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和御手洗走进了本馆魔术室。村木已经站在暖炉前等待我们。一看到御手洗,他就像个装了弹簧的人偶一样,往前方跳了出来,说:“久仰大名了,御手洗先生,能见到您真是荣幸啊!”他温和地微笑,沉沉地低下
是银发的头,伸出自己的右手。御手洗一握住他的手,村木马上用双手牢牢包住御手洗的手。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开始怀疑御手洗的书
并不是村木的女儿,而是村木他自己。
“幽灵军舰,实在是个深具魅力的谜团呢。”御手洗说。
“是的,不过同时也是个相当难解的谜题。来、来、来,快先请坐吧。”经理急忙指了指沙发。
魔术室是由六个空间所组成的,每个空间都有一套沙发桌椅,其中并没有隔间。房间里弥漫着宛如古董商品店的味道,让人感受到过往时代的美好轨迹。墙壁是木板,但上半部起则涂了灰泥(注:硫酸钙的一种,古代用于建筑材料,用法类似现代的水泥,欧洲大教堂常见此素材。),天花板也是,照明灯具微微泛黄显得柔和;一坐进沙发里,我顿时觉得心情平静安稳了许多。
东京已经找不到有这种古典风情会客室的饭店了。从窗帘的
隙可以看到一号馆的白色外墙,六个空间里,设有暖炉的只有一个,村木已经替我们留好了暖炉前的特别座位。
看到我们坐定在他所指的沙发上,村木这才在我们面前的沙发坐下。看他待客的态度,一定是长年来担任饭店员工所养成的习惯吧。
“找到照片了吗?”御手洗一边坐下、一边问,同时他也不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暖炉上方,接近天花板的白色墙壁。现在那里只挂了一幅黄昏时的富士山照片。
“是的,现在正请人在找,我想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这间饭店真是气派啊!我听过山口仙之助先生在创立饭店时期的许多吃苦的故事。”御手洗说。
“您是第一次来到本饭店吧?”村木问道。
“是的,我第一次来。”御手洗回答。
“但是,御手洗先生好像对我们的创业者很了解呢。”村木一边将桌上的烟灰缸移到角落,一边说着。
“因为我对日本近代史一向很感兴趣。我记得在昭和十六年(公元一九四一年)的夏天,丰田外长和英国大使克雷先生,就曾经在这里举行过会谈,是不是呢?”
“没有错,的确是的,我听饭店的前辈说过。您可能比我知道得还要多呢。”村木苦笑说。
“那的确是一场意义重大的会谈啊!”御手洗明明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却说得一副感慨良多的样子。
“御手洗先生,难道令尊曾经在外务省(注:相当于我外
部。)工作?”村木问道。
御手洗则稍微耸耸双肩,只简单地回答:“不是。”接着,他换了另一个话题“仙之助先生,是关内一间西餐厅的儿子对吧?”
“是的。店名好像叫做‘Number9’。”村木回答。
“名字的由来呢?因为在居留地的第九号吗?”御手洗问他。
“可能是吧!”
“可是第九号我记得是法国人的区域啊。用英文来取名,这就奇怪了。”
“哦,是吗?总之,岩仓使节团离开横滨之前,这家‘Number9’突然失火了,于是仙之助先生没有了家,他要求店里的常客岩仓先生收容他当随从,硬是加入了使节团里。”
御手洗点了点头:“是明治四年吧?他们出发的时间。”
“我想没有错。相当显赫的阵容,有岩仓具视、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还有团琢磨这个人呢。”
“听说还有女
。”
“是的,是津田梅子女士,她是后来津田塾大学的创校者;还有山川舍松女士,她后来成为鹿鸣馆的女主人;永井繁女士,艺术大学的日本首位钢琴教授。”
“都是建设新日本的重要人才啊。”
“是的,但是只有山口仙之助先生是求人带他过去的,只是一介平民。这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不是公费留学,其他多半出身于武家、士族。所以一到了洛杉矶,大家纷纷前往美国各地的住宿家庭,只有仙之助先生,因为没有钱只好去找工作,所以一直留在洛杉矶,从洗盘子开始,一直在餐厅和饭店里工作。”
“刚到外国的时候,决定对这个国家印象好坏的,往往就是住宿的饭店呢。”我根据自己贫乏的经验这么说。
“一点也没错,所以这个使节团的所有成员,也都记录了下榻洛杉矶饭店时大家惊讶的印象。一拉绳,就有女仆马上跑来;饭店里竟然还有理发店,简直像闹区的街道一样。而仙之助经过三年的学习终于回到横滨,他从美国带了七头种牛,回来想在横滨经营牧场,但听说最后还是失败,才转而经营以外国人为客层的饭店。”
“经营饭店是他自己的想法吗?”
“不,回到横滨时,仙之助应该还只有二十三岁。他之后进入庆应义塾就读,听说是受到福泽谕吉和政府相关人士的建议。”
御手洗点点头。
“接下来的发展我想您也很清楚,当时这里什么都没有,必须从建设发电所开始,好不容易才铺好了道路、建设了铁路,就是所谓的基础建设吧。要是没有这些就不可能经营饭店,客人来不了,食材也送不到。”
“这可不是一个二十三岁,而且经营牧场失败的青年能负担的投资啊。”御手洗说。
“嗯,这个嘛,在当时的确是这种状况。”
“这里一开始是定位为专门供外国客人用的饭店对吧?”
“是的,没有错。仙之助先生曾经说,不要从日本人身上赚钱,那就好像孩子从父母亲身上拿钱一样。”
“这家饭店是买下这里原有的一家老旅馆改建的,是吗?”
“是的。据说是从前丰田秀吉攻打小田原时,买下曾经投宿的
式旅馆‘藤谷’,之后便开始经营的。所以这间旅馆如果从那时候开始计算,已经有五百年历史了。”
“然后再改建成西式。”
“没错。原本以为,既然已经有了旅馆,那么食材的供应链也应该相对完整。可是没想到实际一开始经营,才发现原有的供应链完全不管用,
类和面包必须用铁路马车从横滨运到小田原,再趁着凌晨天色没亮时由人来扛,每天送到饭店去。毕竟菜
内容和以往的日本料理不一样,所以材料也完全不一样。经过这种运送过程,每天都好不容易才能赶得上早餐,说起当时的辛苦,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哪。”
“饭店是哪一年创立的呢?”
“明治十一年。”
“也就是…一八七八年吗?”
“没有错。”
“明治维新后仅仅十年,隔年是西乡隆盛(注:一八二八年~一八七七年,日本幕府末年武士、军人、政治家,被认为是明治维新三杰之一。一八七七年死于士族问题内战“西南战争”)的西南战争。历史比鹿鸣馆还要悠久呢。”
“那当然要早多了。”村木回答。
“比帝国宪法和帝国议会都要早。对政府来说,比起那些事,一座能看得见富士山的外宾专用饭店要来得更重要吧。而那个‘俄罗斯幽灵军舰事件’,就是在饭店成立之后,大约过了四十年后发生的事,对吗?”御手洗问。
“是的,不过说得更正确,应该是四十一年以后。”村木这么说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股异样,窗外似乎暗得出奇。往外一看,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但是室内依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温度和
度,窗户也紧关着听不见雨声,所以我并没有注意到屋外天气的变化。这间魔术室,渐渐酝酿出符合其名的气氛,非常适合谈论不可思议的诡异话题。
“那么,说到那艘幽灵军舰。”御手洗说。
“大概的经过我刚刚听石冈说了,那张不可思议的照片,就挂在暖炉上的那个地方吗?”御手洗用手指着暖炉上较高的墙壁。村木点点头。
那座暖炉的造型有些奇特,外墙贴着瓷砖,由边长数公分的小正方形瓷砖贴成,这样的设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点火下方的部分是褐色瓷砖,向上延伸兼有烟囱功能的装饰墙上贴有蓝色瓷砖和画着红蓝两
鲤鱼图案的瓷砖。白墙的位置还要更上面,所以挂在这里的相框位置相当高,很难看清楚。现在挂的富士山照片也一样,照片本身的
调就很暗沉,一开始几乎看不清楚拍的是什么,因为实在太远了。相框果然应该放在与眼同高的位置。
“就是现在放富士山照片的地方吗?”御手洗问。
“没错,富士山照片之前就是挂那张照片。”经理回答。
“可以请您把所知的一切,逐一告诉我吗?”
“好的,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说出来。但是这毕竟是转了好几手的传闻,详细的地方已经不太清楚了。这一点还请您见谅。”
御手洗用力地点头。
“我刚刚也跟石冈先生说过了,从战前到战时,这都是个
忌的话题。但是在这个地方从很早以前大家就都知道有这回事,像我也是在小时候听附近的老人家说才知道的。不过,我们一直被告诫不可以跟其他人说,要是说了就会被父母亲骂,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记得曾经听过有驻军投宿过这间饭店。我原本并不知道有这张幽灵军舰照片,是后来到这间饭店来工作才知道这照片的存在。看了之后才觉得,啊,原来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都是真的啊,心里实在很惊讶。”
御手洗点点头。“照片只有一张吗?”
“只有一张,底片也已经没有了吧,我听说是一种大型的感光玻璃板。”
“是吗?那请您继续说吧。”
“这些事是从在这间饭店工作了很久的一位元老级前辈那里听来的。也是因为有这张照片,他才会不太情愿地开口说明,否则那位前辈应该也不会说吧。听说在大正年间曾经下过严厉的封口令,他或许觉得,就算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我想之所以会下封口令,可能是因为觉得这些消息会
惑人心吧。
“这也难怪。虽然我在这里跟两位描述着经过,但老实说,就连我自己也没办法相信。简直像说着不明飞行物体的故事一样,嗯,就当它只是个故事吧。就把它当作梦里出现的故事,或者怪谈、不可思议的童话,至少我自己是这么看的。
“听说事情是发生在大正八年的八月三十
这一天。夏天即将结束,这天晚上,下起了台风般的暴雨,半夜里饭店突然接到一封电报。电报内容很长,员工都因为这封电报而被叫醒,时间是半夜两点左右。那封电报的内容是说,要大家尽量准备饭店房间,包括贵宾等级的房间,越多越好,而且十分紧急。另外还要准备洗澡水,请医生来,派出所有富士屋汽车的车,火速到芦之湖的一之鸟居码头去
接客人,这也可以说是一封军方发来的命令。”
“富士屋汽车?”我问。
“是的,创立者过世之后,进入山口正造的时代,他开始兼营富士屋汽车这间汽车租赁公司。当时横滨的格兰饭店有一个出借汽车的部门,当时,关内的客人们每到周末都会自己开着车到我们这里来。”
“资料室里有照片呢,我刚刚看过了。”御手洗说。
“是的。”
“正造先生,是仙之助先生的儿子吗?”我问道。
“是养子。他和创立者仙之助先生一样,从美国又到了英国,在英国当过管家、饭店的门房,也当过柔道教练,吃了很多苦才回到日本来。正造先生被收为养子后,运用了他熟练的手腕,让富士屋有了今
的庞大规模。幽灵军舰的事件,就发生在正造先生的时代。”
“哦,原来是这样啊。”
“当时芦之湖东岸有个叫做一之鸟居码头的小停船处,现在叫做元箱
港,已经修建得很有规模了。但是在大正当时,就只有一道这么细、宽不到一米的木板码头,突出在水面上而已,简陋的程度几乎无法叫做码头。
“再加上这里素来被称为赛之河原(注:“赛之河原”这个名词在日本有特殊涵义。传说比父母早死的孩子,就会来到通往灵界“三途川”的河岸“赛之河原”在此接受无止尽堆叠石头的酷刑,以惩罚他们因早逝没有孝顺父母的不孝行为。),好像随时有幽魂出现般的
森,路旁散立着一尊一尊地藏菩萨,感觉很不舒服,所以这里也被叫作赛之河原码头。不过大家都不喜欢这个名称,平时没有这样叫。当天晚上,竟然有军舰要从这赛之河原入港,因为有两个师团要登陆,所以才叫饭店尽量多准备房间。
“我想那应该是陆军吧,当时军队的命令是绝对不能违抗的,所以前辈们慌慌张张地做好准备,披上蓑衣、撑起油纸伞冒雨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大家都还没睡醒,安安静静地出门,不过慢慢被冰冷的雨滴打醒,大家的意识慢慢恢复正常,纷纷说,刚刚一定是被狐狸
住了。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有几个理由:当时外面下着
烈的暴风雨,天空亮着一道一道的闪电,雷声隆隆作响;那一带没什么风,可是当时惊人的豪雨和暴风,就好像台风来袭一样,气温也降得很低。而且时间是半夜两点多,怎么会有两个师团到这种深山里来呢?如果说这里是战场也就罢了,但这可是箱
的深山里,用一般常识怎么想都知道不合理。就算要来,也应该在更早一点的时间来,选择天气比较好的时候吧?但他们却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坏天气,而且还挑在晚上,军队怎么会在这时候来呢?
“姑且不管这些,这可是芦之湖啊,这里怎么会有军舰呢?现在当然有游览用的大型帆船,湖上也有几艘大船,但是大正当时的芦之湖,只有几艘木造的
式轻舟,和小小几艘附屋顶的客船而已。再加上选的地点又这么
森,是元箱
的赛之河原哪,如果是箱
町也就罢了。箱
町从江户时代起就是驿站,除了对外开放,民宅的数目也不少,可是元箱
这个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人住。虽然说那是一座码头,但构造极为简陋,现在竟然有大型军舰要停靠在这种地方,而且还有两个师团的军队要登陆,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啊。
“但是,既然已经出门那也不能回头了,而且富士屋汽车派的车也陆续到达,大家心想,就当作被骗也好,还是去一趟吧,于是便上了车,循着前一年才刚刚开通的国道一号线,朝着芦之湖驶去。当时连马路都还没有完全铺设好,但是在看得到芦之湖的时候,大家就开始觉得,哎呀,这可真是奇怪了。”
“为什么呢?”我问。
“因为箱
町那附近竟然是一片漆黑。虽说是那么久之前,但是当时箱
町已经有民宅的聚落,可是家家户户好像都熄了灯。在暴风雨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就连自己的鼻子被人揪住都可能辨识不出对方的脸,那个夜晚就是如此漆黑,所以那时候司机开车也开得相当辛苦,连前面那辆车的尾灯都看不太到。浓雾和大雨让人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可是至少应该能模糊看见镇上的灯光,照理来说在这里应该可以看得见才对,但是却什么都没看到,箱
町那个方向只有一片黑暗。”
“哦…”“不仅如此,据说,旁边的芦之湖整体泛着微光。”
“咦,怎么会这样呢?”我惊讶地问道。
“不知道。总之,整个芦之湖都发出微微的亮光。那光景实在很可怕,因为湖的面积那么大。而竟然整个湖都在雾中泛着光呢。”
“那的确很吓人。”我说。
“大家心里都以为,说不定湖里的怪物就要跑出来了呢。”
“啊…”“可是,一到湖边,那光线就忽然消失了。”
“哦?”“他们终于下车到了芦之湖畔,那时候周围是一片大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豪雨的关系,让空气突然冷却,原因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水面上也是一片浓雾,完全看不清楚水面上的东西,连十米前的东西都完全看不见,也分不清楚一之鸟居码头在哪里,而且四周又是一片黑暗,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迷路。”
“哦。”
“但是谁叫军方下了命令,大家还是慢慢走到赛之河原去,把车子排成一列停着,大家就这么在暴雨之中静静等候。那实在叫人害怕,毕竟是这样的地方吧。周围只听到雨水打在熊笹(译:日本常见一种叶较宽大的箬竹,据说约六十年才结实一次,为熊喜爱吃的食物之一。)上的声音,那声音很响亮,所以人要说话也得很大声才听得到。”
“嗯。”“然而,周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等了好久,湖上都没有发生什么事。雷声照样震天价响,雨势也越来越大,大家的忍耐慢慢到了极限。我刚刚说过,这座鸟居码头相当小,所以大家的慢慢开始胡思
想。这种山里的湖怎么可能会有军舰来呢?就算来了,也不会停在这么小的码头啊!说着说着,甚至有人笑了出来,大家甚至开始讨论,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正当大家打算准备回家时,听到了水的声音,一眨眼的光景,大约和我们饭店餐厅那栋建筑一般大小的巨大军舰,悄然无声地出现在雾里。”
“真的…出现了吗?”我忍不住问。
“出现了!出现了一艘以前从没见过、大得吓人的军舰,圆形窗户在灰色船身上横向排成一列。透过这些窗子,还能看到许多人的脸,船首立着一面画着双头鹰家徽的白色旗帜,船身上也有这个家徽。”
“哦!”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罗曼诺夫皇太子的军舰,从黄泉之国驶回赛之河原了。”
“啊…”“到了码头之后,舱口打开了,军人们纷纷从里面走下船。”
“是日本的军人吗?”我继续问。
“不,是俄罗斯军人。但不只是俄罗斯军人,日本军人也为数不少。因为天气冷,大家都穿着长外套还有皮制军靴。俄罗斯军人里有很多人都受了伤,也有不少人身上
了绷带,看起来连走路都显得很吃力。”
“嗯…那饭店的人一定很惊讶吧?”我问村木。
“那当然,简直吓到脚软站不住了…总之,饭店员工连忙替军人们拿行李,提着灯走在前面,引导他们往车子的方向走去,开车带他们到这家饭店来。啊,照片好像找到了。”
村木抬起头来,看着入口的方向说道。和村木一样系着蝴蝶领结的年轻饭店员工,拿着一副画框快步往这里走来。我紧张得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真的会有这种事吗?那张照片上,真的拍到了军舰吗?