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你总是把我喝的水烧开,对吗?”梅德福问,手抓住杯子,但并没有把它举起来。
语气是亲切的,几乎含有信任之情;梅德福自从贸然答应设法给戈斯林放假后,感到他跟戈斯林之间建立起了真诚的友谊。
“把水烧开?总是这样,先生。那还用说。”戈斯林带几分责怪的语气说,仿佛梅德福的问题包含着对他们新建立起的关系的非难——他希望那是无意识的。他那双惊愕的眼睛注视着梅德福,在这双眼睛里,一种真正的关切透过职业
冷漠的釉表显
出来。
“因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
戈斯林正从一个飘然而至的阿拉伯人手里接过一盘香
的“库司库司”他低声嘘着那个本地人:“你这该死的土货,你连一只盘子也端不稳?呸!”话还没骂完,阿拉伯人就消失了,于是戈斯林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把盘子摆到梅德福面前。“他们全是这个样子。”他吹
求疵的擦着亚麻布袖子上的一道油痕。
“因为,你知道,今天早上我洗澡了,洗得臭烘烘的。”梅德福边说边把叉匙撂进菜盘。
“您洗澡了。先生?”戈斯林把洗澡二字咬得很重。当他把目光转移到梅德福身上时,别的情绪已被排除,惊愕再次充
了他的双眼。“无论如何,我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他表示自咎。
“这里只有一口井?就是院子里的那口井?”
戈斯林苦思冥想着客人的抱怨,这时硬把自己从沉思中唤醒。“是的,先生,只有这一口。”
“这是口什么井?水是从哪儿来的?”
“啊,这只不过是一口水窖,先生。雨水。这里再没有别的了。并不是因为缺水,而是到这季节,有时候井水就出现怪味儿。问问那几个阿拉伯人,先生;他们会告诉您的。尽管他们个个都是撒谎大王,可也犯不着在这件事上撒谎。”
梅德福小心翼翼地尝着他杯子里的水。“这水好像没啥问题,”他宣称。
由衷的满意之情刻画在戈斯林的面孔上。
“我亲自负责烧水,先生。我总是这么做的。我希望毕雷矿泉水明天就到。先生。”
“啊,明天,”——梅德福耸了耸肩,又盛了一杯。“明天我也许不会在这儿喝它了。”
“什么——要走吗,先生?”戈斯林嚷起来。
梅德福猛地转过身来,注意到戈斯林眼睛里有一种新的不可思议的神色。此人似乎感到对梅德福有一种狗一样的依恋。梅德福可以发誓此人想把他留下,劝他耐心等待;可是现在,梅德福同样可以发誓,在他的神色中有一种宽慰,在他的声音里,差不多有一种
足。
“这么快,先生?”
“唉,我来已经五天啦,阿尔莫汉先生仍然杳无音讯,你说他也许把我来的事忘在脑后了——”
“啊,我可没有那么说,先生,没有忘!要是那一堆又一堆的老石头有一块
住了他的心窍,他连时间也会忘掉的。我的意思无非是这样。日子一天天晃过去了——他却在做梦。他很有可能认为现在您才该到,先生。”一丝淡淡的微笑加剧了戈斯林面容上的阴沉的严肃
。这是梅德福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
“哦,我明白了。不过——”梅德福停下来。这个令人昏昏
睡的地方以及它的优游自在把惰
的符咒镇在他身上,这时他警觉的本能又往回挣扎。“奇怪的是——”
“奇怪什么?”戈斯林出人意料地回应了一句,把干枣和干无花果放在桌子上。
“什么都奇怪,”梅德福说。
他往椅子里一靠,从拱门里仰望高阔的天穹,正午正像蓝金色的瀑布从天穹里倾泻下来。阿尔莫汉远在那火的华盖下的什么地方,也许正如仆人所说的,沉湎在他的梦中。这块土地充
了魔力。
“要咖啡吗,先生?”戈斯林提醒他。梅德福把咖啡接过来。
“奇怪的是你说你对这些家伙——这些阿拉伯人——全不信任。而且你好像对阿尔莫汉究竟到哪里去了毫不在意,一切听之任之。”
戈斯林以聚
会神、不偏不倚的态度把这些话接受下来,他明白这些话的用意。“呃,先生,不——您不明白。什么时候该信任他们,什么时候不该信任,这正是一件无法学会的事。当然,那要看他们的利害;还有他们所谓的宗教。”他显出鄙夷不屑的神色。“就是要明白我为什么对阿尔莫汉毫不在意,您得生活在他们中间才行,先生,而且您还得会说他们的话。”
“可是我——”梅德福开始说。他突然克制住自己,弯下
去喝咖啡。
“什么,先生?”
“可是我多少还算在他们中间旅行过。”
“呵,旅行过!”听了这句大话后即使戈斯林谈话的语气也很难把尊敬和嘲
调和起来。
“不过,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梅德福争辩说。正午的炎热甚至熏蒸着院子里的荫凉处,他坚韧的意志要变脆弱了。
“我能明白,先生,像您这样一位绅士还有别的事——可以说,时间紧迫,”戈斯林合乎情理地承认。
他清理好餐桌,把东西
到刚刚出现又旋即消失的一双阿拉伯手臂上,最后便离开了,而梅德福的身子,则陷进了长沙发里。一个梦乡…
下午像一块大金纱帐,挂在上空,罩住了雉谍,松弛的皱壁垂在头重脚轻的棕榈树上。最后金光变成了紫气,西天成了一张水晶弓,紧扣着黑沙,这时,梅德福抖去睡意,溜达出去。不过,这次没有登上屋顶,却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经过五天的闲
和等待后,他惊异地发现他对这个地方了解得多么少。也许这是他单独住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他从一条拱顶石道走出院子。到了另一个四墙圈住的围场。他进来时,两三个蹲在那里的阿拉伯人站起来消失了。仿佛坚实的砖石墙把他们接走似的。
外面,梅德福听到一种马蹄的踢踏声,这是夜幕降临时马厩里的
动声。他从另一个拱门下走进去,不料走到了一群骡马中间。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个阿拉伯人在刷马,那是一匹年轻力壮的栗
马。他似乎也要消失,可是梅德福从袖子上抓住了他。
“继续干你的活。”他用阿拉伯语说。
这个人又年轻又健壮,长着一张贝督因①人的瘦脸,他站住望着梅德福。
①在阿拉伯半岛和北非沙漠地区从事游牧的阿拉伯人。
“我还不知道阁下会说我们的话。”
“是会说,”梅德福说。
这人默不作声,一只手搭在颤动不安的马脖子上,另一只手
在羊
带里。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们俩面面相觑。
“这就是那匹跛马吗?”梅德福问。
“跛马?”阿拉伯人的眼睛向下看这畜牲的腿。“啊、是的,跛马,”他含糊其词地回答。
梅德福弯下
去摸马膝和蹄后的球节。“这马好像
好的。今晚我能不能骑它慢慢跑一阵呢?”
阿拉伯人在考虑;他显然被这个问题加在他身上的责任的重量
得不知所措。
“阁下今晚想骑一回马吗?”
“啊,只不过是胡思
想罢了。也许想,也许不想。”梅德福点着一支香烟,并递给马夫一支,马夫的白牙一闪,表示感谢。他们用同一
火柴点过烟后,彼此接近了,阿拉伯人的胆怯心理减小了。
“这是阿尔莫汉先生骑的马吗?”梅德福问。
“是的,先生;这是他最喜欢的马,”马夫说,他一只手得意地从闪亮的马肩上摸下来。
“他最喜爱的马?可是他这次并没有骑它去做长途考察呀?”
阿拉伯人不言语了,眼睛盯着地面。
“你对这件事不感到惊奇吗?”梅德福追问道。
此人的姿态表明惊奇与他毫不相干。
两个人默默无言,这时蓝色的夜幕迅速降临了。
最后,梅德福漫不经心地说:“你想你们的主人此时此刻在什么地方?”
月亮在绚丽的黄昏时分未被人觉察,现在突然主宰了这个世界,一道宽阔的白光把阿拉伯人的白罩衣、褐脸膛和裹在头上的驼
头巾照得亮堂堂的。他不安的眼珠就像宝石般闪亮。
“但愿真主带给我们讯息!”
“不过,你总该认为他平安无事吧?你认为没有必要派人去找他吗?”
阿拉伯人似乎在苦苦思索这件事。这个问题一定使他感到吃惊。他把一只棕色的胳膊一甩,搂住了马脖子,仍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院里的石头。
“主人不在家,戈斯林先生就是我们的主人。”
“他认为有必要去找吗?——
阿拉伯人以手示意:“现在还没有必要。”
“可是如果阿尔莫汉先生外出的时间要长得多——”
此人又不言语了,梅德福继续往下问:“你大概是马夫头吧?”
“是的,阁下。”
又是一阵停顿。梅德福把身子侧过去,然后,又回头问:“你大概知道阿尔莫汉的去向吧?他去的地方?”
“当然,阁下。”
“那你陪我骑马去找他吧。天亮一小时前做好准备。别跟其他人讲——不管是戈斯林先生,还是别的什么人。没有别人帮忙,我们俩也该找见他的。”
阿拉伯人
脸都是眼睛和牙齿发出的应答的光辉。“先生,我保证让您和我家主人明天天黑以前见面。谁也不会知道。”
“他像我一样替阿尔莫汉担心,”梅德福想;一股轻微的寒颤顺脊梁而下。“好吧。做好准备,”他再三叮咛。
他漫步回来,发现院子里阒无生迹,只见银箔似的棕榈和白大理石般的无花果树离奇地占据着院落。
“毕竟,”他颇为离题地想道“我没有告诉戈斯林我会说阿拉伯话,这还是值得庆幸的。”
他坐下来等着,直等到戈斯林从起居室走来,第五次郑重宣布正餐已经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