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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零点过后不是黎明
 天刚刚黑透,天放解开绑腿,慢慢卷成个小卷儿,底下那双一时半会儿再不会穿它的旧鞋鞋壳里,搬张小板凳,往新兵营营部门口一坐,只等指挥长派人

 来述他了。谋杀白家兄弟的事,败了。七道桥被震开以后,那辆专列似的铁壳马车没掉下去。它太长太宽大了。被卡在断口子上。车夫和车厢两边的保缥全被震下桥去,在河谷的青灰卵石上跌碎了脑袋,但白家兄弟却只是颠摇了那么几下,连皮都没伤着一块。他们不知道凶手在这一招后头还跟着什么“连环招”他俩悄悄爬出马车,悄悄回到白家湾大宅里面。让人立即关闭所有通道、所有七寸厚的大木门,并且在正堂天井里高高树起白色招魂幡,让阴谋杀害他俩的人以为已经得逞。一直等到九点过后,看到并没其他动静,这才秘密派人去联络朱贵铃,恰好在去联队部的路上,遇到了急急忙忙向白家湾赶来的朱贵铃。

 一听说白家雇的捕快、侦探,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背囊和那把手锯,肖天放又后悔了。他关上门,让自己镇静。他让自己头脑空白,什么也不想。只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晚饭前,去了堡子里,找了个最好的澡塘,上下了个光净,泡了个透红。他要的是全活儿——背、捏筋、修脚、剃头、刮胡子、掏耳朵,一壶香片茶,一碗用辣油拌红了的羊泡馍;一切都办得舒舒齐齐,并第一次慷慨地把堂倌找给的零钱,又全赏给了堂倌。过去他不舍得这么做。他得攒钱,为了那个家,也为了自己。回来后,看到有人把他的三个新兵队全调离了。怕他兵变。只剩下个空壳在这冷风萧瑟的河滩边上。他听见附近的一个老兵支队在吹紧急集合号。他看见各处岗楼都加了双岗、三岗。口上全上了刺刀。架着马克辛水冷式重机的游击马车,呕眶当当驰出联队部大院,在四近巡弋。他又回屋去细细嚼了一口茶。他并不渴。他发觉自己抖得厉害。他问自己,抖个鸟?我的结局就该如此?

 后来他看到冲进院来执行逮捕任务的,却是军纪会的几个老家伙。他们带来足足一个分队的老兵,全拿对着他。这些家伙都是参谋长的人。会不会参谋长抢在朱贵铃之前,先下手把他“监护”起来,慢慢再这个钩呢?他想。大概如此。但几十分钟后,他知道自己错了。军纪会的那几个老家伙虽然对他还算客气,没给带手铐,但态度都极其冷淡。没递给他任何能让他放心的暗示。马车一出新兵营大院,就跑得飞快,车窗全用黑布蒙住,一前一后还有两辆游击马车押送。一路上他都听到有岗哨询问口令的喊叫声。显然,沿路全都戒严了。口令是新换的。他看不到处边的路。但摸左拐右弯的方向,估算所走的路线,在脑子里画出一幅相似的地图,他大吃一惊:这辆车正载着他往联队专用的刑场跑去。那儿原先是联队的靶场。后来改了刑场。联队每年总要毙几个新兵或老兵。他忽然悟到,参谋长这是要杀他灭口。

 霎时间,他从心底凉透;霎时间,整个身子便瘫软在漆布的坐垫和冰冷的铁框架上,使劲挣扎,完全僵硬了的脚板和麻木的上身才稍稍动弹了一下…

 审讯的过程简单得就跟喝豆腐脑一样。肖天放觉得,你不仁,就不能不容我不义了。没等军纪会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发问,他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兜底抖落个光光净净。甚至连那回参谋长带他去庆官儿的几位姨太太处过夜的事,也捎带上了。等到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刚才,马车驰进刑场,哨兵开车窗上的黑布,查验人犯。

 他向外张望过。平房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小树林后边的土包上,布置了密集的散兵线,个儿挨个儿,简直戳成了人墙。统统上着刺刀。他应该想到,这样的一个阵势,决不是用来对付他的。只毙他,没那必要让全联队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他不够那个份儿。

 朱贵铃此刻在隔壁的一间小屋里焦急地等待。只等肖天放在供词卜签字画押。那天,朱贵铃得到报告,谋害自家兄弟的不仅仅是联队的人,而且还是参谋长的心腹、新兵营管带肖天放。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和参谋长最后摊牌的好机会到了。是彻底摆这个老家伙控制的时候了。脑子里嗡嗡地红热起来。他让自己冷静。他把自己关在三楼工作间里。他让自己久久凝视祖父的遗像,凝视祖父最后穿用过的那一身军服。他止不住地战栗,暗自祈告祖父在无之灵能给他最后一击的勇气,让他强硬起来,让他真正像一个军人。

 他紧急找来平和参谋长关系不太融洽的八九两个支队的支队长,要他们立即带人查封所有支队的武器库。因此,从昨天下午起,全副武装控制了联队部、马场、刑场的,只是这两个支队的人。而其他支队得到的命令,只是要他们空手到刑场集合待命。

 正在庆官儿的几位姨太太处打牌的参谋长就地被软在那小楼里。朱贵铃拿到肖天放的供词后,便立即下令将参谋长绑赴刑场。

 这时,天快亮。他们把肖天放关在正对着行刑处的一间空屋子里。一夜没睡的他,听到不断有部队往这边开来。一个分队接着一个分队跑过。脚步声整齐。口令声沉闷。没多大一会儿,他便看到,整个刑场周围的土包,都被连夜紧急调来的部队占。但这些都是不带械的。全副武装的那两个支队的人,此时全部署到两边的制高点上。口不仅对着行刑处,还对着这些来观看行刑的士兵和军官。天大亮后,一辆光板子马车把五花大绑的参谋长拉到刑场中央一个土台子跟前。

 参谋长赤着上身。捆他时,他不肯穿衣服。只听参谋长大声喊:“朱贵铃,我也是为了你——我在你爷爷手下当过兵——”昨天半夜,朱贵铃让军纪会的人去逮捕他时,他要他们出示省总部的批文。军纪会的人拿不出这样的批文,他就跳着脚大喊过:“告诉朱贵铃,我也是为了他——”

 两千六百个士兵。七百个老兵。没一个出声。大家心里都觉得不是滋味,但都不敢出声。七个支队长带头下了跪。那七个被缴了械的支队的士兵也下了跪。他们只要求朱指挥长能允许他们替他们的参谋长穿件上衣。七个支队长下了七件上衣,他们跪着给参谋长穿上。后来,一颗尖瘦的子弹穿透了这七件k衣。但血没往外。七层被弹烧焦的布上没一点血迹。他不让它们往外。他不服气。他说他冤得慌。他说他的血早为这联队熬干了,让阿达克库都克灼热的猩红的躁的太阳烤干了。

 他的确是瘦。收尸时,把他放进最窄一号的棺材里,两边还空出许多地方。收尸队去庆官儿的姨太太屋里,取来他的呢军大衣,高统皮靴,缎子面鸭绒被,三件滩羊皮坎肩,十二条加长黑围脖,成堆的雪地行军时穿的白毡袜和八顶红狐皮的皮帽,外加四盒冬虫夏草,九斤拘杞子,四捆山西黄芪,半筐川中天麻、抚松野山参和两麻袋晒成干的苁蓉,才最后把棺材填瓷实了。七个支队长把他抬到马车上,往大裂谷里走。开前,他仰起头叫过:“老子早就知道会有今朝这一天。只求你们把我埋到二十二特勤分队那些老伙计一块儿,我死也踏实了!”

 大裂谷里没水。但越往里走,马车的铁轱辘越往下陷。快要走近那十来个老兵被打死的地点,马车沉得怎么,也不往前走了。真好像是被焊实了,或者是被什么牢牢住。收尸队全体出动,再加上那七个支队长,也抬不起来它。后来,年岁最大的第六支队的支队长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对着参谋长的棺木磕了三个响头,说:“参谋长,这儿就是您的家了。您将就些吧。我们知道,您是实在没辙了,才下令开打死自己那些弟兄的。您心疼我们。这些年,没有您,就不会有我们。您就在这儿跟二十二特勤分队的弟兄们一起好好过。我们会常来看您的…”话还没说完,马车动窝了,从棺材里哗哗地出许多血,简直就像漏了底的水缸一样。这些血一直在,直到把那十几个老兵的尸体躺过的地方全盖住为止。

 几天后,朱贵铃下令重新粉刷联队部的房子。甚至把从前由参谋长规划的院中两道、林带,全改了个向。联队部大院整价铁锹镐头闪亮。但奇怪的是,不管他用什么样的石灰粉刷,所有房子的墙壁到最后总要慢慢涸出一种叫人坐立不安的淡红。仿佛一杯用白水冲淡了的血。朱贵铃想了想,叫人带来肖天放,让他来刷。肖天放已经有好几天滴水不进了。他吃不下,喝不进。他被搀扶下马车,刚拿起石灰刷,便从军纪会那几个穿黑长袍的人手里挣脱,冲着大裂谷参谋长的方向,扑倒,哭着叫了三声:“参谋长,是我害了你…”两眼一黑,天旋地转便昏了过去。喊声刚落地,所有的墙壁立马有了动静,半个时辰后便恢复了应份的那种灰白。只不过白得总有点惨,有点黯,再不像从前那样耀眼和明净了。肖天放在卫生队住了七天。第八天开始进食。他觉得自己还不能死,不为那个家,不为自己,就这么蹬腿去了,也还是大年轻。想来想去,想到最后,认定只要指挥长肯让他活,他还是应该拼着命往下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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