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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是昨天发生的。昨天经易门去为谭先生抓药,随身还带了一包特地托人从浦东乡下取来的灶心土和两斤柿饼。这是忆萱为谭先生寻来的一个偏方,说是把柿饼用浸了的绵纸包起来,拌在炒热了的灶心土里,继续炒到绵纸微微发黄,取出柿子,每天午后服一只,连服一个月,可望止血。贡献秘方的那位老先生还说,《黄帝内经》和《金匮要略》里都讲到,络伤则外溢,血外溢则衄血;络伤则内溢,血内溢则后血。谭先生属“后血”当是“络伤”所以得午后服药。午后气渐消,气渐生。此时服药,同气相求,药力直达病所,可收事半功倍之效果,也应了“以”之义。经易门特别信服中医。他总觉得,谭先生的病完全是让那些只晓得“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西医们耽误的。

 谭府内有自备的“药房”中药房是早先的车库改的。一平排三间。谭雪俦的父亲、谭宗三的大哥、谭老先生谭景琦,一生酷爱汽车。酷爱外国名牌轿车。他在谭家花园里起码盖了五六处这样的车库。去哪个洋行谈生意,谈到后来,很可能一笔生意也没谈成功,却把对方一辆什么二手车买了回来。还高兴得不行。谭老先生欢喜汽车,却有个毛病,不管什么名牌货,回来,他都要把它们重新油漆一遍,都要漆上他欢喜的那种深栗壳。稍稍再带一点红。他要它们跟他厅堂房间里所有家具的颜色一致起来。家具的颜色,他也只欢喜偏红的栗壳。这是一种产自国内云南省扎诺佤雨林里的红木颜色。不是出产在泰国森林里的那种红木。他嫌泰国的颜色大暗太老。油漆时,他亲自动手。不用。用最老式的漆刷子刷。乐趣就在这每一刷子的挥动之中,在每一刷子按捺下去、拖带开去之际,颜色被颜色覆盖,颜色被颜色更替,在覆盖更替改造和被改造的同时,听得出那一阵阵极细腻极粘稠的吱吱呢呢纠绞和混同…这时他会从心底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彻心彻肺的通畅和舒坦…他自认为这方面的技术已经不次于江南造船厂的八级油漆工。有一次,他一位在上海做房地产生意的犹太朋友要回美国去打一场遗产官司,把一辆非常名贵的一九○八年产的福特T型“老爷”车寄放在他这儿。讲好只是寄放。他却忍不住把人家这辆车也漆成了偏红的栗壳。他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这车只是“寄放”自己无权去改变它;也一再提醒自己,这车极为名贵,往它身上抹,最终要付出极昂贵的代价,而且还会严重伤害朋友间的情谊;有一度他索用一大块细帆布把整辆车都盖了起来,让自己“眼不见为净”但最终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熬到最后一天,他还是把人家这部车给漆成了粟壳,并准备好了一篇很长的劝诫词,希望这位朋友能从根本上接受他为他所做的这种“改善”他反复试读了好几遍,自觉起码有三处,或三处以上,是被自己的说词打动了的,并挚诚地下过热泪。第二天,那位犹太朋友只等轮船一靠码头,就迫不及待地来到谭家花园,直奔车库去看望他久违了,的“小宝贝”;一推门,看到“小宝贝”竟被涂抹成了那般可怜模样,没等谭老先生开口宣读那篇用中英两种文本写就的劝诫词,就哇哇大叫着一头晕倒在车库的水门汀地上了。

 自建中药房的设想,产生在谭老先生再度报病危的那天早晨。头天夜里,老先生已报过一次病危。为此,雪俦一夜没能睡好。一早再度传来病危警报,雪俦便从上翻身跳起,红肿着双眼,只喝了半小盅独参汤,在浓雾弥漫中,又急急驱车赶往医院。刚进楼门,只见平宽敞幽静的楼道,此刻忙成了一片。戴着修女帽的白俄护士小姐和戴着金丝边眼镜的德国医生来回穿梭,到处都闪耀着刚从慕尼黑进口的新式医疗器械的冷光。每一扇标上了红十字的门都在无声地晃动。大大小小的安瓿(ampoule)纷纷被击断。血库已经告急。最终他被告知抢救没能奏效。

 他被允许去瞻仰父亲。父亲躺在雪白的单下,显得异常地瘦小。颧骨一下突得很高。半夜里回光返照,父亲留下一句话。这句话是用派克金笔写在一张由朵云轩专门为谭家特制的信笺上的。一共只有九个字:“不要跟侬三叔客气了”“三叔”指谭宗三。谭宗三是谭雪俦的祖父于厘公第五个小妾所生的最小的一个儿子。论年龄,要比雪俦小十七八岁,但论辈份和排行,则是名正言顺的“三叔”所谓的“不要客气”是指头天晚上父亲要他接任谭家的当家人时,他婉言推辞过,希望由“三叔”谭宗三来当此任。“不要客气”就是要他在这件事情上不要再谦让推拒。

 说实在的,怎么安排谭宗三,一直是谭家门里一桩伤透脑筋的事。无论从辈份上讲,还是从情理上讲,谭景琦之后,的确应该由这位“三少爷”“三公子”“三爷叔”“三老板”来当家。这也是于厘公临终时亲xx代过的。他希望景琦之后,谭家能到宗三手里。谭家门里的人都知道,老人最宠爱,也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谭宗三。老人拉着长子景琦的手,一再关照,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要疏远了、更不要怠慢了这位“小阿弟”景琦在这一点上确实是尽了心,也尽了力。做长兄,更是“慈母严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竭尽一切努力来教育训练这位小阿弟,希望他从各个方面都具备条件,从他手里把谭家接过去,以告慰老父在天之灵。但这位三弟实在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他不是不聪明,也不是不能干,但就是不上路。所谓不上路,倒也不是走歪道。比如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之类的,倒是一点也不沾,甚至连应该沾的女人都不沾。但…就是不对劲。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归结底就是一句话,把偌大一个谭家家业到他手里,实在叫人不放心。

 无奈,雪俦就没有再推让。虽然觉得有点委屈了“三叔”但为谭家着想,也只能这样了。正式当家后的第一个礼拜,他就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立即把父亲最好的几间汽车库改做了中药房。并且调集了一大笔钞票,请几位大学教授建立了一个谭氏生成养元研究所。他觉得,对于他来说,最要紧的事情,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去找到一种办法,一种药方,让谭家门里的男人活过五十二岁。做不到这一点,谭家赚再多钞票,又有啥用呢?谭家的事业越发达,钞票赚得越多,谭家男人心里就越痛苦,就越没有勇气、没有兴趣把要做的事业继续做下去。事实上,从祖父于厘公开始,当家人做起事来,已经不像先辈们那样有一股冲劲了。谭家的事业也逐渐地在萎缩。“五十二岁”这个阴影,越来越重地在每一个谭家当家人心上;不趁早解决,总有一大会把谭家彻底垮。当然,从孝义上来讲,他的确不应该动先父最喜欢的车库。他完全可以出钱另外买地皮来盖药房。同样一句话:只要他愿意,甚至都可以把上海滩上最有名的瓣香庐、五洲、唐拾义等药房买下来,甚至还可以把杭州赫赫有名的胡庆余堂买下来。但是,他不,偏偏看中了父亲留下来的那些车库,偏偏要拿它们“开刀”根本一个意思,就是要破一破这“留下来”三个字里的晦气。他还根据经易门的提议,把老楼里所有房门的朝向统统都改了一个过,把所有的墙壁统统都粉刷了一个过,把所有房间里的摆设统统都调换一个过,把花园里每一条为先人所走的甬道统统都毁弃了重新铺上草皮,尔后另砌新道;甚至把所有正对着大门长的大树、正对着房门砌的烟囱统统移走。统统改动。最后,还忍痛换下大客厅里由曾曾祖德麟公亲笔写的两个斗方大字“静慧”另请南翔镇上一个百岁长寿老人写了“一之”两字挂上…等等等等…

 宽恕我吧。宽恕我吧,仁慈而多难的先人…

 但看来,他所有的这些努力(当然还远不止上面提及的这些),好像并没有能攘除那必然要降临的灾难…一切的迹象仍然明白无误地显示,他仍然不可避免地要步先人的后尘而倒在“五十二岁”这道鬼门关前。

 昨天,经易门走到离药房还有十来步的地方,抬头一看,不觉大吃一惊。药房被十几二十个穿着白大褂的军人包围。一部分军人已经把谭家药房里原先的那些药工、药剂师和中医师隔离起来,对他们挨个登记造册,查询;另一部分军人则从军车上往下搬成套的医学化验器具,并把它们安顿到花园里的一个大帐篷里。还有一部分军人,不仅穿着白大褂,还戴着加大加厚的口罩和胶皮的防护手套,拿着各种型号的管、镊子、工兵铲,背着成箱的试管烧杯和空盒,进入谭家花园各个角落提取待验样品。毫不例外,他们从经易门身上搜走了那包灶心土,并把那两斤柿饼也列入了待验物品的名单之中。事后他才知道,在同一时刻,他们严密封锁了谭家院子里所有的通道口,命令谭家各人等,出他(她)们房间、箱柜抽屉上的钥匙,并在原地待命,不得随意走动。随后就开始了空前细密的地毯式“大搜查”逐寸逐尺地进行翻检。尤其让谭家人不能容忍的是,他们还搜身,即使是女眷的房间和玉体,也照样一个都不放过。当然,这是由一部分女医生(军人)来做。但这丝毫没有减免了各位老太太少小姐丫头们在心灵体上同时经受到的震惊和屈辱。要知道当场有好几位女眷都忿怒地并发了精神痉挛症,并不同程度地产生了可怕的重听重视幻听幻视和某些自症状(如揪自己的头发。掐自己的大腿、抠破自己的脸皮等等)。他们提取谭家门里所有人的血样品和粪便样品,当然必不可少地,也取了样。还准备在谭家花园里钻孔,提取地下水的样品。后来又开来一辆装有X光设备的大轿子车,为谭家门里所有的人透视心肺。这越发使那些女眷们无法忍受。因为在车里操作X光机的没有一个是女的。这的确也难怪,在当时,即使找遍全上海,也找不出一个女的X光机操作专员。于是,全体女眷互相围抱在一起,举行了二十分钟象征的抗议。最后达成四项协议:一,让女眷们亲自观看X光机屏幕,以证实,这机器透过内衣所看到的,只能是人的骨头架子和一些内脏的阴影,绝不会给任何一个好之徒提供任何闻香掠的可能;二,在女眷接受透视时,派女眷中的同人(她们议定由许家两姐妹)在屏幕旁监管,以防操作员使出“其他伎俩”窃取不该由他们得到的“画面”;三,所有不相干的人员,一律回避,不得靠近X光车(“戒线”划在十五米以外)同时在X光机两侧加设既高又宽的屏蔽板,并用黑红两的布帘把X光车所有的窗户都遮起来,以防有人从车窗外偷窥;四,女眷接受透视时,允许其在现有贴身内衣外,再加穿一件厚绒线衫。这样,本来只需一个小时便可结束的女眷透视检查,就整整延续了五小时又四十八分。

 事后得知,所有这些军方人员都是谭宗三邀来的。这次突击检查,也是应他的请求而组织的。他想通过这样一场突击检查寻找到雪俦的病源,并设法消除它。他宁可相信谭家面临的这场劫难只是医学范畴里的一个难题。但他错了。大检查的结果告诉他,谭家花园里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物品身上所带的任何一种病源菌和病源毒,都跟谭雪侍突发的这场危症没有任何一点关系。核查了中药房自建立以来为谭雪俦所开出的所有的药方(绝大多数是保健养生方),结论是:它们无害。对药房工作人员进行严格的政治甄别结果,所得的结论也是:并非真的有益,但确实无害。遍访外头那些大医院里曾经替谭雪俦看过毛病的医生,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都说不清潭先生到底为什么会突然大出血。他的消化系统没毛病。他的呼吸系统也没毛病。他的心脏一直跳得非常有力非常有节律。他的血、血素、血糖、血沉。转氨酶、血小板的指标一直在正常值的上下限之内浮动。没有结石。从不便秘。很少喝酒。也不抽烟。清早起来总要喝一杯淡盐水。晚饭总要吃一碗加一点枸杞的麦片粥。中饭板定的,一荤一素一只汤,再加一汤匙老陈醋。精确测定的三两半米饭、二千四百卡路里的热量和六华里的散步,绝对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出入。唯一的嗜好是,上半天下半天各泡一杯清茶。这清茶也不是随便从外头茶叶店里买来的。经易门到安徽黄山为谭雪俦包了一块茶园,还专门雇了几个茶工为雪俦种茶做茶。雪俦只吃这块茶园里产的清茶。谭宗三当然不会放过那块茶园的那几个茶工,同时又派人去查了待运的每一担茶叶。但查下来,结论还是那两个字:无害。

 他真搞不懂了。

 同时,他又要管事房的人向各地和上海谭家有血缘关系的谭姓人家发电报,要他们急告本家依然存活着的男人的最大年龄数,有没有超过五十二岁的。第二天中午,他所要的调查报告如期送到。报告称:各地还活着的谭家男人当中,真是没有超过五十二岁的。

 他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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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易门顺从地出灶心土和两斤柿饼,看到院子里一片嘈嘈的景象,犹豫了一会儿,便恭敬地走上前去,向那群军人声明自己是谭家门里的总管,愿意协助他们对谭家进行全面检查。一个被谭宗三请来临时负责此次行动的虹口警备司令部少校军医(大概是北方人),出一丝神秘古怪的微笑,眯起眼睛,打量了经易门一会儿,着生硬的上海话,说道:“侬就是顶顶有名的经大总管啊。好好好。请到那儿等着编号。血验大小便。”“我…我想…我可以帮你们一点儿忙…”经易门则用生硬的北方话再次请求。“不用。我看您老还是乖乖地一边儿待着去的好。”少校军医有点不耐烦了。而且他还不许经易门进自己的写字间“待着去”非让经易门跟那一班账房先生茶房仆役司机花工丫环老妈子一起在外头太阳地里站着。十几分钟后,经易门得知,现场并不是没有谭家管事房的人在帮忙。谭宗三委派东管事房一个叫顾雨乡的年轻账房先生协助那帮子军人检查谭家。“这…这实在有点不像话了嘛。经先生是总管。假使真的需要有人出来协助军方办事,也应该由他牵这个头。顾雨乡…顾雨乡这只野路子算啥东西?!三老板也太不给经先生面子了!”院子里,太阳底下,那一帮子谭家的账房先生茶房仆役司机花工丫环老妈子纷纷忿忿不平。窃窃私语声蜂起。

 经易门此时脸色苍白。他当然不会去应和这种“嘈杂”并且为了让军方人士明白,他不仅没有参与制造这一点正在谭家花园里生成的“”而且论他的身份地位和修养水平,他根本也瞧不上这种不会起任何实际作用的“”于是他有意微闭双眼,直身躯,倒背起双手,独自站在一棵玉兰树下,跟那一大群正在对他表示极大同情的人,始终保持着大约五六米、甚至七八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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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血,验完大小便,到了下班的时间,谭家(谭宗三)没有按历来的规矩,派小汽车送他回家。一直到这时候,经易门还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他心里已然觉出,大厦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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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大门口。大门口挤了一大堆人。说是要换工牌号。在谭家做生活的人,都领有一块工牌号,凭工牌出入大门。登记造册。这原是经易门立下的规矩。但一小时前,进驻谭家的医疗分队奉三先生之命,从即刻起,更换新工牌号。这绝对又是个“新花招”分明是要向所有的人表示,他经易门在谭家已彻底不算数了。好嘛。蛮好嘛…经易门竭力控制住自己动起来的心绪,去队尾排队等候。此举在既长又弯的队伍里立刻引发了一阵更强烈的怜悯和不。人们纷纷让出自己占先的位置,真心诚意地让经易门先办手续。经易门当然不愿在这种情况下领众人的这份情。因为这很可能会造成一种严重的误会:他经易门据此在向军方、向三先生示威,显示自己内心的不服和不。于是他拼命暗示那些动了真情的下属,不要这样做。千万不要再这样做了。但渐渐狂热起来的下人们却越做越认真,叫喊声也越来越响,不少人甚至上前来拉经易门,有的还此起彼伏地向发放工牌号的军人小组大叫:“让经先生先领!让经先生先领!”叫声惊动了正在别处忙碌的军人。他们大步赶来。美式的军用皮靴声整齐而响亮。经易门实在忍耐不住了,终于变声作涨红脸,不仅用力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丫头一把,而且还揪住一位平时最听他话的老账房先生的领口,对众人大喊:“识相点。请大家识相点!不许再吵了!”

 小丫头跌跌撞撞一下摔倒在地。老账房先生被揪得一口气憋住,嘴皮发紫。经易门自己则浑身僵直。张口结舌。面对这样一个局面,众人才开始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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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轮车载着经易门,绕辣菲德路吕班路上的法国花园,整整转了三大圈。三次都看见马路对过的克莱门公寓那一片(六个?八个?)褚红色的尖顶。三次踏过经家门口,经易门都没有叫停。他没有心思回家,但又不能不回家。大厦将倾。大厦将倾啊。最近,谭宗三召开谭氏集团公司董事会,事先不仅没有跟他商量,正式开会时又不通知他参加;连召集东西两管事房全体管事议事,都不请他。硬档梆子。明摆着是在甩掉我经易门么!消息一经核实,不仅经易门为之骇异(想不到这位同龄人下手这么快,这么狠),整个谭府上下也被震惊。谭府因此成一团。账房先生自动封存账册。管事遇事不敢发布指令。走廊里再也听不到脚步声。耳房里再也听不到头接耳私语声。连邮差送来汇单都没人去盖章签收,不知道收下钞票该到谁那儿去人账。煎药的因此煎穿了药罐头。斩的因此斩掉了手指头。花匠因此错把郁金香当成了马兰头。妈喂错了囡囡头。老妈子则抱错了大小姐房间里的鸭绒枕头。整个谭府立时三刻就像一条失控的大船,只见有上下翻飞的鸥掠乌在船后相随,却不见船头在尖上高高邀游。而让经易门最伤痛的还是,谭先生谭雪侍此时此刻的态度。他原以为,不管怎样,谭先生是一定会出面为他说一句公道话的,会戳力在三先生面前挽留他。但看样子,好像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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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易门冤枉谭雪俦了。谭雪俦曾排了全力为经易门争取过。他十分虚弱地在上扭动。息。打着重重的嗝噎。问谭宗三,哪能(怎么)可以这样…哪能(怎么)可以这样?

 谭宗三手拿一中短长度的白色藤条(认真地进了好几股彩的细皮条),身穿一套麂皮猎装(散发着极浓重的来苏尔和福尔马林气味),脚登一双翻长筒皮靴(带一个笨重的大方头),一面用那柔韧的藤条轻轻拍打大理石壁炉架上那座象牙女,借此保持自己应有的镇定;一面却忍不住四下里睃视,出他那种永远无法抑制的好奇心。

 谭府几经搬迁,曾经的一个原址是明弘治嘉靖年间上海名士陆深的一座“别业”“颇有竹树泉石之胜”当地人叫它“四季别墅”多年来,后堂东西两棵大柱上一直留着一副前代名家张电亲笔题赠的楹联:“步玉登金,十八人中唐学士;升堂人室,三千门下鲁诸生”雪俦当家后,非常属意这副楹联,想尽办法把它们搬进了他房间,当宝贝那样供着。而谭宗三却一直希望他把这副楹联处理掉(不少人喜欢到广东路江西路上的老古董店里淘这种旧货),另挂两幅欧洲的画。比如恩斯特·凯尔希纳(EmstKirchner)的人物或木刻,或者索挂两幅保尔·尚(PaulCezann)的静物风景。这位年轻的三叔非常喜欢这两位画家的画,尤其喜欢凯尔希纳一九一三年画的布板油画《街头五女子》。女人们(有钱的阔太太?沧桑的老?)裹一身带狐皮领的大氅,僵尸般地戳立在街边,呆呆地审视橱窗里那昂贵的皮货。她们的外形被故意夸张,画得很瘦,很变形,像鸟爪,又像是钉在地上的枯桩,表情阴冷鲁,暗绿的基调反衬着她们脸色的苍白。背景上则挤糟糟的人群。每个角落都显示出前世的堕落,又都隐现着今世的恶。

 谭宗三后来便把他那感的手指尖停放在探女冰凉的脚面上,轻轻地摩挲、悉心地体会她脚面上的那种冰凉和滑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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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挽留住经易门,这几天里,谭雪俦已不止一次把谭宗三请到自己病跟前长谈。这一次又谈了整整三个钟头。据说谈到最后,谭宗三用力了那座女雕像一藤条,愤然离去。依然只丢下一句话:留我就不留经易门;留经易门就不留我。谭雪俦向着谭宗三的背影,拼足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叫了声:宗三啊宗三,做人做事总归要讲点道理,讲点良心啊!我促谭家人不可以这样对待经家人的!罪过啊…作孽!随着这一声拚力的嘶喊,又有半盆鲜血从他后身哗哗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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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从大库房背后那棵串香槐老树顶上慢慢西斜。

 3

 血。鲜红的血。热辣辣的血。清水一样的血。三月桃花般的血。焦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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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经易门自然睡不着。吃晚饭时,只勉强吃了一小碗皮蛋末粥。一鲜黄的香蕉也只咬了两口。第二天,在楼上莫名其妙地转了半天,下意识中,总以为(总盼着)谭家会派人来向他解释刚发生的这一切“误会”但一直等到下午,连一个电话也没有。后来来了个人,是盛桥镇的茶房老倪,报告了两位姨太太偷着过江去找黄克莹的事。经易门一听又激动了,立即让忆萱拿衣服来,要去谭家花园向谭先生和三先生报告。忆萱劝他不要去。忆萱的意思是,谭家已经把我们当作一件穿得不想再穿的旧衣裳那样,损了出来。假使说真还有点志气,我们就不要再管他谭家的事了。也不能再管了。忆萱还没把话讲完,他就火冒三丈,脸涨得通通红,跳起来,冲过去,连声斥问,啥人没有志气?啥人没有志气?忆萱再不作声。他嗝噎了一下,也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失态,便长了几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回自己房间去了。尔后,听见忆萱在门外低声啜泣。再过一会儿,啜泣声消失。楼里十分地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忆萱出门,把儿子经十六也带走了。楼里更加安静,甚至静得可怕。一直到该心晚饭了,忆萱还没回来。经易门越发烦躁不安,就叫了辆三轮车,说是要到崇善里去。

 崇善里在闸北。有一条臭河浜。有一幢老式的堂房子。这是谭家、也是经家的“老窠’。当年,经老老先生跟谭老老先生从乡下到上海来学生意,就住在崇善里。谭老老先生和谭老老夫人在崇善里落脚的时间不长,没住几天,就被上海总商会的一个朋友接走了,但年轻的经老老先生和更加年轻的经老老夫人却一直在崇善里住了下来。一直住到有一天,谭老老先生对经老老先生说,我帮侬在公共租界里顶一套公寓房。一切费用全归我出。侬搬出来吧。这样,在朋友中间,我脸上也好看点。经老老先生却不肯搬。又过了一些年,经家积的钱也买得起小洋房了,经老老先生还是不肯搬出崇善里。而且扬言:只要经家不离开上海,不离开谭家,经家的后代就不许搬出崇善里。为什么?老人家觉得谭家是从崇善里开始发起来的。崇善里是谭家的一块风水宝地。一条龙脉。经家人有责任为谭家守牢这条“龙脉”报答谭家的恩情。经易门小时候不懂事,说道:“啥龙脉?一条臭河浜!”就为这句话,老人家冲过来,甩开大巴掌,咣咣咣咣,一连四五个耳光,直打得这个唯一的嫡亲孙子鼻子耳朵牙齿一起血。还他在谭家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从此以后,老人家就常说:“能够为谭家守牢这条龙脉的,才是我经家真子孙。”

 一直等到谭老先生病重。抬进医院。四个氧气瓶围上来。身上进八管子。脑子还清楚,知道这一次进得来,出不去。他赶快派人四出去为经家买房子。地段要幽静。房子要像样。独门独户整幢小楼。只要合适,价钱再高也不怕。最后定的就是辣菲德路这幢英国乡村别墅式小洋楼。然后把经易门和他的父亲经老先生叫到病榻前,说了两件事:-,我把雪俦和谭家都托给你父子两个;二,你们要看得起我,就请搬到辣菲德路去住。谭经两家相几十年,现在,我要跟你们分手了。这幢房子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分手礼。我只能为你们做这点事了。经家父子两当时真想跪下来,抱牢谭老先生大哭一场。经家父子当场答应了谭老先生的请求。但实际上,他们没有搬。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应该离开崇善里。后来谭老先生就死了。有一晚上,突然开过来两辆大卡车(老式道奇),还有十几辆老虎塌车。领头的一辆道奇车驾驶室里坐着身上还带着重孝、刚做了谭家当家人的谭雪俦。在谭雪俦指挥下,一大帮脚夫扛夫不问三七二十一,也不顾经老先生的阻拦,就把经家从崇善里搬到了辣菲德路。谭雪俦歉疚地对经老先生说,阿爸临咽气前,代我一定要这样做。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对不住侬了。否则,将来我到阎罗王面前,真没办法向我阿爸待。经家虽然搬进了辣菲德路新居,但并没有卖掉崇善里的老宅。不仅没有卖,相反地,还花了老大一笔钱,把它彻底翻修了一遍。说是“翻修”其实是完全按照老样子,再造了一个。所有的柱子都漆了黑漆。所有的房门上都挂一幅大红底子五彩丝绣绸帷帘。每一幅帷帘中央,又都用黑丝线绣上一个极醒目、极庄重的魏碑体大字:“谭”又请来最有名的莆田石匠,用最好的泰山石为谭、经两家的祖宗,刻了两个跟真人一样高大的石像,供奉在老宅堂屋中央的一个高台上。这两个石人都古装打扮。一个身着二品朝服。一个分明布衣穿戴。着朝服的慈眉善目,手捧朝笏,仰视皇天,虽潜龙勿亢,犹志在纲维。布衣打扮的,低眉垂目,躬身作揖,真正是至柔而动,至静方德。经易门还物了一对洁身自好、一辈子吃素、无儿无女无任何牵挂的老夫来看守这幢老宅,命他两遂地撞钟击鼓念经,敬礼膜拜,遂地叫这老宅香火线绕钟磬不断。

 那天三轮车踏进崇善里,大已全暗。堂不算短,弯弯曲曲,还叉出不少支岔。两旁一式的本地房子,低矮老旧。从排门板板里漏出的灯光,比较昏黄。崇善里几十年不变,一直到解放后许久,才有城建队来挖去路面上的石卵子,统统铺上水门汀(水泥)。同时又越来越闹猛拥挤。不断有人搬出去(身份地位经济状况发生变化的人),但搬进来的人更多。各种各样的小店也开进来。细细一看,真是大饼摊头老虎灶。烟纸店后头伸出夹竹桃。空场上,听评书。油煎臭豆腐干味道实在好。前楼阿公跑单帮。后楼阿娘全全夜叉完麻将还要轧姘头。

 快要走到老宅门口,经易门觉出,老宅里出事了。因为石库门式的大黑门前汹汹地聚起了一大帮人,神色况且一律都那么惊惶,三三两两地在嗡嗡议论。急忙下车去推开老宅的门,便看到那一对老夫张惶失惜地站在头道天井里,正一筹莫展着;一见经易门,如获大赦般扑了过来,仓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指着后院的方向,对经易门连连跺脚。经易门正迨抬腿进二道门,却听见一阵又一阵碎摧了瓷器家伙的乒哩乓啷声从二道门里传出。经易门急趋上前,只见忆萱脸色青白,高挽袖管,从后院的一间间房间里搬出种种瓷的玻璃的珐琅的料器的器件,用力往那铺在天井中央的大方青砖上砸。还有那个并不怎么聪明的儿子也在起劲地为她做着“帮凶”看样子他们已经忙了好大一会儿工夫了。天井里到处都躺着他们两忙碌的成果——碎碴片。凭着依稀的暮色和各房窗棂间透出的电灯光,可以细辨出,已然变成碎片了的,有那对青花云龙捧寿福字掸瓶、乾坤六合双龙戏珠瓶、还有那只松竹梅盘节酒尊、巴山出水飞狮罐、有那口暗姜芽海水花坛和甜白酒盅,还有那套黄地闪青驾凤穿宝盘、紫金地闪黄梅花盆、素镶堆花香炉…最叫经易门心痛的是那一盆料器蟠桃树和那个浮梁吴十九的牡丹瓯。这牡丹瓯,外面烧上了穿花莲托、八宝荷花、鱼耍娃娃、贯龙篆遍地真言字、折枝四季西番莲宝相花,里边还烧上了海水如意、云边香草人物故事、竹叶灵芝寿意。而这位吴十九先生和雕竹濮仲谦、螺钢姜千里、铜炉张鸣歧、紫砂时大彬等人均为当时齐名海内外的工艺圣手。他们的东西,不说是件件价值连城,也可说只只都能拿来换地换房子换股票的。当然,经易门绝对不会用它们去做这种败家的事。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蕴含着经家、特别是谭家三代人的心血。

 三代人的心血啊。

 再一看,那一个个挂在房门上的谭字绣绸门帘也全部被她娘两个扯了下来。他们还往那两个石人身上泼黑漆。谭老老先生用过的那个红白木雕花架于被抬出来掼在天井里。而谭老老夫人用过的那只马桶箱,在用碌砖拼命砸过以后,也被掼在了旁边的沟里。

 哦…夫人,哦,忆萱,你疯了吗?真的疯了吗?!你觉得谭家对不起我经易门,也不能这样做啊。经易门心里一阵痉挛,浊血和热痰顿时都涌了上来,当即一个踉跄,两眼一黑金星四溅,双膝一软,便晕倒在地;醒过来后挣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忆萱,你这样做,不是要我去死嘛?!”

 然后,经易门居然打了赵忆萱。

 40

 当天晚上,经易门把全家老小全部召齐到他房间里,说了下面一段话:“今天忆萱和十六做出这种事,实在让我无法向两家的祖宗代,也没有办法向谭先生代。现在只有一条路好走。要么我离开这个家,要么她离开这个家。只有这样,才好向谭家有所代。这桩事,由忆萱自己决定。由她来选。到底是我走,还是她走。”

 经易门话音刚一落地,全家老小就哭作一团,嚎叫着一起跪下来为夫人求情。只有身材颀长而又瘦干黑的赵忆萱紧握双拳。呆立不动。脸色铁青。浑身颤栗。鼻翼急促地歙动,眼前呈现的却只有一片空白。

 41

 住在四川北路的日本人阿部,讨厌一大清早就有人来揿他家的门铃,特别是在今朝这种雨夹雪的天气里,他更不希望有人一早来打扰。这种阴冷的天气,又,他需要花更长的时间用力去注视小花园里那一棵海棠树。看雨水雪水从正在泛青的树皮上慢慢往下动。想象所有的花骨朵肥糯糯地膨。树叶花花花花。这是他自定养生功的最重要的一节。一般人只知道他靠出租虹口一带的堂房子过日子,其实不然。在中国这几十年,他真正用心所在是收集古董。阿部心里的“中国古董”分两类。一是普通意义上的古董,也就是一般玩家所喜好的瓶炉青铜红木玉石陶瓷碑版字画等等;另一类,则是阿部所认定的中国古董中真正的粹——养生之道,是五行六八纲三焦四诊十二经络终乾乾为汝逐于大明之上为汝人于遥冥之门善集造化而颌超圣凡、是六千零四十单八卷佛经三十又三章中庸五千余言道德经都说不到穷处极处了处的大道反覆。他仔细地分辨过,这个中国,从明毅宗朱由俭之后,经二百六十七年大清皇统,甲午甲申两次海战,所剩下还真正值点钱的,也就这两种“古董”了。阿部特别赞赏当年出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一要职的英人赫德在上海一次宴谈中,对中国军界耆老严几道说的一番话。这个严几道十五岁就应募为海军生,是中国最早一所海军学校的学员;后在建威舰上实习,遍航台澎星马吕宋文莱,当然还有日本国。后又被派往英国海军大学深造;归国后,合肥李文忠(鸿章)为治海军在天津特设制造局,他便去那儿做了主督课,前后达二十余年。用这位老先生自己的话说“(海)军中将校,大率非同砚席,即吾生徒”自是一个很了不得的角色。赫德与此公的那番谈话,就是从中国海军谈起的。甲午海战失败之后,中国国内同声气责备海军无能,甚嚣尘上。赫德认为,此事,不能“徒苛于海军”“海军之于人国,犹树之有花,必其干支条,坚实繁茂,而与风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后花见焉;由花而实,树之年寿亦经弥长。”故而对于海军“当于根本求之,徒苛于海军,未见其益也。”他曾把这一段话一式两份抄呈东京军部海军大臣、南京国防部海军部长,仅供参考。三个月后,东京方面很客气地给了个回函,虽说只是寥寥数言,但确实表示了某种程度的谢意;而寄往南京方面去的,却一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阿部自己玩中国古董,但最看不起的却正是汉族人中玩古董的那一类。他最为这个号称“泱泱大国”的大陆版块担忧的也是这一点:玩事儿的太多。自以为洒从容,其实,完全是致众人于疏理“根本”!几十年后,早已回到日本的阿部在东京帝国大学图书资料馆报刊室的有关缩影资料片上看到自称进入“新时期”的中国再度兴起收藏热古董热时,年逾九旬的他,居然一阵心绞痛几乎不支,只得忙挣扎着移步至窗前,定睛注视楼前那棵支干如铁。苞如蚁的山梨树。意守住五心,气归人丹田,走涌泉而汇百会,通督任二脉,默念《性命圭旨》中的“陀罗门启真如出,圆觉海中光慧;灵山会上说真言,舌莲花万丈佛”渐渐懈怠了自己,方复归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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