

 芭芭拉说,其实也不太难。速度不难,缓慢才难。缓慢承担所有。

 犹如极慢的死亡。温柔进入。

 萝达的外祖母,她母亲的母亲要死了。

 她记得小时候外祖母怎样带她到墓地去散步。墓地是最美丽的地方,外祖母说。墓地有圣母、天使、圣彼德、孩子;有玫瑰、康乃馨、铃兰、风信子、有马栗、小无花果、枫。夏日的时候墓地凉,而冬日有阳光;宁静、亲密、在生命之外。“这是家。”萝达外祖母说。

 她很老很老了,从萝达很小的时候,她已经很老很老,看不清楚,时常问,萝达,几点了。萝达说,三时十五分。外祖母问,下午还是晚上。萝达就知道,外祖母看不到光,也看不到黑暗。她说,是下午。到了下午外祖母又问,萝达,几点了。萝达说,三时十分。外祖母问,怎么时间会倒转了。萝达说,你上一次问我是昨天的事情。在重复、遗忘、错置、失误之中,萝达理解时间。

 外祖母很老很老,吃不得甜也吃不到甜,有糖病不能吃甜,吃到甜味觉退化也分不清是甜,但她记得自己是个爱吃甜的人,所以时常说萝达你上学出去,回来给我买糖买雪糕。萝达就去买无糖的糖不甜的雪糕。

 外祖母开始的时候很老,到后来还是很老,死亡的时间很漫长。

 外祖母回了家,没救了医生说。外祖母说这样我想回家,睡在我的上死。我的外孙女儿会在我身边,我想听到她在房中走动的声音,她开着镭机在听流行曲,她啪哒啪哒的跳舞,她自己发脾气的时候,踢墙。医生我想听到这些声音,我女儿在厨房煮食的声音,她煮的菜跟我一模一样,有安达鲁西亚的南方口味,很咸。我会听到我女婿看电视的笑声,我不明白有甚么好笑,但能够笑都是好的。我想听到电视机传来球场的喝采,我想知道西班牙球队可否夺得欧洲杯。我也想一边看球赛一边喝一杯雪莉酒。

 “外祖母死了。我不哭。”萝达也曾害怕死亡。

 但外祖母握着她的手。“我很痛。我想快点离开。”

 “够了。”外祖母说。她对她的生命已经非常不耐烦。

 不单对她的生命不耐烦,对生存本身亦极其不耐烦。

 “活该。”当海洋的鱼类因污染大量死亡,当狂牛在欧洲被屠杀,当人复制人类而生怪胎。

 并不热烈,就像萝达这么一个缺牙的女子,死亡并不热烈。

 萝达放开。她回到了她的童年,她的当初。外祖母回到了她的家。

 第十拍你扬手。舞步结束的时候总在第十拍。

 芭芭拉,在第十拍与第十二拍之间,也就是,一个舞步的结束与开始之间,你做甚么﹖

 你扬起头,好像要惑谁。

 “但我…”萝达有一点为难。她从来不想惑。

 谢谢。明天见。下课的时候,坦妮亚的男友在门外等,静香和小美子要去圣打古斯吃晚餐,问萝达说去也不去。萝达说我不去,圣打古斯好危险好多贼好多游客,你们也不要去。但她们自然要去,还约了一堆日本人,都跳佛朗明哥的日本女子。萝达说,我回家,我要温习功课。

 离开的时候,萝达想起角落会有一只牙。

 芭芭拉…。芭芭拉打开长发,人鱼一样美丽的栗头发,眼好绿。“怎样了﹖忘了甚么﹖”“没甚么,明天见。”

 提着鞋子佛朗明哥鞋子那么硬那么重,铁钉钉鞋跟,坠下来可以将脚骨敲碎。

 萝达想问…。萝达不知道要问甚么。

 关于生命,有很多疑问,但她甚么都没有问。

 譬如说,是否失落了一只牙齿。是否想念着谁。如果不可能,你会否记得音乐。

 某一个索理亚的舞步,之重之轻。

 索理亚是佛朗明哥的怨曲,哎哎。

 我后来就再没有见到萝达。她没有再来上课,可能不再跳了。

 芭芭拉说,是么。跳舞是一场斗争,失败放弃的人,多得很。
上章 血卡门 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