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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名扬燕国
 云氤漫漫,将天地渲染成一片深白的苍凉,掩天蔽;崎路迢迢,仿佛延伸向无止境的缥缈,惑人心绪。

 荆轲孑然一身走在蜿蜒曲折的山径中,路漫漫、人憔悴。

 路的尽头究竟有些什么?到底是什么正驱赶着自己往这方向而去?荆轲突然间惑了起来。

 他在树旁一块大石畔驻足了一会儿,浓稠的雾气漫笼在他的四周,隐隐间他听到了缓缓的水声。他叹了口气,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狼狈吧!他突然很想看看自己此时的狼狈,一种奇异的自般的快促着他循着水声摸索前行。

 一条悠缓的小河就在他身旁,他快步走到河边,想掬一把清水洗洗面风尘,却始终找不到河面。雾气太重了,明明就听着水声已在身边,那河面却仿佛与他捉藏似的,始终悠悠忽忽,飘渺不定。他疯狂地四处奔走,觅着水声,提纵身形,却还是看不清河面究竟在哪个方向,甚至几度差点在白稠的雾气中飞撞上山石树枒。

 焦急之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落身水中。一股透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水深及,他俯身竟还看不着自己的脸…

 雾太重了…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伸手掬了把清水,在雾气中他将掌中的清水贴近自己的脸,近得几乎要沾到自己的鼻尖了。然后他在水中看见了一张脸,一张目光凛冽、冷峻深沉的脸。

 啊,秦王!

 他慌张地泼开手中的清水,身子一软,又落入了水中…

 荆轲从梦境中倏然惊醒,发现自己身大汗,将榻上浸得了一片。

 身居燕国,转眼又过了一年。梦中,一直是这般的情境;梦醒,寂寞的心绪亦如梦中雾气般萦绕心头。他渴望见到丽姬,但丽姬已不在身旁,甚至不在梦中。

 这些年来,荆轲没有一时半刻敢轻忘自己的使命。

 为了复仇,他夜不忘钻研素帛,苦练剑法。经他融合的公孙羽家传武学与自创而成的“惊天十八剑”已经趋成,此时他的剑术已是登峰造极,在燕国,也已广为人知。

 荆轲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击即中的反扑良机。如今,时机已经来临,他的刺秦之举已是一蹴可几了。

 然而,再多的自我砥砺,也抵不过因为丽姬的消失,始终在心头忽隐忽现的落寞。

 压抑着的相思情愁、理不清的国仇家恨,他苦闷地度过了分不清的年年岁岁。这些不再与丽姬相处的日子,一开始是揪着心用一刻、一时去等待,而后便用一、一月去计算,最后竟成了一如数年般的苦楚与悲痛了。

 不见丽姬的日子里,,受思慕之苦折磨无以宣的荆轲,习剑之余经常索放任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放形骸,他总想借酒消愁洗去那哽在喉头难咽的苦涩。

 这,他正在蓟城边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酒酣耳热之际,醉眼蒙地悠悠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处人烟渐稀的山林间,忽见林桃花遍开,影影绰绰,依稀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傍桃树下。

 “丽姬…”荆轲大惊高呼,倏地起身大步跨出酒店奔向林间桃树下。

 “师兄…”他隐隐瞥见丽姬泪眼婆娑,细声响应着他的呼唤。

 “丽姬!”荆轲又惊又喜,激动地飞纵身子向桃树伸手抱去,恍惚间竟狠狠地扑了个空,猛地撞上一株巍然大树。

 林桃花倏忽幻移,丽姬身影恍然消失。只见一株身枯藤的古木,竟因自己思念过度而衍生了这般美丽幻觉。猛烈的撞击让半醉的荆轲清醒过来。

 幻觉可以醒来,心中的苦闷却无法醒来,荆轲不由纵声唱,歌声中掺杂着梗咽,竟如此凄凉悲怆。

 那歌正是丽姬当年在他身畔枕边柔声轻唱的。

 正当荆轲回忆过往绵情境、放声忘情唱之际,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声声昂的击筑之音,高亢犹如孤雁嘶鸣一般,那一声声的筑音扣紧了荆轲心头的仇恨与忧伤,让他不能自己,更加放声合唱,一歌一筑相得益彰,竟融合出一种悲壮凄怆的动人气势。

 荆轲一边合唱着,一边循着乐音,漫步走回酒馆。

 酒馆旁、树石边,一个身形瘦弱、布衣长袍、飘然若仙的中年隐士,盘坐大石之上扬眉击筑。那中年隐士见荆轲到来,微微抬头,面目含笑,却不停筑,目光与荆轲相接对视片刻后,筑音忽转,三折迂回而上,更是悲壮至极!

 荆轲闻音涛澎湃,驻足中年隐士身旁愈加率纵声高歌合唱。一时筑歌并起,引来行人侧目,驻足围观者渐增,只见二人仍旧旁若无人,陶醉其中。一曲终了,良久,只见荆轲与那中年隐士一直默默相视无语,路人方才渐渐散去。荆轲正疑惑于二人竟能像离散多年的故友一般熟悉,那中年隐士已笑道“你终于来了。”荆轲更觉惊奇,纳闷道:“兄台找我?”

 中年隐士点头道:“是的。那我偶见你在街头大醉放歌,深知必为契合我之人,故今特于此击筑引你而来!”荆轲豁然道:“在下荆轲,见兄台气度凛然,不知兄台为何方高人?”那中年隐士闻言笑道:“何来高人?在下高渐离,世一落魄隐士耳!”

 荆轲惊喜道:“荆轲久闻高兄筑艺湛,今有幸亲耳听闻,果然不虚其名!”高渐离忽而叹道:“我在此击筑放,只因这泱泱世无容身之处,落魄江湖,只能奏此悲凉之音!”说完又击一曲,亢音缭绕不绝。

 原来高渐离也是这世之中怀抱负、有志难伸者,他无物傍身,有的只是一筑相伴,至今如此,尔后依然。

 沉醉筑音片刻后,荆轲忽地神色黯然,低头道:“我为丽姬,暂留命,却有何用!”言罢,荆轲忽又仰头指天昂道:“老天倘若有眼,还我丽姬,我要与她终生厮守,永生永世!”

 高渐离叹道:“兄台想必是受儿女情长之苦,只可惜老天早已无眼,不然如何让那秦王横行于天下?”

 此言,霎时唤醒荆轲一时沉睡的复仇之心,忙道:“在下儿女情长,让兄台见笑了。”高渐离大笑三声,搭上荆轲的肩膀道:“有情有义,此乃真汉子所为,何来见笑!”

 荆轲释然:“知我者,高兄也!”二人随即又击筑而歌。

 片刻,荆轲与高渐离忽闻前方街头不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人声,有人骂骂咧咧朝这边走来。带头的那人头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刚被人胡乱殴打过。后面跟着走过来的人,有些同样也是身伤痕,那些身上无伤的,口中却好像还在嘀咕些什么,因相隔还甚远,听得不很清楚。荆轲、高渐离颇有些好奇上心头,于是起身上前打听。

 只见那些人尽是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说:“打不过他的。”随后就叹口气走了。两人更加不得其解。

 “真是欺人太甚!”

 “这不是拦路抢劫吗?”

 “走路还要收钱,真是没有天理了!”

 荆轲越发纳闷,径自凑近人群,才听明白他们正气愤地议论着什么事。赶忙趁隙拉住其中一人问道:“究竟发生何事?”那人正聊到兴头上,忽被荆轲的突兀惊了一惊,又见荆轲身佩青铜长剑,像是个习武之人,便吐吐地不肯多说。这时,高渐离走上前来,恭敬地抱拳向那人问道:“这位小哥不必多虑,我们只是想问,你们刚才说什么‘走路也要收钱’究竟何事?”

 那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高渐离和荆轲几遍,似乎减去了心中的不安,也不再回避,气呼呼地抱怨道:“今天,前边大路上有个恶霸,就守在路旁的大树下向人收过路钱。他还说如果谁打得过他,就不收分毫,否则就得乖乖上过路费。也有不肯的,都被他打得浑身是伤退了回来。但那条道是进出城的必经之路,现在被他一拦,都堵了起来。这不是摆明了拦路抢劫吗!”语罢,仍旧难掩心中的气愤。

 “难道官府就不管一管吗?”高渐离皱起眉头忿然说道。

 “这年头,官府就知道向百姓伸手要钱,哪里会管这种事!”旁边的一个中年男子也愤愤不平地嘴道。

 荆轲听后,面色凛然,一言未发,衣襟一掠,便大步向前走去。高渐离虽然不清楚荆轲的身手,但光看他一身不凡的气度,想必不是那等泛泛之辈。此刻见荆轲大步而去,心中估摸着他是要管这桩事了,便快步跟上前去。

 行至大道口,两人果然见到一个壮大汉,浓眉大眼,面目可憎,气势汹汹地立在大道中央,面前就摆着一个布大口袋,正在向一个过路人讨过路钱。一个年约十八九岁的少年昂首走过,似乎不把恶霸放在眼里。“给钱!”大汉忽然一喝,手中铜剑连鞘一指,顿时将那少年吓得连退三步,一个踉跄便跌坐在地。大汉得意地收回青铜剑,狂笑道:“你这小子,也不打听打听大爷是什么来头,就敢来捋虎须?记住,大爷是‘一剑擎天’朱霸!想从这儿过?乖乖地上过路钱来!”

 “真是这样的杂碎!”一旁的高渐离见状叹道,唯见身旁荆轲没有动作,他只能强忍愤怒,静观其变。

 少年不堪受辱,面红耳赤、然大怒,顺手拾起身边一块石头,毫不犹疑奋力一掷,石块劈面就向朱霸砸了过去。朱霸先是一惊,旋即面色一沉,手中铜剑一挥“铿”的一声,飞舞向前的石块倏地闷声落地,随即厉叱道:“小子,你好大的狗胆,是不是不想活了!”跟着抬起一脚踹向了那少年的小腹。可怜那少年并非习武之人,空凭几分胆识与蛮力,眼看闪避不过,惊惧中只觉一阵疾风近身,只能闭上双目,咬紧牙关,听天由命。

 “荆兄弟?”高渐离感到自己侧身向前的臂膀忽被人一把攫住,回过头只见荆轲以眼神示意他莫要轻举妄动。募地,千钧一发之际,一记飞腿抵住了朱霸凶狠的一脚,终使那惊吓万分的少年免去了肠穿肚烂的噩运。

 双腿纠斗间,只听得“喀拉”一声像是骨头折断的声响。“唔…”那朱霸模样狰狞地抱着像是被火辣的一条腿,蜷着身子趴在地上,不能言语。勉强定眼一瞧,只见面前出现了一个魁梧大汉,相貌堂堂,怒目圆睁瞪着自己,忍不住心头一颤。

 大汉一手拉起地上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放心离开。少年惊魂甫定,狠狠地瞪了朱霸一眼后,只是静静退到一旁,未见离去,他想看一看接下来发生的事。

 朱霸见状冷哼一声,急运内力至腿上,不一会儿的工夫竟如获神助般,迅速一记漂亮的回旋飞腿踢向大汉。那大汉对着面而来的威胁,不慌不忙还了一记“虎尾脚”

 双腿再次相,纠片刻,眼看自己又要吃亏,朱霸猛然腿,他原本想能够狠狠一脚踢翻大汉,报上一仇。哪知,遇上大汉天生神力,竟又让他轻松接了自己一脚。

 “好啊!好啊!”四周围观的人群终见有人出手制止朱霸的恶,纷纷拍手叫好。尤其是方才那勇敢少年最来劲。而冷眼旁观的荆轲与高渐离均不,心中暗自称许那大汉的所作所为。

 朱霸眼见这一轮暗中较劲,自己显然落了下风,颜面顿觉无光,羞愤加,却不甘示弱,死命一咬牙,倏地拔出青铜剑,使出一招“雨打残荷”飞身就朝大汉的口刺去,试图力挽狂澜。

 那大汉也不是省油的灯,早有提防,眼见朱霸竟然使出招,不由更加发怒,于是大喝一声,双腿连环,迅疾一回旋飞踢向朱霸持剑的右手。

 朱霸在剑道上浸十余年,经验丰富,一看大汉出招,立即手腕一翻,青铜剑就横削向大汉的飞腿。大汉见他变招如此快捷,也大感吃惊,急忙收腿后撤,就此闪身让了一步。

 四周围观的人见朱霸竟拔剑攻击赤手空拳的大汉,纷纷大喊:

 “有本事就赤手空拳对打,出剑对空手,太卑鄙无了!”

 “无小人,有胆放下剑来单挑!”

 “下!”

 …

 一片喧哗之中,一旁沉默已久的高渐离也跟着荆轲走向前去。他颇感诧异,不解荆轲为何不出手制服那朱霸,反倒袖手旁观,便道:“荆兄弟认为那朱霸剑术如何?”

 荆轲早已察觉高渐离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还算有些看头吧。”

 高渐离不明白荆轲话中深意,要再问,前边传来的打斗声更加烈了,不又探头向场中望去。

 此时,那大汉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木在他手中像是有了灵,舞得虎虎生风,俨然与他身体融为一体,叫人看得惊叹连连。岂料那朱霸虽然身材壮,行剑却十分轻巧,身手意外灵活,只见他绕着大汉四面游走,并不跟大汉硬碰,而是冷不防就刺出一剑,出手十分毒辣,大汉只能集中精神以对,应付得很是吃力。朱霸见大汉在力气上远胜过自己,故而狡猾地采取游斗手法,目的就在耗尽大汉体力,再伺机予以致命一剑。

 这场恶战僵持不下,围观人群个个都绷紧了神经,凝神注视,气氛紧张。高渐离虽然不是习武之人,他却也看出朱霸的险恶用心,不暗暗替大汉着急。而荆轲依然一动不动地静观其变,脸上暗暗地掠过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

 果不其然,手片刻之后,大汉渐渐慢下了脚步,手中的木舞得也没有一开始时那样生猛有力了,朱霸算准时机,趁大汉一个不留神,飞快俯身向前近,剑尖直刺大汉腋下。“啊!”冷不防受了一剑的大汉不住痛得低吼一声,被迫松开紧握的左手“砰”的一声响,木颓然落地。

 朱霸手中长剑忽又连环刺出,一剑刺中了大汉右臂的曲池。大汉终于不支,方才勉强立稳了脚步,朱霸的铜剑便如毒蛇吐信般,猛地窜向了大汉口。

 “啊!”众人忍不住一声惊呼,随即噤声。

 只闻“叮”的一响,朱霸的剑尖募地一偏,转向刺中大汉左肩,顿时鲜血迸现。大汉惊恐之下,急忙身“噔!噔!噔!”踉跄退了三四步,旋即离去了。

 头汗水的朱霸忽地想起自己在刺出致命一剑的当下,注内力的剑尖仿佛被什么硬物凭空一击,失去了准头,回想起来,一定另有高手在侧。当下,他也顾不得追杀那大汉,急忙撤剑,举目四望。其时隐身人群中的荆轲,早已收手多时,正冷冷瞧着朱霸的狼狈模样。他刹那间的动作就像是一扫而过的疾风,连身旁的高渐离也不曾察觉,可见荆轲出手之快。

 朱霸用目光向四下扫了一圈后,并没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人物。他看那大汉既已经负伤逃走,也就无心理会了,一转眼又得意洋洋地对围观的众人喊道:“哼!都看到了吧。这就是敢和大爷作对的下场!还有谁敢不付钱?啊!”众人只是面面相觑,眼见那个魁梧大汉也被朱霸刺伤逃离,再无人有胆多言一句,只得一个个排队付钱过路。“哈!哈!哈!”朱霸看着袋中的钱币越积越多,更觉志得意,放肆大笑。

 在付过路钱的人群中,忽见一个形容憔悴的少妇几番踟蹰后,战战兢兢地走向前来。见她左手抱着一个婴孩,右手提着一个破旧的篮子,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显然是贫苦人家。少妇来到朱霸面前,十分哀伤地央求道:“大爷,奴家身无分文,家中还有年迈双亲饿着肚子,正等着奴家讨了这些食回去!求求大爷行行好,让奴家过去吧!”

 朱霸撇撇嘴伸头探了探少妇手中的篮子,看到其中除了一些残羹冷菜,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感不耐烦,声喝道:“去!去!去!没钱还想过路,真是白做梦!快滚!”

 只见那少妇仍旧不肯放弃,不断苦苦哀求,朱霸只是横眉冷目,却是不加理睬了。少妇一想到要是自己回不了家,那家中父母的饭食便无从着落了,顿时只觉勇气倍增,于是也顾不得后果,把心一横、把牙一咬就想要一头撞向朱霸。哪知才刚往前踏了两步,就被朱霸一声大喝,举剑一挥阻断去路。

 少妇一惊,愣在原地。朱霸嘿嘿冷笑,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硬闯?就让你知道知道大爷的厉害…”说着“啪”的一响,少妇青白的脸上顿现五指鲜红手印。

 那少妇本就弱不风,哪经得起朱霸这般人出掌一击,顿时失了重心摇摇坠向后倒去,手中抱的婴孩也手飞出“孩子!”少妇母子情深,不由惊呼,篮中饭菜散落一地。

 “啊!”婴孩腾空飞出,眼看就要重重地摔落地上,围观的人们都忍不住齐声惊呼。一只手电光火石般猛地划出,稳稳一接,适时托住了即将落地的婴孩。

 一旁沉默良久的荆轲本出手相救,孰料,眼前一个人影抢先他一步掠了过去,倏地奔向那落地在即的婴孩。荆轲深感好奇,顿时止了脚步,定睛观看。

 惊魂甫定的人们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一个身材矮小的瘦子稳稳地抱住了婴孩。婴孩却因惊吓哇哇大哭。

 那少妇听闻婴孩哭声后急忙从地上爬起,惊喜万分地奔向那瘦子,一把抱起婴孩,可到:“孩子,我的孩子…”眼见孩子没事,才转身向瘦子跪下,连连磕头谢道:“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瘦子扶起少妇,轻声安抚道:“不必多礼。”

 此时众人见到朱霸面上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原来,刚才他打那少妇一个耳光,并没想过要将婴孩摔出去,眼见婴孩即将落地时心中也不免一惊。如今,连影子都没看到,婴孩就已被瘦子抱在怀中了。朱霸冷冷打量那瘦子,此人其貌不扬,身材奇矮,又骨瘦如柴,不由狠狠瞪了那瘦子一眼,说道:“身手还不错嘛!竟敢向老子找碴?”

 瘦子应声回过头,双目光闪烁,和朱霸对峙片刻后,寒着一张脸冷冷盯着朱霸,道:“正是!你凭什么在此收过路钱,欺百姓?”

 朱霸见那瘦子目光凛利尖锐,仿佛像两把尖刀刺向自己。但他明白,此刻自己万万不能示弱,否则,在众人面前,自己哪里还有半点面子!朱霸恨声道:“老子凭什么收过路钱,你说呢?哼!就凭这一把剑!如何?你若不服,就让你见识见识大爷我的厉害!”话音未落,拔出青铜剑就向瘦子刺了过去。

 先发制人,攻瘦子于不备,最好是速战速决。瘦子的那两道目光,太令人害怕了。朱霸在说话的同时,心中早已打好如意算盘。

 瘦子早见朱霸说话时眼神飘忽,眉头扭曲,就已推知对方心怀叵测。

 此刻又见朱霸猛然拔剑,瘦子冷哼一声后,迅速闪身让过,青铜长剑随即出手,剑鞘倏地在空中出,剑光一闪,反手向朱霸斜刺过去。

 朱霸哪里晓得,瘦子这凌空一剑,非但迅疾,还倾注了七成内力,叫他一时施展不开手脚,只能死命招架,勉强才抵挡住瘦子的一招,不料瘦子反手一震长剑,又轻轻一颤,十几朵剑花瞬间齐向朱霸飞了过去,看得他是一阵眼花缭,头晕目眩。

 朱霸大惊,这等剑术他可见所未见,更不知该如何接招,慌乱中连忙向后一个连滚翻,吃了一嘴的泥还碰了一鼻子灰。瘦子见朱霸这般狼狈模样,轻哼一声,这才把剑回鞘,对他冷笑道:“你这个还没学好武艺的泼猴,轮得到你在此撒野?”

 朱霸自知不是这个瘦子的对手,心想:再这么死撑下去自己定要吃大亏。只见他狼狈地挣扎起身,一边还装腔作势地叫道:“你,你有种!大爷今不与你计较,改再和你重新过招…”话音未落,一溜烟地逃了,竟连钱袋都顾不上拿!“哈哈哈!”周围看热闹的人见他灰溜溜地逃了,顿时哄堂大笑起来,一起涌上前去,将那瘦子团团围住,道谢声、赞叹声连绵不绝。瘦子只是连称不敢,一会儿便挣脱人群,身离去。

 众人各自从朱霸留下的布大口袋中取回自己的“过路钱”陆续散去了。那边受了惊吓的少妇凝望瘦子离去的身影,俯身拾起地上的空篮,再度低头注视怀中的婴孩,出一丝叫人分不出是喜是愁的神情,也悄然离去了。

 高渐离此刻心中突然若有所感,一把拉住荆轲大笑道:“行侠仗义,对酒当歌,才是人生之大快!”

 闻言,荆轲与高渐离对视一眼后,像是心有灵犀,一起转身匆匆赶上前去相询那瘦子,只是那瘦子走得飞快,瞬间就不见了踪影。荆轲不免有些失望,摇头叹道:“如此侠士,竟不得相识,真是荆轲缘浅呀!”

 “侠士自有侠士之风,非我辈可以为之。今能结荆兄弟,你我可是缘深,走,喝酒去,不醉不归!”高渐离豪兴忽至,拉起荆轲向酒馆走去。

 “也罢!把酒言去吧!”荆轲仿佛突然间想通了,索抛开心中所有的失落,兴致也跟着高涨了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击筑而歌,大步而行,豪音缭绕于市。

 此后的日子里,市街上不时可见二人恣意击筑而歌的身影,也不时传出荆轲仗剑行侠的义举,只是荆轲放形骸,做了善事,鲜少留名,只求斗酒回报,便纵歌而去。

 似血残,斜挂天际。

 苍穹变,似在悲鸣。

 秦国,咸宫殿上。

 秦王政高踞森冷严肃的黑色大殿上——“赵李牧、司马尚、庞爱、楚项燕…”埋首案上,他口中字字掷地有声。

 廷尉李斯低眉垂首,丝毫不敢马虎,毕恭毕敬地默记着自高堂之上传下的命令。那只是一个又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名字;而每一个名字却都足以让这天下的王为之如坐针毡、如履薄冰,更足以为全天下招致一场腥风血雨,风云变。

 李斯屏息静气等候秦王接下来的命令。殿上一片沉默,犹如死寂。时间也仿佛静止似的,无以计算究竟过了多久,才闻秦王冷冷道:“各国之将相英才若能收为我所用,则统一天下之大业可事半功倍,否则他们就如同大道上的障碍,若想通行无阻必得费力清除。”

 “爱卿明白该如何办吗?”秦王终于抬头直视殿上的李斯。柔和的语气像是在询问,冰冷的眼神显然是在命令。

 “臣明白。”他明白秦王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服从。回答就是一种服从。

 秦王的意思含蓄却不失明显,别人可能不懂,但李斯一定能懂,也一定得懂。

 一旦选择和秦王站在不同的立场,走往相反的方向,那么这些名字所代表的意义只剩一个——死人。与之相反的呢?是活人吧。不过这活人其实也并不用太计较该如何活了,毕竟棋子是不必懂得挣扎存活的。

 谁能说出,这活人与死人究竟何者更好?好在哪里?总归一句,这些人所余的生命价值,秦王方才开口买下了。人不论死活都该有些价值,即使可利用的程度不如废物。

 秦王又道:“该如何办就尽快去办!”

 李斯躬身道:“是!”兀自恭敬伫立在一旁。

 秦王沉思片刻,又问:“那燕太子丹回去后有什么动作吗?”李斯道:“据探子回报,这段时燕太子丹广揽各国奇人异士,可谓居心叵测。”

 秦王眯着眼睛,慢条斯理道:“李卿对此有何看法?”李斯道:“臣已加派高手前去深入探查此事,相信很快就会有眉目!”秦王无语。

 夜夜笙歌的生活,让秦王的精力再也不如从前那般旺盛了。

 才过黄昏,秦王已有些倦了。他不知道,自己的精力多半是失落在一个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瞬间。

 秦王轻轻地挥了挥手,李斯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偌大的黑色殿堂上,顷刻间恢复一片静默。仅剩一丝微弱的气息声,那是一个王的呼吸,却和一个凡人差别无几。秦王真是很疲倦了,否则怎能允许自己这般平庸?伏案中他仿佛已沉沉睡去…

 秦王知道,自己倦了。

 脚步声隐约在大殿上响起,轻缓而沉稳,直秦王。秦王虽疲倦,但还听得见脚步声。他不知道这是谁的脚步声,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希望这是谁的脚步声。

 一名女子走至殿上。只见秦王紧锁着眉头,似乎很是难受的模样,却早已累得伏在案上睡着了。她忍不住伸出一双青葱般的玉手,轻抚秦王宽厚却孤独的肩膀。她仿佛听见秦王隐隐啜泣的声音。她记得即使是在梦中,秦王也未曾放声哭泣过。她知道那样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顿时,她清澈的眼眸中盈泪水,竟是那般毫无由来。

 她知道秦王夜里常做梦,梦见的多半是令他伤心的往事。

 和秦王同眠共枕的夜里,她时常会被他隐隐啜泣的声音扰醒。但她却从不曾开口问他梦见了什么,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听见了他哭泣的声音,看见了他脆弱的模样。他是一个王,是不能轻易被人发现弱点的。但她的沉默其实有一个更大的原因,那就是她不想轻易被秦王发觉,自己对他过分的关心。

 她不清楚自己对秦王的吝啬是不是太残忍了。但她就是没办法承认心中逐渐明朗的感觉。毕竟,眼前这个人,本该是她最大的仇人啊!

 为何这个能够在众人面前叱咤风云的人,在面对着她的时候总是那么柔情爱抚,背对着她的时候却又很孤独脆弱,紧紧怀抱着她的臂膀又是那么强而有力。最重要的是,她的孩子——她目前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竟会对他有着莫名的不可抵挡的崇拜。她该如何才是,她的心已愈加混乱,不愿也不敢去想…

 “大王倦了。”丽姬轻轻摇了摇沉睡的秦王。

 “爱姬,有事吗?”蒙眬间,秦王眼前出现了一张绝世容颜,秋波微转,依稀有着无限关怀的神情。“大王累了,该就寝了。”轻柔的话音再次在秦王耳畔响起。

 “爱姬当真是在关心寡人吗?”秦王已倦得难分真伪,但依旧忍不住心中的惊喜。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本都应该有清楚的区隔,只不过真正如此却是不甚容易。有些时候若硬是要自己分清楚,的确是相当残忍的。这道理丽姬已能体会得出来,或许不久的将来秦王也必会体会到。

 廷尉府,寂然的厅堂。李斯闭目倚身榻上,脑中仍不忘盘算紧握手中的棋该如何走下一步。近年来他为国操劳,已甚少能有宽心享受醇酒美人的时刻,虽然现在一切都按他的计划顺利地进行着。

 对未知的战栗远比醇酒美人更令他兴奋。

 李斯是个处事谨慎、城府极深的人。他本非秦国人,因才干过人,为秦王所青睐。如今李斯在秦国虽已是三公之一,可也依然谦恭有素,因他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正是他的足智多谋,方得以保障他生存至今。

 没人想得到,就连李斯本人也未能体会到,手中正握着棋的人其实也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充其量是个将军吧,棋盘之中属他最大,但仍旧只是操纵在秦王手中的一颗棋子。

 连以来,李斯秘密召见了一批心腹手下,这些人无一不是能言善辩之士。他将整箱的珠宝和几百对精美的玉璧交给他们,让这些人四散于天下,所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收买和离间各国的将才。这仅是个简单的手段而非最终的目的。

 他命他们用巧如簧片的三寸不烂之舌与价值连城的金玉珍宝去动摇、腐蚀、拉拢和收买六国公卿的人心,最终为秦所用。过程虽嫌复杂,目的却很明确。

 当然,这只是他对付六国的手段之一。一个手段,才刚开始,下一个手段也要开始,下下个手段,下下下个手段…随时可计划、随时可开始,直到达成目的为止。

 李斯轻轻“哼”了一声,问道:“夏侯央来了吗?”

 门外的侍从连忙答道:“启禀大人,人早已在外恭候多时。”

 “让他进来见我。”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恭恭敬敬走向前,拜倒在李斯脚下,叩头道:“夏侯央拜见大人。”

 李斯自然知道夏侯央在江湖上的名声,也见过他的身手,此刻,他微眯着一双冷眼,一种阴郁的表情倏地掠过他的脸,随即又忽地隐没无踪,浅笑道:“请起,一边坐。”

 夏侯央不敢抬头,说道:“何事要办,请李大人尽管吩咐。”

 夏侯央乃为江湖上不可一世的恶人,早年曾犯下几宗命案,被官府判处死罪,李斯获悉后,看中了他的利用价值,暗地里使了一个小动作便将他救出,后来还赦免了他的死罪,因此算是有恩于他,又懂得恩威并施,如今便能轻易让他俯首帖耳。这也不过是李斯惯用的伎俩之一。

 “我想让你把这个组织再扩大一些,多招纳江湖高手入伙。”李斯直截了当表明心意,命下人抬出两个铜箱,说道:“这是黄金三千,玉璧五十对,事成之后,另有重赏。”果决的语气里不容一丝质疑。

 夏侯央一见眼前炫眼耀目的重赏,早已乐上了云霄去了,哪顾得多加思索,只是连连叩头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小的这就去办。”

 李斯不捋须一笑,甚是满意地命夏侯央退下。

 一年前,李斯用重金网罗了夏侯央等一批武林高手,组织成一支暗杀队伍,专事清楚那些绊脚石。敢不受命于秦王者,一律杀无赦。这正是李斯替秦王制造的无数个杀戮中最感得意的武器之一。

 只有这样软硬兼施,文武兼备之道,才能瓦解各国力量,壮大秦国实力。

 李斯想到这里,展眉出难得的一笑,然后,将门外的侍从召入,问道:“他来了吗?”

 侍从点点头回道:“夏侯央刚来不久,他就来了。小人已经根据您的吩咐,让他到密室等候!”

 “嗯,很好!”李斯起身,走至屋外,穿过几个回廊,来到一座布荆棘藤蔓的林园前。晦暗中,那枝节横生的荆棘好似张牙舞爪的幢幢鬼影,森得叫人难以想象堂堂廷尉府中竟有如此一方萧索天地。李斯谨慎地朝四周环顾一圈后,一闪身便没入园中。

 渐入其内,多生岔路,透出丝丝荒凉死寂之息。

 李斯踏着平稳的步伐深入其中,忽见一模糊独幢屋影隐约在横生的藤蔓之中。李斯止住了脚步,眼前是一间毫不显眼的隐密陋室,一道微弱的光线自虚掩着的房门出。“喀——啦——”房门应声而开。屋内摆设极为简单,除了挂在四面空白壁上的几幅字画,有的便是一张木制长桌,长桌上置一盏烛灯,烛灯旁有一木盒。从梁上广结的蜘蛛网看来,想必是无人居住已久的。李斯步入其内,轻轻将房门拽上,走到木制长桌边,伸手在长桌一侧按了两下,长桌一旁随即响起“隆隆”的声响,忽见一面挂着字画的墙壁缓缓地反转,现出一扇半开的小门,李斯旋即侧身而入。墙门随即又“隆隆”反转闭上。

 室内灯火隐约闪烁,李斯沿着台阶走下,一个矮小黑影忽在他面前跪倒,用极度尖锐的嗓音说道:“小人叩见李大人。”

 “请起!你知道我为何找你来吗?”李斯深沉地转过身子,背对着黑影问道。

 “小人愚昧,不知大人用意,还请大人明示。”

 “当今天下,大秦最强。我大秦一统天下,成就万世之霸业。可如今,各国还有许多人不肯归顺;我召你来,便是让你来为大王分忧,除掉那些阻碍大秦一统大业之人,你可明白?”

 那矮小黑影听后,很是兴奋,忙连胜应道:“大人如此看重小人,小人必当竭尽所能办妥此事,以报答大人对小人的知遇之恩。”

 “具体的目标,我已经由其他人去办了。你是大秦的秘密武器,你要做的,就是暗中打探各国的异动,设法为大王除去那些任何有可能对秦国不利的人。”

 “是!”黑影应道。

 “事成之后,我会在大王面前保举你,给你封个一官半职,让你享荣华富贵。”李斯转身瞥了黑影一眼。

 “多谢大人栽培,小人定当为您、为大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言语中,竟有说不出的激动。

 “你去吧!外面的长桌上有金子,就当作你今后行动的费用,若有不足,随时来取。”李斯不再多言。

 “是!谢大人!”说着,黑影一闪,飘上了台阶,足尖疾点,霎时到了小门边,按下门边按钮,门方转至一半就闪身出去。他有意在李斯面前卖力表现自己,故而整个过程精彩漂亮,让人赞叹。

 国破家亡无人问,风秋。

 秦王政十七年。

 秦一举破韩,纳韩土入秦版图。

 又一喋血战绩。

 秦将樊于期因故而得罪秦王,一夕间惨遭撤职降罪、抄家灭门,死里逃生后辗转亡至燕,太子丹纳而敬之。

 然而,一场未知的风暴,已不觉悄悄酝酿…

 四面书墙散发着昏黄的气息,孑然的身影伴着朦胧的月光。

 宫中书房里,一位青年正面壁负手而立,神色竟是如此深沉而愁郁,那丝憔悴深锁在他眉宇间。经年累月地化不开,挥不去。深郁的眼底仿佛依附着与荆轲有些神似的灵魂,那是有大志抑郁难舒、长年锢的灵魂。谁人知晓,这是处在世中身为一个太子所背负的“特权”

 他不是别人,正是贵为太子却尝尽人质之苦的燕太子丹。身为天潢贵胄让他远离了凡夫唾手可得的乐趣,换来的却是无尽的忧愁与折磨。

 门外,一面、眉心抑郁的老者已肃然久立多时,仿佛正和房内之人默默呼应心中的万千忧虑。

 入质秦国的十年间,太子丹连身为一个太子最基本应得的礼遇也无,更遑论什么锦衣玉食、呼风唤雨。那段时间,终尝的,是远胜于常人所堪忍受的屈辱和折磨,苦得他已经忘记自己是个太子,甚至,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至今,他还记得当年入质秦国时,沿途所抱持的幻想与不安,如今看来,竟是如此荒唐与难堪的心情。

 那年他几乎是主动请缨,自愿前往秦国为质的。既然为质一事已是他命中必经的苦难,他宁可相信,在自己童年的玩伴身旁为质,或许能够得到多一些的礼遇吧!

 从燕国到秦国,一路关山路迢,他的心情起伏跌宕、揣测不安。坐在华丽的车中,他始终在想一个人,一个他渴望见到又害怕见到的人。

 他闭目凝思,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少年骘抑郁的脸庞,那少年愁锁的眉间时时隐现着极力压制的愤恨与怨尤,那是他童年在赵国当人质时最要好的玩伴与难友,同时也是他此番千里跋涉,前往朝见的秦王政。

 如此一路行去,将士他一生忧患的终结,抑或是另一次苦难的开端?他犹疑着,紧闭的双眸中,那抑郁少年深邃寒的目光再一次让他打了个寒颤。

 对于此次入秦为质,燕太子丹怀憧憬与期望,却也紧揣着无比的不安与焦虑。一路上,他不断地告诉自己,童年时的挚友、如今贵为秦王的嬴政,一定不会忘却过去他与自己同为赵国人质时同病相怜、患难与共的情,也一定会念在他们结拜兄弟的情分上,善待他这位自动请缨、远道而来的故友知己。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行来,安坐在车厢中的他,心中却总隐隐涌起一种不安的情绪。他不断地自理思路、安慰自己,以合情合理的推断,他必然可以得秦王政的热情款待,但在如此自我慰藉的同时,也无法抹去当年嬴政眸光中时时骘嫉恨的神色,所带给他的恐惧与不安。

 毕竟分离多年了,燕太子丹不觉深深叹了口气:如今的他还会是当年甘苦与共的嬴政吗?还是真的已经变成众人传说中残忍暴戾、高高在上的秦王政?太子丹喃喃自语着。他实在难以预料嬴政当年对世间一切含恨意的神情,在他当上秦王之后究竟是得到了纾解,抑或变本加厉地张扬?

 权力,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安慰一个人受伤的心灵,也可以炽热一个人潜藏的恨意。

 那么童年患难与共的友情呢?是否也将随着嬴政高坐秦宫殿堂之上而烟消云散了呢?当他礼跪在森冷的大殿之上时,高坐在上的嬴政是否还能记得他们曾在邯郸街头抱头痛哭的往事?

 他的不安在他踏入咸城后很快得到了证实。

 没让燕太子失望的是,童年的一切,嬴政都牢牢刻在心中了。

 事实上,嬴政从来不曾有片刻忘记过,当他每晨起穿上龙袍的时候,当他在大殿上怒斥群臣的时候,当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他都不曾忘记过自己在邯郸城里所受过的屈辱与磨难。

 燕太子丹的到来,唤醒了他更多苦难回忆,让他不堪,让他痛苦。

 嬴政将这些痛苦都加诸在太子丹的身上…

 不堪回首却夜夜有惊梦的痛楚。

 痛得燕太子丹不得不将滞留脑海许久的童年记忆,放逐到自己再在碰触不着的角落。

 嬴政已死,却生秦王。

 故友不遇,只见仇敌。

 经磨难的痕迹早已深深刻划在他眉宇之间,朝朝暮暮,永不褪去。此时此际,他对秦王的怨恨就如一把在体内霍霍磨砺的刀。刀,磨得越发锐利、光亮炫目,恨,就越发沁入肌骨、深植心田。

 此生此世已与生命共存共亡,永不消灭了。

 太子丹以为他所余的一生都必须为仇恨而活,只因,他是堂堂燕国的太子!凡夫俗子拥有的爱憎情仇,在意的荣辱尊卑,他同样不少,并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使是在他受尽折磨的当下,仍然没有丝毫减少,反而膨得可怕。

 人世间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一个人与它生死与共吗?

 太子丹并非无法放下心中的仇恨,真正让他放不下的,是必须牢记仇恨的心。因为仇恨的力量似乎并不是如此坚不可摧。究竟是人心掌握仇恨,抑或是仇恨操纵人心?凡夫俗子不懂,太子丹同样不解。

 眼下的秦国已一举攻破韩国,邻近的赵国也即将沦陷,燕国更是岌岌可危!

 他,是一个太子,燕国的太子。

 为尽己身所肩负的保家卫国之责,他已下达密令,暗中招募死士,准备前去刺杀秦王!

 刺秦!

 这一惊天之举,多少年来各国王侯将相无不思夜盼,却无人敢为,但他太子丹是志在必行!

 擒贼先擒王。秦王一死,秦必大

 树倒猢狲散。一时之间无人承继秦王大志,如此一来,秦必象频现、一蹶不振,无力再攻打燕国,无能再进行任何杀戮!

 太子丹为刚下达了这道密令而暗自奋,眼神中出破釜沉舟的决心。

 刺秦,更是破秦!

 太子丹说,这是为了燕太子丹的家,燕太子丹的国,千千万万人的家,千千万万人的国!

 此时,忽有侍从来报:“大夫鞠武求见!”

 鞠武乃是朝中老臣,太子丹自幼便拜在他门下学习,因此待他敬如恩师,亲如慈父。

 太子丹闻报,方才从汹涌澎湃的思绪里身回神,一边连忙转身道:“快请!”一边振袖整衣,行至门口。房门一开,正是面愁容的鞠武大夫。太子丹一直不知道,门外这个面的忠心老臣对他除了臣服外,更有种莫名怜爱的情感。

 鞠武见太子丹竟至门口亲,连忙俯身行礼:“臣鞠武,参见太子!”太子丹一把扶住他,道:“大夫不必多礼,快请进!”鞠武沉步入内。见此,太子丹心中已知他此行所为何事,赐坐后随即说道:“大夫前来,定有见教。”

 鞠武道:“臣闻太子收留秦国叛将樊于期,可有此事?”太子丹略一沉,点头道:“不错。我已将其纳在贤士馆中。”鞠武叹了口气,道:“太子此举万万不可。我燕国必为此遭大难矣!”

 太子丹从容道:“大夫此言,想必是忧虑我燕国因此获罪于秦?”鞠武难掩激动道:“太子明知又何故为之?樊于期为太子收留于燕,是谓‘委当饿虎之蹊’,祸必不远矣!”言毕,不老泪纵横,面色愀然,忧惧万分。

 太子丹见状不忍,浓眉紧锁,叹道:“大夫何苦如此?”

 鞠武定然道:“臣愿请太子速遣樊将军入匈奴以避祸端!”

 太子丹闻言身躯一震,沉片刻,缓缓道:“大夫之意,丹心感之。但樊将军穷途末路,投身于丹,若丹因俱强秦而弃之,岂非让天下人笑丹之怯懦不义?”

 鞠武急道:“太子岂可为一人而不顾国家之大事?”太子丹摇头肃然道:“不!虽秦强而燕弱,但天下大势未定,尚可一争,丹此举可为抗秦之始也!”

 鞠武还进言,太子丹把手一挥,扬眉愤道:“大夫!秦欺丹身于先,图燕土于后,此仇不报,丹枉为堂堂热血男儿!”

 太子丹这才真正把话说到了关键处,也刺进了自己心里的痛处。

 霎时,只见他的脸色由涨红转至青白。是义愤填膺?是不堪屈辱?

 鞠武见状,知多劝无益,只能提袖拭泪,长叹一声作罢。

 太子丹很快冷却了涨的情绪,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大夫,招纳天下贤士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鞠武道:“一切还算顺利,我国派出的使者颇有收获,听闻魏国勇士无相愿意为太子效力,近内就会至燕。”太子丹大喜:“有天下贤人志士同心协力,何愁强秦不破?”

 一心沉浸在光明喜悦中的太子丹,没有察觉大夫鞠武眼中溢着的深深忧惧。笼罩在鞠武眼前的,只有一种属于黑夜的颜色。那是一种惟有察觉自己正置身险境的人,才看得见的颜色。此刻,鞠武暗下决心,无论结果如何都势必要和太子丹共存共灭,坚守到底。

 太子丹置身何处,他自己清楚。但他不觉得,那地方,叫险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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