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经人指点,阿切尔沿着圣奥古斯丁的沙面大路走到韦兰先生的住所,他看见梅-韦兰正站在一棵木兰树下,头发上洒
了阳光。这时,他真奇怪自己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来。
这儿才是真的,这儿才是现实,这儿才是属于他的生活。而他这个自以为藐视专制羁绊的人,竟然因为害怕别人会以为他偷闲而不敢离开办公桌!
她的第一声呼喊是:“纽兰——出什么事了吗?”他想,假如她立即就从他的眼色中看出他来的原因,那就更像“女人”了。然而,当他回答“是的——我觉得必须见见你”时,她脸上幸福的红晕驱走了惊讶的冷峻。他看出,他会多么轻易地得到家人宽容的谅解;即使莱特布赖先生对他稍有不
,也会很快被他们用微笑加以化解。
因为天色尚早,大街上又只容许礼节
的问候,阿切尔渴望能与梅单独在一起,向她倾吐他的柔情
意、他的急不可耐。距韦兰家较晚的早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她没让他进家,而是提议到市区远处一个古老的桔园去走一走。她刚刚在河中划了一会船,给细
罩上一层金网的太阳似乎也把她罩在网中了。她那被吹
了的头发披散在微黑发暖的面颊上,像银丝般熠熠闪光。她的眼睛也显得更亮了,几乎变成灰白色,清澈中透着青春的气息。她迈开大步,走在阿切尔身旁,脸上平静、安详的表情酷似一尊年轻运动员的大理石雕像。
对阿切尔紧张的神经来说,这一形象就像蓝天及缓缓的
水那样令人安慰。他们坐在桔树下的凳子上,他用胳膊搂住她并亲吻她,那滋味就像在烈
下喝冰冷的泉水一般甘甜。不过他拥抱的力量比他预想的大了些,她脸上一红,急忙
回身来,仿佛被他吓了一跳。
“怎么了?”他笑着问;她惊讶地看着他,说:“没什么。”
他们两人之间多少有点儿尴尬,她把手从他手中
了出来。除了在博福特家暖房里那次短暂的拥抱之外,这是他惟一一次亲吻她的
,他看出她有些不安,失去了她那男孩般的镇静。
“告诉我你整天干些什么,”他说,一面把两臂
叉在后翘的头下面,并把帽子向前推了推,挡住
。让她谈论熟悉、简单的事情是他进行独立思考的最简单的办法,他坐在那儿听她报告简单的
水账:游泳、划船、骑马,偶尔有军舰开来时,到那个老式旅馆参加一场舞会,算是一点变化。从费城和巴尔的摩来的几个有趣的人在客栈举行野餐;因为凯特-梅里得了支气管炎,
尔弗里奇-梅里一家来这里打算住三个星期。他们计划在沙滩上设一个网球场,但除了凯特和梅,别人谁都没有球拍,多数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这项运动。
这些事使她非常繁忙,没有更多的时间,阿切尔上周寄给她的那本羊皮纸小书(《葡萄牙十四行诗》)她只能翻一翻,不过她正在背诵“他们何以把好消息从格恩特传到艾克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读给她听的东西;她很高兴能够告诉他,凯特-梅里甚至从未听说过有个叫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人。
不一会儿她跳了起来,嚷着他们要耽误早饭了。两人急忙赶回那所破旧的房子。门廊没有粉刷,茉莉与粉
天竺葵的树篱也没有修剪。韦兰一家就住在这里过冬。韦兰先生对家务事十分
感,他畏惧这个邋遢的南方旅馆里种种的不舒服,韦兰太太面对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不得不付出极大的代价,年复一年地拼凑仆从人员——一部分由心怀不
的纽约的仆人组成,一部分从当地非洲人供应站
收。
“医生们要求我丈夫要感觉跟在自己家中一样,否则他会很难过,气候对他也无益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她向那些富有同情心的费城人和巴尔的摩人解释说。韦兰先生正眉开眼笑地看着餐桌上奇迹般摆上的最丰盛的菜肴,见到阿切尔马上说:“你瞧,亲爱的,我们是在野营——真正的野营。我告诉
子和梅我要教教她们怎样受苦。”
对于年轻人的突然来临,韦兰先生与太太原本与女儿一样感到意外,不过,他事先想好了理由,说他感觉就要得一场重感冒,而在韦兰先生看来,有了这个理由,放弃任何职责都是理所当然。
“你怎样小心都不过分,尤其在临近冬天的时候,”他说,一面往他的盘子里堆烤饼,并把它们泡在金色的糖浆里。“假如我在你这个年纪就知道节俭的话,梅现在就会去州议会的舞场上跳舞,而用不着在这个荒凉的地方陪着一个老病号过冬了。”
“哎,可我喜欢这里的生活,爸爸,你知道我喜欢。如果纽兰能留下来,那我喜欢这儿胜过纽约一千倍。”
“纽兰必须呆在这儿,直到彻底治好感冒,”韦兰太太疼爱地说。年轻人笑了,并说他认为一个人的职业还是要考虑的。
然而,与事务所
换几封电报之后,他设法使他的“感冒”延续了一周时间。莱特布赖先生之所以表现得宽容大度,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他的这位聪明的年轻合伙人圆
解决了奥兰斯基棘手的离婚问题,阿切尔对此不由感到一点儿讽刺的意味。莱特布赖先生已经通知韦兰太太,阿切尔先生为整个家族“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曼森-明戈特老太太特别高兴。有一天,梅与父亲坐着当地惟一一辆马车外出时,韦兰太太趁机提起了她一向在女儿面前回避的话题。
“我看埃伦的想法跟我们根本不同,梅多拉-曼森带她回欧洲的时候,她还不
18岁。你还记得她身穿黑衣服,初进社
界时在舞会上那个兴奋劲儿吗?又是梅多拉的一个怪念头——这一次真像是预言的一样!那至少是12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埃伦从未到过美国。难怪她完全欧化了呢。”
“但欧洲上
社会也不喜欢离婚的: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认为要求个人自由符合美国的思想。”自从离开斯库特克利夫后,年轻人这是第一次提她的名字,他感觉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韦兰太太
出同情的笑容。“这正像外国人对我们那些离奇的杜撰一样。他们以为我们两点钟吃晚饭,并且纵容离婚!所以说,他们来纽约的时候,我还招待他们,真有点傻。他们接受我们的款待,然后回到家再重复同样的蠢话。”
阿切尔对此未加评论,韦兰太太接下去说:“不过,你说服埃伦放弃了那个念头,我们的确非常赞赏。她祖母和她叔叔拉弗尔对她毫无办法。两人都写信说她的转变完全是由于你的影响——实际上她对祖母也是这样说的。她对你无限崇拜。可怜的埃伦——她过去一直是个任
的孩子。不知她的命运会怎样呢?”
“会是我们大家刻意制造的那种结果,”他在心里回答她说。“假如你们愿意让她做博福特的情妇,而不是某个正派人的
子,那么,你们肯定是做对了。”
假如他真的说出了这些话,而不仅仅是在心里叨咕,不知韦兰太太会说什么。他能够想象她那沉静的面孔会因为惊慌而突然失
——终生掌管琐碎事务使得她脸上带有一种装腔作势的神态。她的脸上还残存着女儿脸上那种姣好的痕迹;他心想,梅的脸庞是否注定也会渐渐变化,不可避免地成为这样愚钝的中年妇女形象呢?
啊——不,他不愿让梅变得那样愚钝,那会封杀头脑的想像力,封杀心灵的感受力!
“我确实相信,”韦兰太太继续说“假如那桩讨厌的事在报纸上公布出来,会给我丈夫带来致命的打击。详情我一点也不了解,我只是要求她别那样干。埃伦想对我谈时,我就是这样对她说的。我有个病人要照顾,必须保持心情愉快。但韦兰先生还是被
得心烦意
,我们等着听有什么结果时,他每天上午总要发低烧。他怕女儿知道还会有这种事情——亲爱的纽兰,你当然也有同感。我们都知道你心里想的是梅。”
“我永远都想着梅,”年轻人回答说,他站起来准备中断这场交谈。
他本想抓住与韦兰太太私下交谈的机会,劝说她把他的结婚
期提前,但他想不出可以打动她的理由。见韦兰先生与梅乘车到了门口,他不觉松了一口气。
他惟一的希望就是再次恳求梅。在他动身的前一天,他与她到西班牙传教馆荒废的花园里散步,这儿的背景使人联想起欧洲的景观。梅戴的宽边草帽给她那双过分明澈的眼睛蒙上一层神秘的阴影,使她显得异常可爱。他讲到格拉纳达与阿尔罕布拉时,她兴奋得两眼灼灼发光。
“我们本来今年春天就可以见到这一切了——甚至可以看到
维利亚的复活节庆典,”他强调说,夸大其辞地阐述他的请求,以期得到她更大的让步。
“
维利亚的复活节?下个星期就是四句节了!”她笑了一声说。
“我们干吗不可以在四旬节结婚呢?”他回答;但她看样子十分震惊,使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当然,我并不是真想四句节结婚,亲爱的;而是想在复活节后不久——这样我们可以在四月底扬帆航行。我知道我能在事务所做好安排。”
对于这种可能,她像做梦般
出了笑容。但他看得出,梦想一番她就
足了。这就像听他大声朗诵他的诗集一样,那些美好的事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
“啊,请讲下去,纽兰,我真喜欢你描绘的情景。”
“可那情景为什么只能是描绘呢?我们为什么不把它变成现实?”
“我们当然会的,亲爱的,到明年,”她慢腾腾地说。
“你不想让它早一些变成现实吗?难道我无法说服你改变主意吗?”
她低下了头,借助帽沿躲开了他的视线。
“我们干吗要在梦中再消磨一年呢?看着我,亲爱的!难道你不明白我多想让你做我的
子吗?”
一时间她呆着一动不动,然后抬起头看着他,眼中失望的神情一览无余,他不觉松开了搂在她
间的双手。但她的神色突然变得深不可测。“我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明白,”她说。“是否——这是否是因为你没有把握会继续喜欢我呢?”
阿切尔从座位上跳起来。“我的天——也许吧——我不知道,”他
然大怒地喊道。
梅-韦兰也站了起来,他们俩面对面地站着,她那女
的气度与尊严仿佛增强了。两人一时都默然无语,仿佛被他们话语问始料未及的一种倾向给惊呆了。接着,她低声地说:“是不是——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人?”
“另外一个人——你说你我之间?”他慢腾腾地重复着她的话,仿佛它还不够明了,他需要时间对自己重复一遍这个问题。她似乎捕捉到他话音里的不确定
,语调更加深沉地继续说:“我们坦率地谈谈吧,纽兰。有时候我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变化,尤其是在我们的订婚消息公布之后。”
“天哪——你说什么疯话呀!”他清醒过来后喊道。
她以淡淡的笑容回答他的抗议。“如果是那样,我们谈论一下也无妨。”她停了停,又用她那种高尚的动作抬起头来补充说:“或者说,即使真有其事,我们干吗不可以说开呢?你可能轻易地就犯了个错误。”
他低下头,凝视着脚下洒
阳光的小路上黑色的叶形图案。“犯错误是容易的;不过,假如我已经犯了你说的那种错误,我还有可能求你加快我们的婚事吗?”
她也低下了头,用
伞的尖部打
了地上的图案,一面费力地斟酌措辞。“是的,”她终于说道。“你可能想——一劳永逸——解决这个问题,这也是一种办法。”
她的镇定清醒令他吃惊,但却并未误使他认为她冷漠无情。他从帽沿底下看到她灰白色的半张脸,坚毅的双
上方的鼻孔在微微抖动。
“是吗——?”他问道,一面又坐到凳子上,抬头看着她,并努力装出开玩笑的样子皱起眉头。
她坐回座位上接着说:“你可不要认为一位姑娘像她父母想象得那样无知,人家有耳朵,有眼睛——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当然,在你说喜欢我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你对另一个人感兴趣;两年前,纽波特人人都议论那件事。有一次在舞会上我还见到过你们一起坐在阳台上——她回到屋里时脸色很悲伤,我为她感到难过。后来我们订婚时我还记得。”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坐在那儿,两手一会握住、一会又松开
伞的把手。年轻人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心放松下来,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宽慰。
“我亲爱的——你说的是那件事呀!你要知道真情就好了!”
她迅速抬起头来。“这么说,还有一段真情我不知道?”
他仍然按着她的手说:“我是说,你讲的那段往事的真情。”
“可我就是想知道真情,纽兰——我应当了解。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建立在对别人的侵害——对别人的不公平上。而且我要确认,你也是这种看法。否则,在那样的基础上,我们能建立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她脸上呈现出一副十分悲壮的神色,使他直想拜倒在她的脚下。“我想说这件事想了很久了,”她接着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只要两个人真心相爱,我认为在某些情况下,即使他们的做法会——会违背公众舆论,那也可能是对的。假如你觉得对…对所说的那人有任何许诺的话…假如有什么办法…你能够履行你的诺言…甚至通过让她离婚…纽兰,你不要因为我而抛弃她!”
发现她的担心原来贯注在他与索利-拉什沃斯太太完全属于过去的一段已经很遥远的桃
事件上,他竟顾不得惊讶,反而对她的慷慨大度大为叹服。这种置传统全然不顾的态度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东西,若不是其他问题
着他,他会沉缅于惊异之中,对韦兰夫妇的女儿敦促他与以前的情妇结婚的奇事细细品味了。然而他仍然被他们刚刚避开的险情
得头晕目眩,并且对年轻姑娘的神秘
充
一种新的敬畏。
一时间他竟无从开口;后来他说:“根本没有你想的那种诺言——没有任何义务。这种事情并不总是——出现得像…那么简单…不过没关系…我喜欢你的宽宏大度,因为对这类事情,我跟你的看法一样…我觉得对每一种情况都要分别对待,分清是非曲直…不管愚蠢的习俗怎样…我是说,每个女人都有权得到自由——”他急忙止住自己,为他思绪的转折吃了一惊。他笑脸看着她,接下去说:“亲爱的,既然你明白这么多事,那么你不能再前进一步,明白我们顺从同样愚蠢的习俗的另一种形式是没有意义的吗?如果没有人
在我们中间,我们没有任何芥蒂,那么,我们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快一点儿结婚、还是再拖一拖的问题吗?”
她高兴得涨红了脸,抬头望着他,他低下头,发现她两眼充
了幸福的泪水。不过一会功夫,她那女
的权威好像又退缩成胆小无助的小姑娘气了。他知道她的勇气与主动精神都是为别人而发的,轮到她自己,却
然无存了。显然,为了讲那番话所做的努力远比她表面的镇静所表现的要大。一听到他的安慰话,她便恢复了正常,就像一个冒险过度的孩子回到母亲怀抱中寻求庇护一样。
阿切尔已无心再恳求她,那位新人的消失太令他失望,她那双明澈的眼睛给了他深沉的一瞥便转瞬即逝了。梅似乎觉察到他的失望,但却不知如何抚慰他。他们站起来,默默无语地走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