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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十二月十六星期四至十二月十七星期五

 莉丝”莎兰德将太阳镜拉到鼻尖上,透过遮帽檐底下的细窥视。她看见三十二号房的女房客从饭店侧门出来,朝泳池边一张白绿条纹的躺椅走去,目光盯着地面,行进的步伐似乎有点不稳。

 莎兰德只远远地见过她。她猜想这名女子约莫三十五岁,但外表看起来却可能介于二十五至五十岁之间,一头及肩棕发,鹅蛋脸,从身材看更活是邮购内衣目录中的模特儿。她穿着黑色比基尼和凉鞋,戴着紫镜片的太阳镜,说话南美口音。她将黄帽丢在躺椅旁边,向艾拉·卡麦克酒吧的酒保打了个手势。

 莎兰德把书放下来摆在腿上,一口冰咖啡,然后伸手拿一包香烟。她没有转头,目光移向天边的地平线,却只能透过一群棕桐树和饭店前的杜鹃看见加勒比海的一角。有一艘游艇正往北驶向圣卢西亚或多米尼加。更远处,隐约可见一艘灰色货轮往南朝圭亚那方向前进。一阵微风吹来,使得上午的热度尚可忍受,但她感觉到一滴汗水进眉毛。莎兰德不喜欢晒太阳,这几天总是尽可能地躲在凉下,即便此时也是坐在台的遮篷底下,但仍黝黑得像颗胡桃。她穿着卡其短和一件黑色上衣。

 酒吧的喇叭出奇怪的钢鼓音乐,她聆听着,虽然分辨不出史凡-英瓦斯①和尼克·凯夫②的差别,但钢鼓就是令她着。能用油桶演奏已经够不可思议了,竟然还能奏出举世无双的音乐,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她觉得那些声音仿佛具有魔力。

 ①一九五六年组成的瑞典流行摇滚乐团。

 ②尼克·凯夫(NickCave,1957—),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澳大利亚的朋克独立地下乐团领导者。

 她莫名地烦躁起来,又看看那名女子,她正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橘子的饮料。

 这不关莎兰德的事,但她实在不明白这女子为何不走。自从这对男女来了以后,连续四个晚上,莎兰德都听到隔壁房间上演着声音模糊的恐怖片,有哭声和低沉、激动的声音,偶尔还有很明显的巴掌声。打人的男子——莎兰德猜测应该是她的丈夫——有一头深直发,古板的中分发型,似乎是到格林纳达来做生意。至于是什么生意,莎兰德一无所知,只是他每天早上都会穿西装打领带,提着公文包出现在饭店酒吧,喝完咖啡后便到外头拦出租车。

 傍晚时分,他会回到饭店,或是游泳或是和子坐在泳池畔。两人一块吃晚餐,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十分恩爱。女子或许多喝了几杯,但酒醉后的她并不惹人厌。

 每晚正当莎兰德拿着一本关于数学奥秘的书上时,隔壁房间的动就开始了。那听来不像是严重的施暴,就莎兰德隔着墙壁所听到的感觉,他们的争吵是反反复复、沉闷不已。前一天晚上,她忍不住好奇跑到阳台上去,从隔壁敞开的落地窗听那对男女在吵些什么。男子在房里来回踱步了一个多小时,唠唠叨叨地说自己值个,配不上她,并一再强调她肯定觉得他是个骗子。不会,她会回答,她没有这么想,然后试图安抚他。他变得更激动,似乎抓住她不停摇晃。最后她只得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没错,你是个骗子。他一听立刻以此为借口痛斥她,骂她臭婊子。若有人用这个字眼骂莎兰德,她一定会采取反击措施。虽然对象不是她,她却也思考良久,不知该不该采取某些行动。

 莎兰德惊诧地听着这怨毒的争吵声,它却在一记听似掌捆声中戛然而止了。当时她正打算到饭店走廊上去踢隔壁房门,房里却忽然安静下来。

 此刻她仔细打量池边的女子,可以看到她肩膀上有轻微癖伤,部有一处擦伤,此外却无其他伤痕。

 几个月前,莎兰德在罗马的达芬奇机场捡到一本《大众科学》杂志,里面有篇文章让她对球面天文学这个晦涩主题产生莫名的恋,甚至冲动地前往罗马的大学书店,买了几本相关的重要著作。然而,为了能够理解球面天文学,她必须埋首于更高深的数学奥秘中。最近这几个月的旅程当中,她也去了其他大学书店寻找更多书籍。

 她的研究毫无章法可言,也没有任何确切目标,至少在她逛进迈阿密大学书店,买下帕诺博士所写的《数学次元》(哈佛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出版)之前是如此。接着她随即南下佛罗里达礁岛群,开始游历加勒比海诸岛。

 她去了瓜德罗普(度过极其郁闷的两夜)、多米尼加(轻松有趣,五夜)、巴巴多斯(在一家美国旅馆度过一夜,深感不受)和圣卢西亚(九夜)。本想多待几天,却和一个笨蛋小混混恶,后者时常出没于她下榻的僻静旅馆的酒吧,最后她忍无可忍,拿起一块砖头砸他的头,然后付清账款离开旅馆,搭上渡轮前往格林纳达的首都圣乔治。在买船票前,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国家。

 十一月某天上午十点,她在一场热带暴风雨中登陆格林纳达。从《加勒比海旅行家》杂志中,她得知格林纳达又名“香料岛”也是全世界最主要的豆落产地之一。岛上居民十二万人,但另有二十万名格林纳达人住在美国、加拿大或英国,这多少暗示了他们家乡就业市场的情形。地形多山,中央有一座休火山,名为“大湖”

 格林纳达是英国昔日众多小殖民地之一。一七九五年,一名有法国血统的黑人农场主朱利安·费东受法国大革命启发,带头造反。政府派军队前来,无数暴民若非遭杀、吊死便是成了残废。殖民政府最感震惊的是,就连所谓“小白人阶级”的贫穷白人,也加入费东的叛行动,根本不管种族分界。叛被镇了下来,但始终没有抓到费东,他逃人大湖的山区,成了罗宾汉之类的传奇人物。

 约莫两百年后,一位名叫莫里斯·毕修普的律师于一九七九年发动一场新的革命,旅游指南说他是受到古巴与尼加拉瓜等共产独裁政权的煽动。但是莎兰德遇见身兼教师、图书管理员与浸信会牧师等职的菲利普·坎伯尔后,对此事却有了不同的看法。她到格林纳达的最初几天投宿在坎伯尔的宾馆,听闻的重点是:毕修普是个受爱戴的群众领导人,他所罢黝的则是一个疯狂的独裁者,一个恋不明飞行物甚至还在任内将微薄的国家预算拨出一部分去追踪飞碟的疯子。毕修普游说议员支持经济民主,并为该国创立两平等法。后来他在一九八三年遇刺身亡。

 继该事件后又有一百多人遭到屠杀,其中包括外部长、妇女事务部长与数名资深工会领袖。接着美国便入侵该国,奠定了民主制度。然而这对格林纳达而言,却象征着失业率从百分之六上升到接近百分之五十,可卡因易也再次成为最大的收入来源。坎伯尔听了莎兰德旅游指南中的描述,惊愕地连连摇头,并提醒她入夜后应该尽量避免接触哪些人或接近哪些地区。

 对于类似的忠告,莎兰德通常是听而不闻,但却因为爱上格兰安西海滩而免于接触到格林纳达的犯罪分子。这座海滩就在圣乔治南边,人口稀少,绵延数里,她可以在这里散步好几小时,无须和任何人说话,甚至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她搬到“礁岛群”——格兰安西少数几间美国饭店之——待了七个星期,除了在海滩上散步、吃一种名叫“抬下巴”的水果之外,几乎无所事事;这水果让她想起瑞典的醋栗,她觉得很美味。

 此时是淡季,礁岛群饭店的住房率几乎还不到三成。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隔壁房间隐隐约约的暴力不仅扰她的平静,也使她无法专心研究数学。

 麦可·布隆维斯特按了莎兰德位于伦达路公寓的门铃。他并不期望她会开门,但已经习惯大约每星期会上这儿来看看有无任何改变。他掀起信箱盖,里面依旧是成堆的垃圾邮件。由于时间已晚,光线太暗,看不出自从上次来过之后,邮件数量又增加多少。

 他在楼梯顶端站立片刻才失望地转身离开。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位于贝尔曼路的住处后,他煮了一点咖啡、翻翻晚报,接着才看电视上的夜间新闻报道。不知道莎兰德的行踪让他又气恼又沮丧,内心感觉到一股不安的情绪翻腾,也自问不下千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曾邀请莎兰德到沙港小屋过圣诞假期。他们一起散步许久,平静地讨论着两人过去一年所卷入的戏剧化事件所带来的影响。布隆维斯特事后回想起来,认为自己当时提早经历了中年危机。他因为诽谤而被判人监服刑两个月,记者的形哑生涯进入低,创办的杂志《千禧年》多少受到拖累,他也辞去了发行人的职位。但就在此时一切有了转机。他接受企业家亨利·范耶尔委托代写传记,并认为这是一种报酬丰厚得荒谬的治疗形式,不料竟演变成一段追捕连环杀人犯的可怕过程。

 在追捕的过程中,布隆维斯特认识了莎兰德。他下意识摸摸绳结在他左耳后方留下的淡淡疤痕。莎兰德不止帮助他追踪到凶手,还救了他一命。

 她屡屡展现出惊人的特异才能,例如过目不忘的本领与不可思议的电脑技能。布隆维斯特自认为几近于电脑白痴,而莎兰德对电脑的掌控却有如与魔鬼签了契约。他后来才发现她是世界级的黑客,而且在一个致力研究最高层级电脑犯罪——但并不只是打击犯罪——的特定国际团体中,她还是个传奇人物。网友们只知道她叫“黄蜂”

 正因为她能够轻易侵入他人电脑,取得了资料,才使他在专业上遭受的羞辱得以转变成后来的“温纳斯壮事件”直到一年后,这则独家报道仍是国际刑警调查经济犯罪的研究对象,而布隆维斯特也仍继续受邀上谈话电视节目。

 一年之前,他对于这则新闻报道深感满意——无论就复仇或名誉重建而言。但足感很快便减弱了。才短短几星期,他已经对记者与经济警察重复提出的问题感到厌倦无比。“很抱歉,但我不能透消息来源。”当英语报《阿拜疆时报》某位记者大老远来到斯德哥尔摩,又问了相同问题时,布隆维斯特忍无可忍了。他将访谈次数砍到最低,最近几个月也只通融一次,是TV4电视台“SHE”节目的女记者说动了他,而且完全是因为调查显然已经进入新的阶段。

 布隆维斯特之所以配合凡的女记者,还有另一个因素。她是第一个大肆报道这则新闻的记者,《千禧年》杂志若非通过她晚上的节目发表新闻稿,恐怕也无法如此轰动。直到后来,布隆维斯特才知道为了播出这则报道,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主编。电视台里有莫大的阻力,不让《千禧年》'’那个小丑”有任何出风头的机会,即使到了播出的当口,她都还不敢确定公司的律师团会放行。有几位比她资深的同事都不赞成,还告诉她如果判断错误,她的事业就完了。她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结果这则报道成了年度最佳新闻。

 第一周的新闻都由她自己播报,毕竟她是唯一深入研究过这个主题的记者,但约莫在圣诞节前不久,布隆维斯特发现该新闻中所有新的发展全都转由男记者播报。过年前后,布隆维斯特听到传闻说她遭受排挤,借口是处理如此重大新闻,理应由经验丰富的财经记者,而不是随便一个来自哥特兰或贝里斯拉这种乡下地方的小女生。当TV4再次来电,布隆维斯特便坦白表示,除非由她提问,否则他不接受访谈。沉寂了几天之后,TV4的男士们终于投降。

 布隆维斯特对温纳斯壮事件逐渐失去兴趣之际,莎兰德也刚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还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圣诞节过后两天分手,接下来整个星期都没有见面。除夕前一天,他打电话给她,没有人接。

 除夕当天,他去了她的公寓两趟,按了门铃。第一次屋内亮着灯,但她没有应门。第二次屋内没有亮灯。新年元旦他又打电话给她,仍然无人接听,只收到电话公司的信息说该用户无法接听。

 接下来的几天当中,他见过她两次。由于电话联络不上,他便在一月初到她的公寓去,坐在前门旁边的阶梯等候。他带了一本书,固执地等了四小时,她终于在晚上快十一点时从大门走进来,抱着一个棕色箱子,一见到他便猛地停下脚步。

 “嗨,莉丝。”他合上书,招呼道。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中毫无热情甚至友情。接着从他身旁走过,将钥匙入门孔。

 “你不请我喝杯咖啡吗?”他间道。

 她转身低声说道:“滚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他听见她从里面将门锁上,不感到惑。

 三天后,他从斯鲁森搭地铁到中央车站,当列车在旧城区停下时,他从车窗看见她就站在不到两码远的月台上。瞥见她时,车门正好关上。她凝视着他五秒钟,目光直穿而过,就好像他是个透明人,当车子开始移动,她也掉头走出他的视线。

 这样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她坚决地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剔除,就像删除电脑里的档案,毫无解释。手机号码改了,也不回电子邮件。

 布隆维斯特叹了口气,关上电视,走到窗边,凝望外头的市政府。

 也许不应该时常到她的公寓去。布隆维斯特的态度向来是:只要女方明白表示不想再有牵扯,他就会走自己的路。在他看来,若不尊重这样的信息就等于不尊重女方。

 布隆维斯特和莎兰德曾经发生过关系。是她采取主动,而且持续了半年。如果她决定就这样结束——和开始一样地突如其来——布隆维斯特也没有意见,反正是她作的决定。如果他算是前男友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扮演好这个角色,只不过莎兰德对他的决绝实在令人惊讶。

 他并不是爱她——他们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却很喜欢她,也很想念她,尽管有时候她确实令人着恼。他原以为他们是互相喜爱。总之,他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他在窗前站了许久。

 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既然莎兰德如此蔑视他,就连在地铁站相遇也不肯打个招呼,那么他们的情谊显然已经结束,伤害已无法弥补。他不会再试着联络她了。

 莎兰德看了看手表,这才发现尽管静静地坐在凉下,仍身汗。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她背下一个长达三行的数学公式,合上她正在看的《数学次元》,然后拿起桌上的钥匙和香烟。

 她的房间在四楼,也是饭店的顶楼。她掉衣服,走进淋浴间。

 连接天花板的墙壁上有一只二十厘米长的绿色晰蝎瞪着她看,莎兰德也瞪了回去,但并未出声嘘走它。这岛上到处都是晰蝎,会从敞开的窗户的百叶窗、门底下或浴室的通风孔爬进来。她喜欢这种不吵人的伴。水近乎冰凉,她冲了五分钟让自己凉快些。

 回到房间后,她赤身面对挂在衣橱门上的镜子,吃惊地检视自己的身体。她依然只有四十二公斤重、一百五十四公分高,这点她无能为力。四肢细瘦如洋娃娃,手掌小小的,部也几乎没有

 但现在她有部了。

 她长这么大,部始终扁平,像是没有发育。她自认为看起来很可笑,赤身体时也总是感到扭捏。

 如今,一眨眼间,她突然有了部。当然不是一对巨——这也不是她想要的,否则在她干瘦的身上出现这种部应该很可笑——而是两个大小中等、浑圆结实的Rx房。隆手术很成功,比例也适当,但她的外观与自信却产生天壤之别。

 她在热那亚市郊一家诊所待了五星期,进行隆手术,造就出新的部。那间诊所与所里的医师绝对是全欧洲名气最响亮的。她的医师名叫亚莉珊卓拉·佩里尼,是个冷静理智得令人着的女;她告诉莎兰德说她部发育不全的情形异常,因此隆可视为医疗行为。

 手术后的复原十分疼痛,但部的外观与触感都非常自然,到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疤痕。对自己的决定,她一刻也未曾后悔,甚至感到满意。即便已过了六个月,每当赤着上身经过镜子前面,她还是会忍不住停下来,并很庆幸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质。

 在热那亚诊所住院那段期间,她也将身上九处刺青除去了一处,就是脖子右侧那只二点五厘米长的黄蜂。她很喜欢自己的刺青,尤其是右边肩脾骨上的那条龙。不过黄蜂太显眼,让人很容易记得她或指认她。莎兰德可不希望被人记得或指认。刺青以雷方式清除,现在用食指触摸脖子还能感觉到微微凸起。近看可以发现原本刺青的地方比其他晒黑的肌肤略白一些,但若是很快一瞥,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在热那亚总共花了十九万克朗①。

 ①在二00四年十二月,十瑞典克朗相当于一点一欧元、零点八英镑或一点六美元。

 她负担得起。

 她穿上内,戴上罩,不再对着镜子作白梦。离开热那亚的诊所两天后,她走进内衣店,这是她二十五年来第一次买内衣,因为以前从来不需要。从此以后,她变成二十六岁了,现在戴上罩的她确实心满意足。

 她穿上牛仔和黑色T恤,衣服上有句标语写着:“这可是个合理警告。”找到凉鞋和遮帽后,她将一只黑袋子甩上肩头。

 经过大厅时,她听见一阵细语声,原来是一小群房客聚在柜台前。于是她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到底有多危险?”一名黑人女欧洲口音大声地问。莎兰德认出她是十天前抵达的一个伦敦住宿团的团员。

 弗瑞迪·麦班一脸忧虑。他是柜台经理,头发已渐花白,每次见到莎兰德总会出友善的微笑。他告诉他们说所有房客都会收到指示,只要完全遵照指示行事,就不用担心。接着他又去应付一连串的质问。

 莎兰德皱起眉头走到酒吧,看见艾拉·卡麦克站在吧台后面。

 “那是怎么回事?”她用拇指指向大厅柜台。

 “玛蒂达恐怕会来。”

 “玛蒂达?”

 “就是几星期前在巴西外海形成的咫风,昨天直接扫过帕拉马里博,苏里南的首都。谁也不确定她接下来的行进方向,很可能会往北朝美国前进。但如果继续沿着海岸往西走,那么特立尼达和格林纳达便会遭殃。所以风可能会有点大。”

 “我以为咫风季节已经过了。”

 “是过了没错,通常是九月和十月。但现在很难说,因为气候变化、温室效应等等的,很麻烦。”

 “好吧。不过玛蒂达什么时候会来?”

 “就快了。”

 “我应该做些什么吗?”

 “莉丝,咫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七十年代有一个咫风在格林纳达造成重大灾情。我当时十一岁,住在大湖山区通往格林维尔的一座城镇,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

 “嗯。”“不过你不用担心。星期六就留在饭店附近。把你不想丢的东西打包好,比如你老是不离身的那台电脑,万一接到指示要躲进避风地窖,就能马上带着走。就是这样了。”

 “好。”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莎兰德没说再见便走了。艾拉微微一笑,也不计较。她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终于习惯了这个怪女孩的特立独行,也才了解她并非傲慢,只是与众不同。不过她付钱喝东西从来不啰嗦,通常都十分清醒,少与人际,也从未惹过麻烦。

 充想象力的彩绘你巴士是格林纳达的主要交通工具,但乘车没有固定的时间表、也没有其他可依循的章法。接驳车只跑白天,入夜后若没有自己的车,便几乎动弹不得。

 莎兰德在通往圣乔治的路上只等了几分钟,便有一辆巴士靠站。司机是拉斯达信徒①,车上音响正大声播放着《女人,不要哭泣》。她充耳不闻,付了钱,挤到一个头发灰白、身躯庞大的女人和两个穿着学校制服的男孩中间。

 圣乔治所在之处是一个U形海湾,形成了内港卡里内吉。海港周围环绕着陡峭山丘,山上散布着房舍与老旧的殖民建筑,鲁伯特堡垒则远远地高踞在一座悬崖顶端。

 圣乔治是个紧密而扎实的市镇,街道狭窄,并有许多巷。房屋沿着山边往上盖,除了市区北部边缘一个板球场兼竞赛跑道的场地之外,几乎找不到一块平坦土地。

 她在港口下车,走过一道短短的陡坡,来到位于坡顶的麦金泰电器行。格林纳达出售的产品,几乎全都从美国或英国进口,所以售价要比其他地方贵上一倍,但至少店里有冷气。

 ①一九三O年代源自牙买加的一个政治宗教运动,尊衣索匹亚前皇帝海尔·拉西一世为救世主,相信黑人终能得到救赎。

 她为她那台苹果牌强力笔记本(G4钦本,十七寸屏幕)订购的备用电池终于到了。在迈阿密时,她买了一台配备有折叠式键盘的PDA掌上电脑,可以用来收发电子邮件,放在背包里携带容易,省得还要拖着强力笔记本到处跑,但用PDA的屏幕来代替十七寸屏幕实在太简陋。原来的电池已经退化,只用半小时就得充电,若想坐在池畔的台上,简直麻烦透顶。而且格林纳达的电力供应也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在此地的几星期当中,便经历过两次长时间停电。她用黄蜂企业的信用卡付款,将电池进背包后,再度回到正午的热气中。

 她去了一趟巴克莱银行,提了三百美元,然后到市场买了一把红萝卜、六个芒果和一瓶一点五公升的矿泉水。现在袋子重了许多,等她回到港口时已经又饿又渴。起先她想去“豆落”却见餐厅门口已有排长龙的等候队伍,便又继续走到位于港口另一头,较安静的“甲”她坐在天座上,点了一盘炸乌贼配薯条,和一瓶当地产的加勒比啤酒,接着随手拿起被丢在一旁的报纸《格林纳达之声》,浏览了两分钟。其中只有一篇颇具戏剧的文章值得一看,除了警告玛蒂达咫风可能来袭,还附了一张房屋毁损的照片,提醒民众上次咫风侵袭本岛时所造成的灾害。

 她折起报纸,刚喝下一大口啤酒,忽然看见住在三十二号房的男人从酒吧走到天座来,一手提着棕色公文包,另一手拿了一大杯可口可乐。他的视线从她身上扫过但没认出她,之后便坐在天座另一端的长椅上,凝望远方的海水。

 莎兰德发现他的神魂似乎完全出窍,动也不动地坐了七分钟,然后才举起杯子喝了三大口,接着放下杯子,又继续凝视大海。过了一会儿,她打开袋子,拿出《数学次元》。

 莎兰德这辈子都深爱着解题与猜谜。九岁那年,母亲送给她一个魔术方块。她的能力受到考验,但受挫的时间几乎不到四十分钟,她便理解其中的运作模式。从此以后,解魔术方块对她来说再也不是难题。她也从未错过每天报纸上的智力测验——给你五个怪异的图形,你得解出第六个图形为何。她总能一眼便看出答案。

 上小学后,学了加减法,乘除与几何则是自然的延伸。她能够加总餐厅的账单、开立发票,还能依发的角度与速度计算出炮弹的轨道。很简单。但在读到《大众科学》里那篇文章之前,她从不曾对数学感兴趣,甚至没想过乘法表也是数学。那只是某天她在学校里只花一个下午就背出来的东西,却始终不明白为何老师要一再地叨念一整年。

 后来很突然地,她感觉到在这些理论与公式背后,必定存在着不可改变的逻辑,这个念头引领她来到大学书店的数学区。但一直到开始读《数学次元》,她眼前才展开一个全新的世界。数学其实就是一个有着无数变化的逻辑谜题——是可以解答的谜。其要领并不在于解答算数问题——五乘以五永远都是二十五——而是在于了解各种规则的组合,进而能够解答任何一个数学问题。

 严格说来,《数学次元》并非教科书,而是一本厚达一千两百页、讲述数学历史的大部头书籍,内容从古希腊时期一直延伸到近代人为了了解球面天文学所作的努力。它被视为数学“圣经”就如同丢番图①的《算术》在治学严谨的数学家眼中的崇高地位(不论过去或现在)。当她在格兰安西海滩饭店的台上首次翻开《数学次元》时,便被入一个数字的魔法世界。写这本书的作者很懂得利用一些奇闻逸事与惊人的问题寓教于乐。从阿基米德到今加州推进实验室的数学,她都能理解,并收了他们解题的方法。

 ①丢番图(以叩玩川tus,约246一330),希腊数学家,因为引用符号来代表数,所以被世人称为代数之父。

 毕达哥拉斯于公元前五世纪整理出的公式(尹+尹一护),让她顿悟了。在那一刻,莎兰德才了解到自己在中学时期某堂课——这是她所上过极少数的课程之一——背下来的内容意义为何。在直角三角形中,两条直角边的平方和等于斜边的平方。此外,欧几里得于公元前三百年左右的发现也令她十分着:完全数恒等于两数相乘,其中一数为二的次方数,另一数为二的下一个次方数减一的差。这比毕达哥拉斯的公式更密,她可以看到无穷的组合。

 6=21X(22一1)

 28=22X(23一1)

 496=24X(25一1)

 8128=26X(27一1)

 她可以无止境地推算下去,而且找不到任何能推翻这个法则的数字。这种逻辑正好投合莎兰德对于“绝对”的感觉。她继续研读阿基米德、牛顿、马丁·加德纳能等十多位一数学家的理论,完全沉醉于纯粹的愉悦中。

 接着来到探讨皮埃尔·德·费马的章节,他所提出的数学谜题“费马最后定理”让她震惊了七星期。但这点时间不算什么,因为将近四百年来数学家们都被费马疯了,一直到一九九三年才终于有个名叫安德鲁·怀尔斯的英国人成功解开谜底。

 费马定理是个有趣、简单的课题。

 皮埃尔·德·费马,一六O一年出生于法国西南部的博蒙一德洛马涅。他甚至称不上数学家,而只是个热爱数学并将它当成嗜好的公务员,但却是公认有史以来最杰出的自学数学家之一。他和莎兰德一样,很喜欢解各种难题与谜题。而最令他感到有趣的则是设计问题却不提供解答,让其他数学家伤脑筋。哲学家笛卡儿给费马取了许多难听的绰号,而他的英国同僚约翰·华里斯则称他“那个该死的法国人”

 一六二一年,出版了丢番图《算术》的拉丁文译本,里面完整编辑了毕达哥拉斯、欧几里得与其他古代数学家所提出的数论。费马便是在研究毕达哥拉斯的公式时,忽然灵光乍现发明了这个不朽的问题。他将毕达哥拉斯的方程式稍作变化,将(xZ+尹一尸)式中的平方改为立方(护十尹一护)。

 问题是新的方程式似乎没有任何整数的答案。因此费马只是在理论上动了点手脚,却将一个具有无数完美解答的公式变成一条毫无出路的死胡同。他的定理正是如此——费马声称在无限的数字宇宙中,没有任何一个整数的立方可以等于两个整数的立方和,而且只要数字的次方数大于二一一一也就是除了毕氏方程式之外,皆可适用。

 其他数学家很快便同意这个说法。经过测试与错误,他们可以自己证明找不到任何数字得以推翻费马定理。只不过问题在于即使计算到世界末日,他们也永远无法检验完所有存在的数字——数字毕竟是无限的——因此数学家们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下一个数字也不能推翻费马的定理。在数学领域中,任何主张都必须以数学方式证明,以有效而精确的公式表达。数学家站上讲台后,必须能够说出:“结果是如此,因为…”

 费马出于习惯,对同僚们提出了惹人厌的考验。这位天才在他《算术》那本书的书页空白处写下问题,并以几行字作结:“C滋usrei击叨on-stra加n巴孔而ra加曲~dete范玩mctna哟此e血山tas加ncapere七”这几行字在数学史上永垂不朽:“对此命题我有非常辟的证明法,但空白处太小写不下。”

 假如他的用意是为了将同侪疯,那么他成功了。自一六三七年以后,几乎每个有自尊心的数学家都会花时间,有时是花大量时间,试图找出费马的证明。一代代的思想家都未能破解,直到最后怀尔斯终于提出众所期盼的证明。在此之前,他已经苦思这个谜二十五年,最后十年更是投注了几乎所有时间。

 莎兰德感到茫然。

 她其实对答案并不感兴趣,重点在于解答过程。若有人将谜题摆在她面前,她就解题。在她了解推理原则之前,解开数字之谜需要花很长时间,但总能在翻看答案前作出正确解答。

 所以她读到费马定理时,便拿出纸来开始涂写数字。但找不到证明法。

 她不屑于看解答,因此跳过了提供怀尔斯解答法的章节,继续将《数学次元》看完,也确信书中提出的其他问题对她而言并无超高难度。接下来她复一地重新研究费马的谜题,心情也益急躁,很好奇费马的“辟证明”到底是什么。她从一条死巷走到另一条。

 三十二号房的男人起身走向出口时,她抬头看了一下。他在那儿坐了两小时又十分钟。

 艾拉将杯子放在吧台上。她早已察觉那种着可笑伞的粉红色鳖脚饮料,不合莎兰德的口味。她总是点同样的饮料——兰姆可乐。平常她点的无非是拿铁、兰姆可乐,或是加勒比啤酒,只有一晚例外,那天她有点奇怪,喝得烂醉,艾拉只得叫服务生搀她回房。她照例坐在吧台的最右端,打开一本书,里头看上去充密密麻麻的数字,在艾拉看来,她这种年纪的女孩会选读这种书真是有趣。

 她也注意到莎兰德似乎一点也不想被人搭讪。极少数几个落单男子曾献过殷勤,却都遭到和善但坚定的拒绝,其中有一次还不是非常和善。遭到无礼打发的男人叫克利斯·麦凯伦,是当地一名氓,很可能会对人大打出手。因此当他烦了莎兰德一整晚,最后不小心绊一跤跌进泳池时,艾拉也不太为他心。值得赞赏的是,麦凯伦并未记恨。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非常清醒,并说想请莎兰德喝一杯啤酒,她略一犹豫后接受了。从那时起,每当他们在酒吧相遇,彼此总会礼貌地打招呼。“一切都好吗?”

 莎兰德点点头,端起杯子。“玛蒂达有什么消息吗?”

 “还在往我们这边来,这个周末可能会很惨。”

 “什么时候会知道?”

 “老实说,得等她过境后才会知道。她可能朝格林纳达直扑而来,却在最后一刻转向北方。”

 这时她们听到一阵笑声,稍嫌大声了点,转头一看原来是三十二号房的女子,她丈夫显然说了什么有趣的话。

 “他们是谁?”

 "Dr.福布斯吗?他们是从得克萨斯州奥斯丁来的美国人。”艾拉说到“美国人”时,口气有点嫌恶。

 “看得出来他们是美国人,不过他们来这里做什么?他是医生?”

 “不,不是医生,是博士。他是为了圣玛利亚基金会来的。”

 “那是什么?”

 “他们为有天赋的儿童提供教育资助。他是个德高望重的人,正在和教育部商讨一个企划案,打算在圣乔治创立一所高中。”

 “这个德高望重的人会打老婆。”莎兰德说。

 艾拉瞄了莎兰德一眼,走到吧台另一头为几个当地顾客倒酒。

 莎兰德待了十分钟,一直埋首于《数学次元》中。她早在进入发育期之前便知道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因此和同学们迥然不同。这点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除了一时脆弱向布隆维斯特吐之外。《数学次元》的内容她已经记得滚瓜烂,之所以抱着书到处跑,主要是因为它象征着与费马的实质连结,此书仿佛成了某种护身符。

 但今晚她却无法集中精神在费马或他的定理上,脑海中只看见福布斯博士在卡里内吉呆坐不动,凝望着远方海面的某一点。

 她知道事情不太对劲,至于为什么知道,她也说不上来。

 最后她合上书本,回到房间,打开笔记本电脑。上网不需要花脑筋。饭店没有宽频,不过她有内建的数据机,可以连接上她的松下手机,之后便能收发电子邮件。她打了一个信息给(Plagu几大卯七"mailto:666hot-mall">666hot-mall.…m>:

 这里没宽频。需要关于圣玛利亚基金会某个福布斯博士与他子的资料,住在得州奥斯丁。只要有人找到资料,给五百美金。黄蜂

 她附上自己的PGP公钥,并以“瘟疫”的PGP钥匙加密后传送出去。她看看时钟,七点半刚过。

 她关闭电脑、锁上房门后,沿着海滩走了四百码,经过通往圣乔治的道路,来到“椰子”后面一间简陋小屋前,敲了敞门。乔治·布兰现年十六岁,是个学生,志愿是要当律师或医师,又或者是太空人。他和莎兰德一样干瘦,只比她高一点。

 莎兰德是在搬到格兰安西的第二天,在海滩上认识他的。当时她坐在几棵棕桐树下,看一群孩童在水边踢足球。正当她沉于《数学次元》时,这个男孩来到离她几码外的沙地上坐下,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在那里。她静静地观察他——一个瘦削的黑人男孩,穿着凉鞋、黑色牛仔和白衬衫。

 他也打开一本书,埋首其中。他和莎兰德一样,看的是数学书籍《基本概要一4》,并开始在一本练习簿中涂写起来。五分钟后,莎兰德轻咳一声,他吓得跳起来,连忙为自己打扰对方而道歉,就在他转身离去前,莎兰德开口问他是否正在演算复杂的公式。

 是代数。不到一分钟,她便指出他计算当中的一个错误。半小时后,他们一块完成了他的作业。一小时后,就把他教科书的下一章全部看完,她还像家教老师一样向他解释算术运算背后的要诀。他看着她,眼神中充敬畏。过了两小时,他说出母亲住在多伦多,父亲住在岛上另一头的格林维尔,而他自己则住在海滩过去一点的一间小屋。他在家里排行老么,上面有三个姐姐。

 莎兰德发现有他作伴异常轻松,这种情形十分罕见。她几乎不曾为了闲聊而与陌生人攀谈,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对她而言,谈话有一种简单的功能:药房要怎么去?或是房间住一晚多少钱?谈话还有一种职业的功能。还在米尔顿安保公司替德拉·阿曼斯基担任调查员时,若非为了探查真相,她从不想多说话。

 另一方面,她不喜欢谈论私事,因为到最后总会演变成打探她视为隐私的领域。你几岁?——你猜。你喜欢小甜甜布兰妮吗?——谁?你觉得卡尔·拉森①的画怎么样?——我从来没想过。你是同恋吗?——滚开。

 ①卡尔·拉森(Carlb吐印n,1853一1919),瑞典画家和室内设计师。

 这男孩有点笨拙又害羞,但很有礼貌,他试着想让谈话内容有深度,却无意与她竞争或刺探她的生活。他似乎和她一样,很孤单。对于格兰安西海滩上降临了一位数学女神,他好像毫无疑惑地便接受了,也很高兴她愿意和自己作伴。太阳沉下地平线后,他们起身,一同走向她下榻的饭店,他指了指自己那间简陋的学生宿舍,并怯怯地问能不能请她来喝杯茶。

 小屋里有一张胡乱拼凑成的桌子、两张椅子、一张和一个木头衣橱。屋内只有一盏桌灯照明,电线连到“椰子”另外有个简单的炉子。他请她吃用塑胶盘盛的米饭配蔬菜,甚至大胆地请她当地的烟,她也接受了。

 莎兰德实在无法不注意到,她的存在让他过于震撼以至于不知该如何对待她。她一时心血来,决定让他来引她,不料过程却变得拐弯抹角、拖拖拉拉,他当然明白女方的暗示,却不知道如何反应。最后她终于失去耐鲁地将他推倒在上,去自己的衬衫和牛仔

 这是她在意大利动手术后,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赤身体。离开诊所时,她感到恐慌,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相信没有人在盯着她看。通常·她根本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至于现在为什么觉得紧张,她也不去多想。

 对于她的全新自我而言,年轻的布兰可以说是最佳的开始。最后(经过几番鼓励),他好不容易解开她的罩,接着立刻关灯之后才开始自己的衣服。莎兰德看得出来他害臊,随即又将灯打开。当他开始笨手笨脚地摸她时,她很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过了好些时候,见他确实以为这部是真的,她才放松心情。但话说回来,他不太可能有太多比较的机会。

 莎兰德事先并未计划在格林纳达找一个青少年情夫,这只是一时冲动,当天深夜离开时,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再回来。但第二天他们在海滩上相遇,她发现有这个笨拙的男孩陪伴舒服的。她在格林纳达住了七个星期,布兰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白天他们不会碰面,但落前会在海滩上共度几个小时,晚上则在他的小屋里独处。

 她发现他们两人走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两个青少年。甜蜜的十六岁。

 男孩显然觉得生活变得有趣得多,因为遇见一个会教他数学与情的女人。

 他打开门,出欢喜的笑容。

 “你想要有人作伴吗?”她问道。

 凌晨两点刚过,莎兰德离开了小屋。她觉得身体里面暖洋洋的,因此没有走上回礁岛群饭店的路,而是沿着海滩散步。她一个人走在黑暗中,知道布兰就在身后一百码处。

 他总会这么做。她从未在他那里待上一整夜,而他则经常坚称女人家不应该独自走夜路回饭店,并坚持自己有义务陪她回去,尤其她又经常待到很晚。莎兰德会静静听着他的反对,然后以一句坚定的“不用”结束谈话。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不用,我不需要人护送。第一次发现他跟在自己身后时,她确实很生气。但现在却觉得他想保护她的心意很体贴,因此便假装不知道他在后面,也不知道他一见她走进饭店大门就会掉头回去。

 她好奇地想:如果她遭受攻击,他会怎么做?

 她会使用放在背包外侧口袋的铁锤,这是先前在麦金泰五金电器行买的。有一把好的铁锤,应该就能应付大多数的人身攻击了,莎兰德心想。

 这天是满月,天空星光灿烂。莎兰德抬起头,认出了地平线附近的狮子座a星。差不多快到饭店台时,她忽然停下来,因为隐约瞥见饭店下方的水边有个人影。这是她头一次在入夜后看见海滩上有人。那人约在一百码外,但莎兰德立刻便知道月光下的人是谁。

 正是三十二号房那位德高望重的福布斯博士。

 她快走三步躲进树影中,转过头时,布兰也不见了。水边的人影缓缓地来回踱步,一面着香烟,偶尔会停下来弯下,仿佛在检视沙地。这出默剧持续了二十分钟后,他才转身快步走向临海滩一侧的饭店人口,然后消失不见。

 莎兰德等了几分钟,才走下去到福布斯博士刚才所在之处。她慢慢地绕了半圈,查看沙滩,却只看到小石子和一些贝壳。数分钟后她放弃搜索,走回饭店房间。

 她趴在阳台栏杆上,从隔壁房间的落地窗往里看。四下静悄悄的,晚间的争吵显然已经结束。片刻过后,她从背包里拿出几张纸,用来卷布兰给她的大麻烟,然后坐在阳台的椅子上,边抽烟边凝视加勒比海黑沉沉的海水思忖着。

 她有如进入高度警戒状态的雷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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